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歌的一缕清音
——张乔浅析
2019-02-07穆英
◎穆英
张乔,晚唐著名诗人,字伯迁,池州人。懿宗咸通中年进士,他与张蠙、许棠以及周繇并称“九华四俊”;同时又与许棠、喻坦之、剧燕、任涛、郑谷等十二位文人有着“咸通十哲”之称。曾因躲避黄巢之乱,于今福建九华山隐居以终。张乔本人虽然是一位不第不仕、终于山野的布衣诗人,却被纳入重典《唐才子传》中,并将其定位为“诗句清雅,迥少其伦”,晚唐时期对张乔更是着“诗苦道贞”的点评。其诗作取材广泛、手法多样。笔致清雅灵动、冲淡恬静,意境高妙且又浑然天成,向往宁静祥和、国泰民安的田园生活。其清奇之风与贾岛略相似,但却又以自己独到的“轻浅纤微”“浑涵气象”与贾岛的僻涩、推敲苦吟相别。晚唐时期政局动荡、战乱连连,张乔从积极的入仕文人到避乱隐居,受传统儒家思想浸润的他虽历经坎坷、看尽世态炎凉,却怨而不怒。这份恬静冲淡、不落俗套的平和洒脱,让他从同时代寒士诗人群中超逸而出。
一、形式美与内容美的和谐统一
张乔的绝句、律诗创作成就较高,在师承贾岛苦吟诗风的基础上,能不落俗套,吟唱出脍炙人口的佳言警句。其诗歌典型特征之一就是意象与意境的互动契合,这种内外一致、相互生发的审美体验,带给读者独特的审美感受。
张乔选取意象也有规律可循,如概貌清秀、质地轻盈的清轻意象;形貌不定、飘渺虚幻的清虚意象;萧瑟凄凉、阴冷凋敝的凄清意象等。张乔诗歌多撷取山石、溪泉、涧风、修篁等有“君子范”内涵的自然景观和植物等,这些具有显著审美特征的意象是诗人内在精神的映射。诸如“簟冷窗中月,茶香竹里泉”《题友人林斋》的诗中清凉幽静的树林、干净整洁的寺庙禅房、优雅脱俗的云彩、自由的飞鸟、明净的泉水和芳醇的茶香,给人清美之感。张乔常用秋、寒、凉、翠、霜等字入诗,在意境营造上,这些寒凉的字词相互化合生发,给人清冷闲澹的意境美。张乔的造境艺术,反映了自己对诗歌艺术美的刻意追求,也表达了晚唐文人及整个社会空幻迷茫、无可奈何的审美趣味。晚唐时期社会整体颓败,整个文坛都弥漫着浓重的悲剧意味与忧伤色彩。例如在《秋夕》一诗中,“春恨复秋悲,秋悲难到时……溪僧与樵客,动别十年期。”张乔通过诗中短短的四十字充分揭示出游子的离别之情、思乡之心。“白衣归树下,青草恋江边。三楚足深隐,五陵多少年。寂寥闻蜀魄,清绝怨湘弦。岐路在何处,西行心渺然。”《将离江上作》准确摹写了作者寻觅多年未果,前途不知何方的虚无与怅惘。
张乔还擅以“彩色字”入诗。“水垂青蔼断,松偃绿萝低。”《寻桃源》一诗中由于其色彩的搭配自然,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青”“绿”给人清凉明快之感,水的柔润洁净,苍松与绿萝的刚柔对比,这些明快自然的景物,让诗篇拥有了脱俗清新的格调。“城侵潮影白,峤截鸟行青。”《江行至沙浦》诗中所描述的“白”与“青”两种色彩,是所有色调中最纯净所在,诗人将这种色彩进行搭配,清爽悦目,尽显清透纯美之感。对彩色字情有独钟,既是张乔的喜好,也是“咸通十哲” 诗歌内典型的共同点,体现出晚唐时期文人寒士独特的审美标准。
手法多样的张乔遣词用字不落前人轨迹,句句有新意。例如,在《宿江叟岛居》一诗中,“烟波隈”对“夜窗开”,“云断续”对“雁徘徊”,既朗朗上口,又形神皆备。“……古坛青草合,往事白云空。仙境日月外,帝乡烟雾中。人间足烦暑,欲去恋松风。”《题终南山白鹤观》则是描写了辽阔壮丽的自然风光,而且运用音律营造了幽玄浑厚的氛围,字词间的精妙组合,赋予诗作独有的律动之美。
