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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人道主义元素”的复杂况味——兼及“王富仁鲁迅”的可能内涵

2019-02-09彭小燕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虚无主义人道主义王先生

彭小燕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引论:古典人道主义与现代人道主义的共在

《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初版于1983年,是王富仁先生的第一本专著,亦是其最初的“惊世之作”,结集了王先生发表于1981—1983年的相关成果,大抵可说是王先生在1970年代末至1983年这一时段酝酿、完成的分量最重的“鲁迅研究”成果之一。[注]在此期间,王先生还有不少以“鲁迅研究”为核心的成果,其中相当重要的就有《论〈怀旧〉》(1980发表)、《试论鲁迅中国短篇小说艺术的革新》(王富仁、高尔纯合著,1981发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彷徨〉的思想意义》(1983年发表,1982年8月写成)等,从中可见,“王富仁鲁迅”中“反封建思想”议题的“出世”其实颇早,初显于1980年发表的《论〈怀旧〉》,更直接、敞亮的“宣言”也早在1982年就已在酝酿。另外,1980年,王富仁先生发表了小说《长祥嫂子》,其中就有:“解放后,广大农民走上了幸福的道路,但是,仍然有两个鬼,一个是像三孬这样的坏蛋们,这是一种有形的鬼。一个是几千年封建制度造成的农民的一些封建落后意识,这是一个无形的鬼。这两个鬼虽然不像解放前那么为所欲为了,但还有,还伏在农民的身边,一有气候,便出来伤人,吃人。当这两个鬼结合起来的时候,便更加可怕。”(《上海文学》1980年8月号)返顾那个如今已成缅怀对象的时代,《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一则实现了那个时代的强烈渴望之一:真实、真正地“在广泛的世界性联系”中研究鲁迅,求索民族学术;二则它足以呈现为这样一种“人文学术范例”:一个研究主体如何在不得不受制于时代的“时之际遇”间,实现对“时代沉渣”的超拔、对时代紧要命题的凝视,并尽可能自由地实现对“人”及其时代、社会命题的完整记忆、召唤。这里的其一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学界广泛认同的,其二则需要深思以揭示其更完整、深层的内涵。王富仁先生在《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的 “第一章 总论: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提出了“鲁迅前期小说与俄国文学”的三种共同元素:

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广阔的社会内容、社会暴露的主题是鲁迅前期小说与俄国文学的共同特征之一,也是二者相互联系的主要表现之一。[注]王富仁:《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页。若无特殊说明,本文所引《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书中内容均出自此初版本,后文仅随文夹注页码,不再另注。

强烈爱国主义激情的贯注、与社会解放运动的紧密联系、执着而痛苦的追求精神是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又一共同特征,也是它们相互联系的又一反映。(第19页)

博大的人道主义感情、深厚诚挚的人民爱、农民和其他“小人物”的艺术题材是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另一个共同特征,也是二者相联系的又一表现。(第28—29页)

如果立足“社会—文学—文化”乃是为了“人”,而非“人”被“缚”于“社会—文学—文化”这一“人学”视野的话,人们就并不难达成一点共识:在上述三种共同“素”之间“博大的人道主义感情、深厚诚挚的人民爱”是更为基础、更为核心的,是前二者的方向、目的和动力源所在,而正是在这里,人们不仅能够感知到“王富仁鲁迅”抓住时代“咽喉”的那一步,还能够感知到他可能越过时代精神的边际线而不可抑制地伸至更远、更深的生命时空。《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讨论鲁迅与果戈理、契诃夫,以及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之间精神的和艺术的联系,这其中的巨大精神挑战估计是当年的王富仁先生本人亦未及完全自觉到的——这里涉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古典文学传统(其中批判现实主义是其大成)与现代主义格局(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直至荒诞派、存在主义文学等是其主要成员,隐喻、暗示、象征、意识流等是其主要艺术手法)的并置,涉及古典人道主义与现代人道主义的并置,这里也足可见证鲁迅精神世界的博大、深刻和完整,亦足可见证中国现代文化复杂而不乏有机性的精神元素。

