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哲学逻辑:生成根基、观念认知与价值关怀
2019-02-09胡军良
胡军良
(西北大学 哲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美好生活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愿景和向往,也是人类世代相续的梦想与追寻。中国文化传统中充盈着天人合一、充实至美、富足和谐、仁者爱人、民胞物与、仰不愧天、俯不怍人、道法自然、人间大同等有关美好生活图景的思想构画,西方精神谱系中也不乏至善生活、沉思生活、理性生活、审美生活、上帝之城、道德王国、自由王国、本真生活、诗意栖居等关乎美好生活图绘的哲学话语。这些思想构画与哲学话语,或者揭示了美好生活得以可能的自然基础、物质前提、人格力量、生命情怀和价值诉求,或者彰显了美好生活得以可能的现实动因、观念认同、心理需求、文化语境与实践向度。进入新时代的中国更是将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自身新现代性建构的重要目标。新时代的美好生活诉求固然有必然的现实逻辑,但也有内在的哲学逻辑,其充分展开离不开这样几个维度:一是本源维度,在本源性语境中,我们可以立足感性生活、德性生活与超越性生活的共生,守护新时代美好生活的生成根基;二是认知维度,在认知性架构中,我们能够基于传统、现代与后现代生活方式的共在,重塑新时代美好生活的观念认知;三是价值维度,在价值性守护中,我们可以基于意义逻辑、价值尺度与品质境界的共显,映照出新时代美好生活的价值关怀。
一、新时代“美好生活”的生成根基:感性、德性与超越性的共生
美好生活并非无涉现实的玄思妙想,亦非意义封闭的既定存在,而是涵涉真善美且有着自身生成根基的观念体系与实践诉求。其生成根基主要通过人的感性需要、感性活动、感性解放、德性坚守、共善守护以及对有限与必然的超越来完成,或者主要通过“美”的属性、“好”的品格以及“超越性”维度来成就。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好生活就是感性生活、德性生活与超越性生活的有机统一。如果说感性生活聚焦的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日常性、现实性与实践性,德性生活所着眼的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伦常性、规范性与理想性,那么超越性生活所瞩目的则是生活本身的属人性、主体的创造性以及主体对生存规定的超越性。在美好生活的生成根基上,感性维度所成就的是其物质之基,德性维度所成就的是其道德之基,而超越性维度所成就的是其自由之基。
其一,美好生活生成根基的感性之维。如前所述,美好生活是既关涉“美”又关涉“好”的生活,因此,美好生活在逻辑上可定位为美的生活与善的生活。思想史上有关“美”的论争虽众说纷纭,但美与感性之间存在内在关联的观念业已成为一种不易之论。所谓“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所谓“美是感性的完善”(杜夫海纳),诸如此类的话语在具体的思想所指上虽不无差异,但也共同表征了这样的观念:美学乃感性学的深度践履,关涉感性直观的“美”同作为本真生活的日常感性生活之间存在着不可还原的勾连。马克思以感性需要——感性活动——感性解放的思想逻辑,揭明了感性存在论的观念构架和感性原理的生成机理,也使得感性解放一跃成为哲学的一项根本任务。马尔库塞基于马克思早期手稿所奠定的感性存在论基调,援引和改造弗洛伊德的本能压抑思想,将感性从充当知觉的单一性功能中解救出来,从而凸显感性解放的爱欲维度。以马克思的感性存在论为镜,不难理解,直面和守护美好生活生成根基的感性维度,下述几个方面不可或缺。
一是直面生活主体的感性需要。作为感性主体(现实性存在抑或身体性存在)的生活主体,既有能动性的感性意识,又有受动性的感性需要,既需要对自身生存境况有直接性感知,又需要对自身的物质生活条件予以充分满足,从而确立美好生活得以可能的物质基础。马克思指出:“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可以说,人的需要构成了“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不过,守护美好生活的感性根基,并不意味着要唯感性是举,奉行僭越精神愉悦的感官享乐,奉行此时此刻即是一切的日常生存美学,或者奉行“我欲故我在”的行动逻辑而走向感性异化和非本真的沉沦,而是意味着要坚守感性意识与感性需要的统一,在感性具体的展开中彰显生命的丰富性、具体性和鲜活性,使得整体的生命需求能够得到有效满足,使得生命意义和价值能够获致确证的物质基础。
