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学何以是生态的?
——以约瑟夫·米克为讨论中心

2019-02-10程相占周品洁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米克范式美学

程相占 周品洁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顾名思义,“生态美学”就是“生态的美学”。那么,“美学”何以是“生态的”呢?这是生态美学理论建构时所面对的基础问题,国内外那些质疑生态美学的学者所质疑的通常就是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在于论证生态学与美学之间的合法联结,也就是论证这两门不同学科之间的深层关联。

如果我们深入追问“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个问题,就会发现这一问题其实隐含着更多的相关问题:(1)生态美学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形态,其研究范式是什么?在讨论生态学和美学之间的合法联结时,这种研究范式发挥了怎样的解释效力?(2)我们需要探讨生态学与美学之间的具体联结点是什么,即生态美学主要借助什么研究方式来对传统美学理论进行反思?(3)生态美学对于传统美学的批判具有怎样的理论意义?这种美学形态反思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等等。我们认为,对这些问题作出比较清晰的解释和说明,事实上就基本回答了“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个前提性问题。

本文尝试以约瑟夫·米克的生态美学建构为讨论中心,来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约瑟夫·米克(1932— ),美国学者,任教于加拿大亚大巴斯卡大学,主要研究领域是人类生态学,但在文学研究、文化研究方面亦有建树。其主要学术著作有:《存活的喜剧——文学生态学研究》(TheComedyofSurvival:StudyinLiteraryEcology,1974)、《生命之圈——世界生态学导论》(TheSpheresofLife:AnIntroductiontoWorldEcology,1975)、《现代世界的古代之根》(AncientRootsoftheModernWorld, 1976)、《现代意识》(ModernConsciousness, 1978)、《关心地球——浅谈人类生态学》(MindingtheEarth:ThinlyDisguisedEssaysonHumanEcology, 1988)等。米克是一名生态学研究者,从本科期间就致力于野生动物生态学和动物行为学方面的学习与研究,同时他也拥有非常丰富的人文学科研究经历:曾获得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又在亚大巴斯卡大学开设了一门名叫“世界生态学”的课程,深刻地讨论了“人类圈”(noosphere)对生态系统的诸多影响,其中涉及大量的人类学、哲学、文化研究等问题。可以说,米克最基本的学术立场就是跨学科研究,而他的学术理想也是致力于实现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紧密结合。

本文之所以选取米克的生态美学作为讨论中心,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从西方生态美学理论兴起的时间来看,米克于1972年发表在《加拿大小说杂志》上的论文《走向生态美学》(1)Joseph W. Meeker, “Notes Toward an Ecological Esthetic”, in Canadian Fiction Magazine, Vol. 2 (November 1972), pp.4-15.,较为集中地阐述了其生态美学理论,这篇论文在两年后被收入作者的《存活的喜剧——文学生态学研究》一书之中,成为该书的第六章,标题被修改为《生态美学》,这是西方学术界较早以“生态美学”为题的论文;其二,从生态美学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内涵来看,米克的生态美学比较具有代表性——以生态学为整体研究范式,同时大量汲取了生态科学知识和生态哲学理念,在此基础之上建构出了新的美学理论,据此反思并批判人类原有的、不合理的、非生态的审美观,从而将人类美学史从现代美学阶段推进至生态美学阶段。因此,从生态美学产生的时间、思想基础和理论内涵来看,米克的生态美学在整个西方生态美学史(2)程相占主编的《西方生态美学史》将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文的主体内容为该书第二章的一部分。上比较具有典型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生态美学的整体思路和基本内涵。

基于上述考虑,我们试图以米克为讨论中心,通过对其生态美学的整理与解释来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个问题。本文将围绕以下内容对这一问题进行详细论证:(1)生态美学以生态学为研究范式;(2)生态美学借助生态知识来反思传统美学;(3)生态美学批判传统美学的非生态性。

