经学如何变成文学?
2019-02-10龚鹏程
龚鹏程
一、经学的文学化
论经学与文学之关系,最重要也是最早的,当推《文心雕龙·宗经篇》。在此之前,固然也或有零星泛说,但均不如刘勰如此明建旗鼓,揭出宗经的旗号,而且讲得如此系统明晰。此固因刘氏本人效法孔子,有序志征圣之立场使然,但亦有其时代因素。
魏晋南北朝,经学开始与史学分立,然后又与文学分立,四部经、史、子、集的分类体系即形成于这样一种大环境中。在此之前,经与史与文固未尝分也,何必来谈两者的“关系”?在此之后,经与文已分,才有刘勰一类人出来提醒文学家:不可忘了经,文章仍应宗经,欲以此矫当世文风之弊。
因此宗经之说,首先就从源头上说经乃文学之源,一切文体皆源于经:“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其次,又说六经不但是源头,且是最高的典范,因此后世创作,并不能出其范围,也应该以它为极则:“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蒙养正,昭明有融”,“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人环中”。
最末,则说宗经的好处:“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六项好处,其实也就是六经本身“极文章之骨髓”所表现出来的优点。文人若不能体会这些优点并学习之,便糟了:“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刘勰之后,想改革文风的,往往就采这一套宗经征圣的办法。最有名的,一是北朝后期隋代初期,苏绰等人所提倡的文风,摹仿《尚书》,以矫浮靡;二是唐代中叶古文运动诸家,上追秦汉,以惩流俗。
这种文学家的宗经,与经学家颇不相同。经学家治经,重在义理,想阐发经典之所以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的缘故,文学家研究经典,则重在阐明其文学性,然后看看能怎么作用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上。
(一)经为文用
先说后者。文学家治经,欲令其有益于文学写作,一种方法是以经为诗料。这是唐、宋以降编类书时常见的情况,且不乏经学家参与。如清江永就有《四书典林》三十卷,分天文、时令、地理、人伦、性情、身体、人事、人品、王侯、国邑、官职、庶民、政事、文学、礼制、祭祀、衣服、饮食、宫室、器用、乐律、武备、丧纪、珍宝、庶物、杂语诸部,凡七百三十多题,引用书目百六十二种,体例模仿《北堂书钞》。伦明在《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称该书:“援引必确,排次不苟,可为类书之式,并足供词家之采获”。江永还另有补作,名《四书古人典林》十二卷,乃其绝笔。这是为文学写作提供典故参考,以供獭祭的。类似的专著还有如明蔡清《四书图史合考》二十卷、明陈许廷《春秋左传典略》十二卷等。
另一种是由经典中寻章摘句,以备采摭的。此法其实就是诗评家的摘句,历来评文亦有此法,如林钺之《汉隽》、苏易简之《文选双字类要》都是。宋胡元质《左氏摘奇》十二卷亦属此种。胡氏别有《西汉字类》五卷,此书则摘经传中字句古雅新奇者,汇为一编,再在文句下兼采杜预集解,略加诠释。元吴伯秀《左传蒙求》一卷,也是这类做法。摘录左氏精句丽辞,既供品藻,又可让作文者“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清高士奇的《左颖》六卷亦然。采辑《左传》中单文只字,环丽警异,足备诗文之用,取名左颖,白谓取其“词旨古奥,如刀之有环、禾之有秀穗也”。陈廷序则说:“字句在书,浑浑耳,噩噩耳,忽撷之以出,殆犹锥之脱颖者然,故直名之日颖也”。换言之,摘选出这些句字来,本身就是以一种文学眼光去对经典文字做处理的行动。
处理幅度更大的,是另一种。如宋徐晋卿《春秋左传类对赋》。以左氏记事有事同而辞异者、有事异而辞同者,错综变化,而二百四十二年间,盟会征伐、朝聘燕飨,事亦极为繁赜,学者不易贯通,故赅括其意,写成此赋。凡一百五十韵,一万五千字,丝牵绳联,比事对仗。虽说是为初学者诵习之便而作,但可视为是以文学体裁来改写经典。
此赋,论者谓其“欲错综名迹,原始要終,则简其句以包之;欲按其典实,则表其年以证之。欲循其格式,故比其类以对之,属辞比事,厘然不紊。”(张寿林《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每句下只注年而不注事,学者不易考察,故清高士奇又有注释。在每句之下排比传文,标识端委,逐句为解。
