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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道师

2019-02-09朱大可

山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白朗三姑

朱大可

位于南山路丰乐楼附近的数十间香铺,以制香和售香著称,其中白氏香铺最为有名,它散发出的奇异香气,成为这一带的气味标记。爱好香道的妇人最喜在香市游逛,到处都是顾盼的秋波和香艳的笑语,官宦子弟、富商和读书人也都趋之若鹜,猎艳者的脚足,磨亮了路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附近的湖岸旁游船林立,船娘抱着楫桨在高声招徕游客,丝弦、箫鼓和歌咏的声音从画舫里传来,仿佛每个时辰都是男欢女爱的庆典。

宣德五年清明后的一个上午,店主白萱端坐在店铺后端的内室里,背对温馨可喜的阳光,正在细细品尝新近到手的雀舌水芽,嘴里萦绕着这种草本植物的清香,只听见那扇绘有太极图案的店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在向小伙计六丫发问,说是要订制一款男用迷香。六丫断然回绝了,说我们是名门正派的商家,不经营这类阴物。对方笑了起來,说自己是刘知府的夫人介绍来的,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见外。六丫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人一时僵在那里。

白萱闻到一股发馊的气味,那是客人昨晚做事后没有洗净下身的结果。她放下白瓷茶盏,笑着挑起门帘出去,看见铺子里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青年,头戴深红色镶珍珠珠冠巾,身穿窄袖对襟棉杉,腰间系着一根犀牛皮带,黄金带扣上镶有青金石龙纹,一望而知是贵族子弟。南京宫廷、浙江州府和地方官贵,都在这里采买各色香品,有时也暗中订购非法迷香,但多为女眷所用,像这样由男子出面寻求男用迷香的,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这位客官,本店不卖任何迷香,不管男用还是女用,只好请你海涵了。”

那位来客看见白萱,不禁眼睛一亮,仿佛见了天上降下的仙子,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从他的牙缝里飘来一缕白糖米粥的味道,掺杂着榛子、松仁、栗子和玫瑰的气息。白萱笑了,心想这位花花公子的早餐,吃得还挺素净。

来客抬手作揖道:“掌柜的,贵香铺经营的迷香,在浙江和江苏一带,都是无与伦比的顶级货。小生诚心以八百两黄金订购,今日先付二百两作为订金。”他回身推开店门摆了摆手,一位浑身汗臭的脚夫,提着沉重的箱笼走进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黄澄澄的金锭,犹自带着地窖石板和紫檀木的混合气味。

“这是小生的一片诚意,请掌柜的笑纳。”来客凝视着白萱,仿佛要洞察她的所有意念。

白萱有些惶惑。她从未面对过如此高的开价。要是接受,她可以就此歇业三年,而放浪四海,寄情山水。她无法拒绝这种强大的诱惑。

但在她耳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在发出梦呓般的耳语:“你……别破了我们只做女性迷香的规矩。”

她的表情顿时迟疑起来,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就在今晨的梦境里,她看见自己跟这个叫做白朗的青年相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彼此融进了对方的身子。十三岁以来,这样的怪梦已经做了无数遍,除了场地和衣服的细节有所变化,所有的动作和对话都一模一样。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活在她身体里面的弟弟。她给她取名“白朗”,每天都跟他对话,而且在每月的下半月,她都会跟他对换,自己退隐到肉身的背后,让他在这个庸常而喧闹的世界里行走。他们交替着在世,犹如轮值守望生命的哨兵。

但这次她破天荒地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她收下黄金,然后预定了一个月后的交货期限。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就在门扇被关上的瞬间,白萱突然有些后悔,她让六丫收好黄金,自己回到里屋,重新端起茶盏,刚想呷上一口,却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叫道:“你犯了滔天大错……”

白萱从未耳闻过弟弟如此愤怒的声音,顿时惶恐起来,手一松,茶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茶盏坠落的时刻,六丫心中也是一惊,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白萱此后许多天都不见踪影。她躲进自己的巢穴,去从事男用迷药的营造,就像一个专心产卵的蚁后。

白萱的炼药点就在郊外万松岭半坡上的住宅里,离群而立,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三四里地。远远望去,那是五间简朴的茅顶木屋,被一道细竹篱笆所包围,其上爬满遮蔽视线的绿色藤蔓。白萱的书房紧挨着岩石。而在书橱背后的暗门,是修筑在山岩深处的密室。它们以防潮的黑炭夹板分隔,放置各种炼金术所需的器材。分为原料间、炼药室和成品库三间。用蒸馏法制作的各种精油,有数百种之多,置于半透明的琉璃瓶之中,并遵循香道师父沙辛的教导,按地、水、火、空(气)和以太五种性征,分别陈放在金丝楠木打造的货架上。

以橡木苔香油为基料,加入广藿香、檀香、雪松,以及没药、琥珀、麝香和海狸香,白萱就能调配出男用迷香的基液。这配方源于阿育吠陀,名叫“喀琶奴妲”,而为了强化针对女人的迷性,她还要加入皮革、烟草、雪松木、焚香、胡椒、大麻、罂粟和曼陀罗之类的精油。

