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俞平伯旧体长诗的叙事性特色
2019-02-10李艳敏
李 艳 敏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衡水学院 中文系,河北 衡水 053000)
俞平伯一生的文学创作体裁丰富多变,且大多很难持久。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天空中,无论是新诗,还是现代散文,还是小说或者剧作,他都像一闪而过的流星,划一道光亮就消失了,比如他的小说只有1919年写的3个小短篇,只有1928年创作的《重过西园码头》是一篇散文化的中篇小说。这表明他在新文学创作方面短于叙事而长于抒情。而他的旧体长诗创作数量既多,而且充满了较多的叙事性特色。自1916年直到去世前一年,俞平伯的旧体诗文创作涉及近体绝句、五七言律诗、词、曲、赋等,又有歌、行、吟等旧体叙事长诗。这些诗作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化信息,具有很强的诗学价值和史学价值。在俞平伯晚年,孙玉蓉经过艰苦的搜集和当面校对整理,把其旧体诗结集为《俞平伯旧体诗钞》,并在俞氏去世后协同其家人俞润民、陈煕把这些资料全部收入到《俞平伯全集》第一卷中,这为我们全面了解俞平伯的内心世界和生命体验提供了可靠的资料。
在俞平伯的旧体诗研究方面,分工明确的当今学术界表现出了巨大的先天不足。这对现代文学从业者来说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因为若要读懂那些用典颇多幽婉有余而明晰不足的诗,必须具备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而在现代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我们这几代人缺乏相应的传统文化之根。对古代文学研究者来说,要读懂他的旧体长诗,又需要对现代中国的文化状况和重大史实知识具备全面的认识。若要步入这片领地,横亘在面前的古今文化之沟是最大的障碍。青年学者李清宇虽然有“古今贯通”的勇气去发现俞平伯,却到底没有就其旧体诗歌进行这种贯通式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俞平伯文学创作研究中的一个缺憾。
俞平伯的旧体长诗创作从20年代的青年时期到70年代晚年时期,时间跨度很长,记录了他大多重要的人生大事,带有很强的叙事性。他最早创作的旧体长诗《西关砖塔塔砖歌》和《西关砖塔藏宝箧印陀罗尼经歌》源于1924年西湖雷峰塔倒塌,是为纪念塔倒后去世的舅父兼岳父许引之而做,带着浓郁的佛教经文特点。而《芝田留梦行》源于1924年的一个梦,与同题散文《芝田留梦记》取材相同,但呈现出的古典韵味更多些。《丁丑青岛记游》作于抗战爆发之前,是一篇游记题材的作品,篇幅较长。《遥夜闺思引》完成于1944年末,表达的是在沦陷区北京的忧思。《梦雨吟》作于1940年代末国共两党紧张争夺政权时期。《未名之谣》作于1952年,也带着很强的纪实性。《重圆花烛歌》则是为纪念与夫人结婚六十周年,作于1977年。在上述长篇旧体诗作中,多达三千多行的《遥夜闺思引》在篇幅上超过了吴伟业的《圆圆曲》等前人长篇古体诗。虽然当前学界对这首冗长的旧体诗并不重视,但他对这首长诗所作的系列题跋及其内在的深意不能不引起大家的关注。学者袁一丹在《俞平伯<遥夜闺思引>表微》一文中对这种现象进行过比较详细的解读,但这种解读侧重点并非诗歌文本,而是成诗的过程及其作者诠释中体现的个人意图方面。另外,朱彦的《知心客安在——俞平伯赠毕树棠本<遥夜闺思引·跋语>探微》也详细分析了俞平伯在抗战胜利后求知于士林友人的迫切心境。因此,《遥夜闺思引》的内在思想还有待“知心客”的进一步发现。
