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世界观从外向内转化的过程及对人的影响
——以达尔文进化论与分子遗传生物学的区别和联系为例证
2019-02-10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何谓科学?在一般人眼中,科学无非是那种能够获得观察与实验检验的理论或思想。这种科学从孕育到出现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但科学一旦出现并加以完善后,却比其他理论与思想展现出更为强劲的生命力与渗透力,它不仅成为时代的主流,甚至还越出了自己原来的界限,变成了一种跨越和贯穿所有知识领域的世界观,成为一种元科学。然而,这种贯穿却是非常大胆与莽撞的,以至于达到了僭越的地步。科学在向外扩张领土的同时,还向内发展。正是这种内向性发展,得以纠正它的僭越。那么,就让我们从科学发展的历程中揭示这种内向转变的过程及其意义。
一、牛顿力学的历史及其外向性特点
科学源自于希腊哲学。自从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而不是依照原有的神话来解释世界,就已预示着人们将外部物质世界与人的主观世界区分开来,这种主客分离标志着人类文明向科学历程迈出的重要一步。柏拉图以概念或理念奠立了科学的基础以来,科学才开始逐渐形成,这种科学就是形式科学,即数学以及形式逻辑等。伽利略则提出科学的世界是由数构成的,我们应该用数的语言来描述事物运动的轨迹。这实际上承认了这一科学传统源自于毕达哥拉斯的“数是世界的本原”,因此,西方科学的基础乃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传统的扩展与延伸。然而,这种传统只是一种空洞的形式与语言,希腊人通过这种形式来给予事物以秩序。牛顿也正是沿着伽利略的这条道路,提出应该用实验和观察来检验假说与理论。也正是从牛顿时代起,科学的研究方法正式成熟了,这种方法就是根据假说构建起数学或逻辑模型,并用实验与观察对按照假说设计得出的数学结果进行检验,从而使结果更为精确。
这仍然是一种外向的描述,即人是作为观察对象的外部旁观者的身份用数学描述事物的运动变化。这种描述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拯救现象(saving the appearances)式的,另一种则是摹写实在式的。前者主要是关于数学这种描述性语言本身的[1],或者说是按照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由画家用某种画法或画笔画出的、虚拟形式的“床”,也即是某种语言或符号描述的事物中展现出来的语言本身[2](语言或符号如观念一样都是虚拟的,它们都需要借助某种物体来显现它们自己,正如上帝须借助于基督来显现其旨意,这类似于中国人所谓的“道成肉身”)。除此之外,针对形而上的实在即不具有某种具体的实体或者是黑箱式的存在,诸如人的大脑,以及社会学中的社会、经济学中对人的欲望的度量等,就只能采用拯救现象式的描述,因为这些研究对象大都是无法被观察或实验证实的,只能通过数据来统计分析。摹写实在的方法主要是用于描述有着外部实在的客体,即占有一定空间的实在才能摹写,因为只有这种实在我们才能用数来度量和测度,并能够用实验和观察对假设的数学结果进行检验;或者也可以说语言描述的目标是物本身,因此,数学模型的选择也是根据物的性质来选择的。正如开普勒选择椭圆而不是正圆,乃在于椭圆更符合行星运动的轨迹,这种检验正是借助于观察获得的。正是由于其描述的目标是物,所以它是外向型的,适用于那种有关天文现象的宏观物体,而不适用于微观粒子世界;同时也只能用于群体性行为以及地球上低速运动的物体。
不论是拯救现象还是摹写实在的描述方法,在希腊时代就有人怀疑数学这种描述方法是否能够反映出事物真实的运动状况。有人对此解释说“拯救现象”式的更多地是数学方法,而“摹写实在”则更多地属于物理学方法。但牛顿这种物理学方法仍然更多地属于形式的几何方面,而不是偏向于物质的质料上。对这种说法予以支持的是,在牛顿那个时代,人们关注的仍然是物体外部运动带来的功与能即机械能的变化,而不是源自于物质内在的光与热的变化,以及物质的改变。因此,后来的实证主义者孔德将此总结为牛顿力学只解释“HOW”,而不分析“WHY”。也正因这是一种从外部描述事物的数学方法,因此,十七、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们异乎寻常地关注物质的第一性的质,例如重量、质量、形状、硬度等外部几何性质,因为这些性质是可以用数量加以测量、描述的,而对物质的第二性的质如颜色、气味等弃之不顾,因为它们无法用数学加以描述。在这种描述方法中,人与研究客体分离出来,人就成为了与观察客体无关的旁观者与记录者,并以这种分离性质来获得观察结果的客观性。
