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拜伦在意大利》在小说《耻》中的情节寓意
2019-02-10张月
张 月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库切是南非当代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耻》[1]这部作品写于1999年,讲述52岁开普敦技术大学文学与传播学教授戴维·卢里的故事。整部小说以卢里的诱奸丑闻为主线,主人公在事发后拒绝校方提供的公开悔过以保住工作的机会。之后,卢里来到边远的乡村,与几乎独自谋生的女儿露茜共同生活。令卢里没想到的是,他与女儿受到三个黑人的袭击和侮辱,事后父女二人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及方法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核心。最后卢里向被诱奸的女孩家人道歉,抢劫案不了了之,露茜怀孕并决定生下孩子。而卢里创作歌剧《拜伦在意大利》的过程则贯穿在其中,让人不得不注意到歌剧在文本中的作用。
每当卢里的生活发生重大变化,或者面临困境时,作者就会用蒙太奇的手法,在小说中展现卢里的歌剧创作,可以说歌剧是他的精神寄托。卢里最初在创作《拜伦在意大利》这部歌剧时,将其定义为一出关于爱情和死亡的室内歌剧,其中,时光永驻和颓废衰败有着鲜明的对比,卢里在歌剧中的位置也在变化。本文通过探讨歌剧创作这情节在《耻》中的作用和卢里在歌剧所处的位置,分析主人公卢里心理和思想的动态变化。
一、拜伦情节——形象移情化
拜伦形象不仅出现在歌剧创作中,更是出现在主人公意识的流动中。拜伦不仅是“完全真实的拜伦”,更是卢里的拜伦。同时,卢里的歌剧创作最初也是着眼于拜伦最后几年的经历。小说中第一次提及拜伦恰好是在卢里讲述自己的工作变动的时候,在开普技术大学“谋生”,由于院系整合,古典文学地位的下降,自己的工作内容发生变化,对于卢里来说这个工作已经变成一个谋生手段。
为什么卢里独独钟情于拜伦,这与醉心于浪漫主义的卢里在审美态度和人生观念上的选择有直接关系。通过对比卢里与拜伦外在与内在形象,分析卢里对于拜伦形象的移情化。
首先在外貌上,拜伦虽然个子不高,样貌俊朗,“长得和他的父亲一样俊秀”[2],成年后的拜伦深得贵族夫人的喜爱。同样自小在女人身边生活的卢里对自己的外貌和魅力充满自信,“在女人身边长大的经历,使他成为爱女人的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使他成为善于玩弄女人的人。仗着自己高挑的身材,匀称的骨架,橄榄色的皮肤,飘垂的长发,他总能对女人产生一定程度的吸引力。要是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对方准会回瞅他一眼,他很自信:情形十有八九准是这样。这就是他的生活;几年来,几十年来,这就是他生活的真谛”。[1]P8
其次,在对性爱的态度上,拜伦和卢里都是“爱欲的仆人”[1]P61,都是浪漫主义者。拜伦不顾伦理禁忌,和自己的姐姐奥古斯塔相爱;而卢里认为女人的美丽要同别人分享,而途径便是性爱,他为了展示自己的魅力,曾经对梅拉妮谈起过拜伦和他的创作,以图寻找到共鸣,显然梅拉妮对此并不感兴趣。不但如此,卢里在参加听证会的时候,他承认,在梅拉妮的事件上“成了爱欲的仆人”[1]P61,“从中受益匪浅”[1]P61。他也曾经在与女儿的谈话提到过“我所接近过的每个女人都让我认识了自己的一个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她们,不断使我成为一个更加完善的人。”[1]P81
再次,两人对于爱欲丑闻的处理上,如出一辙。拜伦与自己的姐姐相爱,受到了舆论的的谴责,为了逃避乱伦丑闻而来到意大利。卢里没有和世人一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拜伦,相反,他认为意大利“没那样处处受清规戒律的束缚,更富有激情”。[1]P19可以说,“关于拜伦的歌剧,实际上是一个隐喻,是诗人追求激情奔放的情恋生活的隐喻”[3]。在小说《耻》中,卢里同样是沦为情欲的奴隶,因为丑闻,拒绝忏悔之后只身前往乡下,与女儿一同生活。在乡下期间卢里再次提及歌剧创作,此时他初到乡下女儿的农场,对女儿现在的生活和他即将要过的生活都有些无所适从。此时歌剧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可见一般。