甘绂《四书类典赋》二十四卷,也是这类东西。另有黄中《诗传蒙求分韵》,自序云:“喜读《毛传》,取义类对偶之合者,裒集之。……并摭拾《左传》精句,错综参互,汇成一编。”此书分上下平三十韵,每韵各为四言对偶若干联,并在每句之下分别注其出处,并略加注释。
张国华《四书分类集对》亦为此类。汇辑四书句作联语,凡帝德、内阁六部、寺院、神祗、名贤、古迹、三教九流各事务都有,奇思耦合,斐然成章。他又有《麟经依韵集句》《曲礼集句》等,体例也差不多。
又王绳曾《春秋经传类联》三十二卷,序说:“尝怪《黄氏日抄》所采左氏警句,仅得数行,挂一漏万,览者病焉。及见经解中宋徐秘书晋卿《春秋经传类对赋》,凡一百五十韵,其于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亦约略备矣。然而拘于声韵,选字难工,事弗类从,犹如野战;庞杂之病,更甚于挂漏。兹分类汇集,剪其隽语,联为骈体,以便记诵。”屈作梅补注,十分称道它的“组织之工,属对之巧,烂然如天孙云锦,非复人间之机杼。”
同类之例,还有刘霁先《字湖轩续左比事》。该书取左氏事类,排比为对偶文章,张寿林日:“是编之作,……比事属辞,以为修辞之用也。稽其所对,以四言为多,六七言次之。对文工整朴实,不改字以违经,无饰词而背理,是其足餍人意者”,也仍是就其文学性说。盖此类作品,都是把经书改写为文学的做法,把原先用在诗文上的集句、集联方法,扩及经典,或者属对成章,成为赋篇。
清华嵘《勿自弃轩遗稿》中的经义条比四十条,则略似连珠体。俞樾也有《左传连珠》一卷,白序云:“《宋史·艺文志》所载春秋赋,有崔升、裴元辅诸家,今皆未之见,独徐晋卿《春秋类对赋》一卷,刻人《通志堂经解》。其赋数联一韵,而不求事之相类。……未知《宋志》所载崔升《春秋分门属对赋》其体例何如?余谓只取两事之相类,则不宜作赋,而以连珠为宜。……因作《左传连珠》一卷,如陆士衡演连珠之数”。凡五十篇,取《左传》中盟会征伐、朝聘燕飨,以及卿大夫言行,两事相类者,演为连珠,庸次比耦,配俪工妙。该书各篇之下均未标注年月及出典,且将两事由经文脉络中摘出作对,与经义并不相关,故非解经之作,乃是一种以经典所载事类为材料的文学创作,也可供文家采摭,或令后学了解运用典故之方法。
这样的书,对文士作文之有帮助,自不待言。古代的例子不好实指,眼前的事倒可以说一个:俞樾《左传连珠》,讲明了是为孙儿俞升云作,其孙得此教诲,后来果然在文事上大有表现。俞樾是道光三十年二甲第十九名进士,俞升云为光绪二十四年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在科名上突过乃祖,显示他在制义方面工力不弱。
有笔记上说,俞樾晚年笔墨每由升云代笔。事虽不可考,但俞升云自己确实著有《诗境浅说》《乐静词》等。连珠一体,少承曲园老人指授,料亦精能,不过没什么文献留下来。倒是以连珠教小孩子练习写文章,可能已成俞氏家传之教学法,故俞升云之子,即大名鼎鼎之俞平伯,虽是新文学名家,出版过新诗集《冬夜》《西还》、杂文集《杂拌儿》等,但在他《燕郊集》里就收了一篇《演连珠》,抄两段,以征其家学: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盖闻富则易治,贫则难治。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这就是连珠体在俞氏家族中传承之证。文学家看经典,往往不脱本身之立场及需要,希望经典能对自己的文学写作有帮助,从经典中学来的知识或本领,能直接作用于文事。俞氏一门的例子,就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一态度。
俞樾固然是著名的经师,但他与纪晓岚袁枚一样,也是文士气很重的人,《春在堂随笔》一类著作,便非纯经生所能为。他还校改过《三侠五义》。另外,他并作过一卷《经义塾钞》,也是课孙稿之类。因光绪二十七年诏废时文,改用四书义、五经义,也就是回到宋人经义,不用后来出现的破题、接题、小讲等名目,故俞樾拟作,以供童子作文参考。凡易三篇、书两篇、诗二篇、礼二篇、春秋二篇、四书五篇。这是以文章说经义,既是说经,又是撰文了。
(二)文学解读
以上综合起来看,就是文家设法将经学用在文学创作上的一种路向。可是有体者才能有用,要把经典用于文学上,顶好经典本身就是文学,如此则为同类之相加相乘,非异类之搬挪搭套。这就是前面看到,经典往往还须经过文学性之改写或处理的缘故,经处理过了才好用。此种处理,总的目标就是要阐明、或彰显经典的文学性。
例如明戴君恩有《绘孟》十四卷,伦明谓其书:“大旨仿苏老泉批点《孟子》,于篇章字句,以提转承接结合等法为之标明,但彼此不无小异。……盖孟子本妙于文章,其精义妙道,即寄于变化错综之间,读《孟子》者固不妨别开生面也。”说读《孟子》者不妨于此别开生面,其实就是说这种以文章之美求诸《孟子》的办法,非经学之正途,或起码不是常蹊。因此所谓“孟子本妙于文章”,大约也不是那么“本来”。在苏老泉以前,正统的经注;在老泉以后,如朱熹的《集注》等,就都未曾以此视之。孟子且被目为传道之儒,非文章之师。苏洵才以文学之眼观之。