一、生态美学的研究范式:生态学

现代学术体系学科划分日趋精细,从学科对接性到操作可行性,人们普遍地、习惯性地对跨越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研究方式保持警惕。因此,生态美学作为建构在生态学与美学之间深层关联上的一种美学形态,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来自学术惯性的质疑与挑战,而要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首先需要回答的是如下问题: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形态,生态美学的研究范式是什么?在讨论生态学和美学的合法关联时,这种研究范式发挥了怎样的解释效力?下面我们将通过对米克生态美学的具体讨论来对此作出回答。

米克在《生态美学》一文结尾处暗示,生态美学的研究范式是生态学,尽管他没有明确提出这一点。众所周知,生态学是一门研究“有机体与其环境之关系”的科学,而生态科学所确立的重要研究范式就是“有机体-环境”关系。在这种研究范式上所建构的生态哲学,以生态科学中的基本概念诸如“关系”(relationship)、“互动”(interaction)、“生态系统”(ecosystem)等为关键词,突破了现代哲学在考虑问题、解决问题时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当我们以生态学作为研究范式来思考美学问题时,所借鉴的主要是受生态科学所启发的生态哲学观。米克的生态美学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在米克的生态哲学观中,有几个具体的方面对其生态美学的建构影响最为深刻——生态哲学世界观、生态哲学语言观、生态哲学伦理观。下面我们对米克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进行论述,并以“关系”“互动”“生态系统”三个生态学重要概念为线索,来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

首先,生态哲学世界观对于生态美学的建构起到了奠基性作用。生态哲学世界观指用生态的“关系”(relationship)视角来认识人类所处的世界,以及人类与世界的有机关联,这是一种崭新的世界观,是对旧的机械世界观的批判反思的理论成果。米克敏锐地发现了旧的机械世界观的问题:在西方现代文化中,人们常习惯用“时钟”这一意象来比喻地球,认为地球自转仅仅是为了计算人类世界的时间,一切都围绕人类运转,有意忽视了人与地球的内在关系;而受生态学的启发,米克提出了一种新的生态哲学世界观:地球是活着的宇宙整体中的一部分。(3)参见Joseph W. Meeker, Minding the Earth: Thinly Disguised Essays on Human Ecology, California: The Latham Foundation, 1988, pp.99-101.后文出自本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Minding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在米克具体的生态美学论述中,时常能见到这种世界观的映射——他特别关注审美现象中不同要素的整体关系。比如,《生态美学》就通过生态系统的有机结构,论述了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在空间上的同构关系,并认为艺术之所以能够让人感到愉悦,“重点并不在于每一个要素自身是令人愉悦的,重点在于诸多要素所建立起来的关系在整体的系统中是真实的、连续的。”(4)Joseph W. Meeker, The Comedy of Survival: Study in Literary Ecology, New York: Scribner’s Sons, 1974, p.130.后文出自本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Comedy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可以说,生态学的“关系”这一重要概念,促使人们突破现代机械的二元对立世界观;受到生态学研究范式“有机体-环境”关系所启发的生态哲学世界观,是建构生态美学的重要基石。

其次,语言是人类认知世界的重要途径,我们对外在事物的命名方式与指称方式,代表着我们与世界之间的种种关系,其中既包括单向的控制,也包括双向的互动(interaction);而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对世界感性认知的学问,因此生态哲学语言观也会对生态美学的建构产生重要影响。米克受到生态学的启示,在生态哲学的宏观框架内,对由传统思维所养成的语言习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人们对世界的指称都是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这种指称习惯暗藏着严重的非生态倾向,即建构出了一种人与自然不平等的语言关系。比如,米克在《关心地球——浅谈人类生态学》中的《人类和其他被错用的资源》一章里,就对“资源”一词进行了深刻的美学解读。米克考察了“资源”(resource)一词的词义演变:“资源”一词来自拉丁文的词根“surgere”,意为“上升”,“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意蕴”;到了17世纪,“资源”一词意指人类与地球之间彼此互惠的馈赠、礼物,也让人们从感性上领略到自己与地球之间的和谐互动;然而到了工业时代,这一词的意义被根本地改变了,开始与国家财富联系在一起,成为现代商品的“资源”之意。从“互赠的礼物”转变为毫无生气的“商品”,这不仅是语言上的变化,更是人们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巨大变异。(参见Minding:6-13)米克指出,对自然的指称目标不应是单向控制的,而应实现在语言领域中人与自然的双向互惠。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双向互惠所依据的正是生态学的研究范式——“有机体-环境”之间的互动,且是一种积极的、肯定的“双向互动”。这种基于互动关系上的语言观,对于生态美学的构建具有重要的意义——从人类在感性领域内的思维与认知、指称与交流方面,回应了“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

