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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游牧者的小说嬉戏(评论)

2019-02-09马小盐

山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书写

马小盐

朱大可的职业身份,多元而斑驳:学者、批评家、小说家。我甚至还要加上诗人两个字。作为一个语言的炼金术士,朱大可对汉语的提纯与密炼,比很多中国诗人更为娴熟。他对汉语有着深入骨髓的情欲。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位汉语诗人对母语应该产生的依恋,然而,这种依恋却罕见地融入一位批评家的书写血液。不谈他在思想方面的贡献,仅语言学而言,他便给汉语贡献了不同的语系。他生来便是与语言不停嬉戏的人。所以他从学术研究向小说创作转向,我一点也不惊奇。这无非是他驾驭着语言之马,闯进了另一片语言空间,开启新的游牧事业而已。

是的,相对于那些一生囿于一个创作领域的知识人而言,朱大可更像一个文化游牧者。他不停地拓展自身的职业身份与写作边界。他具有游牧者一般彪悍的行动能力,并不停地在各个领域冒险,从文学批评冒险至文化批评,从文化批评冒险至上古神话研究,从上古神话研究冒险至小说创作,蹄声嘚嘚,语言之马所到之处,皆是硕果。

以人类感官为主要内容书写一本小说,是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共有的一个未尽之梦。博尔赫斯在晚年的随笔集里,曾言打算写一本《五感花园》的小说。卡尔维诺的一本散文集里,亦谈到过相似的小说构思。但不知因何缘故,两人最终都未曾将他们的这个创作梦编织完成。写完《古事记》系列后,大可师曾和我谈起接下来所要创作的小说,作为资深女博卡(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的粉丝的一种戏称),当时的我颇为吃惊,告诉他,这两位小说大师亦曾有过这样的创作想法。他孩童般笑了起来,说:看来,无意间要和先驱们完成同一个梦了。

不要奇怪我用“孩童”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表情,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脸上反而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率真,我想这也是他小说创作里那些奇思异想的源泉之所在。他有一颗对这个世界永葆好奇不失童真的开放心灵。

短篇小说六识系列:《幻术师》(视觉)、《哭丧师》(听觉)、《验毒师》(味觉)、《摸骨师》(触觉)、《香道师》(嗅觉)、《大字造师》(知觉),比起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创作构思多了一觉,那便是统摄整体感官的知觉。几个短篇都是我亲手校对过的,并提了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我个人最喜欢《哭丧师》和《香道师》。作为一个短篇小说,《香道师》将人类嗅觉之神奇,推至一个全新的幻境。短短一万七千多字,里面的奇思妙想,却可以和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相媲美。小说将超越常人的嗅觉感官,赋予给一个全新的族群——太极人。我们都知道太极图,但不知何为太极人。柏拉图《理想国》里分裂成两半的球形人,在《香道师》里神奇地合二为一。这既是一种逆柏拉图式的书写,也是在着意打造中国版的赫马佛洛狄忒斯。

赫马佛洛狄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雌雄同体人,它通常以带有阳具的美少女形象出现。它的如今陈列于卢浮宫,雕刻于公元前二世纪,出土于十七世纪的雕塑《睡眠的赫马佛洛狄忒斯》,惟妙惟肖地呈现了这位雌雄同体人的媚态。只是出土时的赫马佛洛狄忒斯没有卧具,意大利艺术家贝尼尼收取了六十金币,补做了一个大理石床垫,将这一传世杰作打造完整。传说中的赫马佛洛狄忒斯原是一位美少年,一次他穿越森林,在湖边停下来,对着水面顾影自怜。湖中水仙萨耳玛西斯窥到他的美貌,疯狂地爱上了他。为了逃避萨耳玛西斯的追求,赫馬佛洛狄忒斯跳进一条河里,而藏在树后的萨耳玛西斯也跟着跳了下去,将其紧抱,并且向诸神祈求,要与赫马佛洛狄忒斯永远结合在一起。诸神遂其心愿,从此赫马佛洛狄忒斯变成了雌雄同体者。

《香道师》里的制香师白萱,便是中国版的赫马佛洛狄忒斯。这位制香天才,容貌美艳,嗅觉超常,婀娜的女性躯体里,却酣睡着一具男性的身体。或许是因东西文化的差异,或许是出于对女性的赞美,在这个中国版太极人传奇里,朱大可特意将叙事重心由男性视角转向女性视角,这是对古希腊雌雄同体人原型神话的有趣的致敬与颠倒。

当然,无论是中国的太极人,还是西方的雌雄同体人,都是人格完满的象征。心理学大师荣格曾将此分别称为阿妮玛与阿妮姆斯。阿妮玛是男性心理中女性的一面,而阿妮姆斯是女性心理中男性的一面。一个太极人,便是一个既有阿妮玛人格,又有阿妮姆斯人格的完美之人,也是一个无需他者填补,而达成自我丰溢、自我圆满的人。《香道师》在打造一位嗅觉天才的传奇人生时,最终呈现的却是关于完美人格的东方样本。

我以前曾经说过,以荷尔蒙为分界线,作家可分为欲望型作家与睿智型作家。杜拉斯是欲望型作家,肉欲是催发欲望型作家书写激情的最佳燃料。睿智型作家对简单地呈现肉欲,似乎并无多大热情。譬如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两位小说大师,便将他们的荷尔蒙完全控制在理性火焰的烛照之下。朱大可的小说,无论是已经出版的中篇小说集《古事记》,还是这一系列的六个短篇,却走了一条睿智型作家与欲望型作家的中间路径。也就是说,他的书写结构与书写理念是睿智型的,毕竟他是一位文论大家,但小说细节却是欲望型的,偏向于表达各种细小而微妙的欲望。对于性,对于爱,我们可以在这些小说里,读到一种奇异的孩童视野般的凝视与想象。

这些小说和文论一样,有着将感性与理性完美融合为雌雄同体人的明确意向,从而释放出一种蛊惑众生的魅力。这种倾向,更多地可能来自于朱大可那颗逆生长的对这个世界永葆童真的开放心灵。他在嬉戏。他在孩子般地嬉戏。他是一个游牧者般的嬉戏者。他驱策着语言之马,从曾经的理论疆域,嬉戏式地迈进小说的国度。他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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