与古代纯描述性方法不同的是,伽利略与牛顿还采用了原子化的分析方法。这种分析方法就是那种把研究客体不断地切割成小块,直到不再能够切割为止,这些不可切割的小块当时被看成是原子,但这些原子只有同一的量的性质,而不是异质的,因为这样才便于计算。牛顿本人也是原子论的信徒,他认为光是由微粒组成的。同时,牛顿等人还采用了简化的方法,即把物体看成是质点,以便于计算。例如,牛顿就曾把地球及当时的几大行星看成是质点以方便计算。
事实上,牛顿的上述方法是一种用数学对过去发生的事实进行重建的工作,这种工作仍然是对外部事物的描述,只不过是一种简化的描述。正因为这种描述是数学的,也就可以预测天体未来的运动轨迹,但这种预测仍然属于虚拟性的,因为牛顿当时无法分析构成天体的质料,更不用说用质料加以重造某个天体,即如柏拉图所说的木匠用木材制造出床来那样。即使是木匠造出床来,也属于物理变化,而不是化学变化,因为它们并未发生物质改变。在牛顿生活的时代,真正关注物质改变的则是刚刚诞生的化学,因此就有物理变化与化学变化的区别。化学变化才是发生了物质变化与能量转化的,而物理变化则主要是外部形态发生的改变。正如人们常举的例子,把一块金属钠与一块糖放入水中所发生的反应是不一样的。钠与水反应变成了氢氧化钠,放出氢气,同时还发出光与热,因此就发生了物质与能量的转换。而糖放入水中,尽管糖块很快消失了,但我们把水蒸发干,糖块又会出现。因此并没有物质的改变。这就是物理变化,前者是化学变化。然而,在核物理中,物理变化与化学变化之间的区别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比如原子能反应堆中,铀235通过链式反应变成了铯137和碘131等等碎片,但即使这些碎片全部加起来,仍然比反应前的铀的质量要少,那些消失了的质量变成了能量,因此在这里,物质与能量是同一的。这样,物理学开始从牛顿时代的对外部对象的观察与描述,转向了深入研究对象的内部构成上的研究,并从对宏观世界的研究转向了微观的量子世界,试图用微观世界的宇宙之砖来构造物质,还发现了能量、质量与运动之间复杂的关系及能量与质量具有的统一性。与量子世界相比,牛顿力学更多地显示出形式的、外部宏观的和决定论的以及连续性的特征,正如在牛顿的绝对时空观中,时间是一种均匀流逝的与人不相关的实在,显然是一种形式化的时空观,即把时间当作空间来度量。正是这种时空观,使得人们把世界看成是渐变的、连续性的。正如莱布尼茨的一句名言所说的“自然从来不飞跃”;而量子力学所描述的多是微观客体,更多地表现为质料的、内在的、概率性的、间断的和离散的。牛顿力学与量子力学的哲学意蕴之间的区别同样也体现在达尔文进化论与分子遗传学的区别中。
二、达尔文进化论与分子遗传生物学的区别与联系:科学由外向内演化的最佳例证
物理学上的转变,也改变了原来人们对微观世界的认识。人们原先以为的原子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还可以进一步的分析,而不再是哲学与数学上的虚构;并且发现构成世界之砖的并不是原子,而是原子核与电子。在整个原子结构中,原子核是最为复杂并且质量最为集中的。对物质不断分析的方法也被用来研究生物的构成。原先以为细胞是构成生命的基本单元,但接着人们又发现比细胞更小、结构更简单的生命元素,于是便沿着这一条分析的路径,继续对细胞进行分解。最终在细胞核的染色体中找到的DNA片段——基因——被认为是构成生命最基本的单元。
