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美学思考
2019-02-09崔丽华
崔丽华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91)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思潮逐步成为资本主义世界最显著的文化特征,并引起了众多思想家对其追问、反思和探讨。如德里达、福柯、巴尔特等后结构主义哲学家企图消解和否定整个西方体系哲学;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哲学释义学把理解当做一种具有历史性的主体间的视界融合,以此取代和超越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础上的传统哲学的认识论;奎因、罗蒂等则企图通过重新构建实用主义来批判和超越近现代西方哲学的传统。*参见刘放桐:《新编现代西方哲学》,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15页。霍默则与詹姆逊观点相似,认为“后现代主义表现了我们对历史、叙事和记忆的感觉的重大衰退,同时表现了审美深度和批判距离的腐蚀”*[英]肖恩·霍默:《弗雷德里克·詹姆森》,孙斌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页。。
面对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大卫·哈维认为,有必要认真清算一下这种文化形态的历史状况。与其他人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方式不同,他选取了地理学想象的视角,把这种资本主义的文化模式纳入一种空间和社会运作中去。他把这种历史状况称为“一种剧烈变化”,认为这种变化“与我们体验空间和时间的新的主导方式的出现有着密切关系”*[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页。。1989年,他出版了《后现代的状况》(TheConditionofPostmodernity)一书。这部著作被认为是对后现代社会秩序与非秩序性的精彩阐述,同时,也是他参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写照。这一时期,他借助空间范畴来建构他的理论体系,以一种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深刻的历史底蕴把地理学想象植入社会理论之中,从而为现代化事业提供一种可靠的方案。相比以前的论述,在这本书中,他对空间的理解更为游刃有余。他总结性地指出,后现代主义城市反对现代主义的那种理性规划,而倾向于个性化的美学追求,“空间属于一种美学范畴”。
一、走向空间的后现代主义
自文艺复兴以来,哲学开始逐渐摆脱神学的婢女的身份,向着追求真理、探索人的存在方向迈进。培根向我们高呼“知识就是力量”,真理、知识带给人类自由。这一时期被人们称为西方的现代性文明时期,它公认的特征是“探究自然新方法、新技术的出现,科学的巨大进步导致机械制造和工业生产方式的突飞猛进,其结果最终是物质生活水平前所未有的大提高”*v。但自二十世纪以来,这一思潮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出来并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世界,因此,一种新的声音、一种新的视角出现了,这就是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哲学为人们带来的不仅是一种具有颠覆性的观念,更有意义的是促使人们对以往传统进行反思,它主张必须重新审视过去,由此形成了对现代文化的重新反思与定位。后现代主义强调差异、多元的倾向,它带给快要窒息的文化一股轻松、愉快之风。很快,后现代主义文化特质就开始影响资本主义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艺术领域,特别是建筑,可以说后现代主义最早就是用来谈论建筑风格的。与现代性建筑呆板、僵硬的风格特征不同,后现代建筑追求一种自由、随意之风。
同时,它还代表了一种革新的力量,它要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前缀‘后’(post)表示跟以前发生过的一种决裂;从积极意义上说,它是指从旧束缚中获得解放;从消极意义上讲,它意味着传统的或仍然有价值的现代性内容的丧失。然而,这个前缀也表示对过去的一种延续,被看作是对后现代主义的一种加剧与增强,一种更高、更为超级的现代性”[注][美]迪尔:《后现代都市状况》,李小科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2-33页。,它们“要求社会放弃物质主义的精神气质和资本主义以成功为导向的规范”[注][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转向》,陈刚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这也是对现代主义最终走向了片面追求历史进步的最有力的攻击,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历史是无足轻重的,只是作为延续性的见证;作为进步观念的证明,作为诸起源的研究,或作为直接因果认识的证据。