二是聚焦生活主体的感性活动。通过生活主体的感性活动,展示自身作为有别于抽象存在的感性存在,从而确证美好生活主体的本质力量。生活主体对对象世界所作的感性把握,同时也是其对自身本质力量的确证。马克思认为:“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美好生活的展开离不开感性世界的奠基,而感性便是现实,人的存在感性特征的重要表现乃是其对象性及其实现。因此,我们有必要“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0页。。生活主体在其感性活动中,通过对纯粹欲望化意识的超越而同存在本身相照面,从而为其自身的存在本性、行动依凭与意义生成做出实在性奠基。同时,基于感性活动,生活主体既可创造出自身存在与发展的种种可能条件,又可建构出彰显自身创造性的诸种可能意义世界,还可深度回归涵涉文化与价值乃至道德选择的生活世界,从而使得同美好生活密切相关的文化、社会和个人的物质再生产成为可能。
三是实现生活主体的感性解放。作为身体存在或对象性存在,主体生命活动的展开需要愿望意志、身体机能等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参与。不过,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等身体性的感性并不自然而然地具有审美的意义,其审美维度的凸显需要越出自身的身体性而走向自由与解放。通过历史活动以及在现实的世界中使用现实的手段,来祛除感性的功利化、工具化、单一化乃至异化,克服感性中所潜藏的非人属性,从而实现感性的完善(美的充分彰显),实现对具有丰富性、全面性与多样性的肯定和占有。在这种完善、肯定和占有中,美好生活的主体不再为功利性、工具性与有用性所支配,其存在方式不再落入功利实用的窠臼,而为超功利审美所浸润,同时与不可剥夺、不可转让的精神品格相契合。其存在属性也不再依照个体存在物来辨别,而是经由类存在物来厘定。
其二,美好生活生成根基的德性之维。好的生活(善的生活)无不是同善的观念和理想人格(德的完善)内在相关的。因为,“善的生活就是与人的存在的自然秩序相一致的生活,是由秩序良好的或健康的灵魂所流溢出来的生活。善的生活简单说来就是人的自然喜好能在最大程度上按恰当秩序得到满足的生活,就是人最大程度地保持头脑清醒的生活,就是人的灵魂中没有任何东西被虚掷浪费的生活。善的生活就是人性的完美化”(6)[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8页。。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好生活的生成离不开德性的坚守和良善的守护。
尽管正义原则业已成为审视与评判现代生活的道德尺度,甚至正当优先于善的观念依然独超众类,但是我们不能据此动辄将德性拒斥于人类的道德生活之外,不能否认德性之于美好生活的道德奠基作用。现代生活虽可以用正义原则扮演道德法则,以规定人们不应做什么和彰显一种刚性的力量,但是也需要德性为之充当道德理想,以规定人们应该做什么和展现一种柔性的力量。对于个体而言,“德性是这样一些品质,拥有它们就会使人获得幸福,缺失它们就会阻碍他达其目的”。因此,德性是人类美好生活展开和生成的内在必要条件,德性的践行也是人生必要的核心部分。对于社会而言,拥有它们就会使得自身获得内在的高阶价值,可以为人们凝塑值得追求和渐次接近的道德理想,缺失它们,社会就会失却趋向美好明天的前行的方向。就此而言,德性既可以维持人们在实践中所发生的关系,使人们获得内在于实践的善,又可以维持个人生活的形式,在该形式中,每个人追求作为其个人整体生活的善,还可以维持传统,为主体实践和个人生活提供所必需的历史关联。(7)参见姚大志:《现代之后——20世纪晚期西方哲学》,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页。
生活主体如果具有德性,就会获致内在于实践的善,因为德性归根到底乃是实践所需的品质。因此,善既与德性密不可分,又同人的目的紧密相连。作为人类本性意义上的目的,善既是人类所特有的追求目标,又是人类所朝向的最终幸福,亦即其所过的美好生活。不过,美好生活所关涉的“善”与其说是“至善”,毋宁说是“共善”,因为德性唯有在共善的实现中才能获得自身存在的意义。德性虽是能够使个体践履其社会角色的品质,抑或能够使个体趋向实现人类特别目的的品质,但是德性唯有座落在生命共同体中或者说唯有同社会生活相关联,才能祛除道德个人主义与相对主义的流弊,展现其在共同体生活中对品格建构、美德教育等方面所展现的规范之光,真正为美好生活的可能内嵌高阶的价值之维和奠定坚实的道德之基。
