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1世纪传记文学中鲁迅形象的多维建构
2019-02-09丰杰
丰 杰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从1932年增田涉的《鲁迅传》出版至今,鲁迅传记书写与传播已近90年历程。1980年代中后期,随着文学“向内转”的变化,鲁迅传记的书写也发生了标志性的转向,林贤治的《人间鲁迅》可谓其代表。随着鲁迅形象走下神坛,“人之鲁迅”的形象已经逐渐为人接受。21世纪以来,鲁迅传记有了更为丰硕的成果,而这些鲁迅传又大都源自20世纪已经成名的鲁迅传著者的“再读”性创作。如林贤治的《鲁迅的最后十年》是继1986年《人间鲁迅》之后的“二读鲁迅”;朱正的《周氏三兄弟》《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港版《鲁迅传》)、《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以下简称《鲁迅的人际关系》)是继1956年《鲁迅传略》和1982年修订版后的“三读、四读、五读鲁迅”;黄乔生的《鲁迅像传》《八道湾十一号》是继1996年《历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的“二读、三读鲁迅”;陈漱渝的《搏击暗夜——鲁迅传》(以下简称《搏击暗夜》)是继1982年《民族魂》后第二度为鲁迅写传;孙郁的《鲁迅与陈独秀》,是继《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之后的“三读鲁迅”。在新世纪的文化语境中,这种再读性创作所显示出来的共性特征无疑代表着鲁迅研究的重要进展。史料更为翔实、细节更为丰富、价值更为多元、形象更为立体,都为可以预料的题中之义。而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三个方面的阶段性进展:其一,随着对传记文体和历史哲学的认识不断深入,传记作者在注重史实考据的同时,也开始愈加重视文学本身的主体性和人物形象的可塑性。其二,鲁迅传作者和鲁迅研究者还将目光延展至与鲁迅有关的女性人物身上,建构起鲁迅的情感世界和情感世界中的鲁迅形象。在此基础上催生了一批与鲁迅关系密切的女性人物传记,如马蹄疾的《鲁迅生活中的女性》、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乔丽华的《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以下简称《朱安传》)等。其三,聚焦于鲁迅与同时期社会各界名人之间的交往,以期还原鲁迅所生活的社会系统。基于这三种叙事目标,一批鲁迅本传、“她传”、合传应运而生。换句话说,新世纪鲁迅形象的不断丰富与传记文学的不断发展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本文将就21世纪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十余本传记来探讨鲁迅形象在三个维度中的具体面貌和建构过程。
一、本传:暗夜中的苦魂
20世纪80年代以来,鲁迅形象逐渐“破却”了“革命家”“思想家”等多重身份而回归“文学家”的本位。21世纪以来,鲁迅传记作者更为重视“思想家”这一身份,并以深入建构“思想家”鲁迅形象作为一大叙事目标。在张梦阳看来:“鲁迅正是为了改变中国人的精神而走上文学道路的,他是……深邃探索人类精神现象、深刻反思中国人精神的伟大思想家……致力于中国人精神革命的‘精神界之战士’……鲁迅就是对中国人的精神进行深刻反思的伟大思想家。”[注]张梦阳:《关于鲁迅学的哲学追问》,《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1期。他的“苦魂三部曲”也正是围绕着“伟大思想家”这一身份定位来塑造鲁迅形象的。“领头的周大先生,矮个儿,方额,稠密得有些粗莽的平头发型,头发硬硬地直挺着,唇上留着浓黑的八字胡,上唇被浓须覆着,把下唇衬得几分孤傲、不屑和诡谲。单眼皮的双眼,冷峻、严厉,炯炯有神。……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都在那儿想什么似的。”[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页。《野草梦》中,作家鲁迅登场便尽显思想家的气质与神韵。张梦阳的观点是有代表性的。朱正在《鲁迅传》里引用《摩罗诗力说》中“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注]鲁迅:《摩罗诗力说》,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这一名句,并认为“鲁迅是决心要求自己成为一个这样的思想界之战士了”[注]朱正:《鲁迅传》,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80页。。