那么,基因又是什么呢?基因概念最早是由孟德尔提出的。他发现了生命性状传递的物质基础并命名为遗传因子。正是孟德尔提出的这个概念,奠定了分子遗传学的基础。这是因为孟德尔遵循的是一条分析的路线,即找到构成物质最基本的原子,正如我们经常所说的构成宇宙的砖块,在生物学上就是基因。它的地位就相当于希腊原子论在物理学史与化学史上所起的作用一样。在生命科学中,我们正是以基因为基本单元来进行计算的。正是找到了基因这个构建生命的物质原子,我们才能将生命搭建起来,尽管一开始是虚拟的形式,而且也没有发现所谓的遗传因子到底是什么。当时孟德尔发现的基因呈显隐性,决定生物表面形态的基因主要是显性基因,而隐性基因则会在生物的下一代或几代的部分后代中显现出来。隐显基因在生物性状之间的显示并不是以达尔文派所设想的以融合的平均状态显示出来的,而是以全或无表现出来。因此与量子力学相似,它使用的数学是统计性的,只不过那时在生物学中使用的统计比较简单而已。到了20世纪50年代,人们发现生物的基因乃是DNA双螺旋结构的片段。之所以说基因是DNA片段的发现在生命科学史上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在于生命体正是通过DNA的传递来延续其种群的生命,基因既是构成生命质料的基本原子,同时也是生命链条系列传递的基本单元。当人们可以通过基因来重构作为运动物质的生命体,并控制生命链条系列的传递时,生物学才真正成为一门科学。
基因与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不仅标志着生命科学的成熟,更标志着生物学中因研究方法的不同导致的学科分野,即以博物学为代表的进化论与分子遗传学的分道扬镳。生物学的两种研究传统,一种是博物学传统,另一是遗传学传统。前者产生的是进化论,与此相应的,进化论的创立者查尔斯·达尔文与先驱者让·巴蒂斯特·拉马克均为博物学家。博物学以研究自然为传统,它早在人类开始驯养动植物时就开始了,具有悠久的历史。它侧重于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不仅包括对动植物的研究,还包括了与各种动植物相关的环境方面的研究,因此是整体主义的;遗传学则与分析的科学传统一脉相承,它的前身属于魏斯曼等人的种质学及胚胎学传统,其最终目的是要追踪到生命内在的生化反应过程,这种过程往往带来物质上的变化,因此它属于物质性科学。毋宁说,分子遗传生物学是延续道尔顿的原子论传统,将地球上缤纷百态的生命世界归结到DNA等片段的组合、分解等活动中,生命最终就统一在了DNA、RNA等几种物质中,它们大多属于化学变化。当然,这两个方面都属于经验科学,只不过作为博物学发展的最高代表进化论,更接近于牛顿力学的思维框架,因为它属于对生命现象的外部观察,属于对外部物理世界的研究传统。
从逻辑上来说,进化论的简化说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个同义反复的语句。按照否定后件同时也否定了前件的规则,若没有生存下来,那么就一定不是最适应的。但生命灭绝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如人类的捕猎、地球气候的变化乃至坠落到地球上的陨石所致,因而这种说法就很容易阻碍人们对生命现象更深入的探索。事实上,进化论像牛顿力学一样,也属于理论对已经发生事件的逻辑重建和描述,支持这一点的,是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用两章的篇幅(第十章、十一章),采用了当时发现的大量古生物化石资料来解释与支持他的进化论。不过与牛顿力学不一样的是,进化论使用的描述语言是无法使用数学的,并且是根据目的论来进行的一种社会建构,即通过语言来解释动物的行为,因而也就难以在现实中重构。但这种社会建构也恰好暴露了进化论与当时诸多社会理论的亲和性。无论是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还是马尔萨斯主义,都与进化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拉马克的用进废退理论,则属于用人类的后天生成方面来比拟动物的进化,而不属于生命的规律。后来的新康德主义的目的理性-工具理性的概念体系,更是借用了这种目的论的建构模式,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创立的生命哲学,特别是他的代表作《创造进化论》,也从进化论中得到了不少启发。叔本华等人在创立唯意志主义流派时也受到了进化论的影响。后来的一些经济学家也借鉴进化论,发展出了经济演化论。总之,不管是达尔文本人,还是拉马克,他们在创立进化论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当时哲学思潮的影响,而他们的进化思想当然也同样反馈于当时以及后来的许多思想家,因此,从这种意义而言,进化论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理论,只不过达尔文等人将这些思想加以改造,用于生命领域,因此,进化论可称之为当时的时代精神在生命领域的反映。更准确地说,进化论实质上属于社会生物学领域的理论。