一、古典的与现代的人道主义在鲁迅与果戈理、契诃夫之间的并置性呈现

在书的第二章“鲁迅前期小说与果戈理”中,王先生就说:“果戈理对俄国文学的主要贡献,在于确立了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为它树立了新的艺术原则,新的典型化方法。果戈理对鲁迅的影响,也应该主要从这方面来理解。”(第46页)我们知道,现实主义所能够指称的文学在欧洲源远流长,在19世纪的俄国方兴未艾,其精神核心是人道主义、社会批判,其基本方法为写实、典型化。而大成于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继续以“人道主义”为核心元素,不过,其时的人道主义仍然普遍偏向于关注“人”的物质生活苦境及其引发的痛苦,暴露、批判现实生活中导致此类悲苦人生的各种黑色力量,直至到达对整个社会的“制度—文化”的否定——凡此,可称为古典人道主义。王先生在鲁迅和果戈理的小说中都见出了这一“古典现实主义”(王先生语,见第162页)的文学特质:

我认为,果戈理的影响,对鲁迅小说的创作,具有一定程度的决定性意义,不仅影响到它的部分特点,而且更重要的是影响到它的全貌、它的方向和它的总体性特色。(第40页)

《外套》中的巴施马奇金,他安分到了近于愚蠢的程度,对上司忠实到了近于奴隶的程度,对职守尽责到了刻板的程度,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摆脱掉悲苦的命运。他悲惨地死去了,但谁又是杀害他的凶手呢?是“某一位要人”吗?是“抢劫犯”吗?是嘲弄他的同僚吗?都不是,又都是,是他们综合起来的整个社会。(第49页)

鲁迅对封建制度的认识比起果戈理来,要明确得多和深刻得多了,他已经不把“社会”当做一个笼统的概念了,他更明确地认识到罪恶的根源在于封建制度及其全部伦理道德观念。鲁迅也已经不止于揭露封建制度的腐败和没落,而是更尖锐地直接揭示它的“吃人”本质。(第49—50页)

那么,在讨论鲁迅与契诃夫更具体的“现实主义”共性时,王先生会说什么呢?我们发现,他其实更多的是从两位短篇小说大师的“形式”方面说起的,诸如高度的客观性、“冷静”,平凡的小说题材、对“小人物”题材的独到挖掘,情节、结构以及艺术风格(朴素、简练、含蓄)上的相似性。没错,这看上去是在讨论小说的各式形式问题,但是,王先生其实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内容决定形式”派,他谈的形式或者是如何让内容得以实现的写小说的路子,或者是小说内在的精神内涵如何恰到好处地渗透、定格小说的形式风格。所以,从中发现他对鲁迅和契诃夫在小说精神内涵上的“古典现实主义”特性、“古典人道主义”气质的提炼并不难:

如果说,《孔乙己》在表现社会对弱者漠不关心的残酷奚落、嘲笑及小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的主题命意上,显然是受到果戈理《外套》的启发的,那么在表现手法上,则正如巴金所说,更接近契诃夫的笔法。(第74页)