最后,对于人到中年的感慨。卢里第一次去动物诊所,看到贝芙·肖对动物的医治之后,感觉到了人到中年的危机与哀叹:真是夏日苦短啊!凉秋严冬紧跟着就来了。在卢里阅读拜伦的书信中恰好也有对衰老的哀叹:“我一向认为,人过三十,便不可能产生任何真正的或激烈的情感”,对于衰老的无可奈何,“正是夏日苦短啊!凉秋严冬紧跟着就来了”。[1]P103拜伦的中年是激情退却的中年,卢里的中年面临衰老的中年,所以,卢里是拜伦式的卢里,虽然他企图创造一个“与真实的拜伦完全相同的拜伦”,但是实际上,这也是他想象中的拜伦形象,所以他创造的是“卢里”式的拜伦。
二、特蕾莎情节——人到中年
卢里和女儿在农场受到三个黑人的袭击使这部歌剧创作发生巨大转变。事情发生后,他既要照顾精神受到打击的女儿,又要照看农场。一个来自城市的文学教授边做农活边在构思他心心念念的歌剧,第一幕的台词想不出来,开场的音符也隐隐约约的把握不住,歌剧里的拜伦和特蕾莎在卢里的脑海中消失,让他感到一阵绝望。此时的卢里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的创作,他不再是满怀浪漫主义的爱欲的仆人,相应的,此时的拜伦也已经从歌剧中退场,成了一个鬼魂式的存在,虚无缥缈。
在拜访过梅拉妮一家后,承认自己的过错,此时的卢里早已不是拜伦式的卢里了。他回到自己被盗窃的家中,看着满目狼藉的家,再次开始创作歌剧,此时的拜伦与特蕾莎相爱的激情逐渐退却,“他感到,两人间爱情初起时那种令人狂醉的情形可能再也无法重演。他的生活的冲动已经开始平息……”卢里把目光开始转向到特蕾莎,苦于年轻有活力的特蕾莎没有合适的音乐可以相配,他决定从中年特蕾莎写起,吝啬、衰老、怀念拜伦、孤独寂寞,“拜伦的爱是她能引以为豪的全部财产”。[1]P210特蕾莎帮拜伦唱出自己的心声,卢里帮特蕾莎唱出自己的心声,他在歌剧中的位置已经转移到特蕾莎这个任务身上。青春已逝特蕾莎呼唤拜伦,卢里构思的回答是,“万般激情的源泉干涸了”,[1]P211如同他自己,他用这个中年妇女对衰老进行反讽。
在得知女儿因为那次抢劫而怀孕,卢里对于未来的计划和女儿发生争执,看见凶手却没办法将其绳之于法,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对生活的无能为力,“这就是他必须听听特蕾莎的指教的原因。特蕾莎也许是世界上唯一能拯救他的人”。[1]P241处于个体的绝望境遇的卢里试图打造了一个身处音乐中的特蕾莎,企图通过特蕾莎来拯救自己。“特雷莎是音乐剧的灵魂, 卢里通过创造特雷莎这个形象完成了重建自我精神世界的重要环节”。[4]
三、音乐情节——衰老和死亡
在写特蕾莎这个人物的时候,卢里就开始创作歌剧中的音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他在这歌剧中的位置,既非特蕾莎,亦非拜伦,甚至也不是两者的混合体,他的位置就在这音乐里面,就在这班卓琴琴弦拨弄出的平淡无趣的、细碎的啪啪声中,这声音鼓足力气拼命要挣脱那荒唐可笑的乐器的束缚,可依然被琴弦紧紧地牵了回来,就像一条挂在钩上的鱼儿”。[1]P213卢里不断地在音乐中寻找拜伦和特蕾莎的主题,可以说,此时是音乐在创造着卢里。
不论是拜伦在意大利的经历,特蕾莎的中年生活还是卢里的不幸遭遇,个体人生与音乐艺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5]中,尼采一反传统,他认为希腊艺术的繁荣不是缘于希腊人内心的和谐,反倒是缘于他们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因为过于看清人生的悲剧性质,所以产生日神和酒神两种艺术冲动,人要用艺术来拯救个体人生。在艺术中,音乐是纯粹的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的艺术,是世界本体情绪的表露,这也是卢里在歌剧《拜伦在意大利》中最后把自己归为音乐的原因,音乐才是卢里在这部歌剧中真正要表达的。尼采说“其他一切艺术是现象的摹本,而音乐确实意志本身的直接写照”,[5]P67所以卢里感叹“原来艺术就是这样,原来艺术就是这样产生艺术品的!多么奇怪!多么让人惊讶,令人感叹!”[1]P213
四、悲剧中的喜剧性——生命的意义
