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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他人与自我:《月宫》的符号互动论解读

2019-02-10王海波李金云

外国语文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奥斯特月宫保罗

王海波 李金云

内容摘要:奥斯特小说《月宫》中,主人公弗格的自我与身份先后经历两次崩溃与重构。运用符号互动论观点分析弗格的这些经历,可以发现,在其自我和身份的瓦解与重构过程中,社会和他人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同时,其自我内部也存在“镜中自我”“印象管理”等复杂的运行机制。小说《月宫》以讲故事的方式形象地展示了人的自我与身份的形成机制。

关键词:《月宫》;保罗·奥斯特;符号互动论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符号互动论视域下保罗·奥斯特小说研究(19D009);全国高校外语教学科研项目:符号互动论视角下当代美国犹太小说研究(2019HB0020B);武汉科技大学高水平项目培育计划“当代美国犹太小说的文化记忆研究”项目(W201903)。

作者简介:王海波,武汉科技大学高教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学和教育学。李金云,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西方文论。

Title: Society, Other and Self: Reading Moon Pal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bstract: Foggs self and identity experienced two collapses and reconstructions in Paul Austers novel Moon Palace. Analyzing his experienc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we can find that in these processes, society and others play an extremely important role,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re also exists a complex inner mechanism, such as “The Looking-Glass Self”, “Impression Management” etc. Moon Palace illustrates the formation mechanism of humans self and identity vividly by the way of story telling.

Key words: Moon Palace; Paul Auster;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uthors: Wang Haibo is associate research fellow in Wu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81, China).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Sociology and Pedagogy. E-mail: 86882116@qq.com. Li Jinyun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Wu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81, China).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E-mail: lljjyy3122456@163.com

《月宫》(Moon Palace)是美国当代作家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 1947- )1989年发表的小说,围绕主人公弗格(Fogg)大学前后几年的生活展开,同时涉及美国的越南战争、首次登月、科技进步、种族问题等社会现象。小说发表后,受到国内外文学界的关注。斯普林格(Carsten Springer)认为弗格、弗格父亲和祖父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身份危机,危机的解决需要与家族建立联系(141-153)。蒙瑟夫(S. E. Moncef)和艾弗森(A. T. Iversen)也研究了小说人物的身份问题,但是视角不同:前者运用德勒兹与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理论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研究了弗格祖孙三代所经历的身份颠覆与重构(Moncef 75-91);后者则认为弗格在短短几年内所经历的舅父去世、父亲离世等一系列事件使得他的身份发生了急剧变化(Iversen 125-141)。此外,森博格(Steven Weisenburger)指出,小说充满各种偶然因素,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因果直线型叙事(171-182);姜颖也指出,《月宫》以偶发事件推动情节发展,偶然性为小说提供了丰富的阐释空间(114-117)。更为独出机杼的是肖斯塔克(Debra Shostak)和内山(Kanae Uchiyama)的研究,肖斯塔克运用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解读小说,认为弗格的主体性受制于无限的他者(149-168);内山则从创伤理论入手,解读了小说中创伤、身体和语言表征之间的复杂关系(149-169)。

以上这些研究丰富了小说《月宫》的内涵,有助于读者多方位地理解小说,但它们似乎大都忽略了美国的越南战争、首次登月、种族问题等社会背景对小说人物的影响,而且对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互动以及自我的内部运作机制也缺乏深入分析。本文将借助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这种社会学理论,研究小说人物身份的构建与社会、他人以及自我之间的复杂关系,挖掘小说的社会学意义,以期帮助读者更全面地理解小说。

符号互动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形成于美国社会学领域,之后处于不断发展过程中,主要代表人物有米德(G. H. Mead)、库利(C. H. Cooley)、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赫伯特·布鲁默(Herbert Blumer)等。符号互动论的基本观点包括:个人的自我与身份形成于社会互动中,具体包括个人与社会、个人与他人以及个人与自我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不是机械的刺激-反应过程,而是基于个人对互动活动的意义阐释之上,意义阐释需要借助语言符号实現;个人的自我与身份并非先在的、固定的实体,而是处于不停的动态变化过程中。借由符号互动论的理论主张,可以更深入地分析小说《月宫》中弗格所经历的身份的建构与更迭。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社会与自我、他人与自我以及自我的内部运行机制。

