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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青岛的列车

2019-02-02徐继坤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旅行箱漫画工厂

徐继坤

下午七点三十分,一辆风驰电掣的列车驶进哈尔滨站,列车员从控制室走出来,不慌不忙地打开车门,乘客们犹如洪水猛兽一般,使尽全力向外奔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裹,弯着背,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他们是来哈尔滨打工的,还是在另一个城市里打工回到哈尔滨的?这一点很难判断。

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退休的老年人在公园里跳广场舞还要热闹。我穿梭在人群中,与陌生人挤来挤去,花费很长时间才重获自由。街边站着许多招揽生意的小商贩,他们是火车站附近旅馆或者饭馆的老板,见到提着旅行箱的旅客便一哄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我很难相信,有哪位旅客面对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能够泰然自若,而不是吓出一身冷汗,然后惊慌失措地逃走。当年懵懂无知,第一次被商贩们包围时,我下意识地以为遇到了一群不法之徒,狼狈不堪地撒腿就跑,想想未免觉得可笑。现在我经常四处旅行,积攒了不少经验,才弄清楚他们只是想把商品和服务加价卖给外地的旅客,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我向来不买他们的账,而是走到距离车站一千米以外有正常物价的地方去消费,因为我近来的开销差不多是入不敷出了。

从广场右边跳过一条马路,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两边尽是饭馆、旅馆和杂货店,一天之内,整条街上几乎有二十个小时是人满为患的状态。他们都是走南闯北的旅客,趁着候车的间隙停下来吃口便饭或者休息一下。这里的物美不美不敢保证,价廉倒是肯定的。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在街上走过一个来回,大概是没有十足的饥饿感,面对各色各样的小吃,却始终不能决定要吃些什么。在我犹豫不决时,一个在街边的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骑在一个粉红色的旅行箱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偶尔也抬头望望静悄悄的夜空。她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披肩长发,眉毛细长,两边脸颊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她看上去不是在等什么人,只是很随心的静静地坐在那里,清秀的脸庞下还流露出一些忧伤和迷茫。她的形象很酷,我不禁想要多看几眼,便在不远处一张有空位的桌子前落了座。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像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正在独自借酒浇愁。我挥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两道小菜外加两瓶啤酒,随后又侧过身去偷看骑在旅行箱上那个女生一眼。

“兄弟,”对面的人语气沉重地问我,“你知道世界上最差劲的工作是什么吗?”

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未必比在马路上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开心,把工作分成三六九等进行比较根本难分胜负,那也就毫无意义可言。小伙子的穿着不能说是好,也不能说是坏,和众多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差别,我看不出他是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有此感慨。

“看不到希望的工作最差劲。”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哈哈哈哈,”小伙子挺直身子,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说得好,说得好。”

我不置可否,拿起啤酒把杯子倒满,自顾自地喝起来。小伙子好像对我有一些好感,又或者是一个人喝酒太无聊,毫无顾忌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自我介绍叫吴学东,一会儿将要乘坐午夜时分的列车去青岛,还将车票放到桌子上让我确认,用来证明他没有说谎。

说实话,我精疲力竭,原本打算吃点东西回家好好睡一觉的,也就没有刻意去搭话。出于礼貌,小伙子自我介绍完毕,我总得回复点什么,于是我避开青岛的话题,对桌子上的两样小菜夸夸其谈。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冷淡的态度,反而又向我丢出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青岛吗?”

“当然是喜欢了。”

吴学东抬头望着夜空,轻轻摇摇头,接着铿锵有力地说他讨厌青岛。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去呢?他的话勾起了我的些许兴致。

“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我问。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从头给你讲来。”

我转身看一眼骑在旅行箱上的女生,她还没有走,依然安静地看着夜空。现在是二十点整,回到家里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听听他要说些什么。我微笑着点点头。

“你能相信吗?”吴学东说,“两个月以前,我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我更加好奇地问道。

“事情有些复杂,或许都是我的错吧。”吴学东说,“中学毕业后,我独自离开家四处打工,尝试过很多职业,却很难找到一份好工作。听人说在工厂打工挣得比较多,同时也很稳定,我经过思考,认为以我的能力,去工厂可能是最好的出路了,便毅然来到青岛谋生活。

