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想象的“斑点”
2019-02-03王璠
摘 要:施蛰存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心理分析小说在文学史上有重要意义,其小说代表作《魔道》在精神分析的基础上运用意识流手法,而将其意识流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简单对比发现,施蛰存的意识流有其独特风格,但似乎未达到西方意识流所代表的现代主义深度,是一种服务于心理分析的表层的意识流,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提供了一种别致的表现现实的方式。
关键词:施蛰存;《魔道》;伍尔夫;《墙上的斑点》
作者简介:王璠,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6-0-03
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魔道》发表于1931年,文中,男主人公在前往乡下朋友家度假的火车上将对座的老妇人幻想成了老妖婆,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幻觉中的黑衣老妖婆与他形影不离。甚至在朋友家的玻璃窗前欣赏郊野的雨景时亦见其身影,主人公惊恐之时,朋友的妻子指出那只是玻璃窗上的一个黑点。
巧合的是,“黑点”的形象亦出现在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于1919年发表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中,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到墙上有一个斑点,从而引发一连串漫无边际的遐想。对此,施蛰存曾在文章中说:“我有一篇小说,讲到看到玻璃窗上一个黑点子,我以为是玻璃外面有一个人影子。有人便批评说,这写法,伍尔夫的小说里也有。可是我当时没有看到伍尔夫的书。不过这情况,在艾里斯的书里头,讲得很多。一种视觉上的幻影,每个人都有经验的。一般人没有注意这些东西,并没有拿来作为小说的内容,所以没有暴露出来。我注意到这个问题。”两位作家似乎是偶然地共同运用了“斑点”作为小说行文的重要元素,并将其与意识流的手法联系起来,而两个貌似相同的“斑点”背后却有迥异的文学底蕴。
首先从表层来看,两篇小说中的“斑点”有两处明显不同,即主人公对“斑点”的认知,及“斑点”的真实性、重要性。
《魔道》中,当主人公的朋友陈君的妻子陈夫人指出玻璃窗上的一个黑点,笑称“你看见了吗,是这个东西吗?”时,主人公有如下反应——
奇怪!奇怪!我哪里相信有这回事。我明明看见在竹林底下,那个火车里的丑陋老妇人。怎么?怎么忽然变做了玻璃上的黑污渍了。哪有这样的想象,现在看起来,这一点黄豆大的黑污渍倒真有些像一个老妇人了。但是……但是刚才我所看见的一定不是这东西。我不相信我会闹这样的笑话。刚才的确是那个老妖妇,而现在呢?现在的确是一个黑污渍,都没有错!这就是她的妖法。因为我凝看着她,她没有方法隐身了,故而趁这陈夫人误会的时候从竹林中隐身下去了。
主人公不相信自己误将斑点看作黑妇人,但纵观小说中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他的经历明显表现为一个“神经不正常者的错觉、幻觉”[1];且就其文中偏于理智的思维来看,他认为“我不相信我会闹这样的笑话”,或也因自尊心缘故而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觉;更因指出斑点的是小说中的一个状态正常的角色,故可推断斑点的真实性——作为实质上存在的污渍,斑点是主人公产生想象的“原型”,如同一个重要的“中继器”,激发或加重了他其后的幻觉。
《墙上的斑点》则不同。小说以“大约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斑点”开篇,主人公看见并承认其为“斑点”——“墙上的斑点是一块圆形的小印迹,在雪白的墙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炉上方大约六七英寸的地方。”[2]由目之所见的斑点形象,主人公展开六次联想,从生活现象到人生哲理,小说最后,一位身份不明的人进入文本,指出斑点是蜗牛,主人公恍然大悟,小说戛然而止。此中的“斑点”作为吸引注意力的一种方式,用来引发主人公的万千思绪。虽然主人公想知道斑点的真相,但从她本有机会凑近一探究竟,却“即使我站起身来瞧瞧它,十之八九我也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一旦一件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了”便可知“斑点”究竟为何无关紧要。由其引发的意识流,即对人生的自由独立思考,以及“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的状态才是小说关键;而其为蜗牛的本质或许也并不切实,因为只由一个小说语境的“闯入者”突兀地告知,主人公和读者都并未亲眼证实。因此“斑点”的真实性和重要性与《魔道》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由“斑点”在文中的迥异待遇,可见二者意识流的深层差异。