笔者不揣浅陋,以文本细读为基本方法,结合文献互证和互文阐释,本文对俞平伯的部分旧体长诗作进详细解读,探究其叙事性特色。寻找隐含俞平伯旧体长诗创作中的双性写作倾向、自叙传色彩和史诗性写作追求。虽说这也是一种误读,但笔者要在这误读中寻找到一条通往现代旧体诗研究的路,对现代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创作心态进行更深层的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说,俞平伯的旧体长诗研究只是一个开始。
一、女性化书写
(一)李商隐梦雨诗对俞平伯旧体诗创作的影响
《春雨》李商隐 (唐)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重过圣女祠》李商隐 (唐)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梦雨吟》俞平伯
义山诗“一春梦雨常飘瓦”。惘惘残春事。萧萧暮雨祠。匆匆才得侍。脉脉又言辞。灯火迷离共。宁居躞蹀随。归家应在亥。一语最难知。
上引诗歌明显表明了李商隐梦雨诗对俞平伯旧体诗创作的影响。而女性化书写现象则是他们诗作的共同特征。现代作家和诗人何其芳前期诗文惯于表现旖旎微妙的情感体验,艾青曾说何其芳的《画梦录》“有旧家庭的闺秀的无病呻吟的习惯,有顾影自怜的癖性,词藻并不怎样新鲜,感觉与趣味都保留着大观园小主人的血统。”[1]其实俞平伯也有这样“大观园小主人”的女性化书写之风。废名在《古槐梦遇》序言中说他是“深闺梦里人”,这也是确语。
俞平伯40年代的长篇五言古体诗《遥夜闺思引》即带着强烈的女性化特征,而《梦雨吟》同样以一种隐晦的女性化书写方式倾吐他苦守北京时期难言的心语。这种女性化书写其实是中国诗歌在长期的文学发展中形成的一大特点,孙艳红在其博士论文《宋词的女性化特征演变史》中对此有详细的论述。李商隐作为影响后世诗歌巨大的晚唐诗人,在表达女性式幽婉细腻朦胧迷离的情感方面可谓别开生面。他充分发挥了诗的抒情特长,其诗中的女性形象介于写实与非写实之间,是美与爱的化身,不但有着朦胧的审美性,而且有着真切的情感性,对后世诗词创作有很大的启发。“文士悲秋”和“梦会神女”是古代文士常写的文学题材。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意境扑朔迷离,内容似有如无,情感缠绵悱恻,托意遥深惝恍,即是其中之一。关于“一春梦雨常飘瓦”中的“梦雨”,王若虚曾在《滹南诗话》引萧闲语云:“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在李商隐的“梦雨”中,“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景象不仅是一种氛围,还带着比兴象征的意味。
古典文学中神女朝云暮雨的传说给人一种男女相亲的暗示,却又因神女的最终远离而造成一种欢爱已失的落寞。李商隐在诗中借无法重返仙界的“圣女”暗示自身的幽居独处与失意落寞,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期待和希望又总是象梦一样的不可把捉。清人钱泳评“梦雨”一联道:“作缥缈幽冥之语,而气息自沉”(《履园谭诗》)。由于《重过圣女祠》《春雨》等诗中融合了诗人遇合如梦、无所依托的人生体验,诗境在缥缈中略显沉郁。
俞平伯长期处于女性包围的生活环境中,他的母亲许之仙和两个姐姐都工于诗词,精通琴棋书画。他的妻子许宝驯虽未接受信使教育,但自幼跟随父亲见多识广,善唱昆曲,还曾跟随名家学习作画,艺术品味较高,这对俞平伯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他对秦少游、周清真词的偏好,以及对《牡丹亭》和《红楼梦》中女儿情的赞赏,对旧式女性的同情与怜惜,都使其创作带有婉约而秀丽的女性化特征,而《芝田留梦行》和《梦雨吟》等旧体长诗则是俞平伯此类作品的代表。他的其它几首旧体长诗《遥夜闺思引》《未名之谣》《重圆花烛歌》也有部分女性化书写特征,带有鲜明的个体生命体验,体现了俞平伯典型的拟女性书写心态。俞平伯以闺思写其沦陷时期的难言之情,在题《闺思引》诗其三中俞平伯写道:“红颜季布信堪师,闺阁襟期想象之。 别有伤心闲涕泪,拈来可似女郎诗。”[2]显然,“闺思闺怨”等女性化书写只是俞平伯隐性叙事策略的一种权宜之计。