他们还认为,历史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是神话、意识形态和偏见的源泉,是一种封闭的方法。他们还主张,历史是枯竭的,生活在现在的人类总是竭力地想要忘记过去、超越历史、超越知识的任何普遍性根据。正如鲍德里亚所说:“每一事物都已经发生过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再会产生。”于是,在文化层面,空间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当然,谈及空间,人们大多愿意把它与自然科学联系在一起,比如在阐释宇宙、时间、维度等等范畴时,空间不是被作为一种背景性的存在,就是讨论它的几何学意义。但是在二十世纪中叶,随着思维意识的不断发展,空间的社会科学意义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
与现代性强调宏大叙事、历史进步的社会线性发展观不同,后现代主义者则重视差异、多样性。进入现代社会,时空二元对立的倾向开始趋于明显,尤其是在19世纪,时间的价值被哲学家们充分地表达出来。现代主义者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强调一种面向未来的时间意识。他们相信历史是一个进步过程,人类朝着美好未来努力。时间则代表这样一个线性过程,与技术、理性、科学等范畴密切联系在一起。正如齐格蒙特·鲍曼在“作为时间历史的现代性”一文中所说的,“时间历史始于现代性……现代性是时间有历史的那段时间”[注]Bauman, “ Modernity as History of Time”, Concepts and Transformation, Vol.4, No. 3, 1999, p.230.。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存在着一种传统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应采取历史的方法,因为这是世界发展的动力。“这种动力产生于在这样一种时间的阐释性语境下对社会存在(being)和社会生成(becoming)的处置:康德所谓的先后(nacheinander)和非常变形地被马克思界定为受条件制约的‘历史创造’ 。”[注][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页。一言以蔽之,现代主义是关于时间的。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苏贾曾说过: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在批判理论当中历史性与空间性还是大致保持平衡的,但是随着第二次、第三次现代化的发展,历史决定论跃然升起,而空间观念相应湮没,历史理论“去空间化”的结果使空间的批判销声匿迹了将近一个世纪。然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随着第四次现代化的开始,这种持续已久的现代批判传统开始发生变化,人们重新对思想和政治行为的空间性产生了兴趣。[注]参见[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7页。尤其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空间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列斐伏尔1974年发表的《空间生产》一书标志着空间理论正式形成。他选择把“空间”作为其阐释的主要线索,并持之以恒地将空间交织在他的著作中。他试图矫正传统政治理论对于空间的简单化和错误的看法。在列斐伏尔看来,我们的时代是多样性的时代,空间已不仅仅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容器”,更多的是以一种多样性的表现形式展示的。我们面临的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当代的众多社会空间往往矛盾性地互相重叠,彼此渗透。他认为,整个二十世纪的世界历史实际上是一部以区域国家作为社会生活基本“容器”的历史,而空间的重组则是战后资本主义发展以及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核心问题。
伴随着后现代思潮的兴起,空间的意义不断凸显,有一种极端的看法甚至把现代等同于时间、把后现代等同于空间。后现代主义者反对现代主义的线性时间。他们认为,“线性时间”是令人生厌的技术的、理性的、科学的和层系的。现代性注重时间,这就从某种程度上剥夺了人类生存的欢乐。另一方面,他们认为,时间是人们的一种发明创造,是语言的一项功能,因此它是随意的和不确定的。只有空间才能更好地表达时代的特征和意蕴。针对柏拉图以降的理性主义空间阐释传统,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的重视纷纷转移到了空间上来。“现代性=时间,后现代=空间”,几乎成为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的共识。总之,现代性是伴随着时间产生的,从康德开始用时间这种纯形式来确定知识的合法性以来,时间的地位就日益重要起来;同样,科技的发展,速度成为金钱的代名词,人成为了时间的奴隶,后现代主义正是要规避这种时间观,试图使人们回到小桥流水式的田园生活时代。