其三,美好生活生成根基的超越性之维。人的美好生活无疑是在追求人的美好生活中度过的生活。(8)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 Indiana: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07, p.219.就此而言,美好生活具有明显的属人性,而人又是一种超越性存在,能在种种转化中实现自身生命的超越,也能依凭自身的实践能力或者说实践创造性突破现实的限制乃至自身的限度,其既可超越生物性、有限性而走向精神性、无限性,也可超越现实性、必然性而趋向可能性、自由性,因此,美好生活又是一种超越性生活。
生活主体作为“在世之在”无疑内蕴着有限性的品格,主体所生活其间的世界的事物也无不打上有限性的烙印。有限虽然构成美好生活得以展开的地平线,但并不意味着生活主体就应该时刻身陷有限的泥潭,或者经受有限的约束而不能越雷池一步。生活主体的可贵就在于其不仅能尊崇有限,更能超越有限。在尊崇有限中,主体虽可以守护生存的本真之美、境域性的存在之善(好),但毕竟有限的世界是规约性、限制性甚至封闭性的世界,其美善均存在有待超越的种种限度,均存在有待克服的种种不完满性。基于对有限的超越,生活主体可以拓展自身的存在空间而获得存在的自由,可以实现现实的人化和创造人化的现实,可以突破有限的存在处境而将自身的自由创造、价值规定、意义建构、美善考量显明在并不脱离有限的无限美好世界之中,凝结在并不远离时间的永恒链条之上,挺立在并不疏离具体事物的美善王国之内。
生活主体无疑是自然的,因为其本身就是自然之子,或者说是自然之所产。生活主体既需要自然为之提供生存资料,在现象王国中需服从因果法则,受制于必然。但是生活主体更是自由的,因为其可以超越自然律而给自身订立法则从而确证自身的自由。生活主体既可以依凭理性走向道德自律从而实现意志的自由,也可以依照对自我及世界的理性理解来展开其行动,还可以依凭先行决断来确认和实现其自由。生活主体所确证的自由与其说是单一的,毋宁说是全面的,与其说是既定凝固的,不如说是生成变动的,因为其是自然、社会与精神等诸多因素所造就的统一体,是类本质与现实本质的有机统一,因为其所展开的生命并不是机械的生命,而是通达存在、回归存在的超越性生命。生活主体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既要聚焦现实与具体,立足现实语境和基于实践活动来发展社会、改造世界以及发展和改造自身,也要超越不完满的现实,在面向未来和理想的筹划中回溯理想之源、臻于超越之境、追寻美善之光。
二、新时代“美好生活”的观念认知:传统、现代与后现代的共在
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可能固然离不开感性、德性与超越性等本源性维度的奠基,但也离不开观念上的认知与认同,而生活主体观念的认知与认同实际上又是通过其对生活方式的抉择与尊奉加以显明的。生活方式的理念可用来描述构成群体或个体生活样式的特殊典范与显著特征。……生活方式被视为现代社会形成的构成部分,以呈现其中所涵涉的抉择与分殊程度以及创生性或抵御性的文化可能性。(9)Tim O’Sullivan et al, Key Concept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p.167.因此,内蕴着生活主体观念认知的生活方式的抉择和奉行,也将从根本上影响美好生活的基本面貌和出场形态。而指涉生活经验、生活际遇、社会关系、意识形态、习俗惯例、文化传统的生活方式,既昭示着生活主体对周围事物的认知乃至文化、实践与审美趣味,也彰显着其对生活的种种观念及其自我表达以及对生活风格的自我意识,同时还透显着自身所内蕴的关涉生活类型的认知价值和观念解释力。由于新时代是传统、现代与后现代并存的时代,既闪烁着传统的神韵,又流溢着现代的光彩,也散发着后现代的芬芳,故而裹挟着生活方式的美好生活在观念认知上自然也就离不开传统、现代与后现代维度的渗透与比肩。