这是师父沙辛留下的秘密财富。他来自天竺,浑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香味,自称是乐神兼香神乾达婆的化身,专程到东土来传播关于香的真理。在参拜普梅庵时,发现了白萱的嗅觉异能,就把她收为弟子,耗费五年时间,传授提炼香精的全部本领,并且留下这瓶叫作“喀琶奴妲”的终极精油,然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所有的试验都须在子时进行。那是万物秘密生长的时刻。为防止自己被迷晕,得以闭息法止住呼吸,用肌肤上的孔窍感知香料的比例。她盘腿而坐,凭意念选择香料,又以超验的感觉去权衡它们的重量,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又一跃而起,以敏捷的手法从架上择取瓶子,滴入精油,然后返回蒲团,继续下一轮的冥想。

第十二天的那个午夜。在投放过七十多种精油后,一款男用迷香终于诞生了。白萱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它是一种淡蓝色精油,放入透明的琉璃瓶,犹如哭丧师所收集的欢喜眼泪,在烛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泽。

她来到侍女兼车夫三姑的屋子,让她闻一下滴在丝帕上的香液。三姑正斜倚在床上,抬身吸了一口,突然酥胸起伏,浑身战栗,软瘫在了被衾上。“这,这,这是什么玩意儿?”过了半晌,三姑才回过神来,满脸羞涩地问道,仿佛闻到了天神的气息。

白萱笑了。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款足以诱惑女人的法宝。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成功。男用迷香的最大难点,是无色无味,它既要保持迷香的特性,又须剔除全部气味,这对于香道师而言,是一道几乎无法完成的工艺。她决定过几日让白朗去南京走一圈,从宫廷的舶来品库存里寻找灵感。

他的相好芸香小姐袅袅地走下楼梯,满眼都是说不尽的喜悦。她是前朝兵部尚书铁铉的孙女,二十年前,铁铉因触怒成祖而被杀,妻子和女儿都被皇帝下令送到教坊司,当时芸香还没出生,竟也无法逃脱这一厄难,经过常年的精心教习,终于成为色艺俱佳的名妓。只有白朗洞察了她的真相。她和母親及外祖母,都是世袭的“狐仙”,沦落娼家之后,她依靠迷药与百官周旋,成为富乐院的头牌。而尽管她用了多款香水,还是无法掩饰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狐臭。

她把出手阔绰的玉面公子领进自己的独院,熄灭门头上的灯笼,紧紧关闭门扉——这是小姐正在接客的信号。白朗带来了价值千金的迷药,而小姐则以千娇百媚的柔情回报他的慷慨。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行令,放肆地调情。越过低垂的半透明丝帘,可以看到月华初上的晚景。大报恩寺宝塔燃起上千盏酥油灯,照亮了大半个金陵古城。

芸香把五弦琵琶放在膝盖上,边弹边唱:“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

白朗听得潸然泪下。歌声钻入他灵魂中最脆弱的缝隙。白萱一直在缄默之中,也许已经入眠,也许还在偷着倾听他们的对白。芸香放下琵琶,端起酒杯,又伸出手去,在桌下轻抚他的秘器,感觉到它的蠢动。她眼望白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白朗也轻抚她的脸颊,赞美她的容颜,但他从未有过跟她上床的意图。对于白朗而言,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没有任何女人能超越白萱。

名牌妓女的“香巢”是按烛头收费的,每枝细烛燃烧一刻钟,便要收取五两银子,还不算礼头、小费和特别的酒水钱。一位豪客的每日花销,多在千金以上。白朗说,我买下你三天的烛头费,只求你替我办一件小事。我要采购三宝太监带回来的那些西洋旧货,不知姑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芸香无限妩媚地笑了,在他胸前纤指一点:“公子真是托对人了,明天南京守备罗智罗大人要光临鸟巢,他是内官监太监,跟和大人都是自家兄弟,正忙于采办三宝太监第七次下西洋的用品,顺便也管着各路库房,我来跟他说说,那些没用的东西,搁着也占地方,还不如换点银子,也好物尽其用。”

第三天午后,一名自称徐旭的内官监典簿,就来白朗下榻的客栈求见,说是奉了守备大人之命,要为白公子解忧。白朗当即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对方满心欢喜地收了,教他换上库兵的服饰,手持库兵的腰牌,然后带着他进了库房,去看三宝太监带回来的神奇宝贝。

这几年来,白朗通过中间商,已经买回许多西洋香料、宝石(青金石、玛瑙、缅玉)和各色琉璃器皿。而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深入宝库腹地,兴奋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库房高大而广阔,犹如巨大的宫殿,高耸的货架密集排列,陈放着来自各个藩国的奇珍异宝,还用纸签细细标出物品的名字、来源国和入库的年份,活儿做得一丝不苟。他不由得赞叹说:“和和和和大人果果果然了得!”