我们之所以说进化论的思维框架源自于牛顿力学,是因为首先不论是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还是拉马克的用进废退观,其实都是从外部来观察生命活动总结出来的理论。尽管达尔文并不否认同种物种个体以及不同种生物种群之间除了竞争关系之外,也同时存在着协作关系,但不管怎样,进化论是从生物个体之外的关系及其环境着眼进行研究的,它关注的是生命群体与个体之间的、生命群体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但如果分析至DNA层次,这些关系就不存在了。这样,进化论的研究方法只能从整体着眼,无法使用分析性的研究方法;其次,由于是对关系的研究,进化论所针对的就不是个体的研究,而应当至少是二个以上个体的群体研究。进化论也是那种对外部宏观物体世界的观察,这正是牛顿力学方法所涉及到的领域;第三,由于是对关系的研究,但关系不是一种实体,难以有重复的效应,因而无法保存下来以便于检验;第四,从时空结构上来看,达尔文深受赖尔渐变论的影响而主张动植物的变异是处于渐变状态的,并且为了说明进化论的渐变趋势,不惜改变当时人们以为的地球只有几千万年龄的说法,而认为地球年龄不超过百亿年。达尔文的这种看法在现代来看至少是部分接近了真理,因为地球的天文年龄确实超过了四十五亿年,与原来估计的数千万年相差甚远[3]258-261。在变异的程度上,达尔文等人基本认为是平均性的融合状态。而这与牛顿的时空观是一致的;在结构与功能的关系上,博物学的最高成就进化论主要侧重于共时性的结构分析,这体现在人们更多地采用解剖的方法来观察与研究动植物内部的平面或立体的结构。当然经过解剖后,它们往往就成了静态的死物。因此不论是达尔文进化论使用解剖学来对动植物进行比较,还是居维叶对远古动物化石遗骸的修复与重建,多少都是处于静态的,因此我们无法将之予以功能性的重构,而只能对之给予空间结构上的重构。分子遗传进化论则偏重于功能,偏重于从物质转换的关系上来研究动植物表现出的性状差异,这种差异往往能以全或无的概率加以统计。因此分子遗传生物学所使用的数学主要是离散性的、间断性的概率论;最后,从同质与异质的关系来看,博物学倾向于生命世界的丰富多彩,作为博物学最高成就的进化论,承认并接受这一点,但认为造成地球生命现象的复杂多样性乃在于生命物种的可变性,且各种生命变异的速度是不一样的,由此形成了地球上千姿百态的生命世界。而分子遗传生物学却将构成地球上无数种生命的物质归结到DNA等几种物质上,这是一种统合。通过这种统合,可以通过分析构成这些生命的最基本物质的组合、分解的化学过程,来探测生命各个历程中物质发生的变化。这就好像当初的原子物理学将目标锁定在原子核的内部结构与其周围的电子之间的关系,从而打开了微观物质世界的大门一样;而分子遗传学则将生命的历程归结在DNA、RNA等几种大分子之间的种种互动关系上,这也打开了生命科学的大门,而这里的科学就是物质性科学。但要做到这一点,就须先找到构成生命物质的最基本的基石,这样才能够搭建起生命的大厦。因而这种遗传学是能够在实验室中进行重复操作的。然而,进化论就不一样了。属于博物学领域的进化论实际上属于社会科学(如果我们把社会的含义扩展到整个动物界,并且较偏重于群居类生活的昆虫及与人类最接近的灵长类的话),且属于生物学中的社会行为学领域,而不是物质性科学研究的领域。正因为是对动物行为的研究,因而在进化论中就很难使用数学,特别是那种连续性的数量关系,这一点则与牛顿力学不一样。正因如此,哲学家波普尔怀疑进化论不属于科学理论,就是因为它像其它社会科学那样无法通过实验与观察加以检验。而从时间上来说,由于达尔文进化论的成熟要早于生物遗传学,且属于牛顿力学的方法论范畴。因此生物学也是沿着由外向内的路径发展。