再次,生态美学是一种具有伦理指向的规范美学,生态美学的理论建构离不开我们对于生态系统(ecosystem)内各个成员之间关系的伦理思考。而“有机体-环境”关系这一生态学研究范式,促使伦理问题的关注重心突破传统伦理学中的善恶二元论,转向关注生态系统自身的完整、稳定及系统内部的生物多样性。米克生态美学的构建在伦理问题的思考上同样具有典型性。在《存活的喜剧——文学生态学研究》一书中,米克认为,生态伦理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生态系统之复杂性的肯定;反过来说,生态伦理批判的其实是传统伦理中善恶二元对立的简单性。米克用牧羊人、羊、狼三者之间的关系对此进行说明,并将这种生态伦理的复杂性特点应用于悲剧《奥赛罗》的结构分析之中:

如果牧羊人成功地消灭了狼群,那他实际上也已经削弱了生态系统的完整性(the integrity of the ecosystem),而他自己的生命归根结底就依存于这种完整性。当奥赛罗使自己被伊阿古引向歧途时,他就悲剧性地毁灭了无辜的苔丝狄蒙娜、社群的政治稳定以及他自身。通过采用简单的道德判断来对案例中的坏人与英雄进行探讨,确实是在对研究中的自然系统和艺术系统实施暴力。当牧羊人和奥赛罗毁灭性地无法回应他们自身所处环境的复杂性时(the complexities of their own environments),他们也渐渐变得悲惨。(Comedy:132)

米克这里创造性地将生态系统中的伦理问题与艺术问题、美学问题连通起来,肯定了生态系统之复杂性的价值。由此可见,生态美学在伦理问题方面的态度,主要是由“有机体-环境”关系这一生态学研究范式所规定的;生态学对于生态系统复杂性的关切和尊重,使得生态美学在构建过程中势必要杜绝米克所言的“对自然系统和艺术系统实施暴力”的态度,这就从生态哲学伦理观的角度,回答了“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而这一回答正是建立在生态学所确立的“有机体-环境”互动关系这一研究范式之上的。

如上所述,在对米克的生态美学进行讨论时,我们以“关系”“互动”“生态系统”这些生态学关键词为线索,发现米克生态美学的基础正是生态学所特别强调的“有机体-环境”互动关系范式。因此,从生态学的经典定义出发,“有机体-环境”这一研究范式在确证生态学和美学的合法关联时,内在地、逻辑地发挥了解释效力:生态哲学观并非凭空出现的,人类对于所处世界基本问题、普遍问题的生态性思考,正是受到了生态学的一系列概念与观念的启发。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生态学所带来的一系列概念、观念、思维方式及其所引发的变革,人们对于审美现象的生态认知就无从谈起;如果人们在现象层面上意识不到非生态审美的问题所在,那生态美学的理论建构也就是无本之木。因此,我们顺着生态学—生态哲学—生态美学这一路径可以推论出:生态美学就是生态的美学,或曰生态学的美学。

