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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典故与生态书写
——以梭罗《瓦尔登湖》为讨论中心

2019-02-10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霍桑艾略特瓦尔登湖

孙 霄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明的重要思想资源之一,对欧美作家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梭罗生活和创作的年代,正值美国工业迅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同时是美国浪漫主义文学逐步达到成熟的时期,而且还是美国基督教文化处于急剧变革的时期。宗教文化的变革促进了超验主义运动,作为超验主义运动的核心成员,梭罗受基督教文化的濡染是必然的。但梭罗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而是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其生态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来自基督教文化。本文重点讨论宗教典故在《瓦尔登湖》中是如何作为生态书写资源出现的,在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梳理梭罗的生态主义宗教观,因为只有厘清了其与众不同的宗教观,才能更好地把握这些宗教典故“为什么要”与“以什么方式”出现在其叙事中。

一、宗教文化的别种态度:梭罗的生态主义宗教观

梭罗生态思想的形成,有其现实的社会依据与深厚的理论背景。美国工业的迅猛发展,在给人们带来便利与舒适的同时,导致了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掠夺,这给当时的生态环境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促使梭罗对美国的工业化产生严重质疑。梭罗的故乡在青山绿水环绕的康科德小镇,林地、牧场和溪流构成了康科德小镇诗性的风景,梭罗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常与父母及哥哥去郊游,培养了他对大自然的无限深情。但工业化的进程却使梭罗熟悉的风景不再,曾经宁静的康科德小镇到处都是机器的噪音,而那些林地上崛起了高楼,清澈的溪流也变得污浊横流。凡此种种,都使梭罗展开了人类文明的反思之旅,首当其冲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反思的结果,是梭罗自然生态思想的形成。伴随着工业化发展的是人们的物质欲望日渐膨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变成了纯粹的利益关系,这使梭罗由对自然生态的思考走向了对社会生态的探索。梭罗还看到,物质财富的急剧增长,并没有使人们过得更幸福,生态危机不知不觉间侵入了人们的精神领域,由此使梭罗同时寻求化解精神生态危机的途径。我们说梭罗是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就是因为其生态思想包含了自然生态思想、社会生态思想和精神生态思想,而这些思想在《瓦尔登湖》中都有真切的体现。梭罗生态思想的理论背景是深厚的,其中包括超验主义理论(超验主义运动的兴起源于美国基督教文化的改革,其成员多是专业从事宗教工作的牧师)、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启蒙思想与浪漫主义思潮、中国的儒道思想、印度充满宗教色彩的古典哲学,以及印第安传统文化。这些思想文化中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强调社会的有机统一性、注重个体精神生活等取向,都成为梭罗构建其生态思想的来源。梭罗的行动、演说及写作,都是为建构其生态思想服务的,当然对于基督教文化的态度也不例外,故我们将梭罗的宗教观看作生态主义宗教观。

在梭罗看来,宗教信仰无异于一种体验、一种感受、一种精神存在,如其所言:“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打扰上帝。我认为自己越是爱上帝,就越要对他——准确地说就是越要对上帝敬而远之。并非当我准备去见他时,而是当我刚刚转身要离开他时,我发现了上帝的存在。”(1)Henry David Thoreau,Letters to a Spiritual Seeker,edited by Bradley P. Dean ,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4,p.20.梭罗从不去教堂,也不做礼拜,更不会参与烦琐的宗教仪式活动,因为他认为,“在教堂里人性卑贱,蒙受耻辱”(2)Henry David Thoreau,A Week on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 ,Digireads.com,p.36.。从本质上说,梭罗是不信仰(至少是不完全信仰)包括基督教在内的一切宗教的,这是为什么?必须看到,梭罗是一个注重现实人生的生态主义者,而“基督教仅仅是寄希望于未来”,“并不欢欢喜喜地迎接早晨的到来”,(3)Henry David Thoreau,A Week on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 ,Digireads.com,p.37.这与梭罗的人生理念发生了根本冲突,梭罗不会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未来,更不会寄托于迷茫的来世,这就可以理解梭罗的宗教态度了。