二、人文如一的和谐相称
不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隐含着作者强烈的主观情感和价值取向。晚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张乔大概于五十多岁去世。他一生留有诗歌175首,《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张乔诗集》2卷。《全唐诗》卷638—639存诗2卷。多为五言、七言律诗和七绝,其五律影响颇大。涉及旅游题咏、送别寄赠、酬答凭吊、边塞诗、咏怀咏物等。
受儒家思想浸润的张乔,当然有满腔的热血抱负。为了实现自己从政入仕的远大的抱负,张乔已经做好两种准备,其一便是通过科考入仕,其二是曲线从军报国。在应举前或应举期间,他一方面苦读诗书,一方面从军界寻求机遇。为了得到边帅援引或获得军功的机会,他几乎游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游历途中奇异的自然风光和困窘交加的遭遇,在开阔作者视野的同时,更让作者领略到炎凉世态,这些经历丰富了作者的诗歌选材范畴。
张乔家境清贫,曾有人记载“咸通中,举子乘马,唯张乔跨驴。”其中“驴”、“马”的差别,足以说明张乔的困顿境遇。所以,张乔落榜后,只得暂居简易之处,寄希望于来年再考。张乔曾在长安短居于平里居,位于“朱雀门街东第四街”。张乔的本意是通过科举考试博取一官半职,来改善自己和家人的处境,实现自己的报国宏图。张乔没有十分显赫的诗名,但他清美的诗篇,清正温厚的品德,为盛满瑰宝的唐诗坛留下清新之笔。
张乔曾两度从家乡远游到现在的辽宁等地和现在西北甘肃一带的边塞,写作了不少山水诗、边塞诗。《游华山云际寺》:“地连秦塞起,河隔晋山微。晚木蝉相应,凉天雁并飞。”开阖自如地运用远近高低不同之景物,营造出浑厚高远、气度不凡之势。《省中偶作》:“二转郎曹自勉旃,莎阶吟步想前贤。不如何逊无佳句,若比冯唐是壮年。”用典巧妙,先抑后扬表达出作者的报国壮志,大有盛唐边塞诗人渴求边功时特有的豪迈与自信之风。
位列“咸通十哲”之首的张乔本是一个自视很高的诗人,“莫言长是无心物,还有随龙作雨时。”从《孤云》两句诗能看出张乔骨子里的远大抱负。但由于家境之故,身为布衣寒士的张乔张一生贫困潦倒、郁郁不得志,为了自己和家庭的生计、个人的前途,不得不四海为家到处奔波。在这期间,经历了与人乞食、与山野荒原中奔命以及向权贵哀告等种种困顿遭遇。坎坷的际遇让张乔高调的情怀渐渐降温,逆转向低调隐忍,并以诗歌为平台婉转表述了自己的失落。可以说在作者的低潮期,诗作与他的内心互相呼应,成了“声讨”不平世事的唯一工具。为什么说他隐忍呢?张乔的部分诗词里倾泻着幽怨愤懑之情,但他怨而不怒,仍然保持着儒家学士之风,即便是他最大的愿望与利益由于当权者的舞弊被迫夺取、摧灭后,张乔也并没有愤起抗之,只是退而幽怨。有对怨而不怒之情的宣泄,如《题贾岛吟诗台》:“愿得生禾黍,锄平恨即休。”有自艾自怨地悄吟。在此类诗作中,诗人寓寄了悒郁愁肠,也预示了大唐帝国不可挽回的衰亡命运,具备了历史批判的价值。