德国学者奥尔巴赫在其著作《摹仿论:西方文学中所描绘的现实》中指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乃至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外部事件”不再在作品中具有主导地位,而只起到引发内心活动的作用,内心活动的内容与外部事件几乎毫无联系,且作为诱因的事件也充满偶然性与任意性。《墙上的斑点》女主人公对墙上斑点的发现便是一例。小说作者通过描述人物头脑中的意识流动状况,表现她所认为的人类真正的生活状态——伍尔夫认为,作家不应停留在对客观事物的表面摹写上,而应“向深处看去”,追寻生活的内在真实,即生活现象在人们内心深处引发的“多变的、陌生的、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3]。她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瞬间的、偶然的横断面,从一个斑点开始,着力向纵深方向发展。
施蛰存小说中的意識流,则以人物内心独白的形式紧密依托于外部事件,成为整个事件发展中的重要环节和推动力量,又是在事件中表现人物心理的一种卓然有效的方式。他“运用的是各种感官的错觉,潜意识和意识的交织,有一部分的性心理的觉醒,这一切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感情与理智的矛盾,总合起来,表现的是一种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4]
施蛰存“心理小说”创作的理论基础来自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而创作则师法于奥地利心理分析小说家施尼茨勒(旧译显尼志勒)[5],对后者的学习尤其体现于人物变态性心理、二重性格的描写以及细腻的内心独白。如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一书中所说,“施蛰存实验了显尼支勒的内心独白,这种独白见诸所有的对话、角色造型和内心叙事的构造。”[6]
因此,外部事件与意识流内容的关系似乎成为施蛰存的意识流与伍尔夫所代表的西方意识流的一大区别。在此基础上,《魔道》中的意识流显示出与《墙上的斑点》全然不同的几个特征,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意识流叙事形态。
首先,二者意识流的结构呈现出两种形态。
《墙上的斑点》的意识流从看见斑点开始,分出若干不同的支脉,并呈阶梯状逐层深入,其几次联想又由对斑点的现实关照连缀起来。学者瞿世镜将其结构概括成“立体交叉结构或花朵般的放射型结构”[7]。外部事物,即客观真实,如同一条根茎;主人公的意识流,即主观真实,如同枝叶顺次附着其上。女主人公的联想从停留于人们易注意的具体事物,到折射出作者心中“世事难料”的世界观,再上升至更加复杂而深层的社会现实层面。[8]沿着“发现斑点——得知斑点是蜗牛”这一主轴,意识流的内容蔓延开去。由上俯瞰这一结构,便如同舒展的花瓣簇拥着花蕊。作者由此揭示主旨,即客观真实是枯燥单调的,主观真实是丰富多样的。
而《魔道》中的意识流是作为事件发展中的若干环节,在环环相扣之中,小说的整个事件呈现出一种环状闭合的样式。
有学者将施蛰存的《魔道》中的主人公心理解读成“预感”——人物的全部怪异心理都建立在对女儿的死这一不幸事件的预感之上,小说所展示的就是从预感的产生到预感成为现实这一心理活动的全过程。[9]但其心理活动不单是“预感”一种,而是若干种围绕着“厄运”的不稳定的敏感心理。从开头被触发情绪到结尾接到噩耗,其情绪的变化以一系列完整的意识流过程呈现出来,并表现为一种圆环状的封闭结构,从其内一条“半径”开始,叙事顺序为沿着圆环的运动,主人公的情绪随之逐渐浓烈,直至回到起点。
主人公在火车上见到黑衣老妇人时便在想“不吉的定命已经在侵袭我了”,老妇人成为主人公潜意识中厄运的人格化形象,进而导致大量的病态的意识活动。结尾收到三岁小女之死的电报,证实了主人公的恐惧的预感,如鲁迅《狂人日记》中的“怕得有理”。最后,当主人公“俯伏在栏杆上,在那对街的碧色的煤气灯下,使我毛发直竖的,我看见一个穿了黑衣裳的老妇人孤独地踅进小巷里去。”黑衣老妇人的最后显形颇让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与主人公在火车上初遇老妇人的情绪相通并有所深化,而小说整体上故事情节圆融完整。
其次,意识流的主体,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亦不同。
《魔道》被称为“几乎是变态的,怪异的心理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尚能意识到自己的幻觉:“也许我的错觉太深了,不,似乎应当说幻觉,太坏了!”但愈进行到后面他的幻觉愈发压过理性,将各种人视作黑衣老妇人的化身,得知女儿去世的噩耗后,老妇人在巷口的“现身”更是将其病态心理表现到极致。《墙上的斑点》则始终是一个普通到身份模糊的女主人公在理性思维下的思绪蔓延。
西方意识流作家所确信的一点是,只有人的精神和意识才是生活的“真实”,[10]而如《墙上的斑点》的女主人公的普通更能体现出真实的普遍性。在此观念下,其意识流重在表达内心真实,以看似杂乱非理性的叙事方式表达更深的理性;而施蛰存的人物内心是病态的,用逻辑叙事这一理性的方式,似是在讲述人心的非理性。