按照现代主义思想家的观点,只有时间可以表达社会存在和差异,但它却忽视了空间对差异的关注。后现代主义所言及的空间究竟是怎样的,“后现代主义高度关注空间尺度,为综合提供更多更好的片段象征性秩序的概念化。这不是一个由理性实践和中心权力组织的、有次序的、本质化的空间,而是一个分散化空间,是他物和差异性的片段化空间,是一个万事万物在其间没有普遍性,但都有区域性和特殊性的空间。类似地,理论中空间的地位由社会镜子转向差异的场所”[注][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36页。。用麦克尔·迪尔的话说:“后现代思想的兴起,极大地推动了思想家们重新思考空间在社会理论和构建日常生活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空间意义重大已成普遍共识。”[注][美] 迈克·迪尔:“后现代血统:从列斐伏尔到詹姆逊”,季桂保译,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页。通过上述观点,我们可以看出,空间由同一的、没有内容的背景走向了差异的存在物。
当然,在这之中也产生了一种折中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更富有弹性和更折中的批判理论”[注][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7页。,它将空间与时间结合起来。大卫·哈维就是这一态度的代表人物,他并不像其他后现代主义者那样片面重视空间而忽视时间的意义,他重视这两者之间的某种联系,并把它们结合在一起思考问题。他并不是最早从空间视角关注文化问题的思想家,早在本雅明那里,就已经开启了这种尝试。但哈维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方法为出发点,从空间角度深入探讨了当代资本主义文化。他认为,20世纪中叶,时空体验的不同构成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严格界限。但事实上,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彼得·奥斯本曾质疑道:“假定现代性与时间经验的新形式有关,而‘后现代性’则标明空间的革命,这已是老生常谈,而且也过于语焉不详。”[注][英]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3页。他认为,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是不可分割地系缚在一起的。空间经验的变化总是涉及时间经验的变化,反之亦然”[注][英]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3页。。大卫·哈维十分认同他的观点,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深刻阐明了生产力是构成作为文化现象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经济和社会基础,并且将时空体验贯穿其中,对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文化体验即新一轮的“时空压缩”具体形成机制和过程详尽阐述,阐释全球化思潮下的时代变迁,并把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生活理解为一种空间的文化生活,并将这种观点引申为一种美学思考,在此基础上关注人类存在和解放的重大命题。
二、空间属于一种美学范畴
空间开始与当下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关联,表达了丰富的文化意蕴。大卫·哈维赞同和继承了詹姆逊的观点:后现代主义是一个文化形式,但不同的是,他把它与都市体验联系在一起,使其与主体的存在意义更为明显,借此来表达资本主义文化的变迁和发展。简言之,为了理解文化,就必须先理解空间。尤其是伴随人文地理学的发展,这种主张更为明显和有力。大卫·哈维认为,空间主要包含二种文化意蕴:一是空间具有人类文化的烙印。在《地理学中的解释》一书出版之后,大卫·哈维就开始了从逻辑实证主义者走向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道路,他思考地理学的价值维度,认为没有不包含价值的学说,空间包含着人类目的、价值和意义的烙印。比如,一座艺术馆的建设蕴涵着对一种文化的认识和理解,尤其是那种以专属文化特征为内容的艺术馆。现代主义的空间是规整的、整体的,往往代表权力、制度;后现代主义的空间则不讲究对称、原则性,它打破了传统建筑学对空间的定义,更多地追求的是艺术的自由,这也与这一时期反对总体性、强调差异性的文化有密切关系。二是空间成为社会的空间,参与人类活动。受列斐伏尔的影响,大卫·哈维把空间作为主体来对待。他在论述后现代主义时强调空间和时间必须是社会的空间、时间。这并不是说他不强调空间、时间的自然属性,而是说大卫·哈维的理论出发点是从社会实践的角度理解空间与时间。他认为,社会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具有两个特点:一是时空的社会性定义是根据客观事实的全部力量来运转的,无论是个人还是公共机构都必须对此有所回应。二是客观时空的定义深刻地蕴含在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中。这两个特征说明了空间、时间的双重作用,它们既受到社会实践的影响和制约,同时又反过来制约和影响社会实践。按照早期唯物主义者如狄尔泰、涂尔干等人的观点,“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概念必定是通过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与过程而创造出来的”[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5页。。这说明,既然社会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和过程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么人类对于时空的体验也应随之发生变化。