其一,美好生活观念认知的传统之维。从语义上看,传统表示历代交相递嬗的风俗习惯、宗教信念、道德价值观念和文化常例。作为活生生历程的传统,足以保证文化的历史持续性及内在连贯性。但是传统也可能沦为一套僵硬不变的见解与习惯,可能会对新的调整必要性视若无睹,而僵化地死守传统几乎必然会引发对传统的片面拒斥。(10)[德]布鲁格编著:《西洋哲学辞典》,项退结编译,华香园出版社2004年10月增订二版三刷,第542—543页。由于每个人至少从属于某种传统,并通过对其传统所指示东西的效仿或反抗而成长,故而其对传统的观念认知自然也就会影响自身在传统生活方式观念认知上的定位。人们对传统的认知定位主要在保守主义与进步主义的基本构架中来进行,比如,保守主义认为我们应该尊重传统,并认为大规模的变革尤其是暴力革命只能导致灾难,而进步主义则会认为传统是阻碍社会进步和个人自由的保守力量,应予以反对与拒斥。(11)[英]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8页。
同样,人们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观念认知定位也会出没与穿梭在进步与保守的二维空间之中。比如,有人认为中国传统生活方式是一种典型的精神性生活方式,其反求诸己、养性立命、圆融一体、乐感性善、榜样示范、内在超越等基本特质,有别甚至优越于西方传统生活方式所昭示的外求征服、理性致知、分析两离、罪感性恶、律令规范、外在超越等基本特质。因此,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实现唯有回归传统拥抱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才能祛除现代性的流弊,医治工业文明所招致的环境污染、人文缺失、自由阙如、意义丧失等伤痛,才能带着自身的民族性和文化主体性而真正挺立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感于斯、喜于斯和怒于斯的坚实大地上。但也有人认为,传统已属尘封之物,往往处于意义封闭的惯性之中,传统生活方式也就难以克服保守性、封闭性甚至落后性的特质,在现代性凯歌高奏和全球化势如破竹的态势下,中国传统生活方式更是因其难同市场主义、消费主义、进步主义与发展主义的基调相协调而应被彻底批判和全盘否定。
关乎中国传统生活方式观念认知的否定性逻辑,虽有其理论视域与言说边界中的某种合理性,但不可依据现代性的巨大冲击力甚或解构力以及现代生活方式的感召力乃至辐射力,来否定传统先行于我们的实践反思和构成我们生活言行之逻辑始点的基本定位,以及否定传统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塑造我们的知识建构、道德情操、审美趣味乃至宗教情怀的基本功能。步入新时代的中国虽然仍不乏现代化的刚性诉求,仍需高扬现代科学主义的旗帜,但是一方面尚需珍视和善待我们自身的传统宗教伦理、文化风俗,比如,儒释道三家所蕴含的仁爱说、正义观、善恶论以及对自然的尊重敬畏等观念,以慰藉人们脆弱的心灵,在应对现代化的刚性诉求时发挥柔性的缓冲作用;(12)参见原祖杰:《东方与西方,还是传统与现代?——论“东西方”两分法的历史渊源和现实误区》,《文史哲》2015年第6期。另一方面尚需聚焦和认知我们自身的传统生活方式,让仁爱之心、孝悌之义、圆融之美、知足之乐光大于新时代美好生活的诉求与践履之中,从而彰显美好生活所应有的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理合一的“一体”之美,重生乐生、安贫乐道、知足常乐、知天乐命的“乐感”之美,以及展示美好生活回溯心灵世界、重视人格养成、力求道德完善的“内倾”之善。
其二,美好生活观念认知的现代之维。新时代美好生活的践履需要传统的维度,需要在生活方式的观念认知上为传统的维度留下应有的地盘。毕竟,传统构成了我们的前见和出发点,生活主体也无一不被抛置在传统之中,同时传统生活方式在构建生活氛围、显明生活意义、创制生活规范、引导生活情致上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但是,我们不能拘泥于传统的生活方式而拒斥关乎现代生活方式的观念认知,遮蔽现代生活方式的意义,从而游离于人类现代文明的大道之外。因为新时代仍然是以现代性为取向和旨归的时代,仍不可避免地遭遇和直面全球化和市场化的洪流而卷入全面且深入的现代化进程。据此而言,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塑造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同现代生活方式及其观念认知相纠缠。
