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散文)
2019-02-01刘厦
独白者在
世间有千万条路,每条路上都有许多的同路人,走在这样的路上,人们可以结伴同行,可以相互问路。花香鸟语彼此可以分享,风霜雨雪彼此可以搀扶。但是世间还有一条小路,这条路就在人群中隐藏。这条路偏僻而崎岖,这条路唯有寻找者独自行走。
这条路是一种境遇、一种逻辑、一种缺失,甚至是一句话的叙述方式。我在这条路上独自行走,你也在,其实每个人都在,但我们却老死不相往来。
我要虔诚而勇敢地将我看到的一切说出来,不管是可悲还是可笑,不管是不是使命,都是一种必然。
就像苍茫黑夜里,远处那一声无名的鸟叫,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没有人知道这一声鸣叫在呼唤什么。但这一声鸣叫,叫出了黑夜的苍茫,叫出了大地的辽远,叫出了灵魂的孤独。
这一声鸣叫,不为什么,只因为,独白者在。
鬼在我这里
自从我以轮椅的形式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人群就成了两体,我和世界便遥遥相望。
但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一个狰狞的鬼,我惊慌地对所有人说,你们看有鬼!他们说,哪里有鬼?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看不见,鬼只在我这里。
但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够知道,我所看见的这个鬼有多么可怕,我说,真的!真的!太可怕了!
或许也正因为他们看不见,所以有些人相信了。
我便给他们讲鬼的模样,我说,它日夜与我同在,白天每时每秒跟着我,夜晚挥之不去的影子让风高月黑。它让我吃什么都失去了味道,它让我开始讨厌别人的欢笑。只是无人知道这一切。
我以为他们知道了,就可以帮助我对付鬼。但是我错了。他们刚开始觉得刺激,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后来觉得太阴森,就不愿意继续听了。这时我发现,我如果继续说下去,我就是鬼。
因为没有人愿意走近苦难,没有人向往痛苦。躲避不幸,是人生存的本能。
那个鬼始终在变幻着模样吓唬我,每一次都让我毛骨悚然,每一次都让我想大喊有鬼!但我不会喊了,我得自己想办法对付它。
我想让人们离我近点,或者说我想离人们近点,以此抵消我的恐惧,就挑他们爱听的说。
我发现,他们喜欢听英雄的故事。
后来我说,鬼又能怎么样我,说的时候配上灿烂的微笑。瞬间,鲜花和掌声便来了!我觉得好热闹。
原来他们需要有人去承受苦难,去创造奇迹。这样他们便有了抵抗恐惧的希望和信心。
我以为,有鲜花和掌声簇拥着我,有那么多目光陪伴着我,我就不害怕了,那鬼就不敢来了。但当鬼再一次出现,我发现,他们簇拥的不是我,那是一颗遥远的星星。
我依然在这里,他们依然在那里,这里除了鬼对我不离不弃,空无一人。
内部的异类
残疾人的处境,从情感上没有人能够同感,但从理性上推论,残疾人的痛苦其实也简单,我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
比如,你看到那个你爱慕已久的人,正坐在一个舞会的角度喝酒,身边变幻的美女都注意到了他,而他忧郁的目光望向远处,你知道他在期待一个美丽的灵魂,于是你决定出现。但当你优雅地走到他面前,却突然发现自己是一只让人作呕的蛤蟆。
此时,你不知道应该继续站在那里,还是找个缝赶紧钻进去。继续站在他面前,是对他的侮辱,找个缝钻进去,是对自己的侮辱。正在这尴尬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你一眼,然后就走了。
我怎么会是一只蛤蟆?每一个残疾人都会将这个问题反复问自己,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继续问。
这话如果你问别人,得到的回答是,你本来就是蛤蟆啊,你是一只不接受现实的蛤蟆。回答的方式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所以又会出来另一个问题:并不是你有了一个不该有的身体,而是你有了一个不该有的灵魂。
于是你决定尝试着忽略灵魂,服从现实,安心做一只蛤蟆,但当难看的蚊虫飞到你面前时,你却怎么也不想吃。
很多大師告诉你,这就是命运,将人的灵魂放在一只蛤蟆体内,是上帝的兴趣。
你便反驳,我凭什么要听他的!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可是,如何才能违抗他的决定呢?如何才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呢?苦思冥想后,好像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死,只有死可以破坏上帝强加给你的模式。可这不是彻底的失败吗?那就活着奋力抗争,可这多像一个圈套,如同蒙着眼拉磨的驴,不停地逃跑,才是它无法逃脱的枷锁。那么如何才能打败上帝?是生存还是毁灭?