卢里不仅在歌剧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在小说中提及“六个月前,他曾经认为自己在《拜伦在意大利》一剧中的影子位置应当在特蕾莎和拜伦之间:既不为延长那个激情肉欲的夏天而渴望企盼,也不为要回忆忘界里长久的睡眠而不情不愿。可是他错了。使他心动的并不是剧中肉欲,也不是哀伤,而是其喜剧性”。[1]P213这种“喜剧性”同样在《悲剧的诞生》中得到了阐释,尼采认为音乐是属于酒神颂戏剧的,把世界看成“酒神的宇宙艺术家”或“世界原始艺术家”,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的痛苦和毁灭,这样,现实的苦难就化作了审美的快乐,人生的悲剧就化作了世界的喜剧性,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乃是最高的肯定,而悲剧则是肯定了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连同它必然包括的痛苦和毁灭,与痛苦相嬉戏,从人生的悲剧性中获得审美快感。卢里放弃歌剧创作,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音乐源泉,回归到个体生命中,“无法使《拜伦在意大利》摆脱与生俱来的单调感。现在这差不多成了梦游者的手笔了”,[1]P247原因在于他已经理解了人生的意义,不再惧怕衰老和死亡,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人生的打击后,在小说中,卢里发生这种转变,主要由两点原因:
其一,在动物诊所的所见所闻。一开始,卢里去动物诊所帮忙只是为了不与女儿产生更大的分歧,“同动物相比,我们属于不同层次的生灵。并不一定更高级,但肯定是不同的”[1]P87,直到他开始给动物安乐死,把动物扔到焚化炉中,“他止不住顺着面颊淌下来的眼泪,他的手不住地颤抖”,[1]P166这个事情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卢里亲自把装有动物尸体地袋子扔到焚化炉,“他可不愿意把如此地羞辱强加于这些尸体”,[1]P167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中,卢里给予了动物和人一样地尊重。此外,在镇子上租了房子,打算一边等待孩子降生,一边创作歌剧,发现狗能听得懂班卓琴,让狗听听那段音乐,这时候卢里已经打破了一切生命的藩篱,而他选择让狗安乐死。从一开始将动物作为歌剧的装饰工具,到最后与狗相伴,“开始学会以一种同伴思维来看待自己和动物之间的联结,而不是先入为主地将动物贬斥到无法认识的下层世界”,[6]卢里的这种转变正是他坦然面对死亡的证明。
其二,露茜怀了黑人的孩子。因为上次农场被黑人袭击时遭到强暴,露茜怀孕了,并决定生下孩子。卢里得知后与露茜有过争执,“一个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赋予了儿子生命的父亲:难道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结局?难道他的家族就这样完结了,就像水渗进土,不见踪影了?谁能想到这样的结果!这是极为平常的一天,与任何其他的一天都没什么两样,晴朗的天空,温和的阳光,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完全变了!他靠着厨房外的墙站着,两手捂着脸,一阵一阵地抽泣,最后哭出声来了”。[1]P230因为担心女儿同时又要避免与女儿再发生争执,卢里独自一人在镇上租了房子。但是看到女儿在农场的恬静模样,卢里突然领悟到婴儿到来的意义,这让他感觉到衰老和死亡不过是为了迎接新的生命,他懂得了死亡是必然的,生命是延续的,“而他在其中的份额,他为此提供地奉献将会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被彻底遗忘”。[1]P251这时的卢里已经理解生命的意义,并开始想象婴儿到来之后地场景。在经历一次次打击之后,卢里又重新站起来了,他通过人生的悲剧获得生命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所以“我们应该更严肃地看待《耻》中那部关于拜伦的歌剧,它绝不仅仅是编制情节的道具,更不是库切嵌入小说内部的一个揶揄卢里文学创作力如何平庸与衰竭的文人笑话; 相反,卢里头脑中构思这部歌剧的过程是一次重要的文学事件,”[6]它应该被视为与主人公经历人生巨大变故同等重要的叙事进程,这两个进程在小说中同步前进、相互映射。卢里所心动的不是拜伦的浪漫主义中的爱欲,不是特蕾莎人到中年青春不再的爱,他获得的是从歌剧音乐中彰显的生命意志,以及打破一切生命藩篱、再次获得新生的喜剧性。“在遭受打击、沉沦落魄乃至被剥夺了外在的尊严之后,总是能够奇迹般地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