一、社会——自我

小说《月宫》围绕主人公弗格1968年前后几年的生活展开,中间穿插了弗格祖父托马斯·埃丰(Thomas Effing)和弗格父亲所罗门·巴伯(Solomon Barber)的故事。弗格的故事与他所处的时代关系密切。20世纪60年代是美国历史上一个充满暴力、分歧和骚乱的时期:1961年美国发动了越南战争,1968年国内民众举行了多次声势浩大的反战游行,并且这年马丁·路德·金被枪杀,1969年美国首次登月成功。小说中,弗格讲述道:“于每个人而言,那是段艰难的日子。我记得那时到处是政治与人群、愤慨、扩音器和暴力所引发的嘈杂。到1968年春天,每一天似乎都有突发的大灾难……50万士兵在越南。总统宣布不再连任。人们被刺杀”(Auster 25)①。

確如符号互动论所指出的,个人和社会之间关系密切,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人的自我和身份是“从现存的社会生活中‘自然地生发出来的”(Stryker 29)。个人的自我与身份的形成无法脱离所处的具体时代和社会环境。小说中,1965年时弗格18岁,刚进入大学,其自我与身份虽已初步确立,但仍未达到成熟与稳定。大学并未给弗格提供一个安定的成长环境。哥伦比亚大学当时已变为一个喧嚣动荡的战场,学生们不再上课,而是举行各种示威游行,抗议政府发动越南战争,包括弗格和他朋友齐默(Zimmer)在内的数以百计的学生先后被捕。

在这样的环境中,弗格自然无法与国家产生认同,其自我和身份全部依靠亲情维系。弗格自幼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他不知道父亲是谁,而母亲在他11岁那年车祸去世,他此后与舅父维克多(Victor)相依为命,但维克多在弗格大学二年级时因心脏病突然去世。弗格悲痛不已,同时其自我和身份也开始岌岌可危。遵照舅父先前的愿望,弗格勉强读完大学,此后便决定放弃自我。他每日呆在租住的公寓内阅读舅父留给他的一千多本书,读完后将书卖掉,换取一点食物,勉强为生,直至交不起房租被赶出公寓,成为一个流浪汉。

符号互动论者曾指出,理解一个人需要从分析他所处的具体社会环境开始,动荡不安、价值体系紊乱的社会极易造就自我和身份不稳定的个体(Meltzer etc. 2)。小说中,弗格坦言道:“我自己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些碎砾残片遍地的日子里,只有理解这个事实,才能理解我的故事”(25)。就弗格而言,除了美国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外,他的经历还与他的种族文化有关。弗格母亲和舅父是犹太人,他8岁时举行了犹太人受戒仪式,确立了他的犹太身份。根据符号互动论的观点,特定的种族文化不仅可以为成员提供一种观察问题的视角,而且可以通过特有的传统、律法、习俗、仪式、禁忌等规约成员的社会行为,并指导成员进行自我管理与自我规划(Charon 158-159)。然而,受维克多影响,弗格很少参加犹太人的宗教、节日、庆典等活动,其种族身份形同虚设。另一方面,20世纪60年代时,美国的犹太教与犹太文化也处于相对涣散的离心状态中,无法为弗格提供稳定的种族身份。有学者指出,虽然犹太教在二战后取得短暂复兴与繁荣,但随后60年代的社会动荡使得犹太教难以形成足够向心力,无法为美国犹太人提供心灵上的庇护(Wertheimer 18)。

小说中,弗格既无法与犹太文化产生亲近感,也无法认同美国所倡导的工业文明与科技进步。面对美国首次成功登月后的举国欢庆,弗格置身事外,漠然置之。“有时似乎每个人都疯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指的是他们发送到太空中去的东西。所有那些怪异的粪便,那些卫星和火箭”(46)。弗格不仅对美国现行的工业文明持批判态度,而且对印第安人被驱赶、被屠杀的悲惨命运深表同情。在布鲁克林博物馆里,他仔细观看布莱克洛克(R. A. Blakelock)的油画《月光》(Moonlight),反复揣摩画中所展示的天空、月亮、围坐篝火的印第安人,“布莱克洛克画的是美国的田园生活,那是被白人破坏之前的印第安人的生活世界……这幅画代表着我们所失去的东西。它不是一个风景,而是一个纪念碑,一曲悼亡已消失世界的挽歌”(139)。