二、生态美学反思传统美学的工具:生态知识

上文我们主要是从生态哲学观角度,论证了生态美学是一种以生态学为研究范式的美学形态。这是一种宏观的基本理路。接下来,我们将继续以米克生态美学的建构为讨论中心,从生态美学与生态知识的具体关系出发,探讨生态美学在生态知识的参与下是如何反思传统美学的,试图进一步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

生态学与美学二者关联的重要联结点之一就是生态知识,即生态美学主要借助生态知识来对传统美学理论进行反思——美学不应该排斥通过认知判断来讨论审美问题的路径。米克的生态美学在审美判断和关于“美”的界定方面,就高度强调生态学知识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米克还是以生态学的研究范式“有机体-环境”关系为重点,他并没有机械地用生物知识去阐释美学理论,反而是通过生态学知识将人与自然视为生态的有机整体,以此为基点来讨论审美问题。比如在《生态美学》中,米克就指出:“人们对于生态系统之美的感知,就等同于对生物完整性的认知。”(Comedy:129) 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其一,此处所说的“生物完整性”其实就是生物整体结构的统一性和生物演替过程的连续性,都指向生态系统,而不仅仅是针对某一种生物而言;其二,“认知”意味着逻辑知识、科学知识的参与,即参与到审美感知和审美判断中来。在米克看来,生态知识能够从两个层面影响人们对于审美现象的判断:(1)生态系统的整体性;(2)生态演替的过程性。比如,米克在讨论艺术审美时,就将前者与空间艺术相关联,将后者与时间艺术相关联。由此可见,生态学知识的引进,相应地改变了艺术创作、艺术欣赏、艺术批评等审美活动,同时让我们深刻地反思传统美学隔绝审美判断与认知判断的问题。而生态美学因为“借鉴了一些当代生物学家和生态学家已经形成的自然与自然过程的观念”(Comedy:125),所以才能够更恰当地解释审美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生态学与美学的联结点,生态知识并不仅仅在解释自然审美活动时发挥着效力,在解释艺术审美活动时,生态知识也为我们考虑问题提供了新的审美视角。我们一直认为,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是以生态知识、生态立场为基础的生态审美,其对象不仅仅是自然,而且还包括艺术。米克就将生态学视野运用于文学艺术领域,阐释了生物群落系统与喜剧之间的天然对应关系,这一观点集中体现在《存活的喜剧——文学生态学研究》这部著作的第二章《喜剧模式》中。在米克看来,一方面,喜剧中暗含着生物出于本能的生命愿望,包括求爱、婚姻、性、家庭、繁衍、养育等愿望,是为了尽可能延续生命;并且,喜剧还刻意回避了灾难、战争、暴力等可能带来死亡的因素。喜剧这种好生恶死的特性正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而喜剧带给人的愉悦感、幸福感也同这一本能有着根本关联。另一方面,生物群落系统中也暗含着“喜剧模式”,“顶级的动植物群落就是多样、复杂的生物集合体,这些生物集合体与其他生物集合体以及它们所处的无机环境一起,构成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Comedy:29)米克认为,生物群落中的平衡、和谐、稳定,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喜剧模式”,同样能给人带来愉悦感和幸福感,因此,和谐的生物群落系统与喜剧在本质上有共通之处。凭借着生态知识,米克重新发现了喜剧深层的生态性价值——赞颂了人类与周围世界之间和谐、稳定的生命关系,他因此高度评价喜剧,称其超越了悲剧。“喜剧模式”其实就是米克大量运用生态知识对传统美学的反思与颠覆,旨在提供一种新的美学视野,以“更好地促进人类物种与其他物种的存活”(Comedy:24)。我们认为,这种美学视野的转变,必然地、内在地与生态科学知识、生态科学立场相关联。由此可见,生态知识为我们反思传统观念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基础上所产生的美学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