(二)《芝田留梦行》的女性形象聚焦
《芝田留梦行》的开头不同于散文《芝田留梦记》开篇对江南雨的大篇幅描写,而是将描写对象主要聚焦在“隔座缟衣子”身上。第一节写与故人重逢,开首两句“一宵过雨苏州街,车溅尘泥滑绣鞋”,即简单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整体环境和女主人公的身份。苏州雨后的街道上,女子乘车而过,因雨天溅起来的尘泥使脚上的绣鞋走路时有点滑滑的。次句“旧家荒圃邀客坐。枫丹桕紫黄花开”交代了相逢的具体地点和外界季候物象。俞平伯喜欢用色彩艳丽的文字来写景物,后一句七分之三都是颜色词,表现了斑斓绚丽的秋景。以下几句写热闹的欢聚场面,又以“曳纨被綺”的俗人反衬“缟衣子”的“婵娟之美”。第二节说诗中这位“燕赵佳人”不同于江南儿女,为人大方,博闻多见。“凤凰城阙”二人初识之时,诗人便“发皇震骇走心神”。然而“歌台一别”之后,佳人杳无信息。第三节追忆经历了几年的分别后,“年时荏苒朝催暮,绿叶阴浓青子多。”暗示当年的女子已经为人妻母。今天重逢在筵席上,“琼姿过眼曾相识”。下面一节主要写女子的歌声之美与短暂的重逢之后再别离的伤感。动听的歌声有着感人至深的力量。荆轲刺秦前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韩娥之歌绕梁三日而不绝。桓子野夜闻清歌徒唤奈何。蔡文姬熟知音律,《胡笳十八拍》以其文学性和音韵美而流传。宋元说书体和散曲、戏剧的盛行也为文学创作中的歌声描写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晚清小说《老残游记》的“王小玉说书”和林嗣环的散文《口技》即是清朝文学中描写声音著名的片段。
俞平伯的长诗《芝田留梦行》用来写歌声的篇幅并算多,也并无特别高明的地方。但从记梦的角度来看,已实属不易。对于世间常见的“别苦”,作者以“酸风回泪泪下霰,难分温煦抚飘零。经年欢意摇秋草,绮梦萧廖容易醒”来形容。继之以临别时对方遣人叮嘱“蜜渍木瓜”结束了这场带点离奇的梦。全诗最后一句“片言还惊惺忪睡,窗外何多积雨声”写梦醒后寒雨敲窗的现实情境。
从以上分析可见,俞平伯的旧体长诗《芝田留梦行》和散文《芝田留梦记》内容基本一致,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侧重点不同,如对这位“缟衣子”的赞美,在诗中是作为重点来写的,爱与怜惜之情溢于言表。这充分体现了俞平伯在个人情怀上的女性化书写特征。
二、自叙传色彩
从俞平伯现存的长诗来看,其旧体长诗涵盖时间比较长,也真实反映出了作者的思想转变过程。他的旧体长诗多数属于自身生活经历与日常梦境的的记叙,带有强烈的自叙传色彩。读其诗,基本上可以串联起他一生的主要生活历程。
(一)《遥夜闺思引》的自叙色彩
《遥夜闺思引》三千多行,创现代古体长诗之最。作者为此诗先后做有文言赋体序1篇,题古诗6首,文言跋语17篇。这也是一首根据梦中得到的诗句醒后断断续续补写完成的古体诗歌。这首诗写赠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妹许宝騋即许季珣。袁一丹曾就此进行过较为详尽的考证,认为俞平伯与妻妹许宝骐曾经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情感历程。[3]这首诗据俞平伯说共分四节,第一节“题外闲情”,“每与正文参错”;第二节“插笔自叙,又分幼年、中岁、近事”;第三节“亦偶有自述处,而大致眷怀家国”;第四节“杂抒怀感”[2]。可见,诗中大多数篇幅内容属于自述身世部分。按照俞平伯的解释“诗以怀人为主,以沧海为背景,以梦幻为因缘”,“杂以颠倒、梦想、回忆、自叙及一般的闺思,甚至有代东瀛妇闺怨者。”[4]俞平伯“欲将秋士之怀,谱入春闺之曲”。[5]