重视鲁迅作为“思想家”的成就和地位,最为直观的体现是对晚年鲁迅的重视。“苦魂三部曲”中最厚重的一部是写晚年鲁迅的《怀霜夜》。陈漱渝的《搏击暗夜》有近一半的篇幅聚焦于上海时期的鲁迅。而最为典型的,当属林贤治的《鲁迅的最后十年》(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鲁迅的最后十年》聚焦于晚年鲁迅的精神世界,简省了对外部环境和日常生活的叙述。在表达方式上,林贤治颠覆了传统传记的叙事语言,而以议论为主。林贤治曾谈及《人间鲁迅》的写作手法:“我在书里也尝试使用内心分析的方法,还借鉴意识流小说的手法,都是此前的鲁迅传记所没有的。从前过多地强调外部的社会环境,而忽视内部的精神状态,包括他的孤独、苦闷、寂寞。外部环境又往往被等同于政治事件的叠加,而忽视周围知识社会的状况,精神氛围,人际关系,种种分裂与冲突。”[注]赵大伟:《林贤治:自由的星辰在远方照亮我的写作》,载刘炜茗:《问学录》,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页。《鲁迅的最后十年》显然延续并加强了对鲁迅“内部精神状态”的关注。全传舍弃了传统传记以时间为线索的架构方式,而是以“国民党‘一党专政’”“反文学:‘革命文学’”“自由与人权”“书报审查制度”“专制与改革”“知识分子的内战”“国家、民族、统一问题”这七个问题作为子主题,以鲁迅上海时期的杂文作为最主要的材料,归纳与评价鲁迅在这七个问题上的原则和态度。林贤治激活了鲁迅杂文所构建的整体精神世界,“还原”了使鲁迅“被迫应战”和“不得不战”的时代处境,勾勒出了一个勇敢坚韧地“横站”着的鲁迅形象。
林贤治对鲁迅思想价值的辨析,并不止于鲁迅所处的那个时代,而是将其放置在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与世界历史范围内的思想家进行比照,从而归纳出鲁迅思想的超越性。如在“自由与人权”一章中,林贤治提出“关于人权问题,鲁迅确实在著作中形成了一套反理论型态的理论”[注]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页。,接着将卢梭的废奴主义观点与鲁迅的理论做比较,得出“鲁迅与废奴主义者有相同的地方,都致力于奴隶的解放,只是鲁迅也把自己看作‘奴隶’而已”[注]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页。的结论。在这种观点的碰撞与文化的互审中,鲁迅精神处境的实质得以呈现——“自由,人权,与宪政制度特别是专制主义制度之间,一直处于战争状态。……现存秩序的反对者,也称异议者,他们是自动站到荒原之中的人物,因此注定是少数,甚至是单个人。”[注]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不难看出,林贤治的意识流手法和论述风格,归根结底是为了深入解读鲁迅晚年的精神世界。
鲁迅形象的审美化,是21世纪以来鲁迅传的一大重要开拓。张梦阳认为“所有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本质上都是诗。”[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三·怀霜夜》,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495页。张梦阳的“苦魂三部曲”的文学性,既表现为小说笔法的运用,也体现为字里行间一种诗性的飞扬。张梦阳将鲁迅的思想与人生赋予了浓重的黑色之美。在鲁迅的世界中,黑色成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颜色。《会稽耻》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复现”了鲁迅童年时期的那些绍兴人事,讲述了一个深厚与顽固的传统是如何给鲁迅以灵魂的负重,逼迫他“走异路,逃异地”的。黑色包裹着黯淡窒息的过去,“铸就一颗忧愤而痛苦的灵魂”[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14页。。“他越来越爱黑夜,爱穿黑衣,或在桌案上一盏油灯下,披着黑衣抄书,或躺在桌边的竹床上,将黑衣盖在胸前,呆呆地看着一晃晃的油灯火苗在黑暗中闪动。仿佛夜永远不会结束,而且越来越沉黑,只有火苗和书像有生命似的,成为自己的唯一伴侣,和自己不时悄悄低语。”[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62页。这种飞扬的诗性,正与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异曲同工,无疑是传记作者对鲁迅思想与灵魂的一种美学升华。