但值得深思的是,在梭罗的演说和作品中,却经常出现各种宗教典故,甚至他还以类似于宗教的方式体验生活,这又是为什么?梭罗曾对自己以宗教方式体验生活有这样的陈述:“我走进林中,因为我想谨慎地生活,以图面对生活的本质,看看我是否能领会生活蕴含的启示,以免到了临终之际,才发现自己并没真正活过。我不希望过着随波逐流没有意义的生活,生活是如此美妙;我也无意去过隐逸的生活,除非十分必要。我要真切地生活,把生命的精髓都吸纳,要生活得如同斯巴达人那样刚毅,以便根除一切并非生命本质的东西。”(4)Henry David Thoreau,Walden,New York:Thomas Y .Crowell&Co.,1910,p.118.后文出自本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书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这种生活实践,使梭罗获得了构建生态思想的实践基础。深入宗教文化却不被宗教教义所束缚,吸收宗教文化的营养以建构自己的生态思想,且以宗教的方式对待现实生活从而哲学地把握现实生活,可看作梭罗基本的宗教观,这种宗教观是走向生态主义的宗教观。梭罗的生前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到其生态主义宗教观的价值意义,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的布莱克,在与梭罗的通信中,表达了对其宗教观的深刻认同,“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那么你的人生的意义就是:你将从社会中抽身而出,从社会机构、凡俗惯例的限制中解脱出来,于是你将与上帝为伴,过上一种清新、简单的生活。你不是要向旧的形式注入新的生活,而是要过上一种从里到外完完全全的新的生活。在我看来,这种态度里含蕴着某些崇高的东西。”(5)Henry David Thoreau,Letters to a Spiritual Seeker,edited by Bradley P. Dean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2004,p.5.按照布莱克的说法,“上帝”对梭罗来说,是一种无时无处不在的启示性的隐喻。

我们多次说到梭罗从基督教文化中汲取了营养,作为构建其生态思想的来源,那么,基督教文化到底给梭罗提供了怎样的思想资源呢?我们不妨从自然生态思想、社会生态思想和精神生态思想三个方面,来看基督教文化所提供的资源。从基督教传统来看,大自然是上帝的受造物,“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6)《圣经·旧约》(创世纪9:9-10),中文和合本,中国基督教两会2008年版。本文所有《圣经》引文皆出自此版本,将随文标出章节,不再另注。,受造物的美与善就在于它们就是它们自己,以及在受造物整体中的和谐存在。自然界中的动植物与人类一样,都是上帝所立约的伙伴,具有意志和尊严,“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一切的活物立约”(《旧约·创世纪》9:9-10),这里的“我”指上帝,“你们和你们的后裔”指人类,缘于此,人类必须尊重动植物而切不可肆意妄为,“人可能并应当爱好上帝所造的万物。万物受自上帝,应视为上帝的造物而予以尊重。这种爱意味着欣赏自然的善和美并尊重上帝给予自然物的目的。”(7)[德]卡尔·白舍客:《基督宗教伦理学》,静也、常宏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12页。由此可见,尊重自然规律,尊重自然界中的万物(包括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是基督教精神的体现。梭罗全面吸收这种精神,作为构建其自然生态思想的来源是必然的。需要指出的是,有学者曾曲解《圣经》的本意,误认为人类有权支配自然,1969年林恩·怀特(Lynn White)在《生态危机》(EcologicCrisis)中宣称西方生态危机的根源之一是基督教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因此引起了基督宗教界的强烈反应。随着生态危机的加重,基督教神学研究开始出现生态转向,怀德海(A. N. Whitehead)、柯布(John B. Cobb.Jr)等一批学者开始了以大自然、生态、环境为主题的生态神学研究。(8)[英]莱特:《基督教旧约伦理学》,黄龙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页。而梭罗的文本正是从生态意义解读《圣经》,这体现出了梭罗对《圣经》深度理解的前瞻性意义。