“我进工厂一个月左右,在食堂吃饭时無意间遇见一个校友。我不认识她,隐约记得她是我邻班的一个女生,上学时经常在路上碰面而已。在偌大城市能够遇见老乡,是一种缘分,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所以我走到她面前,主动打招呼,希望相互认识一下。她对我有印象,马上与我攀谈起学校里的一些往事,一会儿又把话题转移到工厂上,没用几分钟我们似乎就变成了朋友。

“她叫方晓娜,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在同事间很受欢迎。自从与她熟识,我经常找借口与她见面,晚上下班时也会送她回宿舍。其实厂区距离女生宿舍仅有三百多米,正常走路需要花费三四分钟时间,不过每次我都竭尽全力放慢脚步,拖延个十分八分的才肯罢休。与她在一起,总是能感觉到轻松惬意,犹如在炎炎的夏日,迎面有一阵凉风吹在脸颊上。很明显,我是喜欢上她了。

“在我们交往有一年的时间,彼此都很愉快,顺其自然的就开始商议结婚的大事了。青岛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环境好,教育好,医疗好,我们做梦都想在这里买一套房子,从此扎根于此,成为地地道道的青岛人。事实上它也只是一个梦想,以我和方晓娜的能力,想成为青岛人难于上青天,哪怕能够贷款买下房子,将来养孩子的费用也承担不起。最终我和晓娜决还是定在家乡买一套房子,先稳定下来再作长远的打算。不管怎么说,家乡毕竟是家乡,父母亲朋都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也是不错的。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和晓娜虽然结婚了,但是我们不得不分居两地。我的家乡是一座盛产煤炭的城市,由于近年的过度开采,资源已经枯竭,煤矿纷纷停产,很多工人都下岗了。除了煤炭又没有其它的支柱产业,想要在如此苛刻的环境下找到一份工作还真是很难的。不得已,大多数的年轻人像我一样,都出来打工了。如今惟一的办法,是晓娜留在家里,我继续在工厂里赚钱。当然,晓娜不能回到工厂的原因是她怀孕了。

“时间像小鸟一般,说飞走就飞走了。转眼间,我在工厂里打工有四年了,孩子也已经两岁了。她是一个女孩,像她妈妈一样漂亮,也许还遗传了她妈妈开朗的基因,几乎很少哭闹,特别招人疼爱。可惜一年当中,我有三百多天都在工作,只有春节假期时才能回家探亲,使得女儿对当爸爸的我都感到陌生了。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生活本来不就是平平淡淡的嘛,如此平静的过一生也是很好的。谁知世事难料,顷刻间,我的生活全部都如烟般消散了。

“今年工厂第二个季度接到的订单少,效益不好,老板让员工暂时上半个月班休半个月假,两批员工轮流上岗。听到放假的消息,我高兴坏了,即使工资减半也无所谓,我甚至连夜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了。

“当我推开房门,见到光着脚丫满地乱跑的女儿时,内心如沸水翻滚般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抱起她,亲吻她,抚摸她,一刻都不愿意放手。她却像在马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内心充满恐惧地从我怀里挣扎着要逃离,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是她的爸爸。她学会走路时,我不在她身边;她学会说话时,我也不在她身边。她与我关系生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父女相见的尴尬场面还是让我很难接受。

“晓娜呢,她见到我突然空降到家里,万分的惊讶,还以为我被工厂开除了呢。我解释说想给她一个惊喜,同时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她很开心,又很惶惑,搞得我精挑细选的项链好像从珠宝店里偷来的似的。四天以后,我才搞明白原因,是她背叛了我。

“当时我待在家里,发现她做什么事都心事重重,有时还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与前几次我回家时的表现大不相同。我以为她生病了,问她需不需要看医生,她总是回答说‘没关系,会好的。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女人的事情向来很麻烦,男人完全搞不明白,也大可不必弄明白,我也就没有多想什么,全当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