更多的凡人告诉你,做蛤蟆要知足,你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我们提倡生命是平等的,所以你这只蛤蟆才可以在社交场合出入,甚至可以成为某一个爱心人士的宠物。你要勤奋地吃蚊虫,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益虫。
吃蚊虫是你唯一的出路。第一,你活着就必须吃饭,而上帝分配给你的食物就是蚊虫。第二,这样你对人类社会也就有了用途,你在这里便有了角色。
凡人的好意,大师的点拨,都让一只蛤蟆,不,都让一个人的灵魂遭受挫折。但还有一方面的原因,会让你开始练习跳高,练习伸舌头,积极地学习捕捉蚊虫的本领。
那个原因就是,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听到人间的声音,才可以看到人间的颜色,才可以闻一闻烤鸭的味道,才可以躲在某一个臭水沟里,偷偷守在那个你爱慕的人的身旁,看他过着人间的生活。这个原因超越了所有的理论。
具体欲望指引的力量远远大过事物的意义。具体的欲望不可抗拒,也无须争辩,更找不到理由,但它的力量却无比强大。
就这样,一个人的灵魂便以一只蛤蟆的形式存在。
这便是一个残疾人生存的内心体验,虽然有所夸张,但唯独这样,才能抽象并且真实地说出来。
残疾人是人类,但在人类这个圈子里被人们用“残疾人”这个名字圈了起来,成了人类内部的异类。
灵魂和肉体
人们并不将不能飞翔当成自己的缺陷,只有超出了常态,才会引发思考。但我们谁又不向往飞翔呢?
残缺不仅存在于残疾人,灵魂和肉体的不统一,是每个人存在的特征。
当把残疾这个词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便以夸张的形式暴露出灵魂和肉体的分裂。
灵魂和肉体仿佛是两股力量,或是相互对抗,或是相互撕扯。
从这个角度说,世界其实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是灵魂和肉体的较量,人生要做的事也只是在满足灵魂或者肉体的要求。
和一个人过不去,又有多少这个人的因素呢?更多的是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罢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追根溯源都是灵魂或肉体的派遣。
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也逃不出这两者的手掌心,当灵魂或肉体其中一方获得成功,另一方也正好没有意见,幸福便来了。但如果一方获得成功或正在努力,而另一方却和它不断地争论,不断地吵闹,痛苦便来了。
一个人为了心智而努力,大多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便是肉体的痛苦了。而一个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大多要寝食难安,魂不守舍,那便是灵魂的痛苦了。
仿佛人们都希望这两者握手言和,保持平衡,而且几千年来人们也在为之不断地探索,但能够做到的智者却还未出现。
从灵魂和肉体的相处之道来看,人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灵魂的崇尚者,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比较理想化,注重精神需求,有做人的原则,对自己要求严格。这样的人内心有一片远离尘世的净土,有一份永远美好的孤独。这样的人做每一件事都以灵魂的需求为主,而肉体则成了灵魂的仆人。或许它并不是完全听话,但它的位置是不变的,那就是灵魂在上,肉体在下。
第二种是肉体的疼爱者,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比较现实,注重实际利益,不看重虚无的原则,但服从现实的规则。这样的人能够清晰地分析出怎样更有利于他这个具体的人,在平庸的生活中看上去更精明。这样的人做每一件事都是以肉体的需求为主,而灵魂则更像它的俘虏,被肉体裹挟。所以它们的位置肯定是肉体在上,灵魂在下。
无论这两者谁占上风,差距小便无妨,如果差距极端化,都是危险的。
如果灵魂的崇尚者和肉体的疼爱者发生争执,往往是后者更强势,因为前者依据的是虚无的理论基础,后者依据的是现实的理论基础。而灵魂或许只属于个人,无法和他人进行争辩,没有公开评论的标准。
第三种是灵魂和肉体的平等者。这样的人灵魂和肉体的踪迹是最明显的,因为他们不分尊卑,所以也因此纠缠不清,始终在较量,永远不分对错。这样的人是一个矛盾体,他一生的路线就是灵魂和肉体斗争的路线,他总会陷入痛苦之中。
我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熟悉这样的斗争和痛苦。
这样的斗争是以自我矛盾体现的。
记得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的朋友D,去另外一个镇上高中了,是寄宿,我们便经常写信。也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书写的神奇,有一些东西说话不能表达,而文字可以。