典簿把白朗留在库房里,交待一番之后,便自己办事去了。两名库兵用竹竿挑起马灯,替他照亮那些躲藏在阴影里的宝物。白朗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与胸腹齐高的那两排货物,还来不及看放在上层的,就已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似乎置身于《山海经》所描述的世界图景中,被各种精怪的肢体和脏器所包围。

他对此有些束手无措,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能凭着鼻子的直觉,从那些令人骇怕的气味中,找出可能是“喀琶奴妲”的相克物。最终,他选中了麻林地麒麟(长颈鹿)的头角,卜剌哇国驼鸡(驼鸟)的趾甲,木骨都束国花福禄(斑马)的尾巴,苏门答腊国飞虎(鼯猴)的翅膜,古里麋里羔兽(猞猁)的胡须,还有一对忽鲁漠斯狮子的睾丸。

库兵在名录上逐一找出它们的记录,算出价格,然后用纸细细包好,放进一个皮囊。典簿笑道:“白公子这回收获不菲,这些可都是稀世药材啊。”白朗懂得他的言下之意,赶紧取出三个金锭,两个交给库兵登记入册,一个塞进了典簿的袖口。

第二天上午,白朗打算动身返回杭州。他提着装有宝物的皮囊走出客栈,想在附近找家车行商议一下租车的价格,却看见两条汉子紧紧盯在身后,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脚臭味、馊嗝味、庙堂檀香味和杀气。白朗快步走了一段路,进入热闹非凡的御街,也没能甩掉他们。他于是拐进一条朝北的巷子,立定,蓄势,等他们逆着阳光走来,突然向其面部甩出左袖。一股迷香喷出,直击两人的面部,但对方竟毫无反应,拔出短刀就朝他刺去。白朗吃了一惊,知道这回遇上了传闻中的无鼻僧团杀手,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一条黑影裹挟着狐臭和脂粉香闪电般袭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两个杀手就已经手捂脖子,颓然倒在地上,咽喉处涌出了黑血。他定睛一看,救他的那位,正是女扮男妆的芸香。她吩咐随身的龟奴拖走尸体,然后拉着他的胳臂走过几条巷子,这才停下来笑道:“公子受惊了。我早就发现他们在跟踪你。啥也别问了,这些和尚都是坏人,他们死不足惜。”

白朗见四下无人,搂着芸香的细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从前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如今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真不知以后该如何待你才好。”

“公子多来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芸香嘻嘻笑道,身上的狐臭逾越脂粉气,紧紧缠住他的鼻息。她带他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镖行,替他安排好一应护送事务,然后屈膝道了个万福,莞尔一笑,飘然而去,空气里残留着她的袅袅韵味,香臭交织,被风送到远处的榆树梢上。

白朗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他想叫住她,跟她一起返回富乐院,在那里纵情声色三天三夜,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仿佛听见姐姐白萱的幽怨叹息。他自嘲地一笑,在镖师的扶持下,登上了即将出发的马车。

无鼻僧杀手的袭击,令白朗胆战心惊。当年的临安药师许宣,被白蛇精采走玉液,沦为佛道两家的笑柄。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的无鼻僧团,为了对付施用迷香的“妖精”,刻苦练习,掌握了一种叫作“龟息法”的闭气术,以及让五仙显形的“雄黄法”,并靠这两种道术,救下了许宣的性命。

白朗此前多次听人提过这类传说,但从未放在心上,刚才亲身经历了这场劫难,只好死心塌地的信了,但他最担忧的还是杭州的府邸、密室和售卖迷香的香铺。他跟白萱是五仙的盟友,要是真的被无鼻僧团发现,他们的前程将危机四伏。想到这里,白朗心里堆满了忧虑。他猜那個花花公子,或许就是无鼻僧的探子,前来试探他们的身份。“唉,都是姐姐的贪欲惹的祸。她接的新活儿,终于暴露了身份。”

马车走出南京城之后,路边的风景就变得无趣起来,放眼望去,只是一些长满青苗的平坦田野,偶尔可以见到施粪和拔草的农夫。车夫老张走南闯北,是个熟谙江湖的老手,白朗就跟他闲聊起来,试图打探无鼻僧的消息,而镖师一言不发,用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两边。

老张说:“镖行做的多半是五仙的生意,交的也都是五仙道上的朋友。刚才那位富乐院的姑娘,可是我们的大主顾了。”他上下打量白朗,意味深长地一笑,仿佛也看透了他的来历。白朗尴尬地一笑,什么都没解释,赶紧转移话题,去扯那些关于妓院姑娘的八卦。

傍晚在丹阳的小客栈里打尖时,三人到隔壁酒馆里饮酒。老张酒喝多了,再次提起“五仙”的话题,对这类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变种生物,露出又爱又怕的语气。

老张说:“这狐、黄、柳、白、灰五仙,最初以采男人的玉液为生,而后则开始索要情爱。她们的欲望,深不可测啊!”

一直深陷沉默的镖师,这时看一下四周,压低着嗓门说:“我看这屋里就有几个,你们说话要留神了。”

白朗跟这类精灵接触多了,也没太在意,反而笑着问道:“看来这位大哥曾经着过五仙的道儿。那种采液之术,据说十分厉害,不知镖师大哥如何应付下来的。”

镖师呐呐地说:“从前有过几次,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虽然精气有些亏损,但分手之后,心里还老惦着,总觉得她们并非坏人,反倒是那些无鼻僧比较可恶,一直在找她们的晦气。法海和尚早已圆寂,无鼻僧和五仙的战争,却始终斗个不停。那些和尚杀气太重,个个都精通杖法和刀术,动不动夺人性命,弄得天下都怕了他们。”

白朗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故意摆出一副旁观者的中立姿态:“一边是吸液,一边是嗜血,我看都不是良善之辈吧。”