二、他人——自我

米德指出,个人的自我和身份“存在于和其他人的关系之中……个人在与其他人的关系之中拥有了自我和身份”(Mead, Mind, Self and Society 164)。反之,如果个人切断与他人的一切关联,陷入隔绝状态时,其自我与身份也将岌岌可危。《月宫》中,弗格的自我与身份先后两次濒临崩溃:第一次发生在维克多舅父去世后,第二次发生在女朋友凯蒂(Kitty Wu)流产并且他父亲巴伯离世后。

维克多去世后,弗格陷入巨大悲痛之中。有学者指出,维克多的去世带给弗格的打击远远大于童年时期他母亲的离世(Iversen 131)。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维克多在弗格的成长过程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从符号互动论的意义上讲,维克多是弗格成长过程中的“普遍化他者”(The Generalized Other)。符号互动论者认为,“普遍化他者”是儿童成长过程中必然经过的一个社会化环节,意指“通常意义上的‘社会角色,比如丈夫、母亲、牧师、士兵、法官或政治家”(Blumer, George Herbert Mead 60)。通常情况下,“这些普遍化他者是模范角色(role models),我们所尊重的人,我们认为知识渊博的人,我们所爱的人,爱我们的人,我们经常打交道的人”(Charon 107)。

“普遍化他者”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他们不仅是儿童的情感依靠,而且也为儿童提出一定行为规范。儿童正是在与他们的交往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他们的规范要求自己,逐渐形成自我和身份。小说中,弗格的母亲去世后,他和维克多舅父生活在一起,正是维克多的精心照顾帮助弗格度过了最初艰难而痛苦的时光,维克多成为弗格继母亲之后情感上的温暖依靠。

维克多对弗格的未来做了详细规划,他从未动用弗格母亲的车祸赔偿金,计划用以支付弗格的大学费用。弗格按照维克多的规划,中学毕业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在大学里,弗格刻苦勤奋,成绩优异。但着装方面他与其他同学格格不入,他常年穿着维克多送他的、早已过时的深绿色羊毛花呢套装。对弗格而言,这衣服意义重大,不仅标志着他对维克多舅父的深厚情感,而且是他的“身份徽章”。弗格正是在与维克多的关系中确立了自我与身份。因此,无论维克多送的衣服是什么样式,弗格都会照样穿着,“如果维克多给我的是紫色的灯笼裤套装,我也会毫无疑问地穿着它,就如同我穿着花呢套装一样”(16)。

维克多的突然离世给弗格造成前所未有的打击,使他的生活偏离了正常轨道,其自我与身份也开始瓦解。办完葬礼之后,弗格万念俱灰。由于之前跟舅父承诺过要读完大学,所以他留在学校继续读书,但此时钱已所剩无几,他放弃了一切求助机会,将自己封闭起来。这其实是一种自杀,“我决定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做:我斗志昂扬地彻底拒绝一切行动。这是一种被提升至美学角度的虚无主义……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迟早都会发生。彻底的消失……”(20-21)。

弗格行为的反常与激烈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米德曾将人的行为细分为冲动(Impulse)、感知(Perception)、操作(Manipulation)和完成(Consummation)四个阶段。冲动指人由于自身或外界原因,失去原有平衡;感知是人對当前境况的理解,然后据此采取行动,进入操作阶段,并最终完成目标(Mead, The Philosophy of the Act 3-5)。理解一个人的行为,需要分析他如何理解自己的境况,因为起作用的并不是境况的真实状态,而是人对它的认知。“如果人们把情境定义为真实的,那么它们在结果上就会是真实的”(qtd. in Stryker 31)。弗格当时其实可以通过勤工俭学、申请助学金和贷款等途径完成学业,但是他偏执地认为随着维克多的去世,他的自我也不复存在,他没有必要活下去。弗格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勉强挣扎到毕业,之后他被赶出公寓,开始在大街上流浪,陷入了另外一种更为隔绝的状态。