再来看基督教文化对梭罗建构社会生态思想的启示。基督教文化认为,人是由上帝创造的,上帝并不是只造了一个人,而是创造了众多的人,“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旧约·创世纪》2:18),上帝所造的人与人之间,应是一种“团契关系”(communion)和“伙伴关系”,人与人之间应该在这种团契关系中相互交往、分享收获和建立联系,这种关系是平等的、自然的、快乐的。但在梭罗所处的时代,有奴隶制的存在、贫富差距拉大、人的身份等级、种族歧视等众多社会问题,这些社会问题的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对人与人之间“团契关系”的背离,都是造成社会生态危机的根源,故此可知,梭罗从基督教文化汲取建构社会生态思想的资源也是必然的。精神生态危机的出现,主要是因为人的欲望的膨胀,人的欲望本无止境,如果任其泛滥而不加以约束,各种精神灾难就可能发生,诚如《圣经》所述,“亲爱的弟兄啊,你们是客旅,是寄居的。我劝你们要禁戒肉体的私欲;这私欲是与灵魂争战的”(《新约·彼得前书》2:11),道出了欲望对精神的侵害。基督教倡导人们节俭和自律以扼制欲望与贪念,有多少人因为欲望与贪念而走向了堕落,“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新约·提摩太前书》6:10)。基督教所倡导的节欲、控制、戒律等,是为了劝阻人们对物质财富的过度追求,而当物质欲望减少,人们自然就会重视精神生活,也就有效遏制精神生态危机的发生了。相对来说,梭罗从基督教文化中汲取的构建精神生态思想的资源要更多一些,如其提倡过简朴的生活、不追求占有过多的财富、重视精神的自省等,都可从基督教文化中找到渊源。

二、宗教典故与生态书写:可能性、转换性及创造性

梭罗深谙基督教文化典故,在其生态书写中运用这些典故,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这种可能性表现在:其一,这些宗教典故本身就蕴含丰富的生态思想(上文我们对此已做了相关分析),但它们又处于潜隐和分散状态,如果在生态书写中有意进行集中开掘,则这些生态思想将彰显其应有的张力;其二,作为基督徒,就是普通的教民也是熟悉这些宗教典故的,但他们大多是从神话的角度来看待的,并不会从生态的意义上进行理解,所以将这些典故置于生态语境以弘扬生态思想,能更好地被接受;其三,梭罗有着明确的利用宗教典故进行生态书写的预设,因此能够灵活把握这些典故以传达其生态思想。这种必要性表现在:其一,这些宗教典故因为主要来自《圣经》,有着不容置疑的神圣性与权威性,可以打消读者可能的疑惑心理,而形成良好的接受状态;其二,从宣传生态思想的意义上说,这些宗教典故可以更好地被基督徒所理解与接受,因此也就有可能更好地达到预期效果;其三,从文学表达的意义上说,梭罗合理利用宗教典故,可以省略不必要的故事叙述的环节,从而言简意赅地表达生态书写的主旨。正因为梭罗深知宗教典故与生态书写之间的关联,在《瓦尔登湖》中有意识地利用宗教典故以传达其生态思想,开创了生态书写的一种范例。

