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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

2019-02-01杨逸

福建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杨逸

春峥蹲在厕所里,左手一直攥着水箱的拉绳。她知道水早就满了,可她不拉手里的绳子。

“蒋春峥!你掉下水道里了吗?”秋石来厕所门口嚷嚷的时候,春峥就把水箱里的水都放出来。秋石在门外骂她,“下水道淹死你!”骂着就往大门外跑了。春峥弄出的水声,让他马上就要尿裤子了。

春峥继续在厕所里蹲着。她的腿已经麻了一次又一次,脚早就不是她的了。到她妈妈来喊她第三次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不得不腾地方了。弟弟是男孩子,出去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能处理多余的水。可是妈妈不行。外面冰天雪地的,公厕还离得那么远。

“便出来没有?来了没有?”妈妈一边扑进厕所,一边急切地打量扶门框站着的春峥。

“这可怎么办?药也吃了——啥味儿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妈妈闻了又闻,“那也别总在里面蹲着啊!”

春峥试着往前迈一步,却差点跪在了地上。秋石推门回来了。他伸手就往春峥左腿一捶,春峥故意“哎哟”一声,右腿还是没躲过。秋石一拳接一拳地捶着春峥右腿。

“你捶错了,秋石!左腿,左腿呀!”

“我才不上当!”秋石捶着,还加上另一只手来捏。春峥连告饶的份儿都没了,“嗷”的一声叫。

“秋石,干什么?没轻没重的!”妈妈从厕所出来了,裤子还没提好,“你姐例假没了,就是你给吓的。”

“立架?啥玩意儿?咋没的?”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再跟你姐动手,就让你爸揍你!”

“揍他干啥?”春峥的脸子真像门帘子。

“你不懂好赖呀?”妈妈盯着春峥说撂下就撂下的鹅蛋脸,语气里却一点责怪也没有。

春峥像在跟自己赌气,眉头微微皱着,像是不打算捋平了一样。秋石穿过两个女人,到了厨房。“妈,她天天总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还让我爸揍我?”

“你洗手,别碰桌子!去叫你爸。”

“让春峥叫,她比我离得近。”

“那你去,春峥。”

“你们先吃吧,我去还小伊物理笔记。”

春峥进屋取笔记的时候,看见爸爸躺在床上,直挺挺的,两只手平放在自己屁股下面。

“见饭都不亲了!”妈妈也跟她进来了,“蒋老爷,起来吧!”她在叫爸爸。

春峥拿了笔记,眼睛一抬,恰好看见爸爸正在睁开眼睛。春峥又像撂门帘一样垂下了眼皮。

“哦——吃饭了?”床上的在边起边说着,“那春峥还要干什么去?”爸爸问完,妈妈就对春峥说:“春峥,吃完再去,不差这一会儿。”

“你们先吃吧。”春峥开门出去了。

到她回来的时候,厨房里只留了一副碗筷,一只盘子里放着两样菜,那是单给她留的。旁边是一碗煮好的汤药,一杯白水。秋石进小屋写作业去了,她听见妈妈在大屋跟爸爸嘀咕。

“一天两碗汤药,喝半个月了,也该来了啊!”爸爸一定又躺下了。他这两个月一直这个样子。书也不看,电视也不看,进了家门就躺着,也听不见呼噜声。

“要不,我再去求求小伊她爸,让他给春峥换付方子?”

“换什么换?年头多了,有规律就好了。”春峥的脸一僵,举着筷子的手有点哆嗦。

“她十三就成人了,两年了,从第一次来,可就是月月来的呀!”妈妈越说越焦虑似的,“这都两个月没有了,人也变瘦,老蒋——”

“接着吃药就好了!”爸爸打断了妈妈的唠叨,很不耐烦。他恨不得满屋子只有他自己,直挺挺躺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春峥含着饭的嘴唇也哆嗦了起来。

“妈——妈——”春峥在厨房召唤。妈妈很快就过来了。

“你不要再跟他说我那件事。”春峥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他?你怎么这么说话?那是你爸——”

“反正别再说。”春峥说着就又进了厕所。“怎么又去了啊?”妈妈在门外说。

春峥握住水箱拉绳,用力一拉,水箱一下子空了。水溅到了她的鞋上。春峥弯下腰,用右手伸进嗓子深处,一下,两下。刚才吃的晚饭,喝的汤药,都顺着便池最前面的窟窿眼,向地下奔涌而去。