大量“梦境”的描写,构建了鲁迅的诗性人生。在“苦魂三部曲”中,梦境承担了许多叙事功能。一是与逝去的亲人故友相逢来倾吐鲁迅的思念;二是借梦境来抒发人生理想,慰藉灵魂的苦闷;三是连接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会稽耻》中,“樟寿梦见自己的黑色身影在乌云下、荒草中向前疾行”[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64页。,形象地展露着少年鲁迅的人生理想。少年樟寿“在夜里还是常常做那杀头的噩梦,不断从梦中惊醒,醒后也颤栗不止……”[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页。以梦境的形式表达传主的哲学思考,化主观议论为客观叙事,便不至于破坏整体的叙述风格。到了《野草梦》,“梦境”构建得越来越多,自成一个丰富绚烂的世界:
他昏昏沉沉睡着,“梦见自己在做梦”……在梦中成熟了一个故事。爬起身来……在稿纸上写着……颓败线的颤动……[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页。
就在这个值得永远纪念的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夜里,他突又陷入梦中。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页。
夜里,睡梦中,他遇见了嵇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得见这位同是会稽人,有同是早孤的奇人,树人如见神仙……树人一觉醒来,龙章凤姿的嵇康不知去向,但此生却与自己永不相离。但又要汲取他教训:善于保护自己,不去做无谓的牺牲。[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156页。
前两个梦流畅地连接了鲁迅的生活与创作,后一个梦则传达了鲁迅对嵇康的敬佩与引为知己之情。大量“梦境”的书写,契合了《野草》所独具的诗性境界,也是鲁迅夜间写作的一种艺术化写照,可谓《野草梦》最为精彩之处。
不避讳鲁迅的爱与欲,是21世纪以来鲁迅传写作中的另一个闪光点。陈漱渝的《搏击暗夜》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的一种,其“普及鲁迅”,尤其是向青年普及鲁迅的意旨和20世纪80年代的《民族魂》是一致的。但《搏击暗夜》所建构的是更为“有血有肉的‘活的鲁迅’形象”[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陈漱渝的再读性创作,将鲁迅的婚恋生活放回鲁迅的传记人生之中,成为《搏击暗夜》里一条重要的副线。陈漱渝赋予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行为以反抗封建礼教的现代道德之美。两人都深受包办婚姻的痛苦,而如果去爱,就需要鼓足跟旧家庭决裂的勇气。在这一意义上,两人的爱情异于寻常爱情。于是,许广平便显示出了超凡脱俗和坚韧无畏。鲁迅对许广平而言,也“就像太阳的吸引万物,万物的吸引太阳一样”[注]陈漱渝:《搏击暗夜——鲁迅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页。。这种道德之美的阐释,在孙郁的《鲁迅与周作人》中也有表述。孙郁认为:“生命是需要爱抚的,没有爱的婚姻,是人间最大的不道德。”[注]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页。
如果说《搏击暗夜》阐释了鲁迅婚恋生活的一种超拔于寻常的道德之美,那么《野草梦》则是从爱与欲中,展现了鲁迅婚恋生活的寻常之美。许广平信中的“挑逗”,鲁迅盼望来信的心情,两人定情后不自禁的亲吻、生理冲动与理性克制等等,这些爱与欲的描写所塑造起来的恰是普通男女在爱情中的模样。对爱和欲的坦诚展示,让鲁迅和他生活中的一系列人物有了普通人的脉搏和呼吸,确具一种“返真”之美。
与人交往时的“孩子状”则显示了鲁迅形象的情感之纯粹、灵魂之纯洁。在《怀霜夜》中,描写了鲁迅与很多青年的交往。在萧军眼中,“鲁迅是个赤子,是个没有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一个小孩子。……鲁迅的心灵是非常开敞的,他的心地是他伟大的一个源泉。”[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三·怀霜夜》,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219页。唐弢眼中,“鲁迅是永远年轻的老人。”[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三·怀霜夜》,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页。