“经济篇”在《瓦尔登湖》中有着重要位置,因为梭罗开宗明义表达了其生态思想,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在梭罗看来,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对物质财富的疯狂追求,因此他主张过简朴的生活,将物质财富的需求降到最低点,梭罗从正反两个方面阐发了这一主张。在梭罗的阐发中,出现了众多内涵丰富的宗教典故。梭罗指出,对财富的追求使多少人成了财富的奴隶而不自知,创造财富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事实上,人们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如此忙碌、如此辛苦、如此焦虑,对他们来说,生活其实不过是一种漫长而短暂的劳役,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梭罗无限感慨地叙述道:“人是在一个错误下劳作的啊。人的健美的躯体,大半很快地被犁头耕了过去,腐烂成为泥土中的肥料。他们被通常称为需求的一种命中注定的表象给支配,就像一本古书里所说的那样,他们所积攒的财富,飞蛾和灰尘会来侵蚀掉,盗贼们会破门而入偷走这些财富。”(Walden:4)这段叙述化用了两个宗教典故,其一是“人的健美的躯体,大半很快地被犁头耕了过去,腐烂成为泥土中的肥料”,用隐喻的方式说明追求财富的人们所过的生活是不完整的,而且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死亡,宗教典故中有这样的叙述,“耶和华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旧约·创世纪》2:7),这就是说,人的肉身本来就是尘土,因为有了灵气(这里应该指“思想”),人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但由于人们没有思想地活着,在活着的时候似乎已复归尘土;其二是“他们所积攒的财富,飞蛾和灰尘会来侵蚀掉,盗贼们会破门而入偷走这些财富”,这里对宗教典故的改变不大,原典是“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新约·马太福音》6:19-20)宗教典故意在阐明,物质财富是短暂的存有,既然是短暂的,愚顽的人们却用一生的光阴来创造和拥有,就是错上加错。因为人们忙着聚敛物质财富,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关爱则荡然无存,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穷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屋,他们的生活毫无保障,对他们来说,真不如回到“野蛮人”的生活中去,“处于野蛮状态中的人,每一家都有足够好的住所来满足他们的粗陋简单的需要。但是,我想,我下面的话还是没有言过其实的,尽管天空中的飞鸟都有它们的归巢,狐狸都有它们的洞穴,野蛮人都有尖屋,然而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却只有半数家庭是有自己的住所的。”(Walden:437-438)这是梭罗对所谓“社会进步”的根本性质疑,也是对其社会生态思想的阐发,而其所引用的宗教典故是,“耶稣对他说,狐狸有洞,空中的飞鸟有窝;但是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新约·马太福音》8:20)梭罗期待人们能放下对财富的疯狂追求,静下心来重建良好的“团契关系”,只要人的善良能重新放射出光芒,生态危机将大大减少,诚如其所述,“我想要的是人中的花卉和果实;那花朵的芬芳会传给我,果实的成熟的馨香会在我们交往中熏陶我。他的良善不能是局部的、临时的行为,而是一种持续的充盈,他的施予于他无损,于他自己,也无所知。这是一种将多种罪恶掩盖起来的慈善。”(Walden:100)这里所用的宗教典故是,“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新约·彼得前书》4:8)从上不难看出,对宗教典故的运用极大地强化了叙事的力量。