春峥盯着那些东西想,人的躯壳里面,其实跟地下的下水道一样,装的都是不成形状的脏东西。

春峥的家就在乙楼四单元二楼,和小伊家楼上楼下。春峥妈妈叫何静秋,是火柴厂工人。爸爸蒋远民,是区新华书店的经理。春峥的学校离爸爸单位近,离妈妈单位远。而且,妈妈车间里有几十个人,爸爸办公室只有他自己。她就总去当爸爸办公室的第二个人,不仅能安静地写作业,还能随时到一楼书架里拿书看。

春峥是闻着满一楼的油墨味儿长大的。如果油墨味儿里掺了点儿别的什么味儿,她就会接连打上几个喷嚏。有一回,她妈妈来书店找她和爸爸,她一见到妈妈,就送上三个喷嚏。

“你身上全是火柴味儿。”妈妈低头在自己身上四下闻了闻,就退回到书店大门外去等了。

春峥喜欢爸爸身上的油墨味儿,她还在作文里详细描绘过那种味道。比她小两岁的弟弟秋石,直接把她的作文抄了交作业,结果被老师当成了范文。同学们问秋石,你爸身上那油墨味儿真那么好闻?秋石先一愣,才鬼鬼地笑了,说,听我姐胡扯吧!

春峥正在读初三,这学期期末的家长会,她让妈妈去开的。那是何静秋第一次给春峥开家长会,她洗头洗澡换衣服,说是怕自己满身的火柴味儿熏到别人,给春峥丢脸。

“咋不让你爸去了?”何静秋单位只剩个别车间还在生产。她在接到春峥指令时,真恨不得自己不是同事眼里的幸运儿。

“以后我的家长会都得你給我开。”春峥长了张不容置疑的鹅蛋脸儿。何静秋恨不得捧过那张脸亲上几口。只是恨不得而已,她知道自己不敢。说不出为什么,春峥就是个让她不敢的人。春峥决定的事,她也不敢问为什么。蒋远民、蒋春峥爷俩,是两个让她捉摸不透的人。她从不尝试去把他们俩捉摸透。她就是个愿意有人被自己捉摸不透的人。

春峥这两个月都是这么奇奇怪怪的。原来每天中午,她都去书店跟爸爸捧着一个大饭盒吃午饭,现在,何静秋却要分别给他们俩带饭。春峥说要在学校跟同学一起吃。也不知道每天满满的那一饭盒饭菜都吃到哪里去了,春峥这阵子越来越瘦。上个月,月经还突然没了。

何静秋吓坏了,赶紧找小伊爸爸给看。小伊爸爸说,春峥是内分泌失调,不要紧的,给开了中药调理。药是吃了,可内分泌还是没把月经还回来。

春峥不晓得内分泌的重要,甚至来不来月经也好像跟她无关。她只知道爸爸跟自己有关,爸爸办公桌抽屉里的那些信跟这个家有关。她一想起那些信就手脚冰凉,像第一次看到时一样。

那天起,爸爸在她眼里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妈妈越是蒙在鼓里,春峥就越觉得自己对爸爸的一举一动都能洞穿。她不想告诉妈妈真相,她忧虑着那样就会彻底失去自己的家。她也不想和爸爸面对面揭开他的秘密。她担心爸爸会无措,会像一个慌张的孩子。她更担心爸爸会生气,会为了信里那个女人,训斥自己,责备自己窥探了他们的秘密。

这样的爸爸让春峥感到陌生。无论是可怜的爸爸,还是绝情的爸爸。春峥恐惧那样的陌生。她觉得只有折磨自己才最安全,折磨到一定程度,也许就会引起爸爸的惊慌——就像以前自己每次生病时,爸爸的惊慌。她还发现,唯一能藏住内心的,是一脸冷漠。

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家里的煤气罐却空了。何静秋在煤气罐下面坐了一个铁盆,浇了一暖壶开水,勉强把那顿晚饭做完,就找出煤气证,对蒋远民说:“去,明天灌一罐新气回来,过年了。”

蒋远民换了个姿势躺着,“嗯”了一声。

“你明早就得去啊,万一人多,年前换不上,年可咋过?”