车夫老张说:“不过这样也好,江南这些镖行,亏得他们间的争斗,咱们才能揽到许多生意,两百年来,非但没有衰败,反而日渐兴隆,光是南京城里,就有四百多家镖行,数量都快赶上酒馆和妓院了。”

白朗说:“是啊,有你们这些镖师大哥,我们这些商家便多了一份依赖。”他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端起酒杯说,“来呀,谢两位大哥,让我懂得了这些江湖秘密,日后小弟在南京和杭州之间走动,还得烦劳两位的大驾。”

“哈哈,这位小爷,容颜英俊,皮肤细嫩,乍一看像个娘儿们,性情倒像是江湖中人。来,干一杯。”老张斟满米酒,一饮而尽。

白朗脸上一红,也喝尽了杯中的残酒。

白朗十天后回到杭州,交出他采购到的宝物,重新回到了休眠状态。又过了三日,白萱在黎明时分从深梦中醒来,看见苍穹上斜挂着新月,天边依稀有了一些曙色。她披上波斯羊毛薄毯,急切地穿过秘道,看见制香室的架子上,多了那些奇异的物品,而且它们的名称和来历,白朗都用小楷仔细地写在曹氏软纸上了,带着青檀皮、稻草、丁香和天竺薄荷的气味。就像往常那样,他在卷草纹信笺上留下两行清秀的小楷——

“萱,余初醒,思汝心切,百愁纠结。须慎无鼻僧人,彼已近矣。”

白萱把信笺藏进那只塞满书信的樟木象牙匣子,小心地锁好,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六年以来,他俩交替在世,只能靠书信或耳语交往。眼看匣子渐满,恐怕要换上更大的才能容下了。姐弟俩的彼此思念,是她所要守护的最高机密,就连最体己的三姑,都不能触碰这些字纸。她知道,这封信除了表达思念,还是一种含蓄的警告。虽然白朗遭遇无鼻僧的袭击,但她确信那只是一次偶然事件。南京地面上的和尚,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深信,他从未露出过破绽。

她端坐在蒲团上,收回所有意识,包括诸多担忧和喜悦,把它们聚焦在内心的“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上。它是一个正在旋转生长和含苞待放的骨朵,散发出微笑般的复杂香气。她需要加入一些新成分来中和这种香味,令它在保持强大迷性的同时,变得难以觉察。在这花朵的幻象四周,一些物体在缓慢旋转,其中一些稍后飞走了,还有一些落在花瓣上,跟骨朵融为一体。她敏锐地看清了那些飞走的事物,它们是麒麟的头角、麋里羔兽胡须和花福禄的尾巴。依据反向推理原则,她弄清了需要添加的两种成分——飞虎翅膜和狮子的睾丸。

她仔细清洗这两件宝物,把它们切成碎片,放入矿盐水里煎煮十六个时辰,做成一小罐浓膏,然后又耗费十八个时辰,以蒸馏法加以萃取,提炼出一种橙红色的精油。她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二次微笑”,重量只有一钱五分,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小琉璃瓶里。

在第五天的正午时分,一直不吃不睡的白萱,终于有些神色委顿了。她扶着桌沿缓慢坐下,知道最后成功的时刻已经逼近,而她还不能彻底休憩。三姑送来了一盏用狗胆、狐肝、虾蟆脑、胡椒粉、料酒和海盐炖成的参汤,用小勺子仔细喂她服下。温热的汤水抚慰了她的肉体,她靠着竹榻昏然睡去。离约定的交货日期还有十六个时辰,她要积蓄能量,在夜晚子时作最后一击。

她后来是这样向白朗描述那个难忘时刻的:午夜到了,三姑替她点燃屋里的所有蜡烛,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体透亮。她小心翼翼地从架上取下两个瓶子,把它们放置在柔软的丝垫上。其中一瓶是淡蓝色的“第一次微笑”,另一瓶是淡红色的“第二次微笑”。她屏住气息,把“第二次微笑”小心地滴入“第一次微笑”,然后轻轻晃动瓶子,看着它的色泽逐渐变成淡紫色。她小心地打开鼻息,短促地闻了一下——好极了,完全无味,但她却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俄顷,她猛然软瘫在三姑怀里,发出娇嗲的喘息声。

守在一边的三姑拍着手说:“小姐,你的宝贝总算成了。做得好辛苦呀。”

白萱笑着对三姑说:“我知道宝贝成了,它的名字叫‘喀琶奴妲的第三次微笑。”她伸手搂住三姑,开始热烈地吻她,“你看见我的微笑没有?是喀琶奴妲的第四次微笑。你看,她在这里对你微笑……”

三姑没有拒绝。她迎着白萱的炽热目光,自己褪下软滑的绣裙和亵衣,大胆亮出了自己的秘器。

“你,你,你这流氓,我要叫醒白朗了。你不是三姑,你是三叔。”白萱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她赤裸的身躯,痴迷地笑着,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在明亮的烛光下,她的整个面容都在融化,变成怒放在池塘边的皎洁的昙花。

那位花花公子准时来到香铺,取走了“第三次微笑”,并豪爽地支付了余款。白萱告诉他说,这款迷香的最大不同,在于它能跟香主的体味融合,生出一种全新的气味来。花花公子听罢笑了,仿佛再度捡到什么稀世珍宝。白萱还警告他,迷药最忌讳的是人血,只要沾上一点,就会立刻失效。