听冯雪峰谈及前线的消息,鲁迅“不时爽然大笑,频频举杯,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三·怀霜夜》,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页。“孩子”的形象,既凸显了鲁迅与青年相处时年轻的心态,也写出了鲁迅对青年永不设防、永远爱护的深情。在鲁迅与众青年的交往之中,“苦魂三部曲”写得最动情的还是鲁迅与瞿秋白的知己之情。正如标题所表白的那样,《怀霜夜》的核心线索就是鲁迅对于瞿秋白的深沉怀念。《怀霜夜》的序幕用倒叙的方式讲述了鲁迅与瞿秋白夫妇的相识以及瞿秋白的被捕。第二章写瞿秋白被捕之后,鲁迅对瞿秋白的回忆,交代了编辑《海上述林》的缘起。在鲁迅弥留之际,他又恍惚见到瞿秋白在呼唤自己。《怀霜夜》中鲁迅形象的深情是催人泪下的。笔者认为,“霜”既指瞿秋白,但同时也映照出鲁迅一生的“白”。黑夜与白霜在“苦魂三部曲”中是构成强烈对比的意象,始于黑而终于白。鲁迅热爱黑夜,但是他的灵魂却是洁白的,始终如“霜”一般圣洁而又孤独。
二、“她传”:凡尘中的男性
在20世纪90年代,马蹄疾撰写了《鲁迅生活中的女性》,由知识出版社出版。2017年这本书又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再版发行,收入了“鲁迅研究新视野”书系。笔者认为,《鲁迅生活中的女性》的“视野之新”在于为鲁迅形象的建构提供了一种性别视角。这一视角的开启,让鲁迅富于感情的一面得到了更为集中的关注。
在男女交往中,“爱情”无疑是重要的主题。在《许广平的“令弟”许羡苏》中,马蹄疾仔细比对了鲁迅与许羡苏和许广平的通信次数,又详细梳理了许羡苏对鲁迅生活上的关怀,进而提出了一个猜想:“他们之间师生感情绝非一般”[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页。,最后联系孙伏园的说法,暗示了鲁迅和许广平、许羡苏之间“三角恋”的可能性。而在《在无爱中死去的朱安》一节中,作者以“无爱”为出发点,对鲁迅的《自题小像》进行了特别的解读:“我这纯洁的心灵呵!/想逃也逃不脱丘比特爱神/胡乱射来的箭。/回首望去——/祖国和家乡还是处在一片/漆黑的年代。/我虽然再三向母亲表白了/我的意见,/而母亲却不予体察和理解。/我只得忍受着痛苦,/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向/祖国的大地人间。”[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马蹄疾认为《自题小像》“贯穿着对封建婚姻的愤懑和不满”,实质上是在倾吐“‘无爱’和‘无所可爱’的哀怨”[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这些猜测赋予鲁迅的情感生活以言情小说般的阅读观感,一定程度上是作者对鲁迅形象的主观塑造。在爱情之外,《鲁迅生活中的女性》还从亲情、友情、师生情等角度建构了一个忠于家庭、爱护青年、不畏强权、有情有义的鲁迅形象。
延续并深化了性别视野的,是乔丽华于2009年出版的《朱安传》。鲁迅与朱安、许广平在事实上构成了一种“三角”关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漱渝的《许广平的一生》《许广平传》、李浩的《许广平画传》等许广平传记相继出现,但作为“三角”中重要一环的朱安,却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除却新中国成立后至“文革”期间因神化鲁迅的需要而对朱安进行“藏匿”的时代原因之外,更深层的原因或许还在于:从男性视角出发,朱安的人生价值是由其对鲁迅事业和生活的贡献所决定的。因此,新时期以来朱安在鲁迅传中仍只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陈漱渝认为朱安存在的价值主要就是为周氏三兄弟贴身照料了他们的母亲,“使他们减少了后顾之忧,在不同领域作出了各自的贡献”[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马蹄疾也认为朱安的人生价值在于“怀着无望的爱,去服侍鲁迅,使鲁迅一往无前地冲锋陷阵,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有她的一份贡献的”[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页。。《朱安传》的开拓性价值,便是从女性视角为朱安的不幸发出了以往极为鲜有的“呐喊”。