从生物学自身的发展来看,外在的进化论与内在的分子遗传生物学是互相补充而非冲突的。首先,博物学的研究为分子遗传学提供了研究的基础。例如,如果没有园艺家们发现豌豆是自花授粉的,那么,孟德尔的实验根本就找不到实验对象;同样,摩尔根的果蝇实验之所以能够成功,也在于以前人们对果蝇习性的研究。只有在以前博物学家们积累的研究成果上,现代分子遗传学才能有的放矢,找到相应的实验对象与路径,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也只有在博物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特别是进化论的理论成熟以后,分子遗传生物学才能建立起来。分子遗传生物学的出现,也为完善进化论给予了坚实的内在支持。正如我们知道的,进化论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一点上,达尔文自称是受到了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影响[4]。他把马尔萨斯的过剩人口的观念用在了生物界,以揭示生物的进化。然而,不论是适应性与竞争,都是消极性的,因为它们只是清除现存或过剩生命或物种的筛子,至于清除的生命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诞生、发展及变异,以及生命的链条如何传递,通过什么方式产生新种的,则是不涉及的,而且具体到现代的哪个或哪些物种是由远古哪个物种变异而来,都是难以验证的。毕竟,远古动植物化石的发现很多时候是要靠偶然与运气;即使发现了相关的化石,也仅是凭借解剖与表观上的分析,而缺乏实验与观察的验证,容易产生差错,误入歧途。但现在通过基因与DNA这把钥匙则有可能得到精确的结果。这一手段用于分析远古生命与现代生命之间的关系不仅成就斐然,而且用于人类起源与进化上也硕果累累。尽管地球上的生命演化方面仍然存在不少谜团,但靠着对化石与DNA的分析,我们已经取得了卓越的进步。
更重要的是,既然进化论主张地球上的生命都是变化着的,但是,我们日常见到的生命物种大多保持着一定的稳定性。那么,进化论又何来物种变异之说?既然旧物种被适应性与竞争性的两把筛子淘汰了不少,但与此同时,新物种又层出不穷,那么,这些新物种又是从何而来?也就是说,进化论主张物种的变化与我们日常所见到的物种的稳定性之间是如何协调的呢?达尔文的一个解释是生命的性选择使得生命的微小变异得以累积起来从而产生了新种。然而,许多家禽、家畜的饲养表明,即使是经过人们几万年的驯养,它们与野生的原种在外观上产生了较大的差异,但它们与野生原种的交配依然能生出有生育能力的子代,这说明,它们的基因并不完全因人类的驯养与选择而产生较大的变化从而成为新物种。拉马克则认为,由于用进废退的获得性遗传产生了新种。后来的魏斯曼则做了割老鼠尾巴的实验,证明获得性遗传产生新种是不可能的。达尔文解释物种变异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地理隔离导致生殖隔离,以便能够以渐变说来解释造成生命变异的原因。尽管他的地理隔离形成独特物种的解释能够说明一些现象,比如大洋洲由于与亚欧板块的隔离,使得该区域特别是在现澳大利亚有着许多种类的有袋类动物,而在亚欧大陆上则没有。但这仍然是属于外部环境的变化对生命造成的影响。然而,当环境变化了,生命体内部也是会以一定的变化来对外部变化做出反馈的,即所谓自组织生命的“物之在其自身”是如何回应外部变化从而产生新种的,进化论的解释并不充分。正是由于基因和DNA的发现,借助于对DNA的转录与翻译等过程的研究,终于能够解释生命遗传变异的内在组织过程;也正是依靠分子遗传学对进化论的改造,埃尔德里奇和古尔德等人提出了进化论的间断平衡说、综合进化论等诸多理论,使进化论获得了新生,能够解释更多的生命变化现象。
分子遗传生物学将诸种生命活动诸如繁衍、出生、衰老等一系列过程都统一在DNA等几种物质之上,这样,可以通过生命内在的遗传物质来分析生命内部化学变化过程并解释生命链条的传递与接续过程。这就与从表观来研究生命的博物学方向有了本质的区别。原来的进化论只能从环境以及生命活动的流程,比如繁殖的过程中加以选择,而不是在生命刚开始之初就加以设计与规划,因此,从这种意义而言,分子遗传生物学真正是那种物之在其自身的科学。也只有到了这时,建构生命的理想才得以部分实现。正如康德以笛卡儿的口吻豪迈地说道:“给我物质,我就用它造出一个宇宙来。”[5]当然,康德自己也明白,在当时来说这是一种奢望,即使是简单的毛虫,人们也无法制造出来。但现在我们可以说,给我全基因组图谱和必要的生化分子,或许就能制造出或复制出生命来。这就是物质重构论,正如柏拉图所言的用木材能够造出床来那样,只不过制作材料不是木材而是生化分子而已。这种制造方法目前主要就是克隆与转基因制作。