老泉此书不见得可靠,但明清间影响极大。戴君恩之外,如金圣叹有《释孟子》一卷,伦明说它:“大抵以尖刻之笔,曲为摩写,妙义环出,令阅者解颐。惟于经义太疏。……小说家以文为戏,固不能绳以考据也。”可见也是文章家言。清康熙间汪有光《标孟》七卷、乾隆间赵承谟《孟子文评》、嘉庆间康浚《孟子文说》七卷、同治间王汝谦《孟子读本》二卷等,亦皆属于此类。赵书体仿苏戴,冉瑾序,云其细针密缕,融会贯通,无不解之笋,无不弥之缝,离合断续,脉络分明。康氏书,则谓孟子是做成文字,问答或亦有因,但每篇主意结构,总是用意安排就的。竟认为《孟子》不是语录而是“作文”了。王汝谦书,也是以作文之法评《孟子》的。其它类此之书,更仆难数,也就不一一举示了。
前已说过,孟子在汉魏南北朝经学注疏中,均不以文章之美见重;唐代韩愈推尊孟子,仍是以道不以文。唯柳宗元自序其文,云“参之孟荀庄老以尽其变”,才算是由文章上采摭孟子;但如何“参之以尽其变”?仍不得其详。宋代苏洵批点《孟子》,固是依托,但苏氏父子确是为文法效孟子较为具体的人物,无怪为后世所依托。洵赞欧阳修文,即以孟子、陆宣公、韩愈、李翱来相比拟,明显是将之纳入文学传统中去看。当时司马光与王安石书,亦称其平日好老子、孟子。这不是从义理上“好”,而是从文章上说的,可见北宋已有此一种风气。后世把这种阐发孟子文学性的作风,用伪托之“苏洵批点《孟子》”来标示,也可说恰好点明了真相。
同样的道理。《诗经》在现在,固然无人不以为是文学矣,然而在汉、唐,有多少人这样看呢?即如刘勰之宗经,也是把《诗》与其它各经并称,并不特别讲,也就是并不特别认为它的文学性就最高。《明诗篇》由葛天氏、黄帝、尧、舜讲起,只用两句话讲过雅颂四始,就接下去说秦之仙诗、汉之柏梁体了。《诗》虽被纳人大范围的诗歌传统中去看,却未针对《诗经》的文学性有何具体阐扬,反而仍在说:“诗者持人情性,三百之薮,义归无邪”这一类经学家言。真正开始由文学角度去看《诗经》的,也是在宋朝。
朱子说要把《诗》作诗读(见《语类》卷八十),而且只当做是今人作的诗读,便开文学诗经学一派。林希逸序严粲《诗缉》,则另推其源于吕东莱,说:“东莱吕氏始集百家所长,极意条理,颇见诗人趣味。……盖诗于人学,自为一宗,笔墨蹊径,或不可寻逐,非若他经,……郑康成以三礼之学笺传古诗,难论言外之旨矣。”明白道出文学诗经学不同于汉代笺传诂经之法。明代戴君恩等人论《诗经》便是受此影响,何大抡《诗经主意默雷》凡例说得好:“诗家所贵,最取词华,率俚无文,色泽安在?如只训句训字,则有旧时句解可参。”诗家之解《诗》,手眼和经生自是两样的。
其它经典,如《左传》,历来也是讲史事、论义例的,到唐代刘知几才标举《左传》作为史文的典范。韩愈论文,也提到“《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浮夸相对于谨严来说,似若贬辞,但那是由史载事实、或道德判断上说的;若就文章说,则浮夸也许还可以视为一种褒扬。文采之采,甚或文章之文,本意就是繁采雕缛的,所谓“物一无文”,又或如后世俗语所说:“文似看山不喜平”,浮夸至少与谨严一样,可视为文章美的一种典型,如果它不胜于谨严的话。因此我们可以说《左传》的文章美,在此时已被发现了。不过具体抉发,仍有待于宋贤。欧阳修《左传节文》十五卷,与苏洵批《孟子》一般,均是后人偽托,以尊风气之始。厥后就是吕东莱《东莱博议》及真德秀《文章正宗》一类东西,导引风潮,启浚后昆,影响深远。
吕氏书,是选取《左传》中若干他觉得有关理乱得失的事件,疏而论之,成为一篇篇的议论文章。这种写法虽非直接阐述《左传》的文学性,可是对尔后科举取士时考经义作文章的士子具参考价值。
杨锺羲在《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王船山的《续春秋左氏传博议》说:“此书词胜于意,全如论体,多与《春秋》无关,与东莱之书略同”,讲的就是这类书的特性,其实均不在诂经,而在作文。乃是藉史事以申论,论要如何论得精采、令文章得势,才是重点所在,故杨氏批评此法:“非说经之正轨”。
然而在考经义的时代,此法不啻津梁。我猜吕氏作书时本来也就有为科举应试者开一法门之意,犹如他另撰的一本《文章关键》说:“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本书教人如何论经义,则尤便于科举。
依宋代制度考之,《春秋》之题,可于三传解经处出之。至靖康时才改用正经出题。但因《春秋》本经可供出题处较少,大约仅七百余条,州郡科考,颇易重复,故绍兴五年又听于三传解经处相兼出题,乃出现合题之法,元明因之。吕东莱之《博议》,专就《左传》发挥,犹存古风。然后世之拟题、破题、作论之法,仍不能不参考此书,这也是船山《续博议》所由作之故。