(二)《未名之谣》的自叙成分
1952年俞平伯所作另一首旧体长诗《未名之谣》又是作者的自叙。在俞平伯的笔下,个人经历和国家危亡息息相关。他难忘那“丁字沽前孔翠屏,钱塘湖上鸳鸯侣”,难忘当年的苦雨翁“六时禅诵八关斋,粥鼓钟鱼苦住佳。”而“夜归喜晤婵娟子,文窗曲槛依稀似。梦回言笑诉深情。微惊双宿笼禽翠。”温暖舒适的闺房生活也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俞平伯与妻子亲友“香满裙衫秋陇桂。又嬉兰桨六条桥”的游湖之乐,以及别后重逢的惊喜与共赏美景的宁静蕴含在“堂前雪涕又临歧。夏尽冬回能几时。未浣征衣湖上去。漪园祠壁先寻诗。坚匏山墅开妆镜。花雨红深浓翠映。”这几句中。在诗中他还追述了“姊弟垂髫初到馆。紫藤花下坐摊书”的儿时生活,父母双亲“移家为我到燕台。沁水朱门太学开。华发师儒皆宿彦。元黄别舍几英才”的大学生活,以及“梦里槐安可叹嗟。莫将烽讯误韶华。”“旧携弱妹共兰舟。今念同怀分敌国”的感慨。在世事变幻中他发出“文章误我固非真。我误苍生宁是假”的感叹。对于妻子许家众表亲他赞叹不已“君家兄弟多华俊。七贵先芬称极盛。仲氏温良季女才。垂髫曾识嬉恬并。”写到内战结束之时,俞平伯又回到了他迷恋的“圣女祠”意象,亲友们“重来仙观洛花残。梦雨飘云楚岫寒。谁损涕袍怜范叔。独存风雪卧袁安。”其中寄托着以清高自许的忠贞之志。继之,“两家椿荫渐中年。迎汝寒门俱色喜。几遭颠困几清时。相濡涸辙移星纪。细度流光久莫论。对君悴色予知愧。”这几句是写给妻子看的,表达了对妻子深深的愧疚和不离不弃的感谢。这首长诗最后再次以乘着鸾车的神女离开收尾——“秦女乘鸾缥缈中。珠音亥既迷江浔。诚求如愿知心客。难继芳姿团扇吟。”不但重现了梦中缥缈的神女及其迷离的歌声,而且表达了自己“诚求如愿知心客”的愿望,这“知心客”当然不能落在实处,只能是俞平伯对其文字“知心客”的期待。而“难继芳姿团扇吟”则表明这种愿望的虚妄与难圆。这些文字都表明了俞平伯以诗自叙身世经历的写作初衷。
这种对自身经历的书写在1977年再次复现于其旧体长诗创作中,其时与妻子历经劫难的俞平伯在结婚六十周年之际又以旧体长诗《重圆花烛歌》以高度凝练而形象的诗语记录了两人之间琴瑟友和共度几十年风波患难的历程,易代沧桑之感与同心携手之情尽在诗中彰显无遗。这首诗得到了俞平伯亲友群的高度评价,诗中对夫人的赞誉表达了他由衷的感激和真挚的爱情。
三、史诗性追求
(一)古长篇叙事诗与“梅村体”的史诗性
中国古代诗歌不乏长篇叙事诗,而以女子身世之感寄托家破国亡之恨的作品并不少见。蔡文姬《悲愤诗》二首以及《胡笳十八拍》直陈悲惨的个人经历,《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也都是以个人经历带动全篇,反映时代中的个体生命经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长篇叙事诗,杜甫的“三吏三别”和《丽人行》《北征》也属于篇幅较长的间接叙事,而晚唐韦庄的《秦妇吟》,元稹的《连昌宫词》等诗也大多以代言人陈述战乱中的见闻,以达到成史的目的。明清易代之际,随着江山易主的大势所趋,古体长篇叙事诗也有名篇出现,其中以吴梅村的“梅村体”长诗最为有名。这些旧体长篇叙事诗无疑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而以个人悲欢离合关和家国之变成为他旧体长诗的主要写作主题。1964年,俞平伯评点吴梅村的《萧史青门曲》时说“当时易代之感,与夫身世之悲,盖有不能质言,不敢昌言者,乃借儿女情踪,曲譬而善道之,好一似浔阳商妇琵琶低眉信手时也。”并称赞吴梅村能“开前人未到之境界,诚近代之瑰观哉”,只因其降清之举而使“览者不察,或贵远贱近,或以人废言而苛摘夫前修”。这段话在为吴梅村鸣不平,其实也在为自己抗战时期的表现做着某种辩解。俞平伯40年代及其后写作的旧体长诗在写男女之情的同时也是“寄托遥深”,未尝不带着这种“易代之感”,带着主动的“非一姓之兴亡”的史诗性追求,只是他自身的生平经历限制了他的叙事和感怀。