克隆技术其实就相当于对生物进行复制,长成之后的生物具有相同的基因;转基因技术则相当于对基因的片断进行剪辑、拼接,从而生成一种新的生命。这是从生命发育的源头即生命的基因密码之处加以控制与干预,以后的过程则由生命的生化过程自动发生。这就正如十六、十七世纪的那种由上帝调好钟表,然后让钟表自动运行的想法,也就是我们把生命即DNA基因密码在开始设定好,再让生命基因密码按照生化规律来发育完全,即“leave genes in themselves”,也是一种内部的控制方法(这似乎接近拉丁文“evolutio”原本展开的含义[3]10-11)。在这里,生命的过程就相当于一种钟表的自动运行。只不过我们并不一定能够得到所需要的结果,因此就需要对结果进行外部的筛选。但建构生命的方法显然是从内部对生命过程的人工干预。
因此生命也可以看成是物质的。既然作为物质,生命的运动显然就遵循着一般物质运动的能量守恒定律。正如动物那样从外界摄取食物,吸取营养,从幼小到成熟再到衰老,最后又复归于自然,这一系列过程就是一串串复杂的内部生化反应过程。不论是低级动物还是人类,只要是生命体都是如此。因此生命就是一系列无比复杂、永不停息的生化过程。生命并不是一团僵死的生化物质,而是一个个进行着生化运动且能维持自我协调与平衡的自组织体。一旦这些生化运动过程遇到了障碍而又无法复原,那么就意味着生命的崩溃和结束。而这正是生命体内部发生的变化。
既然人也属于动物,是动物家族中的一员,在动物身上发生的分子遗传生化规律同样也发生在人类的身上,也同样遵循着能量守恒原理,因此,人类可以使用的医药大多也可以用于动物身上;而早于分子遗传生物学诞生的进化论就揭示了人与其它动物一样也是进化发展而来的,例如人就是由古猿进化而来,那么,可能就有人会浮想联翩,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制造产品那样将人也制造出来呢?在分子遗传生物学诞生之前,确实就有一些人是这样想的,他们就是纳粹。
纳粹首先把人种之间的区别看作是不同动物物种之间的差异,因为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他们才能把雅利安种人看成是人类,其他人种都视作是动物,犹太人则被看作是地球上最低级的动物,因此要斩尽杀绝;对于他们认为最优秀的人种比如雅利安人种,就应该像种马一样在种马场中被制造出来;同时纳粹还把许多生下来就有缺陷或残疾的婴儿实行安乐死。他们还在犹太人集中营中进行肆无忌惮的人体医学实验(日本的731部队也对俘虏进行这样的医学实验)。这样,他们的做法实际上把人类甚至把他们自以为最优秀的雅利安人都当作动物一样进行了外部筛选与干预。也幸亏那时人们还没有发现DNA的作用,因此人类就躲过了一劫。
这样所谓的进化包括两个方面,生物非遗传的进化与内在的生物基因方面的进化,前者既包括了环境方面的变迁等,同时也包括了社会的发展进化、人们思想观念、价值观念的变迁,以及科学研究方法的进化等形而上的方面。这是外部的。这样就在科学方面形成了两条路径,一条是物质性科学,即发生了物质改变的科学,如前面的分子遗传生物学;另一条则是以形式科学如数学与逻辑学为指向的科学,在这条路上,则基本是社会科学指向的,如社会学、经济学等,而在这方面,牛顿力学的研究方法则是大有可为的,因为牛顿力学针对的是大群体、大概率事件。波普尔的科学知识指的也是这个可以进行外部选择的部分。那么,科学到底应该指的什么呢?无疑,从使用数学即是科学的角度而言,牛顿力学当属于科学。而科学发展的另一个倾向,即物质科学的发展方向,已经被纳粹的实践证明了是不适用于人类的。
三、从外向内的科学进化趋势导致的人类效应
牛顿力学形成后,很快就以其精确性成为了当时的科学典范。其他学科例如天文学、化学等莫不移植其方法来发展完善其学科方法,包括那些有关研究人类方面的领域,例如教育学就引进了这种外部方法。爱尔维修一度认为人是教育的产物,因此人是环境的产物,但又认为人们的偏见统治着世界,因而改造环境又必须改造人的偏见,即通过教育改造社会。但社会又是通过人来改造的,这样,爱尔维修就陷入到了人是由环境与社会决定的,但环境与社会又是由人来改造的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怪圈当中。由此可见,把人完全看作是由外部环境来塑造的观点,显然是有问题的。