真德秀《文章正宗》则体例不同,是把《左传》摘选成为一篇篇的文章,于是《左传》就脱离了原有的编年史裁框架,成为文章了。
这对后世影响更大,明代如汪南溟、孙月峰等都在此肆其身手,还有一大批附从者。如明惺知主人《左藻》三卷就自称仿孙氏品评,自《郑伯克段于鄢》到《楚子西不惧吴》,凡一百零一篇,附于十二公之下,以篇首一二句为标题,并对其叙事烦而不乱、净而不腴的特色多所阐扬。又依汪氏说,分为叙事、议论、辞令三体。各体之中,又分能品、妙品、真品三等。清金圣叹《唱经堂左传释》则只释了《郑伯克段于鄢》《周郑始恶》《宋公和卒》三篇,体例等于坊选古文,评介亦重在语脉字句之间。又刘继庄《左传快评》八卷,体同《左藻》,收文一。五篇,句法古隽、叙事新异者,详为之评。方苞《左传义法举要》一卷,举城濮、韩之战,邲、鄢陵及宋之盟,齐无知乱等篇,于其首尾开合、虚实详略、顺逆断续之法,详为之阐,以明义法;林纾《左传撷华》二卷,选文八十三篇,逐篇评点,并细疏文章之法。……均属于真氏之流裔。
像这样着重阐发《左传》文学性,甚或根本就以单篇文章来看待《左传》的作风,还有元、明以后的大批评点。如编写过《古文析义》的林云铭,就另编过《春秋体注》三十卷。前者如真德秀一般,选了几十篇《左传》,当成单篇文章讲其义法;后者就经文而参录三传,看起来像经解,而实亦只是讲文法,与周炽《春秋体注大全合参》四卷相似。周书且就《春秋经文》中可做制义比合等题的地方,载其一二字为题目,一一为之破题。对经传,也强调其作文之法。例如说“作春秋文第一要有断制,如老吏断狱,一定不移;第二要有波澜,如剥蕉抽茧,逐层深入”等等。此虽为科举应试者说法,但其法正是文章之法。
此类著作,著名者尚有王源《文章练要》。此书内容就是春秋三传的评点,分为六宗、百家,以《左传》为“六宗”之首,以公、谷为“百家”之首。后来《左传》评本别刊,公、谷也刊为《公谷读本》。不论全书,只就公、谷二传选其情词跌宕者,以经文为题,把传当成据题目写的文章,圈点评论其文法语脉,篇末还有总评。
韩茭《批点春秋左传纲目句解》亦属此类。凡六卷,体例虽仿朱熹《纲目》,但以文章之法点评《左氏》,颇采孙月峰批本,每篇末尾所附总评,则多采吕东莱、孙月峰、茅鹿门、锺惺等人之说。
方苞也有《左氏评点》二卷,辞义精深处用红笔、叙事奇变处用绿笔、脉络相贯处用蓝笔,又分坐点、坐角、坐圈三种,标示字法、句法。桐城另一位文家周大璋也有《左传翼》三十八卷,张廷璐序,云其大旨存乎论文,则亦方苞之类。
诸如此类,凡经传皆可以文学之眼续之,发掘其文学美,即便是《大学》《中庸》亦然。清许致和作《学庸总义》即是如此。甚至还有专就虚字论文的,如清丁守存《四书虚字讲义》一卷,把《四书》里面七十五个虚字找出,先引《说文》《尔雅》等释其音义,再就行文的委曲变化,说明如何用虚字畅达文章之精神脉理。这些书,实与诗文评语相辅翼,均可视为文学批评的数据,只可惜过去几十年的人都不晓得这个道理罢了。
二、文学意义的构成
无论是文家以经典为材料,或在经典中寻章摘句以供采择,或把经典拿来做对联、作赋、作连珠,或以文学之眼去看经典,发掘经典的文学性,其实质,都是文学对经学的影响。可是说起来,却彷佛是经典对文学发生了重大之影响。圈点批识的文家,在经典中看出了它的文学性,一转而成为经典本身便具有高度的文学性、便是最高的典范,后世所有文学美均源于它、本于它。被诠释活动建构的文学性,成了经典自身原即具有的属性,也因此它对后世文学创作便具有了极高的指导与规范作用。
这种通过诠释,建构传统,以导引矫正当前之行动的办法,乃是历来复古思潮的基本逻辑。《文心雕龙·宗经》本來就体现着这样的态度。故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返,欲令其正末归本,乃倡宗经。北朝的苏绰等人,走的也是复古之路,摹拟《大诰》,以矫正浮靡的文风。韩柳李翱等人的古文运动,更是复古的,所以把周秦文章拿来当作法效的典范,其中自然就包含了经传。宋、明讲经典之文学性,除了科举考试等社会因素外,文学上的复古风气也是一条理解它的线索。这其中除了秦汉派之外,也有唐宋派的茅坤等人,以八大家为圭皋。可是八大家本来也就融经铸史,因此它也一样要上溯于六经四子书。竟陵派,过去常被误以为跟公安派都是反对摹法古人的,实则从他们大量评点经传来看,殊为不然,亦属于借着诠释古人以说明自己,并以诠释出来的传统为未来发展之典范一路。
此种复古思潮,也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恰好与它的实质相反。表面上,复古论都说古人怎么怎么好,我们该怎么怎么向他们学习,因此颇贻丧失个性、依傍门庭、优孟衣冠、古人仆隶之讥。可是实际上那个古人就是我。古人如何如何,既是由我之手眼发掘了的,古人已矣,他说的话,其实就都是我说的。我说古人如此如此,故吾人今后为文亦应如此如此,其真相,乃遂如康有为所说,是“托古改制”。