此外,生态知识不但在解释审美现象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在拓展主体的审美反应(esthetic responses)方面也具有重要意义。笔者曾在《论生态审美的四个要点》一文中提出:“生态审美必须借助自然科学知识、特别是生态学知识来引起好奇心和联想,进而激发想象和情感;没有基本的生态知识就无法进行生态审美。”(5)程相占:《论生态审美的四个要点》,《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同样,这一点在米克的生态美学中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米克认为,在生态知识学的参与下,人们对自然事物的理解(understandings)有了进一步的拓展。虽然在传统的审美活动中,人们也能够依靠直觉来获取审美体验(esthetic experience),但在当代生物学、生态学提供了相关的知识、概念之后,人们对事物的整体性、连续性、系统性、有机性等性质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比如在《生态美学》中,米克对“驯养”(domestication)观念的反思和批判,其实就反映了建立在生态知识基础上的理解活动对生态审美的重要性:驯养是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化律的逃脱、违背,因此,无论是“人类身体”还是“艺术形式”,只有在符合进化论、自然规律的基础上,才能是美的,才能引起人的审美愉悦(esthetic pleasure)(参见Comedy:122-123)。再比如,米克在《关心地球——浅谈人类生态学》中还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指出了生态理解(ecological understanding)的重要性:“最好的温暖来自我们人类和周围环境的亲密接触;而最好的光亮则来自我们人类对周围环境的理解。”(Minding:107)这里的理解特指主体从生物知识、生态知识出发,对生态系统的同情与理解。由此可见,有无生态知识的参与,决定了审美反应是否具有生态性,也就是说,审美主体只有在具备一定的生态学知识的基础上,才会对世界产生生态的审美反应,才能具有相应的生态审美体验。因此,在生态美学中,审美体验的特征并不仅仅像传统美学中所限定的那样,比如,仅仅是感性的、直觉的、模糊的、神秘的、个体迷狂的;而且,主体的审美体验也可以是理性的、清晰的、认知的、具有生态同情心的。可以说,正是生态知识的参与,延长了我们的感知触须,拓展、深化了我们的审美视域。

另外,生态知识还能深化审美主体的情感(emotions),从而促使人们生发出一种生态情感,即一种以理性的生态知识、生态规律为基础的新型情感。也就是说,人们只有在掌握了一定的自然史知识、生态学知识的情况下,才能被生态系统中自然万物之间微妙、神奇的关系所打动,才会有所感触,甚至有所震惊、敬畏。米克就指出:“更高级的分析性知识(指生态学知识)增强了人们的敬畏感与惊奇感(the sense of awe and wonder),而这种敬畏感与惊奇感针对的是关于自然系统和艺术系统的沉思,无论它们是被生物学家所理解,还是被艺术批评家所理解。”(Comedy:131)也就是说,生态美学突破了传统美学中审美自律的习性,而将生态知识引入审美活动中;生态学知识深化了主体的情感,促使主体生发出对鬼斧神工般自然大美的惊奇与敬畏——这种情感并不仅仅出于直觉,或是传统美学中所强调的主体自由的心意状态,而更多是通过科学认知来获得的情感升华。简言之,建立在生态知识基础之上的生态审美,使得人们在欣赏万物、领略自然时的情感更为深沉。

如上所述,我们通过讨论米克的生态美学发现:生态美学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形态,并不排斥科学知识参与到审美活动之中;相反,从对审美现象的解释、评价,到拓展人们的审美反应,再到升华人们的审美情感,生态学知识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如果没有生态学知识,人们的欣赏活动将会停留在追求形式美、风景美的粗浅层面,无法进行深层的、深刻的生态审美。生态美学正是借助生态知识,反思了传统美学的局限性。因此,在生态美学的构建中,生态知识是回答“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的关键要素之一。

三、生态美学的批判对象:传统美学的非生态性

我们以上分别从生态美学的研究范式、生态学与美学之间的具体关联出发,论证了生态学与美学的内在兼容性。这里我们将从价值论角度来讨论生态美学的理论批判性:生态美学对于批判传统美学又有怎样的理论意义?这种新的美学形态反思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我们认为,生态美学最大的理论贡献之一就是反思、批判了传统美学的非生态性,而这一点也深刻地反映在米克的生态美学建构中。