张乔曾于长安寓居之时,受到郑熏的器重。郑熏,字子溥,于懿宗时,由太常少卿升任礼部侍郎,后任礼部侍郎,其主张“引寒俊”的人才选拔标准,因此寒士们多愿与之来往。郑熏后来于太子少师任职期间致仕,并将其所寓居之处定号为“隐岩”。张乔曾在《隐岩陪郑少师夜坐》一诗中通过“竹外”“村烟”等词语对于“隐岩”的外部环境进行详细描写,同时对隐退后的郑熏其高尚品行进行了高度颂扬。而“频”字也充分体现出诗人与郑熏往来之频繁。直至郑熏于咸通十三年十一月与世长辞之后,诗人再去“隐岩”,并写下《往隐岩旧居》一诗,通过“无人”等词语展示了郑熏逝世后,“隐岩”的凄凉场景,流露出诗人“曾期结茅处,来往蹑遗尘”的心境。诗人对于郑熏这样一位并未对其实现进士登第心愿产生实质性帮助的官员,无论在其致仕还是逝世之后,都依旧能够以真情厚义相待,足以体现出张乔恭谦敦厚、礼让师长、善于感恩的高尚情操。
张乔也是当时“睦邻友好”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他和外来留学生感情深厚,并以诗歌、棋艺为平台进行了积极地交流和切磋,获得了对方的敬仰爱戴。《送宾贡金夷吾奉使归本国》《送棋待诏朴球归新罗》《送新罗僧》《送人及第归海东》等诗歌用词自然、清爽,读之朗朗上口、回味无穷,使读者在阅读时被张乔真挚的情感深深打动,感叹人如其诗,诗如其人。张乔一生不第不仕,是晚唐布衣寒士中才未尽、功未成的悲剧典型,但他的内在人格与赫赫诗名表里如一,不论在《唐才子传》等古书典籍中,还是同侪诗篇对其人品、诗品、诗名都推崇备至。朝鲜汉文学鼻祖崔致远在《和张进士乔村居病中见寄》诗中有:“一种诗名四海传,浪仙争得似松年?不惟骚雅标新格,能把行藏继古贤……”对张乔先贤般的人格魅力和卓著显赫的才名推崇备至。
三、替黎民百姓呐喊和谐统一之声
晚唐佛教、道教等宗教兴盛,中国文人不仅与佛道人士交往频繁,而且和外国留学生之间互动频繁,这些经历在丰厚其创作内容的同时,也影响着诗人当时的价值取向。张乔身处乱世、颠沛流离,饱受战乱之苦,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一员,他渴望安定平静没有战争纷扰的生活,一直心怀原始的和谐统一梦想。其大部分诗歌,饱含冷静内省、忧国忧民、兼济苍生、追求大一统的“悲悯”色彩。
晚唐五代时期正处于忧患深重的多事之秋,众多文人雅士空有一腔抱负与志向却无处施展,只能沦陷于困顿潦倒的境遇,被人誉为“九华四俊”“咸通十哲”的张乔亦不例外。在张乔的这一时期的诗作中,无处不体现着他因理想破灭内心的失望、苦闷之情,通篇都流露出其对国家命运与个人前途的伤感及惶惑。行至最后,当诗人连这种惶惑、感伤也被统治者所不容许时,只能退而独善其身。也正是经历了痛苦,千帆过尽,诗人由出之不平,落脚到归之平和。张乔一方面将目光转移至大自然间,在莹莹清水间觅得一片虫鸣鸟语、草长莺飞的生机勃勃的新天地,另一方面把眼光转向内心,寻僧访道,游山拜庙,参悟虚空,将自然和心灵相统一观照,寻觅心中的一方净土。其现存的隐逸诗歌呈现了个体与社会和解后的坦然、顺从。如《赠友人》:“几时献了相如赋,共向嵩山采茯苓”里的低调平和;《雨中宿僧院》:“劳生无了日,妄念起微尘。不是真如理,何门静此身”等,抒发了作者对纷繁俗世的厌倦,对清新、清空、优美、恬静生活的向往和追寻。
由于张乔一生没有步入仕途,所结交的也都是一些下层或介于隐退之间的官员。这类朋友虽有官职,但他们也是或奔波、或动荡、或遭贬谪、或贫穷,皆能够与张乔相互理解或沟通,张乔通过向他们献策建言,以间接实现自身兼济天下苍生的夙愿。如《送龙门令刘沧》:“去宰龙门县,应思变化年。还将鲁儒政,又与晋人传……几乡因劝勉,耕稼满云烟”;《送河西从事》:“圣朝思上策,重待奏安边”等。没有唯利是图的庸俗气,没有权力至上的政治野心,有的只是想报效祖国的文人情怀、振奋诗坛的书生意气和观照天下民生的悲悯。