这里说的就是,鲁迅用了近似契诃夫的笔法来实现其实为果戈理、契诃夫以及鲁迅三人所共有的古典人道主义意识的传递。

19世纪新起的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与欧洲老派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也是存在一种“质地”性差异的,在雨果、狄更斯、巴尔扎克、司汤达等经典现实主义大师的笔下能够广泛见出其所写时代社会的种种悲苦、黑暗,但很少见出他们对人自身之“庸俗”“空虚”“无聊”等精神痼疾或曰精神黑色态的刻画,而后者几乎一开始就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独标一枝且普遍存在的严正内涵之一,也是在欧洲后起的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在不觉间浓重浸透的“现代主义文学元素”[注][荷兰] D·佛克马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象征主义这一术语,通常用于诗歌。根据勒内·韦勒克的建议(原注为:见《区别:批评观点续篇》,耶鲁大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90—122页——笔者),后来也用于19世纪后期及20世纪初期的小说。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否定了现实主义的某些标准。这一否定在阿尔志跋绥夫、安特来夫及迦尔洵的作品中更为明显。”(载《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3页)这里,佛克马其实是见出了在契诃夫那里呈现的俄罗斯文学现象:19世纪俄国小说中日益浓厚的现代主义趋势。——即往往主观性颇强地凝视“人”之为“人”自身的精神痼疾、往往具有普遍性地审视人类精神生活中的种种黑色,而不止于对某一时代、社会的有形之恶进行写实性批判。王先生对此是有所领会的,他在讨论鲁迅与果戈理之间的关联时就谈到过(可参阅第63—64页),而在谈到契诃夫与鲁迅的联系时予以了更多篇幅的涉及——毕竟,契诃夫先生是擅长暴露、揭示人的“庸俗—空虚—无聊”等“精神痼疾”的圣手啊:

契诃夫不但怀着深刻的同情描写了他们的痛苦生活,同时也以痛切之感反映了他们暂时的愚昧、落后,乃至庸俗的生活。(第78页)

他(《文学教师》中的男主人公——笔者)在日记中写道:“天哪,我是在什么地方啊,我给庸俗,庸俗,团团围住了。乏味而渺小的女人、一罐罐的酸奶酪、一坛坛的牛奶、蟑螂、蠢女人……再也没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屈辱、更使人愁闷的东西了。我得从这儿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发疯啦!”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涓生,几乎像是与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相呼应一样,发出了深沉的感叹:“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涓生和子君的具体经历虽然与契诃夫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同,但同样是在生活琐事的重压下被毁灭、被消蚀了的典型。(第81—82页)

这里,值得深思的是,各式人生悲剧的原因大抵是有社会原因,亦有人之为人自身的人性弱点和精神盲区的吧,然而,批判现实主义——往往批判的是一个时代的社会,这可以说,也是曾经的中国在几十年间流行的文学解读思路,在写作《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的1980年代初,王富仁先生也在尽力兼取文学对腐蚀于日常琐事、被吞于“庸俗—无聊”之境遇的“人”之悲剧的展示,对某种(旧)“社会(制度)—文化”吞噬人的“时代—社会”悲剧的批判:

鲁迅和契诃夫,所以都异常注意琐事的力量,正因为它是直接对社会每个具体人都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任何巨大的东西,也只有通过日常的、平凡的实际生活的中介,才能和最广大阶层中的具体人发生作用。在鲁迅的前期小说中,封建制度正是通过这个中介,向子君、涓生、吕纬甫、魏连殳等人施加了沉重的压力,向闰土、祥林嫂等人施行了严酷的刑罚。也正是由于这个中介,封建制度的黑手被巧妙地隐蔽了起来。鲁迅深刻地解剖了它,揭示了它的内在含义,使我们看到了弥漫在其中的封建势力的阴影,这是鲁迅前期小说深刻有力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鲁迅成功地、创造性地坚持契诃夫在文学题材问题上的美学原则的结果。(第82页)

针砭“人”的种种精神痼疾,同时地甚或是必然地要与批判某一时代、社会制度及其强势文化力量紧密相伴——这自是“社会历史学派”[注]王富仁先生在《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里是把自己归属为鲁迅研究中的“启蒙派”的,但在笔者的认知里,将李何林、王富仁、钱理群、王得后等人的鲁迅研究称之为“社会历史学派”的鲁迅研究的话,也能够诞生出在这一概念之下独到的观察意义:他们的学术言动中融透着挥之不去的真正的社会关注情结、现实人生关注情结,他们即使讨论鲁迅世界的哲学议题也还是在整个的社会历史体系内的讨论。而“启蒙”,不仅有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带有很强的政治性的“现代社会人启蒙”——其核心为:对他人、对自己,都意欲促其意识到一个现代人的种种社会权利、义务及责任;也还有生命哲学意义上的“现代自我启蒙”——其核心为:对他人、对自己都意欲促其对自我的觉悟,即发现自我、塑成自我。2017年以来,钱理群先生则在多个场合谈到了他独到的“生命学派的鲁迅研究”的思路。的文学研究的应有之义。更何况,封建“制度—势力”其所指究竟如何,在酷虐、野蛮的“文革”十年刚刚过去的岁月里也不禁令人想象纷纷,而更直接、更自觉、更逼近时代咽喉命义的“反封建思想革命”的话语也早在酝酿之间,直至就要宣言式出场。时代氛围是多么微妙地期待着人在生存感觉上的精准啊!而1982年,国人也仍有如此这般的话语展演:

对于近几年来文学创作所触及的人性、人道主义问题, 究竟应该以什么观点去认识和评价它,才有利于社会主义文学的发展和社会主义新人的培养?应当说,这是我们探讨这个新课题时首先必须明确的。过去那种把人性、人道主义一概斥之为“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潮”的简单粗暴的态度,固然是错误的、有害的;但当我们冲破了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的禁区后,如果不能以马列主义的观点,科学地揭示我们时代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社会阶级本质,正确表现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人性美及其崭新个性,只是空泛而抽象地论述和表现人性,甚至以共同人性否定或抹煞无产阶级所独具的思想性格特征,也同样是错误的、有害的。[注]陈传才、杜元明:《也论文学创作的人道主义问题——与〈论当代文学创作的人道主义潮流〉一文商榷》,《文学评论》1982年第1期。

1983年初的学界话语则有:

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的历史的批评, 不能不考虑每一个作家的实际的政治意义, 他在现实斗争中的作用。

问题在于你用什么观点观察生活,你是否也有被阴暗面吸引你的全部注意,是否也有把阴暗面看得超过了光明和希望,是否做到在我们生活的“积极的背景”上去表现这个阴暗面?——问题主要在这里。

但这样的作品还有待于将来,有待于更高的思想修养和艺术修养的作家。这样的作品,才是更高的现实主义的作品, 才是以它的巨大的历史内容,耸立于现实之上的震撼读者心灵的作品,而不只是眼界和境界都比较地狭小的伤痕累累、阴风惨惨的伤痕文学。[注]陈涌:《马克思、恩格斯的美学和历史的批评》,《文学评论》1983年第1期。

这几段引文在1980年代之初恐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文字了,它们与王先生的鲁迅研究似无直接的、紧密的关联,但显然,这类的话语真实地呈现着1980年代初期的“学术生态”、学术现场——在通往“自由”的路上,路径和路径上的阻滞始终是并存的,1980年代的美好也绝不轻松。

二、人道主义在鲁迅、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之间的复杂存在

但更真实的学术足迹则是,王先生毕竟在鲁迅与契诃夫以及果戈理之间领会过文学与“日常琐事”、与“庸俗—无聊—空虚”之间的“博弈”。这在笔者看来,其实质是领会过从雨果、巴尔扎克,经果戈理、契诃夫,到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某种过渡;领会过人的生存从物质生活的悲苦及其所引发的痛苦,到日常精神境状的“庸俗—无聊”(其实质可谓整个人在精神上的茫漠),抑或苦闷,直至人的“绝望—虚无”之间(这种种精神性境遇可能与物质生存的难度有关,也可能并没有)的过渡。而鲁迅不仅明显持有“雨果”式的同情人生苦境的传统人道主义,也深具果戈理、契诃夫在其最深处才抵达的往往照见、悲悯——其实也是批判——人之精神境况之低俗无趣、蒙昧茫漠,而并不仅仅是对人之生活苦境给予同情的“俄式人道主义”。更广远的,鲁迅的的确确地,进入过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式的现代主义人道意识的深处,这是王先生在《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触及的,完全可以归属于文学现代主义的精神内涵,不过,王先生于此处的论证就更为坚苦了——直至不得不显现出不乏矛盾的“一时代学术之跋涉足迹”。

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文学现代主义归属是十分明显的,“象征主义”“颓废派”“厌世主义”“唯我主义”“享乐主义”,直至“虚无主义”,这些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较难关联起来的词都能够与他们的文学相关联。王先生在讨论鲁迅与安特莱夫的联系时就注意到了一段出自鲁迅的极关键的文字:

鲁迅高度概括而又透辟地解剖了安特莱夫的悲观主义思想。他写道:“安特莱夫,全然是一个绝望厌世的作家。他那思想的根柢是:一,人生是可怕的(对于人生的悲观);二,理性是虚妄的(对于思想的悲观);三,黑暗是有大威力的(对于道德的悲观)。”(原注为:《鲁迅书信集上·78致许钦文》——笔者)(第104页)

在1980年代初期而能够展现这段文字,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吧。更难的是,如何既能够将仍然涂抹着厚重的“积极”“希望”油彩的鲁迅与如此这般“悲观”“绝望厌世”的安特莱夫联系起来,又能够于其间继续展现为时代所能够容融的有意义的学术命题呢?应该承认王先生于此呈现的思想力度是极为巨大的:

单从鲁迅和安特莱夫作品的基本主题,两者似乎是很不相同的。依我看来,鲁迅前期小说的基本主题是对封建制度、封建伦理观念“吃人”本质的揭示以及对摧毁它们的社会力量的艰苦探索;安特莱夫作品的基本主题是对人生意义的痛苦叩问和对生活出路的绝望追求。但在他们的作品中,有一个重要的从属主题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反复地着力描写了当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淡漠、冷酷的社会关系。(第108页)

一方面,王先生自是注重鲁迅前期小说对人之外在环境(社会时代的封建式黑暗、道德文化的封建式陈腐等)的批判性审视的,但同时他也能够直面安特莱夫文学中扑面而来的对人自身的消极性精神境况的残酷暴露(小说主人公时常处于没有意义,找不到生之希望、光亮的茫漠状态),而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特质之一。更深的、更紧要的追问在于,时为1980年代的中国,注重鲁迅前期小说对“时代—社会”的批判深度和深挖鲁迅小说中“更类乎安特莱夫式的现代主义文学主题”(必须承认这样的主题在鲁迅的小说中其实是大量存在的)究竟哪一个“更高贵”?哪一个更能够摁住时代的“咽喉式”命题?哪一个又更能于深处暴露人与生命的本质性困惑?有没有足够的人间心胸足以熔这两个层次的命题于一炉,从而实现对原本足够丰富、完整、深刻的“鲁迅世界”的更完整的认知?无论如何,1980年代初期的王富仁先生是独辟蹊径与时代旧识纠葛着、博弈着,悍然厘出了“鲁迅式的‘时代—社会’批判”与“安特莱夫式的人类境遇阴冷凝视”的精神共点:暴露“人与人之间淡漠、冷酷的社会关系”。一旦置身在这样的共点里,就不难见出二者共同的古典人道主义意向,不难见出其对于人之生存苦境及其相应痛苦的同情了:

安特莱夫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企图用人们看救火时的旁观态度说明战争所以能够存在下去的社会思想根源,他认为战争是人与人不相了解、不相同情、互相隔膜的产物,看做是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产物。(第111页)

对当时社会中人与人淡漠关系的描写,在鲁迅前期小说中占有一个何等重要的地位。在这些描写里,显示了鲁迅前期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这是他与俄罗斯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发生联系的重要纽带之一,也是与安特莱夫作品发生关系的一个主要原因。而在如何体现这一思想上,鲁迅前期小说与安特莱夫的作品更为接近一些。郑振铎说:安特莱夫“是从惨酷的人生悲剧里见到人道之光的,是从反对消极一方面写出人道之声的,所以见得最为真切,写得最为沉痛,且能感人深远”(原注为:郑振铎:《俄国文学史略》,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32页——笔者)鲁迅也是如此,并且较之安特莱夫表现得更为明确、更为深刻、战斗力也更强。(第117页)

而最坚苦的跋涉一步是在“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这里,王富仁先生面对的问题更为复杂难言了。