凡欲改制者,辄言古昔。故评价此类复古论,往往不只看他们托古的一面,还该注意他们欲图改制的那一面:如何托古、想改革的又是什么。在历史上,复古论经常造成改革思潮,便是这个缘故。
其次,溯源经典,阐明其文学性的作为,还常表现出一种对法度的追求。如《文心雕龙》在才与学的问题上,虽然说:“才有天资,学始慎习”,看来才学兼举;但接着说:“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才”就撇到一边去了,只就学习雅制这一方面说:“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见《体性篇》)既要摹体、要雅制,怎能不宗经、不效法先德?唐代梁肃说:“文章高下,在于人才之厚薄”,才薄的人怎样才能厚?“以《易》之精义,《诗》之雅训,《春秋》之褒贬属之词,故其文宽而简、直而婉,辩而不华,博厚而高明。”(《常州刺史独孤君集后序》)主张以经养才,与刘勰主张以学练才,正相呼应。都认为写文章光靠才气是不够的,还要法古、学古才行。
在这种思维底下,法度当然就会大获重视。柳宗元教杜温夫作文,说:“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律令,就是用语的规则法度。
明人于此,大申其说。如李梦阳云:“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空同文集》卷六一)但规矩法度又从何而来?由前辈名家来。如诗,杜甫便是法度之典范或标准:“作诗必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四友斋丛说引》)文章,五经、四子书、及诸子、《史记》等,也就是那个规范标准。
我们看那些评点《左传》《四书》的著作,都用心在讲明“文法”,便可明白法度的建立,与经典文学美的发现乃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两者根本难以析分。必须透过对经典之文法的点明,才能替文章写作建立起一套规范法则。
再者,泰奥多·德布尔(Theo de Boer)《胡塞尔思想的发展》曾区分两种对象:“作为自然中的物,树本身与如是被知觉的树是不同的。后者是知觉的意义,不可分割地从属于知觉。”(北京:三联书店,1995,第423页)前一个树,是物理事物,后者是心理上感知物。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前者并不重要,例如物理事物我们一般都觉得它是实际存在的,有形状、颜色、声音或什么,但纯就物理上说,对象并不见得具备这些性质,那可能只是光波、或空气振动所带给我们的感觉罢了。就算物理事物确有某些性质,那些性质也不存在于我们心理主体中;故确切地说,没有什么声音和颜色等等,只有看颜色者和听声音者。是听者、看者知觉了它,它对我们来说才真正存在。因此,人的认知研究,应从外在物理世界的物,转移到主体的意识结构中。所谓的对象,也要从物理的、外在的、客观的那个东西,转而指人在“意向性”中显现的物,亦即被知觉的树,而不是那自然世界中的树。被知觉的树,乃是一种意义的构造物。是在认识中形成的,形成它的同时也就构造了认识。胡塞尔称此为“现象”。现象,据他在《现象学的观念》中说:“在某种意义上为自我创造对象”。
忽然插上这一大段讲胡塞尔现象学,跟经典的文学性解读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过去讲经学与文学关联的人,常以为那是种实在的关联;《诗经》《左传》《孟子》本身就是高妙的文学作品,因此后人由兹取法,沾溉靡穷。讲经典具有文学性的人,也一再强调经典本身原即具有此一性质。但实际上,没有“经典本身就具有文学性”这回事。一棵树,在意向性所指中,可能被视为一条梁木,可能被视为一片可以纳凉闲谈的场地,因意识者所给予的意义不同,而显示出不同的意义。因此,一部充满文学意蕴的《诗经》或什么经典,乃是后人意义投射之创造物。在创造文学的《诗经》的同时,人们也同时构造了他们自己的意识内容。
胡塞尔谈意向性时,着重说它乃是一种“意义的给予(giving of sense)”,以文学美去阐扬经典的人,做的不就是意义之给予吗?至于经典本身到底是什么,这种“存在本身”的问题,在现象学中乃是被悬搁了的。觉得有意义的,不是存在本身,被知觉的存在及人存在的知觉,才至关紧要。
如此反本质的思路,强调现象为观者意义给予之创造物,岂不是把主观掩盖了客观存在物,变成“物物皆着我色彩”了吗?胡塞尔却也不是这个意思。他谈的是人认识活动中的原理。人的认识活动,本来就没有所谓客观这回事。事物存在的本身,其实并不能知道。因此为它争论,或辩难它究竟是什么,非特徒耗气力,抑且不可能。因此该研究的倒是人对物的认识,把存在物本身的问题暂时悬置,存而勿论。