“那就不过。”

蒋远民嘟哝这一句,让何静秋瞠目结舌,哑在了床沿上。

“妈,证给我,明早我去。”春峥不容置疑的鹅蛋脸儿,挂着两条细长的弯眉毛,飘了过来。那弯弯的眉头还在蹙着,何静秋手里的煤气证已经被拿了过去。

“春峥啊,你哪儿行?一个姑娘家——”

“还有秋石。我和秋石一起去。”

“老蒋,你看——”

“去就去吧,都不小了,也该知道知道什么是生活了。”蒋远民居然一点波折也没有地同意了。

饭桌上,蒋远民说了个近期计划。近到就是大年初六的事情。

“初六,我要去趟大连。”

“大连?去干什么?哦!是老朱大叔?”

“对,我去看看。咱爹临走有话,不能忘了老朱大叔。”

“春峥,秋石,你们这位朱爷爷救过你爷爷的命。老朱大叔,他怎么了?”

“没怎么。可那么大岁数了,过了今天,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春峥抬起了眼睛,看了一眼蒋远民。她好像认得这句话似的。

秋石嘻嘻一笑,“爸,正好我放寒假呢,带我去呗!”

“也是啊,老蒋,孩子们正好放假,要不……”何静秋也像被提了个醒。

“大过年的去人家家里,那多麻烦人。以后再说吧。”蒋远民刚又低头吃饭,春峥就把眼皮睁了起来,扫了一眼对面的蒋远民,随即又撂了下去。

蒋远民在大连火车站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就是干巴巴坐着,手里捏着张白底黑字的小硬纸壳。上面稍微大一点的几个字是,大连——营口。

他昨晚在火车上,好像一夜都没睡。一开始盖着火车上的被子,后来换成了他穿来的那件厚呢子大衣。那也还是热,手心和脚心像攥着炭火那么热。

他在下铺。坐起来往窗外看,火车好像融在了那一团漆黑当中。他收回了目光。再看下去,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原来,一抹黑的感觉,非但不能让人心静下来,反而吸得人心慌。

他点着打火机,看从贴身衬衫衣兜里拿出的东西。打火机没亮的时候,四下里的呼噜声像是被臭脚丫子味道烘托着的多重奏,高低粗细各不相同。打火机一亮,奏鸣曲的声音立马单薄了下来,有人翻身,有人“唉”,有人“啧”。

蒋远民只好又直挺挺地躺下了。手里攥着想看没看成的东西,一会儿双手压在自己屁股下,一会儿轮流放在胸脯上,肚子上。这五十二岁的胸脯不那么结实也不厚实啦!好在肚子几乎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肚子,稍微有点起伏,不过幅度并不大。

这阵子他对自己五十二岁的年龄和外貌,相当计较。小坤总在信里描绘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浓黑的头发,深邃的眼神,挺拔的身材,俊秀的容貌。他对着镜子寻找那个二十七岁的自己,镜子老是嘲讽他。一会儿是书店员工们嘴里那个挺拔儒雅的蒋远民,一会儿是何静秋嘴里的秃毛鸡。

该信哪个?如果出现在依旧是当年模样的小坤面前的,是员工嘴里那个自己,那真是隨心所愿。万一是一只五十二岁的秃毛鸡,小坤那双翦水秋瞳里,该蓄满什么样的失望呢?

小坤当然还是当年的样子。二十年前,在火车站抱头痛哭过后,她还是好看得像南方的一株美人草。蒋远民这几个月总沉浸在当年与小坤生离死别的悲伤里。四年的婚姻,能想起来的都是蜜,是陆游唐婉最幸福时的郎情妾意。至于一个孩子也没怀上过,当时怎么就成了天那么大的一件事呢?母命难违,一千多年前的陆游情有可原,到了自己这里,那一千多年的人类进程,怎么就成了弹指一挥间,一点新气象也没有呢?