综上,从“斑点”在两部作品中的不同地位,看出其外部事件与意识流内容的关系之差异,进而发现二者中叙事结构与人物内心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颠倒,可见施蛰存师法于施尼茨勒心理分析的意识流迥然不同于西方现代文学意义上的意识流。
虽然施蛰存自己曾承认学习了西方意识流手法,但在作品中的体现是经过了中国语境的变形。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上海并不具备西方现代主义生存的社会环境——飞速的生活中充斥着“永不休止的消耗和修理;一切都那么偶然,那么碰巧。”[11]而初临现代化的上海有的只是浮泛、零散的现代主义体验[12],上海“新感觉派”等海派作家创作中的“现代主义”作品都缺少一种与现代审美方式相连的历史深度和人性深度[13]。但施蛰存运用了意识流手法的心理分析小说却在当时的语境中展现出一种别致的表现现实的方式。在谈及自己所作的文学贡献时,施蛰存称他“这一时期的小说,是把心理分析、意识流、蒙太奇等各种新兴的创作方法,纳入现实主义的轨道。”[14]他的现实主义又从根本上异于同时期的京派文人的现实,增加了许多具有现代感的幻想的成分。施蛰存曾在文章中说:“我以为卧病在床,第一的愉快是可以妄想。自从踏进社会,为生活之故而小心翼翼地捧住着职业以后,人是变得那么的机械,那么的单调,连一点妄想的闲空也没有了。然而我的妄想癖是从小就深中着的。……我有许多文章都是从这种病榻上的妄想中产生出来的,譬如我的小说《魔道》,就几乎是这种妄想的最好的成绩。”[15]
由此,施蛰存的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实为以现实主义为基点的心理分析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堪称独步”[16]。从那个被《魔道》主人公抑或是施蛰存所“妄想”的“斑点”中,或许得以窥见施蛰存小说世界的诡谲色彩。
注释:
[1]杨迎平:《施蛰存关于<魔道>的一封信》,《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2期。
[2][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墙上的斑点》,朱振武主编:《墙上的斑点——英国名家短篇小说精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3頁。
[3][英]弗吉尼亚·伍尔夫:《现代小说》,《普通读者》,刘炳善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页。
[4]杨迎平:《施蛰存关于<魔道>的一封信》,《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2期。
[5]夏元文、俞秀玲:《施蛰存与施尼茨勒》,《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
[6][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181页。
[7]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103页(图1、图2源同)。
[8]王晶:《浅析意识流小说——以伍尔夫<墙上的斑点>为例》,《现代语文》,2007年第7期。
[9]夏元文、俞秀玲:《施蛰存与施尼茨勒》,《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
[10]王晶:《浅析意识流小说——以伍尔夫<墙上的斑点>为例》,《现代语文》,2007年第7期。
[11][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墙上的斑点》,朱振武编:《墙上的斑点——英国名家短篇小说精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4页。
[12]王宇平:《自杀的“现代派”——论施蛰存后期小说创作的转向》,《名作欣赏》,2006年第9期。
[13]王宇平:《自杀的“现代派”——论施蛰存后期小说创作的转向》,《名作欣赏》,2006年第9期。
[14]杨义:《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上海:上海三聯书店,2007年版,第144页。
[15]施蛰存:《赞病》,《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电子版)。
[16]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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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M]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10][M]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刘炳善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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