(二)俞平伯“寄托遥深”的史诗追求
俞平伯的旧体诗创作同样以自身的经历串联起来时代的风云变幻,涵盖了亲历的大事小情,意欲为自己所经历的时代画影图形。因此,俞平伯的写作虽注重儿女私情的同时,还有着自觉的史诗性追求。
《梦雨吟》作于《遥夜闺思引》次年,篇幅较短,是其姐妹篇,可与之做互文见义的解读。[6]在长诗的开篇,俞平伯就形象再现了李义山《重过圣女祠》中的诗句“一春梦雨常飘瓦”。但开篇几句不过是正文的引子,诗中所写内容并不限于上文提到的李商隐诗。由于采用了旧体,《梦雨吟》表意显得更加晦涩,而其中蕴含的家国之情并未改变。《芝田留梦行》是纯粹的梦记,《梦雨吟》则因时代原因带有了更多的“明志”意图。这两篇不同的旧体长诗虽然表面上都写到了与“神女”之间的欢会,仿佛是李商隐诗歌《重过圣女祠》意境的再现,但《梦雨吟》却非《芝田留梦行》那么单纯,而是带有托身无处的寓意,意味颇为深长。《梦雨吟》开篇“惘惘残春事。萧萧暮雨祠。匆匆才得侍。脉脉又言辞。灯火迷离共,宁居躞蹀随。归家应在亥,一语最难知”这几句既有对李商隐诗歌的再现,又融进了俞平伯自身生活的经验。他大学毕业后,经常不得不辞别妻子另做远游,这种短暂的别离,使得他对夫妻离别的体验异常深刻。这在散文《冬晚的别》中有所表现。之后的“独活将谁活。当归未必归”巧妙嵌入中药名,却又表现了夫妻间生死与共的真情和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体会。至“燕市人皆去。吴山事已非。七年闻蓄艾。十载愿倾葵。有梦欹钿侧。无眠拂簟时。漫灰鸿鹄志。虚诵鹡鸰诗。”则是作者陈述身处孤城困境中的选择与坚守,表明其忠于家国的心志。结尾处以“甚处崇兰蕙。谁家采蕨嶶。西山霜叶丽。慎勿更留题。”再次重申自己对国家的忠诚之心。
俞平伯1949所作的《寒夕凤城行》同样写到了国难,“八载长安沉倭虏。隅望收京朝复暮。”“倘乘迁固再来时。下笔应教迷处所。”他的家在此时已经是“壕堑迫墙根。虎旅小院屯。”随后他自陈道:“昔读韦郎秦妇辞。辞中哀感系人思。如何霜鬓流年速。十载非遥两见之”这两句明确表示俞平伯对《秦妇吟》中的社会状况与当时混乱中的北京现状的隔代类比。在诗中作者寄希望于新的政权,盼望着“从此人间事事新”。而北京的和平解放最终使作者高兴地看到“红楼无恙弦歌地。紫陌今为行路人。”从中可见俞平伯对国家危亡的关心,对新生祖国的热情和期待。
另外,《遥夜闺思引》《寒夕凤城行》《未名之谣》也都有着以个人悲欢写国家兴衰的意图,只是在实际的写作过程中——特别是《遥夜闺思引》的写作——并未能做到完全融合而已。
四、结语
通过以上解读,我们发现在俞平伯的旧体长诗中,“神女”形象不仅指他梦中的“神女”,身边的爱人,还寄托着他难以实现的救国报国之志,以及对文字“知心客”的期待。究其原因,“神女”其实是俞平伯借中国文学中的传统形象言自己心中未成之志与求文苑知音心理的外化。而在“海清河宴”之时,这种女性化书写、自叙传色彩抒情又成为他表白忠诚和贞洁最合适的一种方式。
《芝田留梦行》的艺术趣味和美学特征足以证明,比起报效国家服务社会来,俞平伯更愿意沉浸在个人的小天地里,在诗文曲赋的传统艺术中体会中国文字的游戏三昧。当面临山河破碎的国家大事时,俞平伯无法完全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地继续吟诗作对。而事实上在城破国亡之时,他除了写写文字以倾吐内心的隐痛之外却又无以为报,也就只能在“寄托遥深”的诗中表达自己内心的忧患与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担心,这也成就了他的《遥夜闺思引》《梦雨吟》以及《寒夕凤城行》《未名之谣》等旧体长诗。这些诗都带着作者亲见亲闻亲历的个人体会,因此有着强烈的自叙传色彩,同时因为带着时代大事的见证,更有一种史诗性的创作意图,是对俞平伯新文学创作叙事缺陷的一个有益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