在解释清楚空间、时间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之后,大卫·哈维借助时空体验这个概念来描述资本主义。“我将对社会生活中的空间和时间加以描述,以便突出政治—经济与文化过程之间的物质联系。这将使我探索后现代主义与经过空间和时间体验的中介而从福特主义向更为灵活的资本主义积累方式转变之间的联系。”[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1页。他认为,现代主义中最主要是时间的“形成”和空间的“存在”之间的对立。从资本主义开始运行之始,时空压缩就存在了,时空压缩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进行的。大卫·哈维认为是福特主义造成了这种“压缩”。时空压缩是指“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00页。。时空压缩包含两个方面:加快生产的周转时间和消减空间的障碍。“资本主义卷入了一个长期大量投资于征服空间的难以置信的阶段。铁路网的扩展,伴随着电报的出现、蒸汽轮船的发展、修建苏伊士运河、无线电通信以及自行车和汽车旅行在那个世纪末的开始,全部都以各种根本的方式挑战时间和空间的意义”[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29页。。在现代主义中,空间和时间的最大特征是同时性,比如经济危机越来越以全球性的形式展现。总之,在现代主义中,时空体验的含义已发生了根本变化,这种变化导致了新一轮的“时空压缩”,“最近这20年我们一直在经历一个时空压缩的紧张阶段,它对政治经济实践、阶级力量的平衡以及文化和社会生活已经具有了一种使人迷惑的和破坏性的影响”[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55页。。这轮变化主要体现在消费领域,此时的“时空压缩”使永恒成为了奢侈品。“短暂性使致力于任何长期计划都变得极为困难”[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58页。,人们生活在一个短暂的、创造出来的形象世界中。这被称为后现代主义时期的时空压缩,“结果就是造成了在一个高度一体化的全球资本流动的空间经济内部的分裂、不稳定、短暂而不平衡的发展”[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0页。。于是,新一轮的“时空压缩”造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尤其是不平衡地理发展。
可以看出,在论述现代性时,大卫·哈维认为,它是短暂的、流变的、不稳定的,它全然“不在意它自身的过去,更不用说任何前现代的社会秩序”[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9页。。后现代主义实际上就是在寻找一种克服这种分裂性的永恒存在,但却没有实现,它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时空压缩。他所要寻求的是“某种一致感,……某种无可辩驳的、被认为潜伏于空间和时间的这种社会变化的巨大破坏性力量中的‘永恒与不变’”[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0页。,因此,如何克服这种问题,走向真正的永恒,哈维借助地理学想象走向了美学。
为了论述大卫·哈维地理学想象的思想,我们不得不说说历史学想象的作用,按照爱德华·苏贾的观点,历史的想象表达了一种社会的解放力量。历史是一种进步的、动态的、包含未来世界的模型。地理学想象更多的是一种客观的美的呈现,所要表达的是一种超越时间的存在,具有更为持久的生命力和活力。文化地理学家卡尔·沃尔温·索尔(Carl Wrtwin Sauer)(1889-1975)曾论述道:“超过个人能力的生活可能会受到自然物的限制,或因人们日益厌倦以获取和消费为生活手段和生产方式而停止,或因为空间日益强大的政府权力而被阻止。‘历史的鼎盛时期不是人们最关注肉体的舒适与展示的时候,而是在其精神得到优雅的升华的时刻。可能我们更需要的是伦理和审美,在伦理和审美之下产生了温文恭俭质量的人类,就可以真正留给后代一个美好的地球’ 。”[注][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0页。