张乔曾忍饥受冻游历塞外,用心观察社会情况,亲身体验底层民间生活,体察底层民意,并替老百姓发出呐喊,曾用多首诗歌对那些民族分裂分子以及军阀藩镇为人民造成的种种苦难表示了强烈的愤慨,高颂了边疆各族人民倾情大唐、心向国家的思想情怀。他曾作《河湟旧卒》:“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这首诗与古诗《十五从军征》同旨,诗中充溢着无边的孤独与悲哀,这位旧卒年少时随将出征讨伐,头发花白了才返回了故乡,他是不幸战争的孤独幸存者。“十万汉军零落尽”,述写了战争的残酷和漫长,“独吹边曲向残阳”表达了幸存者的寂寞孤独,潜在控诉了统治者荒淫不作为,导致民不聊生的社会真相。这首诗具备了现实批判意义,作者借旧卒悲哀、孤苦、伤痛的情绪,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渴望大一统的悲悯情怀。《塞上》诗:“勒兵近北边,风急卷旌旃……永定山河誓,南归改汉年。”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无不体现出边疆恶劣环境皆为藩镇割据而致的悲愤心情;以及他期望早日实现中华民族统一的先进思想。《书边事》,畅述此地景象:“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戎楼……蕃情似此水,长歌向南流。”诗中所提到的“梁州”,本意应为凉州。凉州,唐时又名武威郡,即今甘肃省武威市。青冢指西汉王昭君的墓,此处化用“昭君出塞和亲”的典故,寓含民族融合、团结早已有之,蕃人也罢、汉人也罢,都是中华民族子孙。“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具承上启下功效,暗寓战事暂歇、春风吹拂、民生复苏的和谐信息。“蕃情似此水,长歌向南流。”张乔借助河水南流的比喻,表达出战时凉州地区不同民族人民对于唐朝政府大一统、大和谐的热烈期盼。《再书边事》一诗中所提到的“沙西”,即沙洲以西。唐朝的沙洲又被称为敦煌郡,当时管辖敦煌、寿昌两县,以及唐诗中经常出现的阳关、玉门两地。这首诗指张义潮收复河潢地区之事,作者来到时见到了战争暂时平息后的景象,从作者的字句表面看有给朝廷歌功颂德之意,其实里面隐含着渴望少数民族同胞与汉族同胞和谐相处的诉求。“永定山河誓,南归改汉年”精彩的诗句与比喻,充分体现出张乔对于中华民族早日实现大一统的迫切希望,演奏出中华子孙的共同愿望,谱写了大一统、大和谐的精彩华章。
不可否认,张乔在意象选择、格律运用上有程式化、类型化的特点。其时代背景和所受的儒家文化教育、坎坷经历等,决定了诗人在继承唐诗歌艺术规律的同时,拥有可贵的突破创新。张乔诗中所流露出来的高尚品德与深厚的爱国情怀,即使在当今社会依然值得提倡、赞美和弘扬。艺术形式与艺术内容的和谐统一、鼎盛诗名和内在人格的和谐统一、根植于社会底层发出的“天下统一、和谐安定”的呐喊,这种从内而外、从诗品到人品、从个人政治主张方面凝聚、散发出的和谐特质,是张乔诗篇传唱至今的美学价值和现实进步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