在梭罗的生态书写中,宗教典故是以多种方式出现的,概括来说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直接引用,这在《瓦尔登湖》中是比较常见的,如在“声”这一章中,有一个段落描述由于工业化的推进而使农牧民失去土地时的惨状,作者是这样描述的:“空中充满了牛的哞哞之声和羊的咩咩之声,牛群挤来挤去,就像经过的是一个放牧的山谷。当头羊的铃铛震响的时候,大山确实跳跃如公羊,而小山跳跃如小羊。”(Walden:160)其中最后两句所用典故,是“大山踊跃如公羊,小山跳舞如羊羔”(《旧约·诗篇》114:4),属于直接引用。再比如在“湖”这一章,有一段描述瓦尔登湖绝尘之美的文字,“这湖无疑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手围起了这片湖水,用他的思想,使它深邃,纯净,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从它的水面上,我能看到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说,瓦尔登,这是你吗?”(Walden:257)“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是宗教典故的直接引用,原典为:“耶稣看见拿但业来,就指着他说:‘看哪!这是个真以色列人,他心里是没有诡诈的。’”(《新约·约翰福音》1:47)第二类宗教典故的引用属转换性引用,所谓“转换性引用”,是将原典隐藏在一个生态书写的段落中,粗看之下似乎没有引用典故,但仔细琢磨才能发现,如在“更高的规律”一章,有这样一个段落:“我还是深表怀疑,是否有同样有价值的体育活动,可以代替打猎的;当有些朋友焦虑地就应不应该让孩子们去打猎的问题来探问我的意见时,我总是回答,应该让他们成为猎者,——我记得打猎是我所受教育中最好的一部分,——打猎会把他们锻炼成好猎手,虽然起先他们只是运动员。若有可能最终他们会变成好猎人。这样他们将来就会晓得,在这里或任何一个莽荒地带里并没有足够的鸟兽,来供给他们狩猎了。”(Walden:281)梭罗在这个生态书写的段落中,陈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因为生态的恶化,在自然界已经没有多少鸟兽可供猎获了。这里化用了一个宗教典故,即“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新约·马可福音》1:17),用来说明当孩子们成为好的猎手时,才知道猎手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是“得人如得鱼一样”。梭罗看到,工业化的推进使传统的工艺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视野,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一件事,梭罗质问道:“为什么编篮子,编扫帚,织垫子,晒干苞谷,织细麻布,制陶器这些行业在这儿不能发展,使荒原像玫瑰花一样开放,为什么不能培养出众多的后代子孙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贫瘠的土地至少是能抵挡得住低地的退化吧。可叹啊!这些人类居民的记忆对增加风景的美竟毫无贡献!”(Walden:350)在梭罗看来,工业化的推进“对增加风景的美竟无贡献”,而传统的农业社会,则可能“使荒原像玫瑰花一样开放”,这里化用了一个宗教典故,用来形容农业社会可能的生态性,“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旧约·以赛亚书》35:1)。第三类可视为创造性引用,即梭罗在宗教典故的引用中有意形成与原典相左甚至相反的意义,以引起读者的关注,相对来说,这一类引用与前两者相比,是不太常见的。在“倍克山庄”一章,作者叙述了倍克山庄周围的生态景观,宛如人间仙境,令人陶醉:“这里成了一个满是彩虹光芒的湖沼,片刻之间,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像一只海豚。若是它维持的时间更长久一些,那光彩或许就长久地晕染在我的事业与生命上了。当我在铁路轨道旁的堤道上行走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惊奇地看到我的影子周围的光晕,然后也幻想我是上帝的一个选民了。”(Walden:268-269)这里所引用的典故是,“虹必现在云彩中,我看见,就要记念我与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永约”(《旧约·创世纪》9:16),显然,梭罗在这里将“虹必现在云彩中”,创造性地修改为“虹光的湖沼”,虽然与原典相左,却创造了一个更让人流连的生态景观。当然,我们的上述概括也是大致的,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宗教典故以多种方式呈现在生态书写中,更增添了行文的曲折性与深广度。

三、宗教典故的引用:在比照中重估梭罗生态书写的意义

梭罗对于宗教典故的引用,重在揭示宗教典故所隐含的生态意义,从而形成一种内涵丰富的生态书写。因此我们说,梭罗对于宗教典故的引用是灵活的、变化的,既能做到入乎其内,又能做到出乎其外,也就是说,其能深入宗教文化的核体而又超越宗教文化的教义,可谓对宗教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运用。作为一种文化资源,宗教典故被西方作家广泛引用,但像梭罗这样创造性引用的却并不多见。在这个环节,我们不妨做个比较,来观察和重估梭罗将宗教典故作为生态书写资源的意义。我们所选的作家是霍桑和艾略特,霍桑是梭罗的同时代人,以小说创作而闻名于世,其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极深,在创作中大量引用宗教典故,因此很具有比照性;艾略特是20世纪西方现代派诗歌的领潮诗人,在其代表作《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艾略特对宗教典故的引用几乎达到了极致,故同样具有可比性。