大卫·哈维也正是沿着这条路径思考问题,他主要是继承了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想。他试图寻找一种规划,在这种规划中,全人类普遍的、永恒的和不变的特质才可能被揭示出来。在前面我们已经论述过,以启蒙运动为代表的现代性原本是追求人类的解放,把人类从黑暗的神学桎梏中解救出来,然而却走向了反面,成为了一种“创造性的破坏”,开始追逐一种时间性的享受,创造、无止境地创造新的事物,一切固定的存在都烟消云散了。“启蒙运动对于文明、理性、普遍权力和道德的全部意象都是泡影。”[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页。一切隐匿的存在,都因为快速发展的时间而显现了出来,于是,世界进入了一个无隐私时代,变动、动荡、分裂支配和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如铁路的出现,使原先的世外桃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我们可以感受到现代性计算便捷、快速的气息。如何才能在这种时间中追逐一种永恒的存在,大卫·哈维借助尼采回到了美学的视角。在他看来,美学理论与社会理论是相对立的:社会理论优先强调时间和变化,而美学理论则强调把时间空间化——在变化中寻找永恒不变的真理。社会理论是关于社会变化、发展、革命的,“进步成了它的理论上的目标,历史时间成了它的主要的尺度。确实,进步必须征服空间,拆毁一切空间障碍,最终‘通过时间消灭空间’。把空间变成一个附带的范畴,隐含在进步概念的本身之中”[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7页。。在社会理论中,空间是一种隐形的存在。
在大卫·哈维看来,尼采重视美学,认为它是最高存在,把它置于科学、理性之上,因为在追逐美的过程中要排除价值判断,完全沉浸在一种真实的享受中。康德也把审美作为沟通知识和道德之间鸿沟的桥梁。我们都知道,美的力量超越于世俗上的一切存在,它最为真实,也最为透彻,直抵人的灵魂。有时候,它甚至不需要语言,不需要理性判断,就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因此,我们可以把美学归结为对“在此”的追求,追求一种永恒的存在价值。空间是最可以胜任这种表达的。
然而,在追逐美的永恒的过程中,社会理论并不是不起作用,相反,它通过时间向人们证明着依然不断发展的历史,用“曾经”证明着不可辨驳的改变。在西方社会理论中,无论是亚当·斯密,还是马克思,亦或是韦伯,他们莫不把时间置于空间之上,以此来思考进步的世界。不可否认,世界正在发生着变革,如果有人说是日日新、月月新也不为过。这是一种被迫的进入,无从逃避。新的时空感受出现,新一轮的时空压缩正在影响着文化和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最为激烈的改变也不过是“企图将新的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加在正处于剧烈转变高潮的西方资本主义之上”[注][美]大卫·哈维:“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象的反思”,孙逊、杨剑龙主编:《都市空间与文化想象》,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页。。
当然,在大卫·哈维看来,最好的状态是走向美学,探索“时间的空间化”问题。“创造一件美的物体就是用这样一种把我们从时间的专制之下拯救出来的方式,‘使时间与永恒联系起来’。‘使时间贬值’的冲动重新表现为艺术家通过创造‘强大得足以使时间停止’的作品而进行拯救的意志。”[注][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8页。比如,建筑师通过建筑来传递一种文化和价值。建筑是很好的停止时间的方法,艺术品在空间上彰显了美的含义。美的主题是“在一个快速流动和变化的世界里,空间建构是如何被创造和被用作人类记忆和社会价值的固定标记”。 对于这一观点,大卫·哈维深受巴什拉《空间诗学》的影响。在《空间法学》中,巴什拉把空间当做诗的本文,从微观空间出发研究了精神、文化、生存问题。巴什拉把空间作为存在的根本,认为空间中蕴含着生命的本质。在他看来,只有在空间中,人们才能运用想象的力量,逃脱时间的束缚,远离城市的喧嚣,进入一个虚静而美妙的世界中,在这里会忘记一切纷繁琐杂,于是,从世俗的空间走向了更为广袤的宇宙空间中。这样,空间的本体论意义才存在。巴什拉推崇空间,贬抑时间,认为真正的艺术应该中断时间、忘却历史。
大卫·哈维赞同“‘美的语言’就是‘永恒现实的语言’。创造一个美的物体,就是‘连结时间与永恒’,通过这种方式将我们由时间暴政中救赎出来”[注][美]大卫·哈维:“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象的反思”,孙逊、杨剑龙主编:《都市空间与文化想象》,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8页。,从而使人们可以享受真正的生活,实现其为人的本来目的和特质。在这里,存在着一问题,人类进行理论创造的原初动力是什么,在笔者看来,是实现自身的一种救赎和完满。这就需要一个标准,什么可以担当这个标准,在康德看来是审美,它可以作为沟通认识论和道德判断之间的鸿沟,实现两者的统一。海德格尔却拒绝了康德的这种二分法,通过论述“此在”的状态来表达其政治学意图。大卫·哈维赞同海德格尔对空间和场所的区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空间被不断重塑,并且是变化和生成的领域,而场所是关于存在和美学的——海德格尔称之为“存在真理的地方”[注]David Harvey, Justice, Nature and Geography of Differen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6, p.299.。