人们往往倾向于从观念认知上将现代生活方式定位为这样的生活式样,它追寻自身主体的独立性,冲破历史、传统和文化的限制,以科技为利器,竭尽所能地掌控和安排自然环境,并通过经济利益来权衡审美对象及其相应的评价。(13)参见[英]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30页。在“现代性”理念的引领下,人们对社会历史的进步和发展深信不疑,力主以理性为建构社会规范的准则,以进步为社会文明的鹄的,以通俗化的人文主义为建构社会文化的核心。祛魅世界的“现代性之光”,既带来技术和政治的巨大进步,促使社会高度组织化,也加速生活的整体节奏,催生出全新的生活质料和环境。如此一来,现代生活方式的认知与奉行对于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实现可谓意义非凡,一方面,新时代美好生活的成就需要在思想、社会、科学、文化、道德等层面尽显“自主化”的倾向,在对过去的批判和反思中,自己创造自己的规则,制定自己的生活标准,以促进经济增长、道德进步和社会正义以及将生活主体从不自由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以理性为中心的现代生活方式可以综合人类迄今创造的全部正面价值与理想,绘制关于人类社会逐步发展和完善的理性蓝图,构设以富强、民主、自由、平等、公正为取向的美好生活图景。(14)参见章国锋:《关于一个公正世界的“乌托邦”构想——解读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页。不过,现代生活方式的认知及践履虽有无法悬置的积极意义,但其所闪烁的理性光辉并不足以祛除自身所固有的流弊,其所内蕴的同一性诉求会使得人们的生活环境、生活目标、生活内容与生活意义朝同一化的趋向迈进,以致生活本身的多元性与丰富性丧失而让位于单一性和贫乏性。不只如此,现代生活方式也容易导致社会的非人格化和生活本身的非生态化。凡此种种都离不开后现代生活方式的深度介入,离不开其从认知与行为两个层面来纠正现代生活方式的偏狭。
其三,美好生活观念认知的后现代之维。现代生活方式所追求的自我实现、无上尊严、至高权利并未导致人类的解放,相反,主体意识的物化、社会关系的异化、信仰危机、贫富差距、环境污染业已成为现代性抹不去的污渍。在此态势下,旨在颠覆和消解现代性以及反思现代生活方式的诸种思潮此起彼伏。从某种意义上说,各种后现代思潮的涌现和风靡,标志着现代世界观在理论和实践层面的破产,而备受该世界观影响的现代生活方式亦不可避免地遭受冲击。(15)王治河:《别一种生活方式是可能的——论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对现代生活方式的批判及启迪》,《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后现代的“反现代性”、“非现代性”旨在从根本上抗拒统一性、总体性、同一性的僭越与宰制。比如,德勒兹认为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否定同一性而肯定差异性,拒绝普遍性而拥抱多元性、生成性和流动性。(16)参见张志伟等:《西方哲学问题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页。德里达依凭延异性解构逻各斯中心论,意在将共时性同历时性相统合,使差异性同同一性相疏离。利奥塔通过对现代性宏大叙事的瓦解宣判现代性知识合法性的无效,基于对异质性、差异性、多元性的推崇宣告终极性、普遍性与同一性的式微。
彰显和坚守美好生活观念认知的后现代之维,一是要给多元的生活方式开拓空间,接纳他者,向他者开放,拓宽生活边界,放弃城邦思维和城邦式的生活,倡导游牧思维和游牧式的生活,无拘无束,自由奔放。与前一种生活方式相较,“游牧式的生活是一种创造与变化的实验,具有反传统和反顺从的品格”(17)[美]道格拉斯·凯尔纳等:《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二是要弱化现代生活方式对现实性的迷恋,而朝向多元开放的可能性,放弃对宏大叙事、超常事物的迷执,而转向对微型叙事、平常事物的关注,从“好大喜功”走向“以小为美”,从对生活本身进行效率考量走向肯定生活的质量和意义。三是要与极端理性的机械的生活方式诀别,同各式各样的消费主义、物质主义、发展主义乃至线性的进步主义抗争,避免使自身沦为一架永远进行着欲望生产的“欲望机器”。应当看到,后现代主张的不确定性、差异性与多元性,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后工业社会中人们社会生活变化在思想层面的集中反映,也的确凸显了现代性的一些负面因素,对于纠正现代生活方式的偏狭也确实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比如可以有效警惕现代性对自然的帝国主义态度、对传统的虚无主义态度、对科学的盲目崇拜、对理性的过分迷信以及对自由的单向度理解。(18)参见王治河:《中国的后现代化呼唤第二次启蒙》,《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2期。我们当然不能因噎废食而全盘否定现代性所具有的自我超越的可能性,毕竟现代性仍旧依凭历时性的权力系统和共时态的货币系统强有力地把控着我们的公共生活。