安特莱夫虽则“悲观主义”“绝望厌世”,说他与“虚无之境”有所渉也是没有问题的,但他关涉的议题大抵是在对普遍的人之生存境遇、精神境状,离具体的社会问题尤其是更具体、尖锐的社会革命议题较远,所以,面对安特莱夫与鲁迅这个学术难关时,即使有所涉险,但于时代旧识也不至于激起颇多的、颇尖锐的异议。但是,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的议题就不同了,不仅直接关涉到先行的革命者(社会改革者)的虚无主义表现,更兼及革命者与革命时代的“人民”之间的关系这类在1980年代之初还尤其敏感的话题。这里的问题甚至可以直接变成:一个满身虚无主义气息的革命者有什么资格对民众不满呢?从这里看,阿尔志跋绥夫可谓双重的“反动”:他笔下不乏虚无主义的人物如沙宁;他笔下的革命者绥惠略夫则因爱生恨、因恨生仇,向民众开枪,心兼绝望、悲观、憎、恐怖等等——这些都是与古典人道主义相反的义项。如何厘清1980年代初期国人身心中绝对正面、积极的鲁迅形象与这样一位“怪异”作家的关联实在是一个挑战性的议题。

1962年并不是那个时代里最坏的一年,像韩长经的文章《鲁迅前期是否有过虚无主义思想——从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的关系谈起》不仅可以发表,还能谈及鲁迅的局限种种,但对于阿尔志跋绥夫,则断然而谓“一个十足反动颓废的作家, 他的作品反映了在革命风暴前夕所引起的统治阶级的绝望没落的精神状态, 最后逃亡国外, 反对苏维埃政权。就是这样一位作家,鲁迅竟翻译过他的一些作品, 并且在自己的杂文小说中, 又不止一次地评论过它, 引证过它,这也无怪有些人以此作为鲁迅有虚无主义思想的‘力证’之一了。”[注]韩长经:《鲁迅前期是否有过虚无主义思想——从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的关系谈起》,《山东大学学报》(语言文学版) 1962年第7期。1979年,陈涌先生对阿尔志跋绥夫被目为“反动作家”提出异议:“我们过去往往采取一种僵硬的简单化的观点, 甚至在为鲁迅的著作作注释的时候,在鲁迅明明对阿尔志跋绥夫有肯定的评价的地方, 也只是把阿尔志跋绥夫简单地称为反苏维埃的反动作家而加以否定。但我们却忘记了,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会把鲁迅本人放在什么位置上。”[注]陈涌:《鲁迅与五四文学运动的现实主义问题》,《文学评论》1979年第3期。两年之后,李恺玲《论鲁迅前期译介俄苏文学的意义》[注]李恺玲:《论鲁迅前期译介俄苏文学的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年第3期。一文无涉阿尔志跋绥夫等人反动与否的问题,径直肯定鲁迅前期对俄苏文学的种种翻译、评介,视为典范,对韩长经言及的“鲁迅局限”种种,几乎尽数反驳了回去,但二文最明显的共点之一是在:都力证鲁迅没有虚无主义思想——虽然,其论证的说服力在笔者看来显得不够。王先生完成于1982年11月、发表于《鲁迅研究》 1983年第3期的《鲁迅前期小说与阿尔志跋绥夫》初刊版,与李恺玲文一样无涉阿尔志跋绥夫的“反动作家”问题,却近乎认可关于阿尔志跋绥夫文学中存在“虚无主义”的观点:

荷兰学者D·佛克马在谈到阿尔志跋绥夫时说:“色情、肉欲及虚无主义是他的小说的几大特征。一方面,他表现出摈弃一切价值标准的倾向;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深信社会革命的必然性。”(原注为:D·佛克马:《俄国文学对鲁迅的影响》,载《国外鲁迅研究论集》,第283页——笔者)很显然,鲁迅对他的消极特征是坚决摈弃了的。