从三个月前接到小坤寄来的第一封信,开头一句“亲爱的民”,蒋远民的一忧一喜就都变成了心理活动。这么多年,在这个四口之家里,自己最缺的、最亏欠自己的,就是心理活动。他陡然意识到。

父母在的时候,他肩扛六口之家的扁担。父母走后,他还是挑着扁担两头,一点没见轻巧。跟何静秋,一个火柴厂的女工,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对俩孩子,一个总打针吃药、捧在手心怕化,一个今天跑屋顶、明天掉菜窖,扯得他一颗心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身在文化部门,红颜知己也有过几个。如果门槛放低一点,个数会更多。可是那又能怎么样?自己父母是何静秋伺候走的,两个孩子就是四口之家的门神,一想到他们俩,那些不清不楚的一段又一段,也就罢了,罢了。

小坤不一样。没有她当年成全,怎么会有后来这个四口之家?我蒋远民怎么可能有两个后人?“亲爱的民”,对小坤来说,是物归原主。人家人生将老,重温一下本来就属于人家的旧梦,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蒋远民尽情想了一夜。不用装睡,不用时不时地答应一声,不用被叫起来吃饭,更不用心不在焉地说话。那些都是铁笼子的一根一根铁柱。他终于挣脱出来了。

大连往营口开的火车上,蒋远民蜷曲在铺位上,由着自己回味小坤那些最撩人最深情的话。“吻你,一整夜地吻你”“贴肉抱你”“我的每一寸都是你的”……他因缺少睡眠而重量减轻的大脑,又开始热血充盈。小坤像一只会吐丝的蚕,先是黏上来,又用柔韧的丝,把两个人捆成一个。蒋远民想动一动,抱紧这只雪白的蚕,才发现自己被捆着,身体早已经先于他的思考,用各个部位与白软的蚕体,逐一对应过去了。那蚕紧紧缚牢自己,边还濡湿地蠕动。自己可还是个人形?不是了,不是了。那只蚕却蠕动成了人形。是女人的形状,再扭曲也是女人白嫩的形状。蒋远民认得。

邻座男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蒋远民。营口到了。

两天后,蒋远民又一次坐在了营口到大连的火车上。手里握着两张硬纸壳车票。

一张是他赶到营口站,匆忙买的最近一趟车票。营口到大连的。另一张是他前天下火车时买好的,两天后从营口直接返回吉林的火车票。这是一张废票了。

看了周围一圈儿。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这太好了。蒋远民出了口长气。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呢?他把左腿搭在了右腿上面,像在配合自己的自嘲。右手向裤兜伸去。

空空的。烟落在旅馆了。他掏出一些零钱,准备一会儿乘务员推车过来的时候,临时买一包。

这几个月,他连烟都抽得少了。何静秋为此很高兴,并把他的疲倦都归结为意欲戒烟的难受期。蒋远民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把烟戒掉。男人们相互谈起政治、文学、女人,如果没有烟助兴,他简直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枯燥和干瘪。

乘务员推车过来了。他又拥有了烟和打火机。那是他作为男人必备的两样道具。他又是那个身为书店经理的男人了。磕出一支,夹在手指间,他注意到自己对面也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又磕出一支。

“来一支?”

“哦,不会,谢谢。”

“那我自己来了?”

“请便,请便。”

烟飘了起来。蒋远民找了一遍那个人造革的旅行袋,他记得自己是带了一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来的。没找到。可能记错了,蒋远民心里嘀咕。

旅行袋的夹层里冒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他犹豫了一下,拿了出来。

是小坤的两封长信。蒋远民挑这两封带着,不是因为它们最长,而是它们的温度最有穿透力。小坤不愧是语文老师,诉起衷肠来,真是比当年两人恋爱时的情书还火热。恋爱时真像地里还没长成的西瓜,总是往叶子底下躲。这些信里的小坤是彻底熟透了,把叶子都压在了身子底下。好像只需轻轻一触碰,就能崩裂出火红的瓜瓤来。那种红只要稍微想象,就曾让蒋远民口舌生津,他向往那份甜。

他展开信扫了几眼。心里却顾及起对面那个男人来。那人从上面、背面都能看到信里的字样,尤其是字里行间的“吻”“肉”“抱”“摸”,诸如此类的字眼。蒋远民熟知每个字眼出现的位置,他对它们重点阅读并浮想联翩无数遍了。他的心脏不再像以往看它们时那样浑身乱跑了,它现在只固定在胸前,顾虑着别人会不会看见。