首先,从理论产生的逻辑性和必然性方面来看,生态美学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形态,其出发点绝不是为了强行将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关联在一起,去追求一种理论的标新立异。生态美学的产生源于美学理论内部的发展规律:对传统美学理论之各种弊端的批判。米克生态美学展开的逻辑基点也正是对传统美学理论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和非生态性的反思,其《生态美学》开头就提出了这样一个现实问题:“人类艺术与行为的相关理论不能完美地反映实际的实践情形。”(Comedy:119)米克指出这一问题的根源在于,自柏拉图时代以来,人们就普遍持有一种“艺术对自然”(art versus nature)的观念:“审美理论在传统上一直都强调艺术创造物与自然创造物的分离,假定艺术是人类灵魂的‘高级的’或‘精神化’的产品,不应该混同于‘低级的’或‘动物性的’生物世界。”(Comedy:120)米克认为,僵硬的现代西方美学理论之所以无法完美地处理实践问题,就是来源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艺术对自然”观念;再进一步说,批判这种观念要追溯到人类中心主义的文化传统,以及人类错误的自我认知。由此而言,对于现代西方美学理论的批判、修正,其实就涉及了对于人类自我认知的修正。于是,米克积极接受了人类自我认知的两次革命(6)参见Joseph W. Meeker, The Spheres of Life: An Introduction to World Ecology,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75, pp.58-61.——进化论和生态学的启发,来反思西方现代美学理论中人与自然对立关系的弊端,并根据进化论知识、生态学知识重新评价了西方现代美学理论。米克指出:“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夸大了人类精神性(human spirituality)的同时,也低估了生物复杂性(biological complexity)。植物、动物与人类的关系要比之前所认识到的更加亲密。有一些哲学家已经意识到了生物学和人文学科之间新的紧密关联,他们从20世纪就开始试图按照新的生物学知识去重估审美理论了。”(Comedy:120)由此可见,生态美学产生的理论契机正是对于传统美学这种“艺术对自然”观念的反思,而这种反思并不同于环境美学仅针对研究对象的视角转变,而是针对整个现代美学的哲学基底——“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批判,呼吁美学研究要秉持一种人与自然之间平等的、生态的主体间性视角。

其次,生态美学深刻地反思了传统美学规约下人类非生态的审美习惯。在传统美学理论的引导下,人们普遍认为,人类及其创造物因为具有精神属性、文化属性,所以更加富有审美价值;而自然环境则是人类伟大精神的围绕物与附属品。米克在其生态美学的建构中,就通过不同时期人类文明的对比,批判了这种留存了上千年的非生态审美习惯。米克指出,不同时期的人类文明对美丑观有不同的塑造作用。米克先追溯了人类文明的本源,即文明最早的形式源于人类对动植物的驯化(domestication)。在《生命之圈——世界生态学导论》一书中,米克用“人类圈”的概念来指代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米克指出:经过人工培植、培育等驯化而成的生物更容易为人类所用,从而增强了人类的生存适应性,有利于人类整体的发展、进步,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种以驯化为核心的物质文明。另外,还有一种以驯化为核心的精神文明,即人类对自身进行的驯化。米克进一步深刻地阐述了不同文明对人类情感价值判断(emotional value judgement)的影响作用:在古代农业文明、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响下,人们对美(beauty)中艺术的、精神的、超自然的形而上属性特别偏爱,因为这些属性是人类文明驯化的结果,因此,在人们传统的审美观中,悲剧的价值要高于喜剧的价值,这是因为“悲剧从根本上说是超自然的,并且还有一点特别明显——它很少考虑生存和幸福等生物问题”(Comedy:51)。 可见,在传统审美观中,对形而上实体(metaphysical reality)的强调割裂了人类与形而下生物性本源的联系,生物的东西只有经过驯养,尤其是文化驯养,才可能是美的;然而,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膨胀以及生态危机的涌现,现代美学理论的弊端也开始浮出水面。米克直接指出了这种弊端对于人们审美习惯的误导:“审美理论一直都对人类保持着一种几乎独有的兴趣(exclusive interest)。”(Comedy:121)