三、新时代“美好生活”的价值关怀:意义、价值与境界的共显
美好生活的新时代构型除了需立足本源层面审察其生成根基,以及在认识层面明辨其观念认知,还需在价值层面观照其价值关怀。美好生活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影响到生活目的、存在意义、生存价值和生命境界,总是会竭力尊重人的本性,维护人的尊严,建构属于人的精神家园。美好生活价值关怀的映照可以立足意义逻辑、价值尺度和境界维度来予以展开,通过意义逻辑摆脱资本逻辑的支配,通过价值尺度来摆脱工具尺度的支配,通过境界维度来规范和引导美好生活主体的人生观、价值观与生活观。
其一,美好生活价值关怀的意义逻辑。追寻生活的意义是美好生活的核心旨趣,这是因为,一方面,意义构成了美好生活的意图或目标,构成理想世界的尺度与根据。生活的丰富离不开意义的介入,一旦呈现意义危机,那么生活也势必会陷入危机,事实上,大多数生活危机实质就是意义危机。另一方面,既然生活的意义在于可能生活的创造,那么可能生活的创造便是生活意义的显示方式之一。(19)参见赵汀阳:《论可能生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4页。生活主体通过创造生存意义的生命活动造就属人的生活,虽然动物也不乏生命活动,但“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页。。如果说动物在其生命活动中生成自身的生存世界,那么人类则在其生活活动中创设自己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乃是有意义的世界,是创造性活动的可能场所,人类依凭其把握世界的一切方式与生生不息的生活活动,创造属于自身的生活世界的意义,因而意义也就构成人类生活世界的“普照光”(21)孙正聿:《寻找“意义”:哲学的生活价值》,《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
既然意义是由主体在生活世界的实践中被赋予的,(22)[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那么美好生活的型塑就应该坚守生活世界作为承载生命意义的先验境域和作为意义来源的原初语境,克服资本逻辑对生活世界的侵蚀,既防止生活主体沦为资本的附庸以及消费欲望的奴隶,又防止生活主体的私人生活被商品原则支配,(23)胡军良:《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话语的哲学重构》,《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从而凸显生活自身的意义逻辑,并基于该意义逻辑来反拨人们对日常生活实践意义的疏离,强化人们对生命意义的守护,走出意义阙如和价值虚无导致的精神危机。对于意义逻辑,我们既要警惕虚无主义的态度,也要警惕主观主义的态度。不惟如此,我们还要避免将意义作狭隘的形上学理解,认为生活的意义只能是最后的、宇宙的、世界之外的存在,或者只能依凭上帝的存在、超验的神灵来诠解生活的价值与意义,也要避免将意义作狭隘的客观主义理解,认为以客观价值面貌出现的意义必须且只能出现在所谓客观事物之中。(24)[德]R.基普克:《生活的意义与好生活》,张国良译,《国外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事实上,它可以出现在所有的个人生活之中,或者表现为成就某种有价值事物的责任,或者彰显为成就某种事业的雄心,或者表征为自我抉择、自我塑造、自我决定和自我实现的承诺。基于种种责任、雄心与承诺,我们不再将物质财富的占有量与物质消费的自由度作为衡量生活意义的尺度,而是克服种种“物化”状态走向丰盈的内在精神。
其二,美好生活价值关怀的价值尺度。美好生活的展开离不开工具尺度,即工具理性的介入,因为工具理性能够为美好生活提供实体性条件和发挥现实支撑效用。不过,即使工具理性有如此巨大功用,也不可将人类生活压缩在狭小的认知工具尺度的范围内,不能任由浮躁、功利的科技、经济社会体系的支配而失却自身的理性反思能力,更不能任由工具理性(工具尺度)超越其自然边界而使货币化、商品化、工具化、隐匿化和虚无化的态势侵蚀人类生活的规范和价值基础。