蒋远民把信折了起来,依照原来的纹路。塞回了信封。

“你的吧?”对面男人弯腰捡起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哦,对,我的。谢谢。”蒋远民急忙接了过来。那是他和小坤唯一一张小二寸黑白合照。蒋远民扫了一眼照片上的小坤,迅速放到了信封里。他断定对面男人心里对信和照片的关系,一清二楚了。

照片在他眼前留下了较长时间的视觉记忆。那才是小坤,光洁细嫩,像一株羞答答又柔弱的美人草。前天他找到那家小旅馆,进了门见到的女人,面庞颇细瘦,口红和脂粉在略显干燥的脸上浮了一层,让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勾勒出长短不一的细纹。灰色羊毛衫胸前那几朵艳色的大花,因为太新而艳得过于分明。新烫过并被定了型的头发,卷出满头纹丝不动又黑得夸张的弯曲。像画完的画,又额外用深色的笔给描过一遍。这彩色的时髦完全不是黑白旧照上美人草的风韵。他用了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小坤,就像大脑对牙齿和声带撒了个谎一样生涩。

小坤显然是把他这一声“小坤”感知成百感交集的酸涩了。扑上来踮着脚,一只手抱住他,一只手抚摩他那半赤裸的头顶。

这倒把他的拥抱显得有些迟疑。甚至在那瞬间里,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抱的是誰。

静秋的身子比手臂里这副骨架可圆润多了,是差了六岁的缘故?他抱过的别的女人,这样比起来,也要肉感弹性得多。这不是蚕的感觉,这分明是当年那圈儿恰到好处的脂肪,擅自在皮肤下面失去了油光。比起无所顾忌的挣开皮肤膨胀,小坤可能已经为此下了饮食上的力气。可这仍然不是蒋远民梦寐的手感。

“不是本地人吧?”对面男人起了个话头。

“吉林省的,也不远。”

“来营口办事?”

“看个亲属。”

“那去大连又是——”

“开会。家在大连?”

“我住营口。离车站不远,中心小学附近。”

“哦。哦?中心小学?”

“我在那上班。有亲属在那里?”

“没有……听说过。”蒋远民又磕出一支烟,首先递给对面的男人。

“不,真不会,真不会。您来。”

他吸了一口,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五分钟到大连。他又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他希望自己的心跳在这一波烟雾里恢复常速。中心小学。男人。中年男人。只是巧了,碰巧了。他看了小坤拿来的照片,也是四口之家,两个胖女儿俨然照着她们父亲的样貌复制出来的。男人挺富态,像一个纵横一致的正方形。

对面这男人刚好相反。瘦,套件马褂就是马三立。但是也太巧了。至少他跟小坤和她丈夫,是同事。

他刚才看清黑白照片上的我和小坤了吗?蒋远民的余光透过烟雾在对面男人脸上探寻。

他的手伸进了呢子大衣的口袋。谢天谢地,这张照片没落在旅馆里。小坤让他给她剥橘子,刚吃了一瓣就抱怨他手笨,拿去这张照片看。她的脸就僵住了。她说他把何静秋和春峥搂得那么紧呢,就跟搂着一大一小两个情人似的,就跟怕她们跑了似的。第二瓣橘子他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嘴里。真是下意识,没有喂女人吃东西的习惯。小坤就放下了照片,盯着窗帘发愣。

幸好,照片就被顺手放回了大衣兜里。蒋远民庆幸着。这是不是下意识呢?他说不清楚。

大连到了。他和“马三立”要分道扬镳了。

“再會。”瘦男人说。

“好,再会。”不要再会。蒋远民心里更真诚地说道。

蒋远民上了大连往吉林去的火车,心里是满满的负疚。也不知道老朱大叔到底还在不在了,何静秋给拿的那些东北特产,都变成了小坤给她老妈和大哥的年后礼。还不知道小坤是怎么编排那些东西来历的,如果说是他给带去的——蒋远民知道,不仅东西得被扔掉,他也得被骂。

谁给的?

吉林的同学呗。

哪个同学?谁呀?

说了你还认识呀?