“第五天下午,我抱着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说去买菜,拿着钱包匆匆走出家门。不一会儿,女儿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她放到床上,盖上一床薄薄的被子,怕她被杂音吵醒,我还转身把电视机关掉了。燥热的天气使人直打瞌睡,我打算到外面透透氣,于是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手机和香烟下楼去了。

“市场距离我家不是很远,走路的话需要十几分钟左右。我在楼下抽完一支烟,想着女儿还要睡上一会儿,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去帮晓娜提提东西呢,也许她因此会开心些。我一边想着,一边向市场走去。在市场侧面的一条街上,我不经意间瞥见晓娜正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说到方晓娜依偎着的男人,吴学东先是止住话音,然后扬起嘴角满不在乎地笑了。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哪怕是同情或者愤慨都没有。他所讲的故事,无论是真是假,也算老生常谈的一类,和每天电视上播出的电视剧讲叙的内容都是一样的,除了婚外情还是婚外情,简直无聊至极。我抬起左手,看看时间,过去有半个多时辰,我的晚饭差不多吃完了,也无意再听下去了。

“你能猜到那个男人是谁吗?”吴学东说,“恐怕你不会相信,我和他最后还成为知己了。是不是很荒唐?”

“是够荒唐的。”我想,“如果剧本出现转折,那么我还是可以再听一会儿的。”

“他叫赵俊凯,也是我的校友,大概比我要高两级,上学那会儿他是校报主要撰稿人,在高中和初中(学校既有高中也有初中)都小有名气。当然,十多年过去,学校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我能记住他是因为我去工厂时,他已经在那打工了,我们在厂区里经常见面。听工友说他在厂里好几年了,技术非常熟练,拿的工资要比一般人多,但是没有什么朋友,喜欢独来独往。在工厂里独来独往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绝大数人都是独来独往,同一宿舍里的室友叫不出名字也很正常,因为人员流动性大的缘故。赵俊凯不是什么另类,是他无缘无故辞去别人羡慕的岗位才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这其中就包括我。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认识,从我进厂到他离开,我们始终没有过任何交集。

“当我看到晓娜与他在一起,我非常愤怒,迅速走过去将他推开。晓娜惊恐地看着我,我瞧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一拳将赵俊凯打倒在地,接着又骑到他身上向他脸上打了几拳。晓娜不阻拦我,赵俊凯也不反抗,我心里的怒火燃烧更剧烈了,站起身来后又狠狠踢了他几脚。

“回到家里,我坐到沙发上,不去责备晓娜,也不看管女儿,只是沉默不语。我都气蒙圈了,从来没想过如此不堪的事情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除了吸烟,我找不到第二件可以做的事情。整整两天,我一言不发,也不吃饭,甚至也不睡觉。晓娜坐立不安,哄着孩子走来走去,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对我说:‘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一听怒火又从胸口里蹿出来,大声对她说:‘滚出我的视线,离我远点。之后,她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从我眼前消失了。

“偌大的房子凭空剩下我一个人,我终于忍不住悲伤失声痛哭。哭了多久我不记得了,我是在半夜从地板上爬起来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我不由得连连打起寒战,从未感受过的一种恐惧袭上心头。我拿起外套,想去外面买点什么吃的,楼下的店铺都关门了,仅有几家超市还在营业。当我从超市走出来,却没有买什么东西,手中只提着一打的啤酒。假期余下的八九天,我都是在酒精的陪伴下度过的。