霍桑与梭罗一样,都深受基督新教——清教主义的浸染,在他们的思想结构中都具有清教主义的资源。但不同于梭罗的是,霍桑的思想却没有超越清教主义的范畴,这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体现得极为明显。例如,清教主义者坚信创世说、堕落说和原罪说,这几乎成为霍桑作品不变的主题。霍桑的作品大多以《圣经》故事为原型,人物所经历的事件也可从宗教故事中找到原型,诚如研究者所论,“霍桑作品中所记述的人物事件大都能找到同《圣经》以及巫术原型的某种相似,并在保持原型原初意义的基础上赋予其一定的现实意义(象征意义)。”(9)阳根华、陈琳:《霍桑小说中的宗教叙事伦理》,《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1期。霍桑的代表作《红字》,就是对《圣经》故事的一种改造。“原罪”是基督教文化的一个关键词,意指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罪恶,原罪的产生始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他们在伊甸园中偷吃禁果,违背了上帝的旨意,造成了原罪,正如诗篇中所说,“我是在罪孽里生,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旧约·诗篇》51:5),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被赶出天堂,在人间遭受磨难并等待救赎。《红字》中的男女主人公——丁梅斯代尔和海斯特,其原型就是亚当与夏娃,他们的偷情正如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女主人公胸前佩戴的“红字”,以及男主人公的自我惩罚,都如亚当和夏娃的遭受磨难,而女主人公最后在海边无偿地帮助病人与穷人,走上了自我救赎之路,男主人公在遭受多年的心灵折磨后,供出其罪过并接受刑法,也使负罪的心灵获得了救赎。不仅《红字》是这样,其他作品也多是宗教故事的改写,如《七角楼》也是原罪故事的表达,贯穿着因果报应的情节线索。综上我们不难看出,从作品的主题思想、人物经历、精神事件、情节结构等环节来看,霍桑都注重对宗教典故的化用。换句话说,霍桑是从宗教文化的视角观察和反映现实生活的,从而将现实生活宗教故事化。这与梭罗从宗教典故挖掘生态意义的写作,形成了相反的运作方向。梭罗是注重现实的,无论他在叙事中引用了多少宗教典故,其最终的落点都是现实;而霍桑不同,尽管其作品所叙述的故事是现实的,却最终不免让人回到宗教文化中去。霍桑与梭罗一样,也看到和体验到19世纪美国的工业化给社会、自然和人的精神带来的巨大冲击,霍桑也在思考如何拯救人们日渐堕落的灵魂,但霍桑与梭罗的不同处在于,其最终从宗教文化中寻求答案,认为宗教文化可以拯救人类,使人们在道德的改造中获得救赎。相较而言,梭罗思考的视野要比霍桑更为宽广,他思考的不仅是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而且还有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关系的复杂性远远超越道德问题的边界,从宗教典故中寻找现成的答案显然是徒劳的,因此对梭罗来说,要利用宗教典故进行生态书写,还存在对宗教典故再阐释与重新组合的问题。在这样的意义上,梭罗对宗教典故的引用是创造性的,赋予了宗教典故一种新的意义能指。