你可别扯没用的,小坤,现在四平八稳的。你们俩活该不是夫妻。

你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睡了四年没孩子,他再娶你再嫁,都当爹当妈了。

蒋远民完全能想出小坤老妈的语气。她当了自己四年的丈母娘。她大哥能怎么说,蒋远民理不清楚。反正不会是好话,那家伙心胸狭隘,当年就撸胳膊挽袖子的嚷嚷,老蒋家活该断子绝孙,竟然休了我妹妹!

断子绝孙。这话让自己妈气哭了多少回。她说,你爹和你今天挨斗,明天挨整,那小坤也是受不了这苦日子了。真不能生孩子?谁知道是不是避孕?

娶了何静秋进门,还是两年没怀孕。老妈这回哭得更伤心了。咱们家没做过坏事,怎么就被咒得断子绝孙了?

春峥来得多不容易啊!生她的时候,人到中年的蒋远民头发都见稀了。春峥从小就爱读书,学习好,模样也俊俏。就是爱发烧感冒。对啊,这孩子的例假怎么就没了呢?小伊他爸医术最好了,知根知底的。静秋说按时喝药了,那怎么还是没来呢?这么大的事,这个何静秋,不能给孩子耽误了吧?

到了秋石,那是老蒋家名副其实的孙子。这孩子聪明,淘小子都聪明。假期作业从来只写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中间都让春峥给写。不过成绩也不差,人也没有坏毛病。

秋石奶奶和爷爷说了,这是遗传,是家风,胎带的。

小坤回了营口老家,嫁了那矮胖子,很快就有了孩子。那俩孩子都比春峥大。蒋远民心里又皱起了疙瘩。前一阵子了无痕迹的疙瘩,这会儿重新聚拢成原形了。

春峥有一阵子不去办公室了。还有一阵子不好好说话了。她是早恋了?例假还没了……蒋远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了。不可能。春峥主意正,她不会那么糊涂。他把倒了的东西又扶了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她确实瘦了。是故意减肥把内分泌减紊乱了?她也不胖啊!秋石这学期成绩倒是平稳,班里第九。他如果不耍小聪明,还能提高。主要还是春峥。春峥,春峥,难道看到小坤的信了?蒋远民心里一震。

小坤往旅馆打了那个电话。她说,快走,快走,我丈夫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小坤不是说早已安排好了,还说四天四夜都安排好了?这才两天啊!

疑惑和困意反复冲撞着和衣而卧的蒋远民。他把被子盖在呢子大衣外面,想念家里的暖气和软床。一个体面的男人,真不该这么折腾。在一个小得让人紧张的旅馆,从踏进去第一步开始,体面就丝毫不剩了。他出差去开会,从没住过这么小这么阴暗的旅馆,满屋子都是提心吊胆的味道。他夜里也没搂过这么干燥的女人。她那套扎眼的红色内衣里面,该湿润的地方却没有一处不是干燥的。像海风吹多了,把水分都吹成了盐。润滑剂那东西简直是男人的灭火器。

蒋远民侧过身子。他好像又被信里信外的反差给硌了一下,那么不舒服,非得翻个身不可。

如果真是那胖男人知道了,找到吉林来,找到乙楼来,怎么办?

万一小坤一冲动跟他离了婚——再来找自己,可怎么办?

那四年的甜蜜,其实是不禁想的。一口一个爱,不也还是离了婚?这十八年,何静秋把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春峥,秋石,各有各的可爱。何静秋才四十多岁,那是什么状态?小坤什么状态?让自己下半辈子伺候一个擅长于纸上谈兵的绝了经的女人?

困意全没了。蒋远民坐了起来,点了支烟。

“掐了呗!把我呛醒了。”头上很快就传来声音。

掐了烟,他只好又躺下。这个家要是没了何静秋,那个驴一样皮实的女人,俩孩子就完了。没了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我蒋远民活着为了啥啊?

何静秋,那个小母鸡一样丰满肉感的女人!那个能随时滋润我的、轻信好说话的女人!

火车站的人真多。每次来,都是这么满满的。

以前出门回来,那娘仨总会来出站口接自己。春峥挂在自己胸前,秋石一跃就上了自己的后背。大包小裹都是何静秋拎着。

“爸!爸!哎呀,真是我爸!”秋石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后面跟着春峥和静秋。

“秋石?你怎么来了?”蒋远民像脚底安了磁铁,定在了原地。

“我们刚下火车啊!”