“我借酒浇愁,整日喝得头晕脑涨,昏天黑地,不知东西,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有一天,我早上醒来发现我都不在自己家里,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仇敌赵俊凯家里。我和他都躺在地板上,身上还残留着一股刺鼻的酒精的味道,显然我们昨天夜里都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赶快从地上爬起来要离开,耳边突然传来赵俊凯问我‘还好吗几个字。我非常恼怒,胡乱甩出去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又恨恨地咒骂了几句脏话。他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大笑,我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随即又见他晃荡地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两瓶冰镇的啤酒,一瓶留给自己,一瓶递给了我。说不出为什么,我顺从地和他一起坐到地板上,靠着沙发像卧在沙滩上似的懒洋洋地喝起酒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们鬼使神差的变成拍档了,从白天到黑夜,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我们都坐在烧烤摊上喝酒。不过我们很少说话,不是看着天空发呆就是对着路上的行人发呆,偶尔才会举起酒杯对饮一次,仿佛我们心灵相通,不用言语也可以表达思想感情了。他可是我的仇人啊,我怎么能同他坐在一起喝酒呢?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始终对他怪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某一瞬间还会对他产生怜悯之情,我都怀疑我的脑子可能是坏掉了。对晓娜也是,我既不怪也不恨,但是我找不到消弥伤疤的办法,无法去面对她。我痛不欲生,浑浑噩噩,心乱如麻地过完假期,现在心如止水,无欲无求,无所畏惧地要回工厂去了。”

我晃晃酒瓶,服务员二十分钟前端上来的啤酒已经空了,我想我该结账回家了。陌生人讲的故事很普通,最后一段也没有勾起我浓厚的兴趣,可能是我听过的大众故事太多,神经早已麻木了。我本人就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对于吴学东的遭遇我实在同情不起来,尽管他现在伤心地哭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宽慰的话想说。我径自站起身来,打算默默地离开。

路边还有一个骑在旅行箱上的女生呢。是因为我多瞧她几眼的缘故吗?她撇开旅行箱向我走来,直到我和吴学东的面前才停下。我很诧异,还在思考要不要打招呼,她已经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斜着头点燃了一支。

“晓娜,”吴学东低着头,轻轻说道,“我还想再喝几杯,你别管我。”

“我去那边等你。”骑在旅行箱上的女生说完,原路返回到街边去了。

如果我没有听错,小伙子叫那个女生为晓娜,那么毫无疑问,他的故事结尾与现状完全不吻合,也就是说他与晓娜并没有分开。我想我是被耍了,像一个傻子一样落入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里。我很愤慨,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撒谎,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他为什么要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给我听呢?

“嘿,”我用拳头在桌子上用力敲两下,质问道,“你是喝多了在胡言乱语吗,还是觉得耍弄他人很有意思?”

“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都是四个月前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没有耍你。”小伙子过了半晌,才开口说,“坐在路边的女生确实是方晓娜,”他抬起左手向东南方向指去,“她要跟我一起回到工厂去打工了。我想你差不多已经猜到了,我不是吴学东,而是赵俊凯。”

我确实对小伙子的身份产生过怀疑。他每次提到赵俊凯,都要不经意地停顿一下,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没有料到他会调换两者的身份。我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来讲述吴学东的故事,或者把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都隐藏起来,干脆说是发生在一个朋友身上的故事。难道他又在说谎吗?

“请你相信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谎,我有意调换身份也是有原因的,绝不是为了增添叙事的生动性而刻意为之。从前我不是吴学东,不过今晚踏上开往青岛的列车,我就会变成吴学东了。”赵俊凯说,“事实上,吴学东已经死了。你要是想弄明白我的用意,不妨再坐下来喝几杯,我会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服务员,再来一提啤酒。”我不动声色地喊道。

“我在工厂里打工有足足六年了。”赵俊凯说,“六年的时间有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流水线上的工作差不多就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每天十二个小时地重复着。一個正常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早晚会被它折磨得疯掉,机器人也不例外。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赚钱,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有任何的抵触,你都得准时上工。

“方晓娜未出现之前,我尚且能忍受工作上的乏味与疲惫,最差也不过是喝上几杯酒去麻痹肉体和神经,直到大脑一片空白再爬到木板床上去睡觉。她出现之后,彻底打乱了我的世界,连我人生本该有的轨迹都改变了。

“某一天下班,我耷拉着头正快速往宿舍走去,晓娜忽然跳到我面前,准确地说出了我读中学时学校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记忆中我未曾跟任何工友提起过我的母校,她是如何知道的呢,况且我也不曾见过她。正当我要开口问个究竟,她喜笑颜开地说起了校报的事,还说非常喜欢我上学时创作的漫画,直夸我有天分,接着又问我毕业后有没有继续创作漫画。