大卫·哈维认为基于场所的美学优先于空间性。然而,这些关于美学的观点,时间空间化和创造性不变的真理,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大卫·哈维把基于场所的美学感受力当作一个重要的地缘政治学角色,并认为这是地理学想象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因为美学判断是基于场所的社会行为的一个有力推动者,并且它可以清晰地表达替代的地理学想象。这种美学化的政治学必须被当作资本主义地缘政治学的一个非经济学部分。虽然它可能会导致明确的替代方案,赋予边缘化的集体力量,但是大卫·哈维担心以场所为基础的想象的保守狭隘主义。
三、简要的结论
借助空间范畴来思考后现代主义的美学意蕴。其中,大卫·哈维更看重空间本身的意义,他试图从空间角度来展示弥合社会理论和美学理论之间的鸿沟,“使美学和社会理论的观点融汇在一起有重要意义,使空间置于时间之上与将时间置于空间之上的这两种解释方式融合同样有重要意义”[注][美]大卫·哈维:“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象的反思”,孙逊、杨剑龙主编:《都市空间与文化想象》,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0页。,这种方式就是地理学想象。
在描述地理学想象时,大卫·哈维给我们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当前学术创造也受到了市场化的影响。过去,一个学者一生只要出版一两部著作就被认为很有成就,然而随着加速观念的出现,今天的学者每两年必须至少出版一本著作,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是多么鲜活的证明当今世界所呈现出的快速发展和时间化特征的例子。我们究竟是社会进步的受害者还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个问题困扰着当下的人。因此,必须恢复对美学的兴趣,寻找真正能够展现存在意义的东西。
批判性地理学或者说出于社会理论和美学理论交集的地理学想象最终目的是要告诉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为什么奋斗。的确,如果说现代社会铸造了一个“以时间消灭空间”的社会,那么将会丢失作为主体的人的原始目的和行为动力。总之,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最终的目的是服务于人,为了人。因此,必须克服忽视空间的社会理论,找寻一种实现人最终发展的理论。那么,时空必须被置于物质、社会和政治的场所。
充分理解与分析大卫·哈维对空间与时间的诠释与论述,对于从空间角度解读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他从地理学角度引入“时空压缩”这个概念工具。这一工具本身只是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学中才具有实质性意义,它指认的是:“位置与空间、长期和短期时间地平之间的辩证对立,存在于更深的时空维度转变框架中,这一框架是加速周转时间和以时间消灭空间这种资本主义根本法则的产物。” 因此,通过“时空压缩”这一概念所表达的正是货币资本脱离了物质生产循环,实现了空间的自主权。在大卫·哈维看来,这是后现代主义的根本基础。所以,他强调:“资本主义是扩张性的和帝国主义的,所以越来越多领域里的文化生活都陷入了现金交易关系的掌握与资本流通的逻辑之中。”然而,“在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一切骚乱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出某些简单的生成原因,它们形成了极为多样的结果” 。不过,“资本主义走到哪里,它的幻觉机器、它的拜物教和它的镜子系统就不会在后面太远” 。只要你熟悉《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你就能够发现这一论述是对其中有关论述的进一步发挥。
卡西尔曾经说过:“为了发现时空在我们人类世界的真正性格,我们必须分析人类文化的形式。”[注][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刘述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页。总而言之,文化具有双重作用,它既在一定的社会形态中生成、发展,又影响着社会的形态,控制着社会的生活。后现代主义作为当今世界影响深远的思潮,它深深地改变着当下人们的生活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大卫·哈维通过两轮空间压缩来说明这个文化形态的生产。对这个问题更进一步的思考是,通过后现代主义的美学解读,从而解决当下的诸多现实问题。空间的障碍状态也不复存在,世界范围的交流、交互活动越来越广泛,从而进一步演化为对政治问题和主体存在的思考。因此,大卫·哈维借助空间这一独特形式来诠释当代人的政治危机。空间也不再仅仅是一种背景性的存在,而成为了他寻求政治解放可能性的有力媒介和工具,这也是其空间理论的最终的理论旨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