“下火车?去哪儿了,你们?”

“大连啊!朱爷爷家。”蒋远民直挺挺站着,看那娘俩走过来。他只想把时间拨回两天前,背着何静秋给带的特产,从火车上下来,直奔大连工人大学后面那趟住宅。

春峥站在静秋前面,先开了口。“爸,我就跟我妈说嘛,你临时去大连开会去了,没顾上去朱爷爷家。准是这么回事吧?”

蒋远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吾了一番的。嗡嗡了好半天,他听何静秋凑过来低声说了句,“明天,各开各的介绍信,办手续。”何静秋说完就拉着两个孩子走了。

出站口没了人,铁门重新锁上,穿铁路制服那几个人隔着铁门不见了。

蒋远民像忘穿衣服了那么尴尬。聚拢过来的,越来越多认识的人。同事,邻居,朋友,一面之缘,几面之缘,偶尔见面,天天见面的……怎么这么齐全,都在这儿?

蒋远民收回了散落在接站人群里的目光。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照片,又把手里拎著的旅行袋,换了只手提着。

火车站周围最不缺的,就是小旅馆。也只有小旅馆挂着公用电话的小牌子,或者直接贴在窗子上。他原想先去给营口那家小旅馆打个电话,他怕万一小坤又回去了,自己连招呼也没打就没影了,毕竟不是男人该有的行为。

旅馆门口的女人,都像专门在等他的一样,老远就满身是笑地招呼他。蒋远民假装打听了一下四路公交车在哪里坐,就赶紧逃离了站前。

坐了两站公交车,他从人民副食那站下来,家就快到了。他单位就在人民副食南面二百米,乙楼在人民副食西南三百米。这附近的人,好像互相都认识。照相馆旁边那个公用电话,就是乙楼张大爷看着的。他这会儿正歪着脖子,用耳朵使劲连着半导体喇叭呢。

打不了了。小坤,对不住你了。蒋远民心里又歉疚了起来。前天晚上,他从小坤身上挪下来,已经说一句这话了。

恰好是春峥开的门。秋石紧跟着也跳了上来。

春峥还没来得及把鹅蛋脸儿撂下来,就被蒋远民一手一个,和秋石一起搂进了怀里。

蒋远民拿胡子蹭春峥,被她用双手推开了。他又蹭起了秋石。他此刻就是无法控制地想亲近这两个孩子。春峥扭身要回里屋,被蒋远民拉住了。

“你妈呢?”

“我妈买菜去了。”秋石那笑,总像时时都有喜事似的。

“春峥,这里是爸爸办公桌钥匙,你去一趟,把这个锁在爸爸抽屉里。”蒋远民拿出一串钥匙,还有旅行袋里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春峥怔住了。

“等明天,爸爸再跟你细唠。去吧。”

春峥迟疑了一下,抬起眼睛说道:“过了今天,谁知道明天会什么样。”

蒋远民晓得了,这是小坤的一封信上,反复在结尾处写了三遍的那句话。

“今天什么样,明天还是什么样。只会更好。爸爸知道的。”

入夜。乙楼后面的火车道上,每隔几十分钟,就按时按点地跑过一列火车。它在夜晚和在白天一样,它的奔跑不需要太阳的索引和照明。

困倦不堪的蒋远民还是把蒙头啜泣的何静秋搂了过来。这一身弹力十足的滑肉让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困还是不困了。一双脚在使劲往下踢他。他用自己的大脚给制服了。一双手又捶他,推他,可还是不敌他那双大手。

“臭流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天拿手电照我,是想看她高潮啥样!”

“胡说什么!”

“你少骗我!”

“骗你还能这样?”他攥住她的手,用力压上来。

“你敢说你没去跟她胡扯?你不是说她比你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吗?”

“那是从前。”

何静秋已经被点着了。

“她现在啥样?”她往身上按着这个被吓回来的男人。被她和营口那个矮胖男人一起给吓回来的她的男人。

“说呀!你说呀!”

男人却缓缓挪了下来。

“你又不说了?你这个老骗子!”

“今天不行,坐车累了。对不住你了,小坤。”

“你管我叫什么?”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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