构成问题的是,《鲁迅前期小说与阿尔志跋绥夫》的书籍初版不同于初刊版的地方颇多。比如,书籍初版不仅增加了近9页的篇幅大力度为阿尔志跋绥夫被目为“反动作家”而辩,并把上引D·佛克马指认阿尔志跋绥夫小说“色情、肉欲及虚无主义”的一整段话都删去了。那么,王先生究竟如何看待阿尔志跋绥夫、鲁迅都可能相遇(是“相遇”,不是“相拥”,很可能“相遇相抗”)过的“虚无”以及“虚无主义”?书籍初版在删去D·佛克马言及阿尔志跋绥夫虚无主义的话语之后,基本不涉对该问题的讨论。但在论及鲁迅前期小说与阿尔志跋绥夫文学在“本质意义”上的差别时,王先生基本否定了后者在古典“人道主义”意义上的内涵:

假若说在俄罗斯古典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都能听到一种类似牛羊般的怨诉声。那么,在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里,我们听到的更多的是一个受伤的野兽的嗥叫声。在他的作品里,愤怒的巨浪淹没了爱的呓语,复仇的火焰扫荡了人道主义的温情。(第160—161页)

沿此一线,王先生进而把阿尔志跋绥夫与“整个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做了某种区隔:

从果戈理到安特莱夫的整个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这里是把阿尔志跋绥夫撇开的——笔者),其作品尽管是纷繁多样的,但从总体上却都呈现着一个共同特色,即:他们的作品几乎都以深厚的人道主义同情为基本格调,以对“小人物”的温厚的爱情为主要底色。(第159页)

书籍初版中,王富仁先生不再用“虚无主义”一词来论及阿尔志跋绥夫,他对阿尔志跋绥夫文学最富批判分量的指称当属“极端个人主义”,诸如“鲁迅和阿尔志跋绥夫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和傲视群众的老爷态度是根本绝缘的”(第162页)。但当他略显紧张地执意区隔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时,试图力证的是“鲁迅对他的消极特征是坚决摈弃了的”。阿尔志跋绥夫文学中的“消极特征”究竟包括什么?极端个人主义?享乐主义?“色情、肉欲”?颓废?悲观主义?虚无主义?不难辨出,在这些词汇里最富概括力、堪作其他种种词汇之精神奠基的是“虚无主义”,即一无所信、为所欲为的精神状态。要力避鲁迅的虚无主义之嫌、极端个人主义之嫌,势必得在或一意义上区隔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就在此处,从王先生所引的鲁迅后期谈到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里,不仅能够见出鲁迅是如何认知阿尔志跋绥夫文学中的虚无及其虚无主义(耽于虚无,无意做任何的抵抗或超越)的,也能够推知王先生可能是如何感知这一问题的:

但对于阿尔志跋绥夫所宣扬的极端个人主义的反动思想,鲁迅却是拒斥的。关于这,鲁迅也有过明确说明:

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原注为:《华盖集续编·记谈话》——笔者)(第158页)

书籍初版中的此段,强调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极端个人主义”的摒弃。不过,如果有人说鲁迅在此处的原话其实也是对“虚无主义”言行的描述及态度(并不认同),也是完全可以的。而在单篇论文的初刊版中,王先生的相关论述则有:

他不再像前期一样,把阿尔志跋绥夫笔下的沙宁与屠格涅夫《父与子》中的巴札罗夫当作同等的人物,他指出:“巴札罗夫(Bazarov)是相信科学的;他为医术而死,一到所蔑视的并非科学的权威而是科学本身,那就成为沙宁(Sanin)之徒,只好以一无所信为名,无所不为为实了。”(原注为:《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笔者)[注]此段仅见于《鲁迅研究》1983年第3期论文初刊版。

引人留心的是,书籍初版删去了初刊版中的此段,而这一段引号内鲁迅有几句原话恰恰是对“虚无主义者”做了精准的诗意化描述的——就在此处引号内容的前面数句中,但先生在初刊版中也没有引出:

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Nihilist)。[注]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没错,这说的正是有关“虚无主义者”的话题。综合起来看,有意无意地,王先生都在避开“虚无主义”这个词。而在我的意识里,这几段关涉虚无主义话题的文字涉及鲁迅世界的最凶险之地,但也是其最深刻、动人的处所,往下是精神生命的沉沦、死亡——是耽于虚无,往上则是生命深处最勇毅、深刻的“反抗、超越这虚无”!而这上下求索之路,在鲁迅世界里是明晰的——因为此上下求索的路,乃是他亲身跋涉、一路走出过的,恍如“过客”的征跋之路。[注]可参阅拙著《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阿尔志跋绥夫也在这条凶险、深刻之路上走着,他与鲁迅的交织是生命最深处、最危险、最动人的交织。明晰的是,鲁迅经由《野草》超拔出了生的渊薮,迈向了“杂文自觉—战士生命”的自救、上升之路,持续实现着生命对虚无的超越,返观阿尔志跋绥夫,似并不见这样明晰的精神生命上升之路——至少,笔者还不敢对阿尔志跋绥夫的人生之旅做相关判断。

回到本文的正题,我们看到,一方面,王先生为力避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之间麻烦不已、其时注定难以有力地说清楚的“虚无主义”纠葛,在鲁、阿之间力做“本质意义”之区分,他的学术直觉对头、审美分析精湛。但是,王先生也留下了不觉间已经越界的痕迹:如前所述,当他力证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极端个人主义”(而非虚无主义)的摒弃时,他把其实为鲁迅所肯定、也为他自己一度认同的阿尔志跋绥夫式的人道主义(现代人道主义)也扬弃了。 那么,阿尔志跋绥夫式的现代人道主义究竟意味如何呢?试看王富仁先生当年引录的,并且为他所一度辩护、认同的鲁迅文字吧:

在他的《译者附记》中[注]即《〈幸福〉译者附记》,载《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3页。,鲁迅称这篇小说是“出色的纯艺术品,毫不多费笔墨,而将‘爱憎不相离,不但不离而且相争的无意识的本能’,浑然写出”。(第138页)

一九二一年,鲁迅又翻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医生》,在其《译者附记》中,鲁迅说它“虽然算不得杰作,却是对于他同胞的非人类行为的一个极猛烈的抗争”。并且结合这篇小说,分析了阿尔志跋绥夫世界观中爱憎的纠缠和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对立统一。(第139页)

但正如鲁迅所说,“这憎,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原注为:《〈医生〉译者附记》——笔者),从而把“异常的残忍性”与“异常的慈悲性”融为一体,把“极冷”与“极热”熔于一炉,以“憎”和“冷”的形式,直接而又强烈地表现着“爱”和“热”。(第154页)

数段文字的核心,可以说都在“憎”“爱”之间,而经阿尔志跋绥夫文学所能够明显昭示的现代人道主义跟古典人道主义的本质区别也正在这里:不仅仅是对往往深处物质性困境中的弱者的怜悯,更同时是对处于各式精神蒙昧、茫漠中的“苦人—末人”的急切期待、召唤,表现为对他们的种种不悟不情不堪状态的“憎”与“怒”——这既是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人道主义;也是尼采呼唤“超人”,呼唤人之自我觉悟,成为真正的“你自己”的现代人道主义;也是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人道主义:“是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是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而一个人在明天的“自觉、自主、自由”之抉择、担当,则完全可能令他在英雄与懦夫之间整个儿翻过身。

至此,可结论的是,《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的核心内涵人道主义呈现出丰富、完整、复杂的精神意向:相当自觉的古典人道主义意识(集中在果戈理、契诃夫,直至安特莱夫和鲁迅之间)和自觉不自觉的现代人道主义精神(或隐或显、或多或少地在果戈理、契诃夫与鲁迅之间存在,又尤为浓烈地呈现在于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与鲁迅的关联或非关联之处,呈现出复杂而不乏矛盾的纠葛情境)的共在。在1980年代之初,即使在鲁迅小说和俄罗斯文学之间瞩目古典人道主义意识也是要承受相当大的时代压力的,至于真实地涉险(即使仅仅是相当程度的复显,以及某种程度的辩驳)现代人道主义的气性则是更需要思想者之深沉勇力的学术破冰。《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之为一代学术经典绝非偶然,其内蕴或瞩目或涉及的乃是人类文学史上不得不留存、记忆的精神意向及其珍贵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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