花花公子临走前还递上一份函帖,说是御史于谦、长史周忱等人前来杭州巡视,三日后,知府大人要办一个简朴的欢迎茶会,邀请地方名士出席,特地点名要她表演江南香道。为香铺的生意起见,白萱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气氛肃穆的府衙茶会,从于谦的申斥开始。他以急促而严苛的语气,痛责国家官吏的腐败无能,不能跟皇帝同心同德,更无法把百姓的生计,当作为官者的基本目标。梅花庵奉献的龙井明前茶,以景德镇的青花茶盏冲泡,茶汤香气四溢,却难以平息御史大人的怒气。座中所有浙江官员都受到震撼,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尴尬。

轮到香道的环节,白萱戴着白色软帽和面纱,身穿素色衣裙款款而出,步态雍容。她以朱熹《香界》诗的下阕为母题,把香末倒在香案上,用木模压成篆字,七字为一组,逐个点燃,试图营造出理学香道的精神空间。她点燃的气味舒缓了沉闷的现场气氛。

在进入第一意境“花气无边熏欲醉”时,香篆散发出风信子般的清新花香,于谦斜倚在太师椅上,左顾右盼,似乎并不屑于这种市井的气味游戏。

但到第二意境“灵芬一点静还通”时,水元素雪松木、肉桂、乳香和土元素姜黄、木香根、印度甘松,形成天竺“卡法”的香型,像异域的谣曲那样绕梁不绝,于谦开始正色而坐,仿佛闻到了上古圣人的杳远气息。

在第三意境“何须楚客纫秋珮”中,人们嗅到的是桂花、柳橙、猕猴桃和佛手柑之类的酸甜香气,一如秋天的故里,而于谦这时已被乡愁征服,老淚纵横,打湿了胸前的锦鸡纹袍服。

到了第四境界“坐卧经行向此中”, 沉香、檀香、龙涎香和麝香一起涌现,令他感到自身通体透明,犹如回归到澄明的母体,久久不能言语。良久之后,御史大人用手指轻磕几案,表达了自己的赞叹。知府带着全体官员站起身来,向这位来历神秘的香道大师致敬。就连一直沉睡的白朗此刻也苏醒过来,低声赞了一声“妙哉”。

茶会还在庄严地进行,于谦第二轮训话的语调变得柔和起来。白萱独自走出高堂,前去后院赏花,据说那里是杭州最美的官家花园。在那座圆顶的宋式草亭里,她偶遇了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身穿绯红色虎纹官袍的武官,他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说是要讨教关于香道的诸多困惑。

在议论了一阵理学香道的真谛之后,他说自己是和玛将军,浙江都指挥使佥事,三品武官,管辖着杭州前卫和右卫,而身边那位表情恭顺的青衣短褂男子,是他的仆人,名叫王庆奴。王庆奴朝她躬身行礼,在一边解释说,主人平素没有其它爱好,唯独对香道情有独钟。

和玛将军眼神清亮,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萱,而她则躲在面纱之后,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庭院里月亮高悬,浑圆而皎洁,像灯盏一样照亮了将军高大的身影。越过迷迭香、栀子花、夜来香、矢车菊、风铃草和虞美人草的气息,她第一次清晰地闻见一个男人的味道,它是如此旷达、高远、雄浑有力,犹如天籁,令她魂不守舍。她手扶石榴树枝,努力让自己不会晕倒。

“你的出现,真让人意外。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喃喃低语,有些语无伦次。

“本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约小姐五日后一同游玩西湖的夜景,不知能否赏光?”

白萱计算了一下日子,必须等到白朗苏醒的周期过去:“过两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大约半月之久,回来后便可赴约。”

和玛将军宽厚地笑了:“我等得及。那就一言为定,二十日后的申时一刻,我在‘雷峰夕照恭候芳驾。”

女扮男装的三姑在园子里四处寻找女主,好容易才看到她的所在,赶紧把她从英俊的武官身边带走。王庆奴看见三姑,脸上也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上了宝马香车之后,白萱还在频频回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回到家里,犹自还在品味方才的滋味,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三姑哂笑说:“小姐怕是中人迷香了吧?

白萱笑道:“哪能呀,我会闻出来的。他没这么厉害。”

见主人如此肯定,三姑也无话可说。

六丫说:“小姐今晚特别好看,像天上降下的仙子。”

白萱打开红漆描金的妆匣,对镜端详自己的眉眼,笑靥如花。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举动。三姑望着她楚楚生怜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购买男用迷香的巨款,令白萱可以休息数年。前一阵的过度劳累,引发她身上的弱症,需要静养和调理。她在香铺门上加了一把崭新的铜锁,又挂上告示木牌,说是店主出远门购买香料,半载后方能归来云云。六丫无事可干,白萱便叫她住到万松岭家里,跟三姑作伴,负责打理前后庭院的花草。老园丁刚刚去世,她需要一个新人来顶替他的工作。

端午节那天黄昏,白萱提前到达夕照峰下的净慈寺前。越过低鸣的松涛和竹林,可以望见那座令五仙们噤若寒蝉的“雷峰塔”,它是一座八面五层的浮屠,赤色砖墙上爬满藤萝,背靠山色迷蒙的孤峰,身影倒映在湖上,与浑圆的夕阳辉映,犹如宝剑和金镜的幻象。她疑惑的是,要是白蛇精还在塔下,五仙们为什么没有前来搭救,或者,她已被秘密救走而没有告知天下?