《朱安传》在鲁迅与朱安婚姻关系的两个问题上有独创性的见解。第一个问题是鲁迅和朱安为何结婚?在“男性视角”中,鲁迅是一个上当受骗者。陈漱渝认为“这位媒人(按:伯撝夫人)……没有透露朱安当时身材矮小、发育不全的实情,显然是出于成心欺骗。”[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页。这种判断源自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六四)的说法。《朱安传》则做了四种版本的分析。其一是鲁迅母亲主动提出,其二是鲁迅母亲受骗上当,其三是朱安家受鲁老太太之骗,其四是周家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前两种是以往鲁迅传记所普遍采用的说法:《搏击暗夜》采用的是第二种,“苦魂三部曲”采用的是第一种。第三种版本是朱家立场上的评价,坦承了不幸婚姻对朱安及朱家人带来的伤害。客观来说,这种感受确实被人为地长期忽略了。
第二个问题是鲁迅在这段婚姻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通常来看,鲁迅在这段婚姻中是一个极为苦闷的形象。他对朱安尽到了“供养”的义务,但却面对着“无所可爱”的婚姻困境。在《搏击暗夜》中,通过婚礼当天朱安掉鞋子的细节,“颇谬”书信一事和“wife”一说,勾勒了一个守旧、迷信、发育不全的朱安形象,为鲁迅的苦闷做了注解。这是一种较为通用的解读。《朱安传》则建构了一个对妻子冷漠决绝的鲁迅形象,以至于让人产生“过分同情朱安,贬损了鲁迅”[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的感受。乔丽华认为鲁迅与朱安婚姻的悲剧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包办婚姻”本身,甚至也并不源于两人在文化上的巨大差距。乔丽华以一个女人的直觉,对妇论“颇谬”这一细节提出了质疑,认为“一句话说错”何至于引发丈夫如此大的反感。造成这个悲剧的最根本原因,还是“无情”。鲁迅之“无情”一是因其对朱安“侏儒症”的失望。乔丽华对“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这句话的理解是夫妻间性生活的缺失。这一点,在陈漱渝、张梦阳的鲁迅传中也被提及。二是鲁迅的性格使然。乔丽华将鲁迅与周作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认为鲁迅的性格比周作人强硬决绝;又将鲁迅与胡适进行比较,认为胡适的婚姻能够幸福的最大原因是他对妻子的迁就,而鲁迅在这方面则表现出了长久的傲慢与冷漠。这些感受和结论是基于朱安立场所得出的。
为了“保持公正”,2017年再版的《朱安传》做了一些文字上的调整,如将章节标题中的“弃妇”二字改成了“深渊”,等等。但从创作机理看,艺术形象必然包含作者对这一形象的理解与情感。站在一个对爱与婚姻有着憧憬的普通女性的视角,“同情”与“贬损”都不算过分,反倒让一些因视角过于固定而被遮蔽的问题浮出水面。最值得注意的是,《朱安传》写出了这种紧张冷漠的婚姻关系,与鲁迅克己、多疑、深沉的性格形成之间的关系。乔丽华引用了顾颉刚攻击鲁迅的一段话:“名为同居而实无衾枕之好,其痛苦何如?……鲁迅作文诋杨荫榆,谓其独身生活使之陷于猜疑、暴躁之心理状态,故以残酷手段施诸学生,虽非寡妇而有寡妇之实,故名之曰‘准寡妇’。以此语观鲁迅,则虽非鳏夫而有鳏夫之实,名之曰‘准鳏夫’可也。”[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页。可以想见,这种人身攻击正因为有一定的事实基础,才对鲁迅产生了杀伤力。乔丽华还认为,婚姻生活的不幸福,还加速了鲁迅的出走。以往我们对鲁迅从绍兴去南京的原因,多解读为对“辛亥革命”的失望。《朱安传》则提出,是时两人的婚姻已成为一种折磨,并暗示鲁迅对“故乡人事”的不满很大一部分是对朱安的不满。[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77页。这种折磨和不满,让鲁迅必须“走异路,逃异地”。客观来看,这种说法一定程度上也符合情理。在《朱安传》中,无爱的婚姻不仅铸造了鲁迅“古怪”的性格,还将他从家庭推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如果说《朱安传》塑造了一个家庭生活中“有义无爱”的丈夫形象,那么同出于2009年的林贤治《漂泊者萧红》则塑造了一个“博爱”的慈父形象。同一个作者,在鲁迅传和萧红传中塑造的晚年鲁迅形象有无差异,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鲁迅的最后十年》几乎通篇议论,建构的是精神战士之鲁迅。《漂泊者萧红》则以小说式的叙述方式,借女性视角写出了鲁迅的爱与温度。由于祖父的逝去成了萧红最深的灵魂之痛,所以她的出逃便潜藏着一条寻找“父爱”(祖父之爱)的心理线索。在萧红出逃后,第一个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萧军,是“父爱缺失”的第一次补偿,但这个“父亲”角色并没有令她真正摆脱痛苦。接下来萧红所遇到的更为贴近“父亲”(祖父)角色的,便是鲁迅。鲁迅为“漂泊者”萧红提供的,恰恰是一种家的温暖。鲁迅的慈爱与扶持,不仅让萧红渐渐摆脱了生活的困苦,也让她在文学世界中建构了一个独立的自我。