流浪一段时间后,他形销骨立,贫病交加,濒临死亡。他之前偶然认识的一个女孩凯蒂·吴发现了他的处境,她马上联系了弗格的好友齐默,两人在中央公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弗格。被救以后,弗格在齐默的公寓内住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康复了,之后他和凯蒂坠入爱河。齐默和凯蒂不仅挽救了弗格的生命,而且将他从隔绝状态中拉了出来,重新将他置于与他人的交往互动中,弗格从而得以重新确立他的自我和身份。“我从悬崖上跳下,就在快要触地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我得知还有人在爱我。有人爱我这关系重大……在最后一刻,有东西在半空中托住了我”(50)。

获得新生后,弗格找到一份工作,成为老人托马斯·埃丰的陪护。他每日往返在工作和凯蒂中间,充实而快乐。但几个月后凯蒂的意外怀孕打破了这一切,凯蒂坚持流产,弗格则希望把孩子生下来,组建一个家庭。符号互动论将家庭视为——“首要群体”,首要群体是“那些以亲密面对面交往与合作为特征的群体。它们在几个层面上都是首要的,但主要在于它们在形成个人的社会属性和观念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Cooley, Social Organization 23)。家庭对弗格确立自我和身份至关重要,但是凯蒂决意流产。凯蒂流产后,弗格再次觉得孤立无助,“我几乎再次被折断……我禁不住感觉到一切都完了,我的生命已经离我而去”(281)。弗格与凯蒂最终因此分手,此时,弗格的生活还发生了另一件重要事情。

埃丰去世后,弗格受托将遗物交给埃丰从未谋面的儿子所罗门·巴伯。埃丰年轻时是一个画家,因与妻子不和他离家出走,前往西部写生。同行的人意外受伤去世后,他独自在山洞里住了一年,创作了许多画。见到巴伯后,弗格将遗物转交给他,巴伯邀请弗格前往西部探寻埃丰当年生活的山洞。弗格决定路上顺道给母亲和舅父扫墓。弗格意外发现,在墓前泣不成声的巴伯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悲愤之余,他推了巴伯一下,致使巴伯跌入旁边新挖的墓穴中,并最终因此丧命。凯蒂的流产和巴伯的去世使弗格再次陷入隔绝状态中,自我与身份再次面临崩溃。

三、自我的内部运行机制

在弗格前后两次的崩溃过程中,他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内心活动。根据符号互动论的观点,互动既包括个人与社会和他人之间的互动,还包括自我与自我的内部互动,“人也是自己的行动对象,人可以感知自己,判断自己,和自己交流,并对自己采取一定的行动”(Blumer, Symbolic Interactionsim 53)。自我存在内部运行机制,会根据对现实境况的理解,将自己变为行动对象,自我既是行动的主体,又是行动的客体。

维克多离世后,弗格的行为展现了自我复杂的内部运行机制,具体体现了“镜中自我”(The Looking-Glass Self)和“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镜中自我”意指人的自我的形成不仅依靠与他人的互动,而且更多取决于人对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所作出的理解,这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想象。库利写道:“社会性参照在一定意义上是明确的自我想象……想象特定他人对自己的印象,人的这种自我感觉源于对他人意识的理解。这种社会自我可以被称为反射的自我或镜中自我”(Cooley,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183-184)。镜中自我强调人对他人对自己的印象的主观理解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情感体验,“我们想象他人对我们的外表、礼仪、目标、行为、性格、朋友等的评价,并且受这种想象的影响。这种想象包括三个主要方面:想象他人看见了我们的外表;想象他人对我们外表的评价,以及由此产生的骄傲或羞愧的自我感觉”(184)。

小说中,弗格被逐出公寓后,开始在大街上流浪,为躲避酷热天气,他躲进开着冷气的电影院,但是电影院正上映着他多年前与维克多一起观看过的《环游地球80天》。弗格以为自己会开心,“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发现眼里充满奇怪的、没有原因的泪水……我想,如果维克多舅舅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肯定会崩溃,会心碎。我把自己变为了无,变为了一个将头伸进地狱的将死之人”(53)。此时,弗格以舅父的眼光审视自己,他心里充满自责与愧疚。维克多是一面虚拟的镜子,弗格从中看到了他一直竭力想逃避的自我。