随着太阳隐没在山后,天色黯淡下来,凉风四起,游客逐渐变得稀少。白萱独自在御船坊四周徘徊,眼望那条已经残破的南宋御船,据说那是宋理宗赵昀的遗产,在湖水和风雨的腐蚀下,只剩下一具百孔千疮的骨架,被盛开的荷花环绕,在水面上遗世独立。

她向自己在水中闪烁的倒影望去,看见的竟是白朗的形象——一袭白色长袍,身姿英武而表情愁苦,艰难地翕动双唇,似乎要向她诉说什么。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再仔细向水里望去,白朗却消失了,那倒影变回她自身的模样。她以为刚才只是一种波纹制造的错觉,不免感到有些惆怅。她希望那是一种跟白朗相见的秘密方式,她需要这种镜像般的幽会,它是如此奇妙,超越了世界的基本定律。但转念之间,她又陷入一种混乱的迷思。她无法解释的是,在照镜自怜的那些日子里,她究竟是在自恋,还是在迷恋那个影子般的孪生弟弟?

“姑娘为何叹息呀?”身后传来和玛将军的浑厚悦耳的嗓音。白萱没有立即回首,只是在默然嗅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何等有力的体验呀,它与山野里的松柏清香发生了交响,变得苍劲而雄浑,混合着冷杉、迷迭香、鼠尾草与橡木苔的清新质感。

她随着身披斗篷的将军,登上一条事先租好的小舟,向湖心荡去。将军的仆人王庆奴牵着马儿,远远地守在岸边,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船娘是个三十几岁的徐娘,风韵犹存,一边摇橹,一边哼唱着江南小曲。和玛将军为白萱斟上自备的果酒,默默地饮着,四只眼睛都看向那暗夜里的湖光山色。半晌之后,將军终于开口说:“小姐的味道真好闻……”

将军没有弄错,白萱今天果然施用了女用迷香,那是苏州城首席狐仙的订货,制作时多出了两钱,她就悄悄留下自用了。连她本人都能闻到这款含有麝猫香、波斯树脂和朝露茉莉的幽淡香气。白萱知道,它一定会让将军魂不守舍的。此刻,她就是那情欲界所向披靡的狐精。

“小姐精研香道,可否告知什么才是香道的真谛?”

“香道的真谛,就是让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悦。”白萱悄声说道。

“哈哈,果然如此。小姐真是聪慧,一语道破了天机。”和玛望着低眉浅笑的白萱,露出无限怜惜的神色。

和玛从水里折了一枝莲花,递在白萱手里:“我走南闯北,还从未见过小姐这样的女中俊杰,我……”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把把白萱揽在自己怀里。而白萱身子也变得软了,就势瘫在他身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那天见了将军,小女子都不会走动了。”她在将军耳畔幽幽地说,吹气如兰。

将军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嫁给我,好么?”他凝望白萱,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终极愿望。

白萱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嗯”了一声,赶紧转过脸去,把自己藏进了月光的阴影。

华灯初上,下弦的月亮已经半残,西湖上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民众在沿着湖岸投放羊皮小水灯,多达数十万盏,几乎漂满整个水面,远远地望去,犹如点点繁星。据说在每盏灯里,都住着一个等待超度的亡灵。

船娘嘻嘻笑道:“看来这真是个良辰吉时呀,两位客官,不妨就在这船上,对着月亮行过订亲之礼,我也好作个见证。这种见证,其实我已经作过无数回了。”

白萱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下,然后含羞笑道:“好吧,就依船娘的意思。”

和玛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这南海鲛人采集的黑珍珠,是祖上传下的宝贝,曾经戴在马皇后的脖子上,后来被成祖赏给我的祖父。小姐看看,是否可以作为订亲的凭证?”

白萱接过,看见它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而美妙的光泽,犹如南海鲛人的眼泪,又像是阳光照临下的蓝田暖玉。这时,她突然觉得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在头颅深处爆发,沿着经络一直传到脚踵。她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大叫:“住手,你这愚蠢的女人,你会让我们俩都送命的!”

白萱惊惶起来,手头一松,那串价值连城的项链掉进水里,转眼不见了踪影。两人都变了脸色,彼此面面相觑。湖水不深,但要打捞,除非排干全部湖水。白萱双唇颤抖,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

和玛将军长叹一声,仿佛遭挨了头一棒。

中秋节那天,和玛将军在五间楼举办盛大婚礼,要娶白萱小姐为妻。这件事传遍了整座杭州城,一时成为坊间议论的焦点。

遗失订亲重礼,是一个不祥之兆,但未能阻止和玛将军迎娶白萱的意志。他们彼此被对方吸引,双双坠入热烈的情欲之中。他们在西湖的各个景点幽会,说各种情话,长久地拥吻,却无法逾越男女礼制的最后防线。他们知道,唯有借助婚姻这种俗务,才能成全这场疯狂的爱恋。