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发表于一战结束后的1922年,经过一战的洗劫,西方社会普遍失去了信仰,传统的价值观念崩溃,人们的内心充满了绝望,《荒原》就真切反映了这种绝望之情,因此引起了极大反响,但问题在于,如何拯救这迷途的人群?这不仅是艾略特的疑问,同时也是所有关注人类命运的作家的共同疑问,《荒原》给出的救赎方案,就是重返基督教文化。有研究者指出,如果从基督教视角观察《荒原》,可以归纳出相对清晰的宗教逻辑,即“获罪”“遭上帝离弃”“地狱”及“救赎”(10)洪增流、于元元:《〈荒原〉的宗教思想主线的重新探讨》,《外国文学》2004年第5期。,这个宗教逻辑也成了诗作的抒情逻辑。《荒原》对宗教典故的引用比比皆是,有的地方密度很大,如在“危险的教堂”的第378行至395行的18行诗句中,就化用了《旧约·箴言》第5章第15节、《旧约·耶利米书》第2章第13节和第19节、《旧约·以赛亚书》第6章第11节等典故。《四个四重奏》中的四首诗创作于“二战”前后,其总的主题可归纳为“救赎”,诗人通过这组诗作,“展示一种痛苦的探索过程,力图在时间中超越自我达到与上帝的沟通,他以诗人的激情融汇了东西方的思想智慧,提出了有关谦卑、祈祷、炼狱等一系列宗教拯救途径,表达他对如何拯救荒原世界的新的认识与展望。”(11)蒋洪新:《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与基督教思想》,《外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3期。从《荒原》与《四个四重奏》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艾略特的创作思路与霍桑是极为相似的,他们的作品表达出的一个共性指向,就是人类只有回归基督教文化,才能获得救赎。但他们在宗教典故的引用方面,却表现出了不同的取向,如果说霍桑主要着眼于宗教典故的道德意义,艾略特则重在对宗教典故的引用以呈现信仰的力量,如其所述,“我们必须确信我们在依赖上帝,并不是仅仅披着基督教的外衣从事更大有野心的人类计划,没有谦卑,没有服从,没有爱,什么都不可能。”(12)See Julia Maniates Reibetanz, A Reading of Eliot’s Four Quarters,Michigan, 1983, p.70.将人类的未来与希望寄托于宗教文化,这是艾略特代表作表现出的基本趋势。艾略特的这种创作趋势与梭罗相比,还是有较大的差距。差距之一:如果放在时间的长河来看,梭罗的生态书写具有更恒久的意义,尽管艾略特的《荒原》和《四个四重奏》在发表之时,都引起了巨大反响,但那是因为处于战争语境,人们正在经历战争带来的创伤与悲痛,艾略特所表达的审美情感与提出的救赎方案能够起到特定的疗救效果,而当战争语境消失,艾略特的努力还有多大的意义呢?而梭罗的生态书写就不一样了,它虽然没有艾略特诗作的那种轰动效应,但它如不竭的溪流,可以长久地为人们提供思想的资源。差距之二:梭罗的生态书写所关涉的领域,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的精神等领域的生态平衡,为了实现这种生态预设,梭罗提出了一系列方案,诸如降低生活标准过简朴的生活、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关爱、重视精神的自律与自省等,都有很强的操作性,可以从日常生活做起;艾略特诗作提出的回归基督教文化的方案,更多地关涉社会与自我,而忽视了对自然的关注,因此是不完整的,况且,怎样才算真正的回归?如何操作?关于这些问题,艾略特并没有给出答复。差距之三:梭罗的生态书写,即使是对宗教典故的引用,也都以尊重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为前提,都在张扬人的诗性智慧,也就是说,梭罗相信人能够通过自身的智慧力量,以维持自然、社会和人的精神等领域的生态平衡;但在艾略特的诗作中,人成为毫无希望的弱者,成为只有通过神的力量才能获救的罪人,这种深刻的悲观主义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给人以生活的勇气与创造的激情,其实是值得怀疑的。

梭罗的《瓦尔登湖》被哈佛大学生态批评家布伊尔称为“绿色《圣经》”,这当然是对《瓦尔登湖》给人们提供了系统的生态思想的高度评价,但在本文看来,布伊尔的评价似乎更对应了《瓦尔登湖》对《圣经》的生态视角的解读与引用。充分地挖掘宗教资源的生态意义,对宗教典故进行创造性引用与多种组合,使梭罗的生态书写显示出了相应的曲折性与深广度,从而为生态书写提供了一种创作范式。梭罗之所以能够呈现宗教资源的生态意义,这取决于其生态主义宗教观,深入宗教文化却不被宗教教义所束缚,吸收宗教文化的营养以建构自己的生态思想,且以宗教的方式对待现实生活从而哲学地把握现实生活,这就是梭罗的生态主义宗教观。梭罗在生态书写中,对宗教典故的引用是多样化的,其一是直接引用,其二是转换性引用,其三是创造性引用,这多样化的引用使宗教文化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能指。作为西方文明的重要思想资源,宗教典故在文学创作中被广泛引用,但因为作家的创作意图不同,宗教典故在作品中呈现出了不同的意义。我们通过对梭罗的生态书写与同时代作家霍桑的小说叙事相比较,发现梭罗对宗教典故的引用更具有创造性;通过与艾略特的抒情作品相比较,发现梭罗的生态书写更具有恒久的意义,也更能激发人们生活的勇气与创造的激情。《瓦尔登湖》的创作,是梭罗以宗教典故作为叙事资源的尝试,也是值得我们不断总结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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