这一点也被哲学家休谟捕捉到了。在哲学史上,休谟因对因果观念的怀疑而著名。他质疑因果关系的必然性,而将因果关系引向心理习惯,从而将科学建立在了人类心理之上。尽管休谟的这一质疑将科学的根基,特别是牛顿力学建立在了沙地之上,但是,却将科学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即科学与人的认知之间的关系,从而改变了伽利略-牛顿力学体系中人作为毫不相干的旁观者的角色,开始涉及到人与观察物之间的关系。其后的康德正是为了拯救科学,开始寻找科学的真正根基,以回应休谟的挑战。
康德首先以平面几何的确定无误性来回应休谟的因果观,并以此指出,尽管平面几何没有任何经验测量的成分,但是这种纯粹理性代表的平面几何之所以会有如此的准确性,也许恰恰就是由于人的生理或心理上的相似性,使得我们往往在相同的境况中得出相同的结论。如果说,休谟把因果观引向了人的心理上的习惯,康德则直截了当地说,科学的起源——也许就正是源自于人的心理或生理上的习惯。这样,康德把科学的重心由原来的空间本体论转向了认识论。当然,这也是后来的艾德蒙德·胡塞尔从康德哲学得到的启示。康德的这一指向不仅具有深刻的认识论意义,也将科学的方向转向了另一端——个人心理方面,即我们所说的心理之流。
康德之所以持有这种主张,更多的是因为他看出了牛顿力学的外向性是与人无关的,于是便以心理上的时间性作为人联结外部世界的中介。而且康德还以“the thing in itself(dinge an sich selbst)”[注]国内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诸译本中,华中师范大学的韦卓民版本将康德的这一名词译为“物之在其自身”,而邓晓芒版本则将之译为“自在之物”。一般地,国内普遍地将之称为“物自体”。但从后文来看,“the thing in itself”完全可以扩展到其他方面,正如后面谈到的语言、信仰、理性等,这些都不是“物”,也没有“体”,因此故且引入国外康蒲·斯密版本对这一词的英文翻译,以及康蒲·斯密在页面下注的这一词的德文原文。虽然康蒲·斯密版对物自体一词仍然有“thing”在其中,但后面的“in itself”表明了与“thing”的关系。而韦卓民版本中的“物之在其自身”则相对更符合康德这一词的原意,因此本文也多采用这一译法。[6]这一名词来将问题引向深入,并以其独特的时间与空间概念把问题引向了内在;其次,这种“物之在其自身”概念,直接将科学引向了应该深入其内在结构的研究,探讨内在方面(即后来我们通常所说的内因)。我们既应该研究物之在其自身,也可以推而广之,研究兽之在其自身,虫之在其自身,乃至于人之在其自身,以及“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注]事实上,西方哲学从泰勒斯开始的从自然世界本身来寻找自然世界的生成变化,乃至于伽利略将人作为自然的旁观者来进行观察实验等,其实都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索绪尔关于事物的内在要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例证。这一点可以参见该书的第五章语言的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pp.43-46),其中索绪尔以象棋为例来说明在语言学研究中,内部的形式因素才是居于主导地位的:“把它跟国际象棋相比,将更可以使人感觉到这一点。在这里,要区别什么是外部的,什么是内部的,是比较容易的:国际象棋由波斯传到欧洲,这是外部的事实,反之,一切与系统和规则有关的都是内部的。例如我把木头的棋子换成象牙的棋子,这种改变对于系统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假如我减少或增加了棋子的数目,那么,这种改变就会深深影响到‘棋法’”(p.46)。而康德的“the thing in itself”正显示出康德认为牛顿力学仍然只是一种对物质世界的外部描述。[7](language studied in and for itself)[8]。那么,人之在其自身又是什么呢?显然是理性。
但若是这样,理性或许就源自于人的生理与心理,对人性的研究就有可能等同于生理学或心理学。这是违反康德原意的。尽管康德暗示,人的生理或者说人的肉体可以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但精神现象就很难纳入到科学研究的范围内。假若非要把它们像物理学那样研究,得到的将是灵肉分离的提线木偶。况且人的心理与动物的心理也区别甚大。这种区别也即是理性,它将人类从蒙昧之中解放出来,走向文明。