离开住宅前,白萱给弟弟留下一纸信笺,向他简要解释了出嫁的理由,只是这理由非常无理,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可饶恕的背叛,但她已被将军的情爱所蛊惑,难以自拔。她写下了“事已至此,勿怪汝姊”的字句,然后将笔掷在案头,义无反顾地登车离去。

婚礼上宾客如云,除了地方官吏和豪绅,还有一些打扮风骚的五仙美人。她们在利用这个场合寻找合适的猎物。她们在座席间穿梭,顾盼生情,却举止优雅,仿佛是些出生高贵的仕女。一名姓萧的幻术师正在表演。宾客们欢喜地看见,龙和凤分别从天上降下,在屋子的上方盘桓对舞,散射出金色的光芒,然后又分别幻化成和玛将军和白萱小姐,在彼此相拥之后冉冉飞走,留下了一屋子浓郁的花香。宾客们轰然发出狂热的叫好声。

从那些尖声大叫的宾客群里,白萱一眼就认出那位订货的花花公子,原来他的本名叫做谷风,是和玛将军的远亲。他混在宾客当中,假意不认识和玛,又风轻云淡地跟白萱寒暄,仿佛也是她的远亲。残剩的神智让白萱警觉起来,怀疑他跟将军联手骗购她的迷香。她知道,那可能意味着她已被自己的迷香击败,落入他所编织的情网。更令人不安的是,白朗竟然始终保持缄默,好像已经对她彻底绝望。她脸色苍白,惊骇得不敢继续往下想去。

面对和玛将军的强悍气息,白萱知道今晚将是个难捱的关头。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听天由命。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涂在自己的双唇上。是的,这是唯一的解药,她必须强迫自己从“第三次微笑”中醒来。

将军依次到各个酒桌前敬酒,听取各种美妙的祝福言辞,又回敬以各种机智的妙语,有时也回首打量美丽雍容的娇妻,踌躇满志,憧憬着新婚后的浪漫生活,而白萱远望这身躯伟岸的男人,小心地计算着进入洞房的时间。她希望他被人灌得烂醉,完全不省人事。她把赌注押在新婚丈夫的昏迷上。到了明天,她就能托故离开,躲到连鬼神都找不到的地方。

谷风拍着桌子在跟人斗酒,看样子已经半醉。他对身边的宾客说,和玛将军有一回在酒楼里偶遇白萱小姐,从此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为赢得美人归,就托他设法高价寻购迷香,不料那迷香的制造者,正是美人自己,你们瞧,这是一段何等奇妙的姻缘啊。

他一边高声讲着故事,一边把烈酒豪迈地倒进喉咙,然后跟众宾客一起哄笑。王庆奴站在他身后侍酒,无意中获知白萱私制迷香的讯息,立刻下楼走进厨房,通知了身为无鼻僧眼线的帮厨。

午夜三更时分,漏壶里的鱼标,指向子时的刻度,婚宴还在热烈地进行,而欢愉的气氛已经盛极而衰。三百多位嘉宾,喝干一百多个酒坛子,其中大多人都趴在桌上,只有少数人还在酒酣耳热地继续奋战。白萱望着半醉的新郎,忧心忡忡,不知他何时才会轰然倒下。她决定即刻出手,充当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她端起斟满烈酒的瓷盅,绕过那些心怀叵测的女变种人,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走去,脸上燃烧着爱怨交织的情欲。

她不知道,就在她举起酒杯跟丈夫干杯的时刻,她自家门口出现了一群无鼻僧团杀手。他们手持锡杖,粗暴地推翻篱笆,冲入茅屋,抓住已经入睡的三姑和六丫,对她们实施严刑拷打,逼她们说出白萱的真实身份。六丫打熬不住,说出了女主向五仙提供迷香的真相,并且还供出地下工厂的所在。

无鼻僧人顺着地道闯进密室,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琉璃瓶、陶罐、坩埚、水池和古怪的物料,恍然落入了恶魔的巢穴。他们怒气冲天,在地窖里堆满稻草,跟原有的木炭一起,放火加以焚燒,把所有这一切都付之一炬。可怜的六丫被无鼻僧打断双腿,活活烧死在烈焰之中。三姑奋起反抗,夺杖击伤一名僧人,其余僧人围了上去,锡杖和短刀一起飞舞。三姑浑身是伤,仍在浴血奋战……

王庆奴从帮厨嘴里获知,杀手此刻已经赶往白萱的住宅,心里顿时生出强烈的愧意,觉得自己虽是无鼻僧的成员,但出卖主人妻子的行为,实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他决计弥补这个严重的过失。他丢下正在忙着跟新娘调情的和玛将军,骑上一匹快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和玛将军酒量大得惊人,已经饮下五斤黄酒,加上白萱递上的三杯白酒,犹自岿然不倒。四更梆子敲响时,他扔掉酒杯,牵起白萱的小手,登上楼梯,满身醉意地把她带入了洞房。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屋子,四壁涂满朱色,家具是描金红漆,床上的枕衾也被染成大红。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柱子和房梁都漆成了噩红色。这种色彩符咒如此强悍,仿佛整座婚房都在欲火中烧。