工具尺度和科学技术逻辑虽有重塑人类行为及其意义的强大力量,但实际上并不完全适合用来描述、建构与实践人类的道德经验、标准与图景。卢梭就认为,倘若奉行科学技术的那套思维方式,践履科学技术的刚性逻辑,不仅人的自然本性会渐次泯灭,人类传承绵延的美德也会逐渐沦丧。祛魅世界的工具理性不仅使得人类主体渐次生活于丧失方向感、失却神圣感的世界之中,也使价值准则、意义根基日渐凸显解体与动摇之势。自由日益被工具理性所侵蚀,主体的行动日渐被作为铁笼的官僚机构所限制,具有支配性意味的工具理性变成唯一被肯定与推行的合理性形式。(25)[英]埃德加:《哈贝马斯:关键概念》,杨礼银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事实上,人类社会生活中还存在一些更为庄重的东西,诸如人的价值与尊严。就此而言,美好生活的实践一方面应破除物性对人性的主宰,防止生活主体陷入意义弱化和价值迷失的陷阱;另一方面应基于同理想信念、实践的终极目的及积极正当的价值理论密切相关的价值尺度,尊重美好生活主体作为人的内在本性,维护其尊严,关注其价值、权益、自由、生活质量、发展潜能和幸福感等,充分肯定其对幸福的追求。
其三,美好生活价值关怀的品质境界。美好生活是有内涵、质量、品质和境界的生活,其重要的表征就在于它不仅关涉意义与价值,更关涉品质和境界。意义与价值层面的观照主要涉及美好生活的价值关怀之“用”,即将生活意义与价值予以主题化并对之作出相应的审察与评价,进而渗透在生活的各个层面,而品质和境界层面的观照则主要涉及美好生活的价值关怀之“体”,即立足形上层面对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本身予以认知、反思甚至批判,进而内化在生活主体的精神品质中,外显在主体的行为方式上,以及全面规范和引导生活主体的人生观、价值观与生活观。
追慕境界是中华民族精神世界的内在基因,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不竭动力。儒家的入世境界、道家的超世境界、释家的出世境界,古典诗词中的物境、情境、意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现代新儒家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冯友兰)、“心灵九境”(唐君毅)、“物质境界、生命境界、心灵境界、艺术境界、道德境界和宗教境界”(方东美),都是对“境界之思”的哲学阐扬。它们或者旨在确立信仰之途、安顿生命之道,或者意在开拓文化境域、提升精神向度,或者重在涵养道德工夫、显现存在意义。新时代美好生活品质境界的开显主要应从两个方面着力:一是聚焦美好生活的“信仰”之维。信仰构成了生活主体的“主心骨”,彰显着生活主体对精神家园的不懈追索、对终极关怀的隐秘憧憬和对自身本质力量的深度确证,因而信仰类型的选择从根本上决定着生活境界形态的出场。生活主体倘若以利益最大化为取向,就会趋向功利境界;如若以社会正义和道德法则为取向,就会臻于道德境界;假若以超验存在和神灵意志为皈依,就会走向宗教境界。如是观之,信仰不仅能赋予生活主体以神圣性意义并以此充分展开其生命结构,以神圣性尺度统合其人生的诸种要素和际遇,且能赋予生活主体以在场性精神姿态、能动性精神活动和终极性精神依托。二是聚焦美好生活的“文化”之维。境界既有个体意义上的“心性”指涉,可以通过主体的价值取向与内在信仰加以表征,也有社会意义上的“文化”呈现,可以经由民族精神、文化基调和时代精神予以彰显。作为社会性的整体系统和自觉的社会意识,文化一方面规定着人的生存品性和存在境域,预设着人性得以延展的范围,(26)[德]卡西尔:《论人:人类文化哲学导论》,刘述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页。界划着人与动物得以区分的逻辑坐标,另一方面建构着群体的生活境界,象征着民族生活的“样法”,(27)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2页。塑造着国家的“软实力”。就此而言,美好生活在境界上的突破,既有赖于生活主体不断提高自身的精神境界,也有赖于生活主体对民族精神、文化传统的不懈坚守和对时代精神的自觉弘扬。生活主体一方面通过扎根绵延不绝的民族文化传统塑造自身的生活境界,同时也通过生活境界展现自身的文化存在品格和社会的文化价值诉求,另一方面通过扎根新时代所规约和造就的精神谱系以及立足新时代的思想变革和实践洪流,更新生活境界的存在类型和实践生成,同时也通过生活境界的生成和重构展现思想和精神谱系中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