其次,人认识物之所谓“意向性”活动,指的并不是我已有了一个主张、观点、意见,便挈来套在物上。其所云之意义的给予,是就人与物相接时,人对此物形成的一种思维而说。亦即人与物产生关系时,我们内在思维有一种指向意义的意向性。由于这,我们才能认知到我们所认知之物。而把“物”认知成“这样的物”的这个活动本身,同时也就是我们意义构成的过程。
也就是说:《诗经》《左传》等经典,在宋、明人看来,认知它是一文学作品,或是具有高度文学性之物,乃是因观者在思维中有指向文学意义的意向性,使之看出一本文学的《诗经》《左传》或什么。说他们只是“意向”,而不说他们用自己现成的文学观去套,则是因论者文学意义的构成,正成就于他們认知、解读这样的《诗经》《左传》中。脱离了这种解读,便无所谓意义。
这一方面可以说明:为何对经典文学性的阐明,一直采用批识圈点,带着读者一字一句去推敲去阅读的方法,而少有直接讲经典到底有什么文学意义的。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明这种解读为何不是单向主观的投射。因为唯有在与物相接时,意义才能在意识中构成,故它是双向的;若无经典以及对经典之不断解读,便无法产生意义。我们文学研究界,素来有文学理论与实际批评之区分,好像“实际批评”只是一种理论或方法的应用,殊不知两者其实难分。像归有光、方苞的理论(例如“义法说”),讲理论就只是一句空话,叫“言有序与言有物”。要知什么是义法,仍只能由他们的评点解读去看。后人学文章,也不是去读《左传》,而是读归、方、王源一类人的《左传》解读,此方为经学之文学性解读的实况,论经学与文学之关系者所宜知也。
三、现实对文学意义的构成
不过,意义的构成,也并不仅在知觉者诠释者这一边。道理非常简单:一棵物理世界的树,同时会有千千万万不同的人去看它,因此也就有千万不同的被觉知的树。可是这千万不同的被感知之树对人构成之感知内容,亦即其意义,却在大体上相去并不辽远,不会千差万别。原因是人对物之思维,毕竟仍受物是什么之制约。在现象学中被悬搁的“事物本身”,只是暂时悬搁、存而不论,并不能说事物本身就没有、或虽有亦无作用。事实上,人的意向性不会无所缘,所缘之物,即与其意义的构成有关。若意向缘附于一性质上恰与其所欲构成意义相戾、或不甚相应之物,那个意义也常会建构不起来。
例如在明末经典文学化的浪潮中,以文学性看群经诸子,发掘其意义,可说是遍注群经诸子的。可是最终讲文学的人仍集中于《诗经》《左传》《四书》《礼记》等少数几本书上。五经中的《易》《书》只征引一部分,《周礼》《仪礼》论者很少。诸子、《墨子》、《管子》也只有少数批点,《庄子》谈的人最多,其次是《荀子》与《韩非》。史部则几乎全集中在《史记》。为什么?也许是因诠释者对《周礼》《墨子》等书的意义开发做得还不够好,故令人无法景从。但更可能是因《庄子》《左传》等书本身确实较具有与文学意义相近、相缘、相合,甚或相符之原素,故易于构造那些文学意义吧!据此,我们便可说,意义的构成,还应考虑属于事物的那一面。
属于事物那一面的,并不只有书的问题,还有与书相关的历史、社会,以及其它人看此书时的感知、所构造之各种意义,均与我们看该物时的意向性会产生关联,影响我们的感知与认识。
如许多人都注意到:《四书》《左传》之文学性解说,与八股时文有扯不清的关系,科举考试,显然曾是影响经学文学化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制度。宋、明人会以文学之眼视经书,与这个制度颇有关涉。而无论用什么眼光去看经书,文学解经毕竟仍是对经学立一种解释,既是对经之解析诠究,自然又与历来之经学脱不了干系,仍应属于经学大传统中之一支,或由兹发展而来。因此,那科举制度或经学传统如何促进或左右其意义之构成,自亦不能漠视。这是我们不能止于现象学所说之境,而须赓继探求,更进一解的地方。
先说经学传统。经学大传统或其主流当然并不从文学的角度看经书,这在上文已说过了,因此主张文学解经者,基本都有些反叛经学正宗的意味。龚定庵诗:“经有家法夙所重,诗无达诂独不用,我心即是四始心,汰寥再發姬公梦。”自谓本诸心源,不依经传,文学家之态度往往如是。
又,明末出版家闵齐假说戴君恩《读风臆评》:“千载陈言,一朝新彻”,也是这个意思,认为经学家老是用圣人微言大义、或治道理政的想法去讲经文,把那些“本来”具有文学趣味、或原本就是文学的东西讲得陈腐了。
研究经学的人,则觉得治经而偏于文学,只是别调,并看不起他们。
但在不讲文学的经学传统中,有没有对文学研究影响深远的东西呢?却是有,而且有很多。这就不能只从它们的冲突关系去理解了。