在信中,我曾提出一个很幼稚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身无分文又流落他乡,几天都没有乞讨到食物,马上就要走不动了。他此刻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饿死在街头,一个是去偷吃的。他应该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看似无聊,却是我在反复思索得不到答案后提出来的,因为它关系到我生命的意义,所以这个比喻的提问是精神的求救。
D刚刚收到信正好休息回来了,我们便当面说起这个问题,她说:那可怎么办呢?要不就先偷一些?等有钱了再去还给人家。我说:那是不是就说明为了生存的需要,可以损害他人的利益?她说:是呀,那也不能当小偷啊。我看见她很认真地思考,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对我的重要性。但她却无言了。无论D的聪明才智还是思想品德,都是值得我学习的,她的无言,让我看到了这个问题的难度。
那个年纪的想法都是非黑即白的,才会拿如此幼稚的问题请教别人。但这个问题的性质却始终存在。
我之所以提出那样的问题,是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寄生性,也就是说我的存活要损害他人。
母亲为我们的生活细节日夜操劳,为我们的身体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多喝一杯水,便意味着母亲多弄我上一次厕所,然而她的胸口早已因为反复抱我们而长期充血,心脏也变得肥大。
县医院的一位医生消极冷漠,小时候我多次生病落入她手,每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对我的轻视,我因此会更加主动的求生,因为我的主动,她会更加反感,因为她的反感,我会更加迫切。这时候我会看到她的嘲笑,她的嘲笑中仿佛出现了两个字“无赖”。
此后我便经常用这两个字来否定自己生存的意义,你活着就是死皮赖脸。
无论我做什么,都要给母亲增加辛劳,我决定经历的风雨,却要母亲一起经受。这让我为梦想努力的过程中,总自责到——你越努力越能证明你的自私。
仿佛上天在惩罚我,而我却在其他无辜的人身上寻找弥补,相当于我在惩罚别人。
如果说这样的矛盾与别人有关,那么还有一种矛盾是属于个人的。
在我第一次面对是否接受采访时,就开始纠结,在这样的纠结中,我接受了多次,也拒绝了多次。
史铁生和其他几位作家合著的小说《男人、女人、残疾人》,主線就是主人公舒展是否要接受采访而展开的讨论。因为这件事极具代表性。它体现出了,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差距,精神捍卫和生存需求的冲突,灵魂和肉体的矛盾。
接受采访的动力包括:现实虚荣心和利益。对我这个被社会忽略长大的人来说,当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你,无疑具有诱惑力,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得到关注。当以赞赏的角度宣传你,无疑你会感受到外界的肯定。这样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满足。另外就是媒体引起的社会效应,有名的残疾人和无名的残疾人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有名的更容易享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福利,无论是政策条款中的,还是社会主旋律倡导的。而无名的要想得到应有的福利也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有名会让我在很多方面减少难度。
不接受采访的声音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灵魂的高傲,对精神洁净的捍卫。或许从这一点上看,我是有精神洁癖的。因为接受采访,就意味着你接受了他人的塑造,而且这种塑造对于你内心的高傲来说具有贬低性。这种塑造总是冷静而刻板地给你加上一些标签;这种塑造总要无情地挖掘,让你大有伤口被利用的感觉;这种塑造用引导和筛选,将你刻画成简单而肤浅的“励志猴”。在不违背实际情况下,在不弄虚作假的前提下,你依然会被媒体塑造成为一个社会需要的榜样,但那个人不是你。在这种肯定中,你仿佛否定了自己。
接受的动力来源于肉体的层面,而不接受的声音来源于灵魂的层面。
如果接受所有的,或许我已经获得某种成功了;如果拒绝所有的,或许我可以将内心的纯净保存得更完整。但我却在摇摆之间。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没有坚定认识、矛盾的人,但很可惜我就是,这又是一种矛盾了。
从客观出发,很多人把灵魂和肉体看成了一体,让它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对于外界来说,它们是一个单位。
但在这种情况下,灵魂更容易感到委屈和孤单。因为灵魂毕竟是虚的,而肉体才是实的,即现实的。灵魂要想与外界交流,必须要通过现实,这就很大程度上要受现实的制约。