“天啊!画漫画是我从儿时开始就非常喜欢的一件事,它也是我的梦想,如今都被杂七杂八的事情给耽误了,恐怕现在都提不起笔来了。夜晚我合不上眼,在床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如何调整睡姿都感觉不舒服,到天亮时我终于决定把重新创作漫画的念头放弃了。

“话说,与晓娜熟识后,我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了。工作时脑子里想着她,吃饭时脑子里想着她,睡觉时脑子里想的也是她。她活泼、开朗、好动,像沙漠里的一汪清泉,像夜空上的一轮明月,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总是能给人带来欢乐。她太完美了,我身后无依无靠,前程又暗淡无光,实在给不了她幸福,所以没有勇气去追求她。我愈是爱她,愈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相思与自卑折磨着我,吴学东的贸然闯入,无异于在我的伤口上又撒了些盐末。从他与晓娜午餐时同桌吃饭,再到他时常送晓娜回宿舍,我每见到一次刀刃就割进我的肌肤一寸,我还不得不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年以后,晓娜跑来跟我告别,说她要结婚了。我极力控制住懊丧的情感,勉强向她开口祝福,然后目送她离去。花丛中的蝴蝶飞走了,哪有再飞回来的道理?我的心里很清楚,再见到她几乎是不可能了。就像你说的,世界上最差劲的工作是看不到希望的工作,那时我的的确确迷失了方向,在黑暗的隧道里,眼前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希望。方晓娜辞掉工作没几天,我也毅然地离开工厂了。

“与其做什么都不能使生活发生本质的改变,那我何必还要损时耗力的使身体受苦呢?我回到家乡,盘踞在家里,拾起铅笔以创作漫画谋生,但所得稿费少得可怜,又时有时无,要不是曾经存有一些积蓄,恐怕连肚子都难以填饱。坦白说,生存环境很艰辛,我却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确实好生奇妙。

“再次遇见方晓娜是在卖柴米油盐的商贸市场里,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菜篮子,行动上很不方便。我开心地走到她面前,与她打招呼,一起还闲聊了好半天。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穿过我的大脑,大意是我依然喜欢她,却不再想拥有她了。不是因为她结婚了,也不是因为她生过孩子了,相反,她结过婚,生过孩子好像比当姑娘时更具有女人的魅力了,但我决然没有一点想要把她占为己有的想法了。倘若可以用无欲无求来形容我的状态,那我大概是到了无欲无求的境地了。

“我帮助晓娜做过几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她偶尔也会主动找我帮忙处理些生活上的琐事,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关系很好的朋友。当她得知我重新开始创作漫画了,表现得很兴奋,还迫不及待地想要瞧瞧,于是我把她带到家里,拿出我最得意的作品给她看。呵,她还真是一个漫画迷,坐在我书桌前整整看了好几个小时,而我不得不抱起孩子,当一回称职的‘爸爸。

“我与晓娜的友谊更进一步了,聊天时彼此不再拘束,尽可以畅所欲言。或许是都有热爱漫画的共同点吧,使我们认知事物的方式比较相近,往往能产生共鸣。通常在午后,我会坐在阳台的一角创作漫画,晓娜时常会过来,把悠悠椅搬到阳台前,躺在上面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我们偶尔会天马行空地聊上几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过几分钟就忘记刚才说的是什么了。我已经习惯于散漫的生活了,晓娜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我的恶习,像这样自由的时光,我们在一起消磨掉很多。