例如汉代经学家解《诗经》,以《诗》为谏书,其旨趣与宋、明以后由文学角度说《诗》者距离不可谓不远,然汉儒所说“赋比兴”之分,或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等,论文学者,谁不受其影响?越重视文学性的人就越强调比兴,越喜欢说温柔敦厚、不讦露以为工,越爱讲“风人之旨”,越喜运用“男女以寓忠爱”的技巧。而那些,原先均不是为解释经书有文学性而被经师们提出来的。恰好相反,乃是为了解释它们绝非歌咏私人感情,具有治道理政之“非文学”宏旨才被提出。
换言之,文学性解经,在文学品味上,其实深受经学传统之牢笼。重视温柔敦厚、含蓄、诗言志、比兴之美,未超出经师们的《诗经》论述,以致其议论倒像换了个方式在替汉宋《诗经》训诂笺释之学做宣传。其详可见我《以诗论诗:文学诗经学导论》一文。
《左传》方面,早在《礼记·经解篇》就说过:“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讲文学性《左传》的人,也与发挥“温柔敦厚”诗教者一样,专从属辞比事去发挥。陈振孙引洪兴祖《春秋本旨》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学者独求于义,则其失迂而凿;独求于例,则其失拘而浅。”洪兴祖是注《楚辞》的人,其释《春秋》,欲申其文学性,遂批评历来解经者或独求诸义、或独求诸例,都不够好。探讨文学价值,乃因此成为发扬春秋“属辞比事”之教的重要方法,且认为如此方能更好地了解《春秋》。
那被排斥的义例之学,与文学也一样不会无关。我在《论诗文之法》一文中说过:文学创作,在超过任情而动、称心而发的阶段,开始要寻找方法与规则时,立法的思维,首先即朝向经学。因为经学代表“圣言量”,为一切意义的来源。连汉人在为世俗社会立法时,都要依据经典,所谓“以春秋断狱”;文学立法时,自然也会去《春秋》的书法中找仿拟。杜甫诗《偶题》曰:“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仇兆鳌注:“制,一作例,杜预《左传序》:据旧例而发义。”仇氏的意思,正表明了文学家与《春秋》义例间的秘密,他们正是据旧例而发义的。
自刘勰以降,文家所说之体例、条例、凡例、格、法、式,皆由经学中衍来;论章法句法、题旨字法,也由“书法”的讨论发展来。其详亦可见我《细部批评导论》一文。
再看科举制度的问题。古无科举,人才靠察举。察举在西汉时就已开始考试,有明经、明律令等科。东汉孝廉也一样要考经书章句,其后渐被明经代替而取消。魏晋并以九品中正法举士。隋废九品中正,设明经、进士二科,唐因之,虽增加了明字、明算等,但仍以明经与进士为主。二科都要考经义,进士有时要加考诗赋,但诗赋还是常问经义。到宋神宗时,废了明经,只剩进士,但进士不考诗赋,考经义,等于实质上的明经。不过,由于考经义并非填充、选择题,而是作文题,自经书中出题,由考生申论其义,体例上固是经解,写成的却是一篇文章,所以经义与文采两皆需要讲究。这便形成了一种以文学来表达经义的型态。此一型态,唐代中期韩、柳等人本已提倡,宋、元以后越来越盛。
但是,唐代韩、柳等人提倡一种“文儒”的理想,欲以古文运动文以载道,后世科举文章“经义”固然在精神方向上与之吻合,文章体式却不是由古文发展来的。唐、宋的通行文体,乃是四六文,古文是逆反时俗的文字,在后世文学史诠释中才逐渐取得了正宗的地位,在当时则不然。故经义文,也就是由宋四六发展而出的。后来经义通称“八股”,亦由它具有这种骈文底子的因素来。以提二比(比起)、中二比(中比)、后二大比(后比)、束二小比(结比),合称八比或八股。比和股,都很明显指其对仗关系。对仗要工整、声律要谨饬,乃这种文体之特征。当然它不是严格的骈文,中间的出题与过接都可用散句,且一般也都用散句以疏其气,但其它部分遣辞与命意辄形双偶。例如题目若是“子日”,破题在明万历以后规矩是两句,比方可写:“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可为天下法”。这两句其实就是个对仗,上句扣“子”字,下旬扣“日”字,底下承题,即依破题所破的这两层意思发挥下去。进入本文后,所谓二比,仍是两两偕行交错而进,如赵南星《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一题,提二比是这样写的:
明于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怪。斯人非独可惑也,夫以求福之心胜,而用是以行其佞谀之计耳。
通于万物之情者,不可罔以虚无。斯人非独可罔也,夫亦窥利之志殷,而藉是以申其媚悦之术耳。
其它各比,大抵亦类此。故经义文虽说是“代圣立言”,说的可不是经书上那样的言,而是一种四六形式的新文体,要在对仗与声律中谨其尺度,因难见巧,文章的技术、立说之巧妙,均比一般文章更甚。古人曾比之为泥佛彩花,穷工极巧;李卓吾曾说它乃“古今至文”,都指明了它在文章技术上极尽工巧,所谓“范之规矩准绳以密其法律”,是很难的技艺。八股又称制艺、时艺,那个艺字,就点明了它像雕佛像、扎纸花一样,是一种高难度的文字技艺,千万人镂肝雕肾揣摩于其中,也未必能写得好。