残疾人让这种制约明显化了。很多时候我都感觉残疾人是不立体的,因为他的很多“我”是无法实践的。比如,我想驰骋疆场或隐居山林都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总是有这样的错觉,那就是我从未上路。
但是我的确以现实的方式存在,在一种无法选择中作着选择,这让我又看到了灵魂的脚步,它在前行。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残疾,我们才意识到灵魂和肉体是两部分。
比如人们常说,身残志不残,虽然这句话明显体现出了对残疾人认识的浮浅,但至少证明人们从残疾这个巨大的伤口处,发现了灵魂和肉体不同的踪迹。
人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将这两股力量彼此牵制、彼此制约的吧。因为只有肉体的局限才能将虚无的灵魂聚集起来,只有自由的灵魂才能让沉重的肉体飞起来。只有灵魂和肉体相互制约和牵扯,才能彼此实现。
门与窗
灵魂和肉体虽然时刻同在,但灵魂意识到肉体(现实自我)有时候是突然的,突然感觉那么陌生。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小时候我和姐姐不能上学,只能在家里学习。堂姐比我姐大三岁,她学习好,对课本也很爱惜,所以她用过的我们正好接着用,仿佛一切都很正常。那时我还很有优越感,因为我的进度比同龄的人快,看着他们为我已经学会的问题犯难,很是自得。那时候,我以为除了学习地点不同,我和他们并无两样。
但是那天,堂姐的弟弟来拿他姐姐四年级的语文书,学校的没有发下来,为了不耽误学习,老师让他们各自想办法借书。而他和我同岁。
他理所应当地拿走了他姐姐的书,我顺理成章地就没有书了。第五课的课后题我还没有做完,但轻易就被中断了,与他们相比,我的学习是否会被耽误仿佛不重要。我感觉到了委屈,但却不知道是谁在欺负我。
我的优越感瞬间消失了。本来我在一片小树苗中快乐地吸收阳光,但当主人来施肥,我才发现他略过了我。原来我只是树苗当中的一棵草。
我清晰地记得,我连续好多天高兴不起来。那时候我对自己内心的体验还无法描述,但我看到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让我感到恐慌。这个问题就是:是谁剥夺了我的“书”?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不公平的存在。
在我剛刚看到不公平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怨恨我命运的决定者,就像一个孩子怨恨父母偏心一样。我的委屈和无助,随时转换成暴怒,发泄在亲人和我能触及的物品上。
思来想去,每个人都是对的,谁都没有剥夺我的书,而我,原来是没有书的。
自卑就在那个时候一泻千里,淹没了我。也就在那时,我隐约看到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在左右着这个世界,而我,是他不喜欢的一个孩子。
我发现我其实在一片荒野,这个地方,阳光灿烂,花香鸟语,我快乐,仿佛有无边的自由,时光任由我嬉戏。但当风雨来临,当黑夜来临,当寒冷来临,我却无处可去,没有人来拉住我的手,带我寻找安全。天地也任由我自生自灭。
我和世界有关系吗?从此,我和所有的人有了一种距离。
记得小时候,每当有人发现了我的聪慧,在夸赞的同时,还要配上一声叹息和惋惜的目光。而我总会想,你们不懂,虽然我不能走,但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我想,我小时候自学的主动性,或许也来源于此吧。我要向不懂的人们证明。后来却证明了我的无知,原来,即便是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你不能走。这句话逻辑的颠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每一个残疾人无数次痛苦之后认识到的现实。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我想,每一个残疾人都仍然向往着另一句话,那就是:只要有事可以做,不能走又何妨。但我们知道,一句简单的话要想达到这个逻辑,路途更加遥远。
后来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算是在荒芜的地方做一些无用的事吧。一些朋友为我感到高兴,便感叹道,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便说,还是门好。
人们仿佛愿意用这样的理论去肯定命运的公平性,从而将成败更多的归因给个人的努力。这样的理论的确对奋斗者有鼓励作用,但这个理论里仿佛还有另一种成分,那就是人与人之间不公平的合理性。换句话说,就是把所有的不公平解释成公平。
仿佛不肯定规则的公正性,一切将无法进行。但在现实中,有很多事都无法作出公平的解释。
如果将人生比作对一座高山的攀登,那很多时候会发现,人和人开始的位置大有不同,有些人在山脚下,有些人在半山腰,还有些人在深山沟里。他们即使付出同样的努力,也是无法到达同样高度的。
他们的位置和差距,便是我们看到的不公平。那么是谁决定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差别呢?