林贤治笔下的鲁迅形象,因萧红视角的浸染,充盈着对青年的爱。这一方面体现为对青年事业上的鼓励与扶助。“二萧”第一次给鲁迅写信,竟很快得到了回复。鲁迅在信中热烈欢迎他们加入“斗争的文学”创作队伍,表现出尊重与鼓励年轻作者的谦逊态度。另一方面是对年轻人生活上的关照和爱护。一个最为典型的细节是鲁迅给萧红二十块钱的方式。在《搏击暗夜》中,陈漱渝将这个细节写成:“鲁迅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块钱,帮助他们维持安定一些的生活。萧红接过鲁迅用血汗换来的钱,觉得内心刺痛。”[注]陈漱渝:《搏击暗夜——鲁迅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页。这些描述写出了萧红对鲁迅的理解。而《漂泊者萧红》则强调鲁迅将钱特别放在了一个信封里递过去,顾及了青年的自尊心。林贤治写出的是鲁迅对二萧的爱护。同一细节,不同视角,感受的都是来自对方的善意和爱。
《鲁迅生活中的女性》《朱安传》《萧红传》,从不同女性的视角描绘了鲁迅情感世界的不同侧面,构建了一个凡俗世界中复杂而又率真的男性形象。
三、合传:社会人与文化人
对于鲁迅传记的种类而言,合传并不是21世纪以来的首创。孙郁的《鲁迅和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黄乔生的《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21世纪以来,鲁迅合传的代表作有朱正的《周氏三兄弟》《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孙郁的《鲁迅与陈独秀》。
在家族视野中,朱正的《周氏三兄弟》描摹了一个有担当有气度的长兄鲁迅形象。鲁迅在生活和事业上始终对两位弟弟倾力照顾。即使面对弟弟有意的攻击,也一直保持退让与包容,不进行回击。“价值观”是朱正著述的关键词。鲁迅与周作人的分道扬镳自然是描写重点之一。《周氏三兄弟》既对“失和”问题进行了中肯的分析评价,也描述了失和后两人在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李大钊遇害等一系列问题上的相同立场,并指出羽太信子在周作人一系列人生选择上所起到的作用。陈平原在《二周还是三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周建人》一文中提出了周建人是“被忽视的一人”[注]陈平原:《二周还是三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周建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期。的问题。他在梳理周建人与两位兄长之间关系的基础上,肯定了周建人在现代文化史中的独立地位与价值。这种思路在《周氏三兄弟》中也有较为明显的体现。晚年鲁迅对周建人生活上的帮助是明显的,而周建人价值观的确立也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在“兄与弟:汉奸与义民”“弟与兄:高级干部与政治贱民”“两兄弟的最后岁月”三节中,通过比较周作人与周建人自抗日战争以来的价值选择和实际行动,客观上树立起了一个越来越高大的周建人形象。“兄与弟”“弟与兄”,兄弟位置的交换,极为形象地概括了两人社会地位的反转。
鲁迅的社会性是21世纪以来合传的重要表现内容。从强调“人间性”到强调“社会性”是21世纪以来鲁迅传记的一个重要特征。朱正的《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以鲁迅为线索,梳理了鲁迅与胡适、鲁迅与林语堂、鲁迅与傅斯年等各界名人的复杂关系。朱正不做太多引申和评价,而是让读者比对中得出自己的结论,可谓延续了他的《鲁迅传》所坚持的“无一字无出处”的严谨精神。《鲁迅与胡适——兼析周作人与胡适的交往》和《鲁迅与林语堂》是最为翔实的两篇,其对胡适和鲁迅、鲁迅与林语堂在交往中的“合”与“分”、“聚”与“离”的来龙去脉叙述清晰,材料翔实,勾画出了传主们的性格特点和胸襟格局。林语堂曾说“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轩轾于其间也。”[注]朱正:《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48页。朱正的著述实际上也达到了“释嫌”的作用。而从更深层的意义来说,《鲁迅的人际关系》“还原”了与鲁迅生命存在共时性的社会评价体系,并于这一体系中建立起了一个立体多维的鲁迅形象,还生发出了更丰富的意义空间。例如,该著并未单独谈及“鲁迅与苏雪林”,但在《鲁迅与胡适》一篇中,于鲁迅与胡适的“交恶期”谈及了苏雪林给胡适写信批判鲁迅一事。胡适给苏雪林回信道:“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注]朱正:《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3页。。苏信的内容大家并不陌生,但在鲁迅与胡适的交往中来审视此事,既通过第三人的立场评价了鲁迅和苏雪林,也能照见胡适治学为人的正直宽厚。这样的阐述效果,在鲁迅单人传中恐怕很难办到。