“五月份时,连续四五天没有见到晓娜的踪影,随后她打来电话约我在市场附近见面。出发前,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料定是要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果不其然,吴学东从天而降,把我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我没有还手,也未想过要还手,任凭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脸颊上,疼痛使我产生了存在感,我很受用。晓娜站在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没有劝阻吴学东住手,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实在是很聪明的做法。我和晓娜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解释也没有意义,况且我们何必要让别人的眼光来左右我们自己的生活呢?即便吴学东是方晓娜的老公也不例外,向他解释得越多,反而越会使事情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实际上,那天我和晓娜见面的情景很难想象。她站在我面前,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双手用力地交缠在一起不知所措,显然她是被头脑里存在的某种可怕的思想给攫住了。‘出什么事情了吗?我问。‘没有,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她說,‘我只是很害怕,非常的害怕,我感到很孤独。学东每年能在家里住的日子很少,我经常莫名地想念他,担心他,哪怕他陪在我身边时,我对他的想念和担心的思绪也未停止,甚至更加强烈了。现在我都无法面对他了,我感到孤独,感到恐惧,脑袋疼得厉害。我很难理解她想表达什么,也想不出用什么话语开导她,她的情绪异常激动,我便把她揽到怀里,让她保持冷静。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前面讲过了。晓娜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吴学东的精神上再次受到打击,一个人借酒浇愁,每天喝得烂醉如泥。我在夜间大排档遇见他的那晚,他醉倒在桌子上,早已昏睡过去。我试着拍他的肩膀和叫喊他的名字,始终没能把他弄醒。索性我也坐下来,向服务员要来几瓶啤酒,独自畅饮。一两个钟头过去了,他仿佛睡得更沉重了,一点没有醒酒的意思,于是我只好架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把他拖到我家里去了。

“打此以后,我常常与他坐在路边的大排档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用举杯对饮替代语言交流,成功化解了他妄加给我的仇恨。‘你还在创作漫画吗?在假期结速的第二晚,他问我。‘是的,我喜欢漫画。我回答说。他再次陷入了沉思,我清楚他是想起了什么,只等他开口。‘小时候我喜欢画画,黑白色的素描画,大概跟漫画也差不多。他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去当什么画家,我那时候想作一名美术老师,每天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画画。他最后说,‘有梦想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们各自把杯倒满,默默地喝起来,谁也不再讲话。那晚,我们离开得很早。第二天中午,他独自一人乘车回青岛去了。四十二天后,他在工厂里跳楼自杀了。”

夜越来越深,大街上的旅客不见减少,反而比先前还要多了不少,嘈杂的声音也更加响亮了。自杀是一种懦弱表现,也是一种对生命不负责的表现。我对吴学东选择自杀的方式去结束精神上的痛苦的做法颇为鄙视,却又不无悲伤。人生有太多让人费解的事情了,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想通,我不能随随便便去评判吴学东自杀这件事的对与错,也懒得去探究为什么。对了,我差点把方晓娜的存在给忘记了。她在吴学东死后做了什么,现在怎么会同赵俊凯在一起呢?

“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赵俊凯说,“吴学东的死让方晓娜很震惊,几乎夜夜不能入眠。几天后,她把孩子留给母亲抚养,然后搬到我家里来住了。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也不去安慰她,或者责怪她,我还是像从前一样,依旧悠然地坐在阳台上创作我的漫画。

“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走,我存在银行卡里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漫画只能给我带来快乐,不能给我带来财富,将来总有一天,梦想会让我露宿街头,变成乞丐的。‘晓娜,从桥上跳到河里会是什么感觉?我问。她凝视我几秒钟,意味深长地说:‘大概很有意思吧。于是,我们半夜跑到天桥上,宛若拍电影似的,手拉着手纵身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我们这边跳下河,都没来得及挣扎两下,那边就有三四个好心人把我和晓娜全都救上岸来了。为了不用去公安局作笔录,我热情地向好心人道谢,并声称我们是不小心掉到水中,完全没有轻生的打算。他们嘱咐我们好一阵子,终于信任无疑地离去了。我和晓娜躺在岸边的沙土上,一边看着星星,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晓娜,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们还是回工厂去吧。

“‘好啊。她爽快地回答。

“第二天,我们收拾好行李,乘坐第一班汽车来到了哈尔滨(中转站)。也就是今天。”

还有三十分钟到零点,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方晓娜拉着旅行箱走过来,赵俊凯什么也没说,接过她手中的拉杆,牵着她的手向候车室走去。

“服务员,再来一瓶啤酒。”

我不再疲惫,不再犯困,心脏在胸膛里加速地跳动起来。我再转身时,完全看不到赵俊凯与方晓娜的身影了,估计他们乘坐的列车马上要出发了。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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