今人对八股,徒事诟厉,鄙弃不复道,谁也不会从文学性的角度去看这些精巧的技艺,对其文学性一无所知。又受古文史观之影响,于唐宋只知有古文八大家,明代只知有宗唐宋之茅坤、唐顺之、归有光,与宗秦汉之七子,至清则知有桐城、阳湖、湘乡派而已。唐宋骈文之流行,便已茫然,更何论乎八比制艺?在明清一段,通行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一般在讲茅坤、归有光、方苞等人时,常会谈到他们的古文与时文之关系,谓彼等或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许多人也就想象八股文大体类似古文,殊不知其体式颇异,是皆可笑者也。
这是经义文在文一方面的问题。在经义方面,此类文章既是为解经而作,宗旨便要阐明经义。一般人不重视这一层,以为不过是命题作文,所述又不脱朱熹《集注》,或明人所编《大全集》,义理上并无特点,也不会有太多自己的见解。其实此等文章要想打动考官,经义解不好、不出奇、不出采是不行的。
举个例子,《论语》:“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日: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朱注:“言乱极当治,天必将使夫子得位设教,不久失位也。封人一见夫子,而遽以是称之,其所得于观感之间者深矣。”重点在藉仪封人之赞叹来称扬孔子,说孔子必将得位设教。薛碹的文章就不然,他把重点移到了仪封人身上,故破题说:“封人未见圣而思之切,既见圣而叹之深。”朱注只重封人见孔子之后,他却点出见前与见之后封人心理状态的不同。结论则是:“噫!夫子生不遇于时,如仪封人者,亦可为倾盖之交也”,不仅与朱子说天必将孔子得位设教不同,直言孔子终究不遇;且言仪封人是孔子不遇于时的一位知音,亦与朱注不同。薛敬轩本人宗程朱学,是明代王阳明未起之前的大儒,于《论语》义理精熟,固不在话下,然其不墨守朱注则如此,可见八比制义在解经方面并非无所建树。
再举一例。《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云云那一段,朱注引程子说:“孑L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意谓孔子这段话,讲的不是自己真正的进学次第,只是用来勉励人的话。因为孔子是生而知之的,既生下来什么都懂了,还用得着一步步学吗?朱注说:“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便是此意。但归有光的制义,破题就与朱注相反:“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然后就指着朱注批评:“白天下待圣人过高,以为有绝德于天下,而不知夫圣人之所为孜孜而不已者,固吾人之事也”。里面各阶段进境之解释,也有与朱注不同者,如“六十而耳顺”,朱注扣住耳字,说是“声人心通,无所违逆”。归有光则化掉耳字,说是:“理妙于中,而有以通乎外之所感。……感之者以天也,听之者以天也,顺于耳,而耳不得而与焉。”
诸如此类,一般人没见过八股文,便人云亦云,谓八股只是“恪遵传注、体会语气”,其实哪里是这样呢?归有光别有《易经渊旨》《尚书别解》等著作,于经学本非浅尝者,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五且说他:“制举业,湛深经术,卓然成大家”。可见经义文若想做得好,不只是文字技巧上的工夫,对经义本身就需有深入的掌握及特殊的识见。
唯此等经义理解又是与文事结合的,与从前人章句训诂、或独立说其义理不同。譬如讲古书虚字,干嘉朴学家是字法字义的解释,用之于古籍考订上。丁守存《四书虚字讲义》讲虚字,也一样引《说文》《尔雅》《玉篇》《广韵》去解字,但解字之后,还要就虚字在行文上的作用,说其委曲变化;潘维城《虚字韵薮》,则在每个字底下罗列类典,供词赋家采猎。
这都与朴学式的作风不同。解经亦然。清汪鲤翔《四书题镜》自序称:“作文为讲书表章,讲书为作文根本,源流一貫。体认各题行文,即以行文各旨法说书,则说之曲折精微,与题之神脉口吻,无字不出,而道理、口气两无遗憾。”即表明了他们是通过把握文章的方式,去体会圣人道理与口气的。体会了以后,又要用文章、而非训诂注释的方式来表达。因此,整个理解活动和表达活动均是文学性的。
科举制度,本系政府抡才之典,并不为提倡文学而设;考经义,更不是为了文学。但此一制度却在历史发展中成就了文学性,形成了经典阅读与说经方式的文学化。这就是现实事物对于经书文学意义的构成,曲折,但十分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