与朱正全方位关注鲁迅与各界的交往不同的是,孙郁集中关注着鲁迅的文化人身份,着重考察了以鲁迅为线索的“五四”文化名人之间的异同。孙郁将鲁迅和周作人看作“历史上不易重复的两种文化人标本”[注]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342页。。周作人认为鲁迅再婚是“弃妻”的行为,与许广平的结合是一种“多妻”的行为。[注]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对此,孙郁提出:“因为距离太近,作为文化人的鲁迅便在视界里显得模糊,而对作为凡俗人的鲁迅,便体味太深。所以,周作人眼里的鲁迅,与共产党人不同,和国民党右翼文人也不一样。”[注]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页。孙郁对周作人之于鲁迅态度的评析无疑是切中要害的。
孙郁写于新世纪的《鲁迅与陈独秀》则更为纯粹地将两种“文化人标本”鲁迅与陈独秀的思想与人生做出比较。鲁迅的政治意识不如陈独秀强烈。陈独秀是激烈的政治革命者,而鲁迅则始终站在弱小者一边,不主张无谓的牺牲。鲁迅在个人情感和生活上的自律也是明显的。文学中如此:“在旧诗文里,鲁迅是没有多少士大夫气的,感伤的东西很少,不太爱写己身的泪水。陈独秀则不掩饰儿女情长,所遇所感,每有凄苦,辄援笔书之,和政论文中的形象很有差距。”[注]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页。生活中也是如此:同样是在杭州的一段生活,“鲁迅那时相对比较封闭,没有广结社会贤达的欲念。陈独秀则有点绿林气,于沙龙茶社间过着快意的生活。……鲁迅那时是独居生活,对婚姻是悲观的,过的是一种无爱的生活。”[注]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44-45页。《鲁迅与陈独秀》突出了鲁迅形象的弱者立场与其艰苦克己的生活情状。
鲁迅与陈独秀在文字与生活上的交集,较胡适要少得多,和周作人更无可比较。孙郁从文化的角度发现了两个伟大灵魂的互相辉映:一是人格特点——两人都真实无防,有着惊世骇俗的逆反性格,又都不爱写自传,不是做官的材料。二是思想精神——两人都有超常的智慧闪光,都是孤独的精神战士,其文章均始于忧患意识,其在大是大非上的态度又是“惊人的相似”[注]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页。。三是晚年境况——鲁迅进入左派阵营后,其“苦境,和陈独秀在党内遇到的环境,是那么的相近”[注]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页。。晚年陈独秀“孑然一身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与鲁迅笔下的‘过客’庶几近之。”[注]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页。孙郁还通过第三人与两位传主的交往之区别来探析传主的异同。如此涉及的第三人有瞿秋白、章士钊、毛泽东、托洛茨基。本是与陈独秀紧密关联的“托派”问题,成了审视鲁迅形象的一种独特视角,打开了又一个丰富的阐释空间,孙郁由此就发现鲁迅与托洛茨基有着理念上的相合之处。在搜索归纳陈独秀与鲁迅在人格、精神、理想、境遇上的相同之处时,孙郁也在寻求二人情感上的共鸣,不经意间冲淡了鲁迅灵魂的孤独,勾画了混沌时代之中思想独立的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苦闷。
21世纪以来的传记文学,从内容上抓住了鲁迅的思想性、凡俗性和社会性,多维度、多层次地建构了作为整体的鲁迅形象和鲁迅所生活的中国,在形式上又“敢于打破线性时间顺序,大胆使用时空转换、蒙太奇、个人独白、他人述说等意识流现代主义文学手法”[注]张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三·怀霜夜》,华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496页。,推进了传记文学主体性的发展。无论是“本传”“她传”,还是“合传”,实质上都是鲁迅研究者调整自身的站立位置,通过不同视角“重读鲁迅”的一份份答卷。正如孙郁所说的,鲁迅兄弟是他身上“附着的两个灵魂”,客体鲁迅的丰富与伟大既吸引着当代知识分子不断地开掘其文学和精神的丰富意义,又使著者和读者在这开掘的途中不断地受其浸润和影响。鲁迅形象正是在这种跨时空的灵魂交往中达到不朽,并影响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