在流浪的日子里,与大街相比,弗格更愿意呆在公园内,“它给我带来隐私……即使有经验的人,也可能将我误认为是周围的野餐者和散步者之一。”弗格想象着在公园里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并因此获得满足。然而在大街上,弗格常常自惭形秽,“无论何时走在人群中,我很快就会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耻辱。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污点、一个游手好闲者、一个长在人类肌肤上的关于失败的痘。每天我都会变得比前一天脏一点,破烂一点,迷茫一点,变得与其他人更不一样”(57)。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不是他人对弗格的评价,而是弗格所想象的他人对他的评价,起作用的正是这种自我想象。“我们总是在想象,并且在想象中占有了他人的评价”(184-185)。

“镜中自我”犹如一出自导自演并且给自己观看的戏剧,“印象管理”则是另外一种自导自演、给别人观看的戏剧。“印象管理”意谓个人在与他人的互动中,会自觉地通过控制和设计自己的外表与言行来影响他人对自己的印象,并因此达到管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的目的。个人“能够借由一定的自我表达方式来影响他人对自己所形成的印象……有他人在场时,人通常会控制自己的行为,以便给他人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印象”(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2-3)。

小说中,弗格总是通过各种方式想给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是一个令人赞叹的知识分子,一个未来的、喜欢辩论并且固执己见的天才”(15)。他将舅父送给他的几十箱书摆放成床、床头柜、桌子、椅子等家俱,并深为自己的创意骄傲。朋友们对此做法感到有些奇怪,他解释道:“想想一下那种满足,爬到床上,你的梦将发生在19世纪美国文学的上面。设想一下坐下来用餐的快乐,整个文艺复兴就暗藏于你的食物下面”(2)。其实,弗格那时压根不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书。在和朋友的谈话中,他常引用一些16世纪不出名的诗人和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哲学家,还经常用拉丁语评论中世纪哲学,“尽我的一切所能给朋友留下深刻印象”(15)。

维克多去世后,弗格经济陷入困境,他停了电话。被问及原因时,他编造了理由,“电话是一种失真的、虚幻的工具。它是鬼魂之间的交流,是没有躯干的意识所分泌的词语”(26)。在戈夫曼看来,弗格的这种做法属于典型的“面子工作”(Face-work)。“面子这一术语可以被定义为一个人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所表现出的那些积极的社会价值。面子是用赞赏性的社会属性描述的关于自我的概念。”(Goffman, Interaction Ritual 5)“面子工作”是“印象管理”的一部分,是个人运用一定的策略掩盖真实情况,试图赢得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声望并为自己确立一种积极的自我与身份。为节约开支,弗格还戒了烟酒,不再去餐厅吃饭。面对朋友的询问,他竭尽所能地编造各种理由,试图保持自己的面子。“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窘境,我别无选择,只能靠撒谎来摆脱这些问询。境况越糟糕,我编造的谎言就越离奇、越扭曲”(26)。一次,他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时,受到警察的怀疑,他撒谎说自己是哥伦比亚大学在校生,利用暑假在做关于城市垃圾桶的社会调查。他甚至从餐馆拿了许多牙签,经常将牙签含在嘴里,假装自己刚刚吃过大餐,“它们给我的外表添加了一些愉快和自信,某种自足和安详”(61)。

小说《月宫》发表于1989年,正值后现代主义在美国方兴未艾,小说以讲故事的方式形象地阐释了主人公弗格的自我与身份的形成机制,肯定了社会、他人和自我的内部运行机制在个人的自我和身份形成中的重要作用,既否定了弗洛伊德意义上自我是一种固定结构的看法,也否定了阿尔都塞所认为的自我完全受制于社会意识形态的观点,同时也质疑了列维纳斯提出的自我决定于无限他者的主张以及福柯、德里达等(后)结构主义者提出的自我被离心化的理论,在后现代理论语境中重新赋予人主观能动性和主体性。小说结尾,弗格独自前往西部寻找祖父当年住过的山洞,发现山洞已被湖水淹没后,他选择继续西行,步行三个月后他到达大西洋。在这个朝圣般的旅途中,他逐渐获得内心的安宁,形成新的自我与身份,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注释【Notes】

①文中的小说引文均由笔者译自英文原版,为避免繁琐,下文只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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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王文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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