再次,针对这种传统美学规约下人类的非生态审美习惯,生态美学致力于以一种生态整体主义的视角来改变“人类中心主义”主宰下的美丑观,在审美的价值判断方面展开理论重构。米克在其生态美学中,就着重批判了旧的人文主义美学(humanistic esthetics),并在审美判断(esthetic judgement)的现象层面展开了自己的美学重构。米克认为,传统的人文主义美学其实是一件皇帝的新衣,是被人类虚荣心所歪曲的虚假美学。有鉴于此,他指出,只有在人类正确的自我认知下,即“以自我沉思为基础”(Comedy:124),生态美学理论才能真正展开。具体到《生态美学》这篇文章而言,米克还特别利用了形态学研究(morphological studies)方法,即通过对比野生动物的形态与人类的形态,指出“野生动物通常比人类自身更能引起审美愉悦(esthetic pleasure)”(Comedy:123)。他还提出,对于艺术而言,使之为美的东西并不是接受人为驯化后产生的东西,而恰恰是被人们一直忽视、排斥的整体属性与有机形式:

艺术作品之所以是悦人的,其原因是:它们提供了一种完整的体验(integrative experience),将高度多样化了的各类要素统合进了一个平衡的整体。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就类似于一个生态系统(ecosystem),因为它传达了一种统一的经验。重点并不在于每一个要素自身是令人愉悦的,重点在于——诸多要素中所建立起来的关系在整体系统中是真实的、连续的……一件艺术作品最终的成功取决于作为整体而实现了的艺术系统(artistic system),以及一种关于复杂的完整性系统的真实,而这种复杂的完整性,包含了在平衡的均衡状态中一切具有创造性和具有破坏性的力量。(Comedy:130)

可见,生态美学正是通过生态的、整体的视角,在价值论层面反思了传统美学理论中“人类中心主义”对人们审美观的误导。由此而言,生态美学属于后现代美学,是对于现代主体论美学的批判和超越,具有理论革新的内涵和意义。因此,在生态美学的框架下,我们说美学之所以是“生态的”,就不仅仅是一种针对研究客体的对象描述,更是一种针对研究主体的观念规范。

综上所述,我们以米克生态美学的建构为讨论中心,具体回答了“美学何以是生态的”这一问题:其一,生态美学是以生态学所确立的“有机体-环境”关系为研究范式的美学,“有机体-环境”这一研究范式在确证生态学和美学的合法关联时,内在地、逻辑地发挥了解释效力;其二,在生态美学的理论框架中,生态知识对于审美现象的解释、评价,对于拓展人们的审美反应、升华人们的审美情感,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生态知识能够帮助人们的欣赏活动突破追求形式美、风景美的传统习惯;其三,生态美学站在生态整体主义的立场上,在价值论上反思了传统美学理论中“人类中心主义”对人们审美观的误导,从而展开了对于现代主体论美学的批判和超越。因此,通过对西方生态美学史上较早理论形态的探讨,我们认为,从整体的研究范式,到具体的研究视角与方法,再到价值论上的理论取向,生态学与美学都具有合法且有效力的关联,美学由此而可以是生态的:生态的美学既不是环境美学(因为它包含艺术美学),也不是现代美学(因为它批评现代美学的非生态倾向)。

猜你喜欢

米克范式美学
仝仺美学馆
盘中的意式美学
以写促读:构建群文阅读教学范式
星 空
范式空白:《莫失莫忘》的否定之维
孙惠芬乡土写作批评的六个范式
回归理性上汽斯柯达 柯米克综合油耗测试
管窥西方“诗辩”发展史的四次范式转换
纯白美学
“妆”饰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