理性到底是什么?从现代来看,不如说理性主要在于人类具有理解各种抽象概念并对之进行各种虚拟操作的能力,例如荣誉、各种理论、数据等,正是这种能力不仅使人类能够习得知识,还能习得为维持一个文明社会所需的伦理道德信条并将之转化为行为,这些都属于形而上的抽象的知识。这一点早就表述在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的箴言中。这一箴言揭示,人的德行与智力是有一定的交集的,即人的行为、人的道德意识与人对知识的认知、对知识的习得有相当的联系,因为人们对它们的掌握都属于对形而上的道的把握。在康德看来,理性就在于人不像动物那样被感觉欲望牵着鼻子走,也不像物那样被外部世界所他律,而是能够自律,这种自律就是按照自己内心中的道德律行事,这也即是康德心中的理性。凭借着这种理性,康德就可以自豪地仰望星空,由衷地赞叹和敬畏那“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9]这两种事物,前者已由牛顿加以秩序化了,但内心的道德法则却不在牛顿力学之中。人类正是靠着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以及内心的道德法则,由他律走向自律,而不是如动物那样,纯粹凭生物本能与外部环境来互动,正如进化论所揭示的外部环境对生物进行的筛选那样。
按照康德的道德律,人类社会不宜施行像对动物那样的人工选择[注]这一点达尔文自己及他的同道者赫胥黎也心知肚明,参见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第四章(pp. 63-65)(叶笃庄、杨习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以及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宋启林等译,黄芳一校,陈蓉霞终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该书也主要是谈进化论与伦理学之间的矛盾。,因为他像苏格拉底那样是个对人类理性充满信心的乐观主义者,认为人的这种内在理性值得充分信赖。正因为人能够主动地为这种理性即内心道德法则所约束,才使人获得享有幸福、拥有自由的权利。因此人类社会的发展进化决不同于达尔文进化论所展示的被动地被外部环境所他律。在现代人看来,尽管人类也属于动物中的一员,许多社会学的理论使用了进化论,但进化理论在人类社会使用的前提首先是必须充分给予人的理性能力发挥作用的空间,即个人被给予了充分自由的自决权,而不是原来的由集体——例如家族、族群的某个或某些人来决定个人的事务,例如婚姻与信仰;其次应该在个人基本具备了进行公平竞争的虚拟工具,例如必要的教育机会、信息公开度等,并在公平正义的法律和规则的范围内才能进行竞争,因为人类社会中竞争的领域不是动物般的那些生物本能的领域,诸如交配权等,而是更复杂、更具有人类理性特征的领域,如智慧、知识、技巧等虚拟领域,这些领域与人类心灵之中的理性更相关。因此可以说,人类竞争的动力源自于人自身,而不是来自于外部环境;所有的外界环境只是力图去培育、激发或唤起人的这种健全的内在理性,让它自己更好地发生作用,而不是从外部世界像注射一样注入人体之中。这正是康德“reason in itself”的真实含义。
其实,康德的这种理性崇上论正是沿着马丁·路德开启的宗教改革的道路前行的。路德以“因信称义”充分给予了个人以信仰自由的权利,使信仰回到了它自身,即信从与否得获得人心的认可,而不再是由人心之外的教会承认,教会从此便逐渐失去了控制人的灵魂的作用,而人心的作用便凸显了出来。康德则将自由的权利从人类信仰扩展到了道德领域,把人心的这种作用提升到了与上帝平起平坐的地位。这样,大写的、自由的个人便真正地从部落、氏族、家族、家庭中解放出来,这正是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之一,即法律与伦理、政治与宗教的逐渐分离。在这里,科学的含义已不再局限于原来的物质性科学了,而是更接近于探究精神现象的学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