白萱逐一吹灭那些粗大的红色蜡烛,企图把身躯藏入黑暗,但和玛将军不依,他重新点燃被熄灭的烛火,然后手持烛台去追逐新娘,要强行脱去她的袄裙。白萱惊惶地在屋子四处逃窜,两人展开了老鹰捉小鸡的童戏。在将军失态的笑声中,白萱终于吹灭了大多数蜡烛。屋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下来,墙上晃动着人和家具的诡异阴影。

此刻,只有将军手里烛台上的三枝红烛,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白萱弹出长袖去击打烛台,却被身手敏捷的将军躲过。将军哈哈大笑,乘势一把抓住长袖,扯破了她的袄裙,进而撕开亵衣,见她双乳高耸,腰肢纤细,而胯下却长着跟自己完全一样的异物。

“妖孽,妖孽!”将军无比惊惧地叫起来。“来人哪,王庆奴,你这王八羔子,立马给我滚进来!”

王庆奴在奔往郊外的路上,没有听见主人的召唤。将军于是用力抓住白萱的那件带血的秘器,像抓住一条粗大而柔软的蚕虫。他拔出贴身携带的匕首,在她的尖叫声中,一刀割下了那个丑陋的异物。

在剧烈的疼痛中,白萱第一次看见从未谋面的白朗弟弟,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面容英俊,脸色苍白,脖子上戴着那串遗失在西湖的黑珍珠项链,声音微弱而又坚定:“你不要怪罪将军,他让我们得到了最后的团圆。今晚,我们才是婚礼的主角。”

白萱伸出双臂奋力抱住弟弟的身躯——一具有质感和温度的实体,眼里流出了无限喜悦的眼泪:“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见我?为什么?”

白朗说:“我们跟凡人不同,我们是阴阳同体的太极人。但我只是你的一半而已。我一直住在你的背面,就连镜子都无法打开我的囚室。现在终于我懂了,只有死才能解放我的身体,只有死才能让我们彼此相见,而且融为一体。”

白萱惊声叫道:“不,你不要离去!”但白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而他的身躯也在变形,先是丝绵般地柔软,继而又化成闪烁着微光的碎片,飘散于她的臂弯之间。她知道,白朗刚刚诞生,就已经死去,而作为他的另一半,她也会很快死去。十九年前她刚出生,就因阴阳同体而被父母视为怪物,遗弃在普梅庵前的台阶上,由尼姑妙素当作女孩养大。而此刻,作为制造迷香的果报,她跟弟弟一起站到了生命线的尽头。

她望着屋梁上方那片无边的黑暗,看见白朗的幽灵在朝自己招手,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人生如此美好,可惜过于短暂,才刚刚开始,一切便已结束,她甚至来不及研制出师父提到的那种“太极香”。白萱懂得,只要她拥有那种神香,就能摆脱月亮圆缺的支配,跟白朗作自由转换,甚至与他共同生活,琴瑟和鸣。而现在,她只能寄望于下一世了……她无限恨憾地想道,吁出了最后一口芬芳的气息。

将军这时已经完全从酒醉中醒来,鲜血同时解除了迷药的魔力。他怔怔地看着手里逐渐变冷的异物,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新娘,痛不欲生,开始放声恸哭起来。她即便已经死去,还睁大着眼睛,脸上犹自带着微笑,看起来是如此庄严美丽,犹如一株长在宇宙荒原上的孤树,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大香。是的,他费尽心机得到这个异种妻子,又亲手把她给毁灭了。他是这人世间最可笑的夫君。

当最后一枝蜡烛熄灭时,他扔掉异物,把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王庆奴赶到失火的现场,在废墟里发现了身负重伤的三姑。他替她包扎伤口,却意外看见她身体的秘密。三姑心里一急,便昏迷过去,等到三天后醒转来时,已经躺在王庆奴家的床上。

王庆奴没有去参加将军的隆重葬礼。他日夜照料她,替她清洗伤口,敷上家传的金枪药,又喂她喝下精心熬制的米汤和肉汤,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闷热夏夜,他对她展露出自己的阴阳两套器具。战栗的闪电照亮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物。原来,他们都是阴阳同体的变种人。他们就这样彼此掌握了对方的秘密。他们早就知道,尽管面对歧视和迫害的命运,但他们是比五仙变种人更为完美的人类,他们可以彼此相爱,也可以自爱,甚至可以独立完成生殖和繁衍的使命。

和玛将军和他的新娘之死,曾是杭州城里最大的新闻,但数月之后,人们已经淡忘了传闻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香气般从市井的传闻里飘过,消失于记忆和时间的涡流。

王庆奴和三姑决定要彼此结为伴侣。他们在白萱家的废墟上造起三间茅屋,置备了简陋的家具,在堂屋正面挂上白萱的画像——那是他们敬拜的新神“香道仙子”。她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左手高举药杵,右手托起玉钵,脸上冻结着永恒的微笑。

在办过一场简陋的婚礼之后,也就是立冬那天,他们搬进新家,指望在那里继续生活下去,以男人和女人的双重身份在世,生儿育女,带着“太极人”的全部秘密和梦想,还有一瓶白萱留下的迷香。

“总有一天,咱们会用上这件宝贝的。”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的三姑,摸着枕边那个蓝色小瓶子,对王庆奴耳语道,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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