这个不公平,是有两种原因造成的。一种是人为原因,一种是自然原因。
当你面对一种不公平,如果不管你拐多少个弯,总能找到责怪的对象,那就是人为的原因。例如,一种疾病,科学技术有办法治疗,可穷人却只能等死。这是令人气愤的,这是不合理的制度造成的,这样的制度,让穷人无辜地死去。这样的不公平是需要用生命去改变的。
而如果你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罪魁祸首,这便是自然原因所决定的。我们无法争辩,只能服从,但你总想知道为什么这样决定。苦思冥想后你发现,这样的疑问,就像当初有人疑惑,如果地球是圆的,那侧面和下面的人不会掉下去吗?这是在缺乏条件的情况下,无知的推论所带来的困惑。这困惑让我看到了我的局限。
很多时候,在不公平存在的地方,我会看到很多美好的事发生,看到人性的光芒,看到生命的希望。正因为不公平,才有了无私的付出,才有了纯粹的奉献,才体现出了爱情的美丽、亲情的伟大、友情的可贵,才体现出了大爱的力量。如果没有不公平,还有这些现象发生吗?那么人间会不会只剩下公平的交易?
当然,我不是想以此肯定不公平的合理性,但这却让我看到了自己思维的局限,让我试图跳出惯用的逻辑。或许以人类的能力不可及,但这样的发现可以安慰我的迷茫。
或许在人间不公平并不能彻底消除,但是人类的职责,绝不是要把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拉大,而是要把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缩小,那才是自然和人为达成的平衡。
当我的视线试图超越人群,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更广阔的视角。门和窗本身就不存在可比性。有门的人只知道门的好处和坏处,对窗没有评判的资格,而有窗的人只知道窗的优点和缺点,对门缺乏同样的体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门和窗。如果想找一个客观的标准,那只能是人和人的对比,对比的结果肯定是窗不如门好,因为没有谁愿意放弃门去选择窗。这样的对比有它的用途,它有助于社会公平规则的建立。但超越社会后,这样的对比是无意义的。
比如,一个在独龙族长大的女孩,或许没有能力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或许她一辈子也不知道肯德基的味道,但我们能以此来推断,独龙族的女孩儿就比大城市的高才生更不幸更无知吗?我们或许可以从社会的角度评判他们谁价值更大,但从宇宙的角度如何评判?那个女孩对生命的领悟和收获,不一定比哪一位高才生少,一生的幸福和美好或许比他们更多。
不知经过了几个轮回,经过了多少次痛苦的挣扎,当我再一次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走在充满生机的街上,我突然发现,面对命运所有的馈赠,面对能幻化成人的幸运,除了感恩,一切都不值一提。
試想,如果没有强迫性,以人类的狭隘和自私,上帝分配的具体任务,是没有人愿意去承担的,因为每一个具体的任务都有它的残缺和辛苦之处。如果让人自由选择角色,那么人一定会在自由选择中无休止地权衡利弊,从而难以作出选择。可见,无法选择是必要的规定条件,有了无法选择才可以有所选择。就像一个风筝,在那根线的牵扯下,总向往飞得更高更远,但如果没有那根线,高和低,远和近,又有什么区别呢?
史铁生说,生命是一曲美丽的乐章,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其中一个音符,短暂又局限,但却必不可少。一个单独的音符,一定想弄明白上帝的意图,但个体的主观终归是片面的。当我知道了,每一个生命都是这首乐曲中的一部分,我相信,每一条路都有不可代替的风景和意义。因此在迷茫中,我也会心怀敬畏和感激。
跟随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直接的答案,却因此对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或许这就是问题的意义。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的成长。
我看见,那股力量有着无法比拟的智慧,推动着一切。她给了每个人不同的任务,分给我的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差事。
这个差事的艰苦之处在于,我总是在痛苦中看到一些问题,这问题是挣扎,这挣扎的过程,便是我的人生之路。
有用与无用
后来,我听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与我的问题有关:庄子同他的学生去朋友家做客,路过一个山坡,看到一棵歪脖子的老树,而伐木人就在一旁休息却不去砍它。庄子问,为何不砍这一棵?伐木人说,这一棵树不成材,没用。庄子便对他的学生说,这棵树因为无用,才能过完自然的寿命。他们来到朋友家,这家主人为了款待他们,准备杀鹅,童仆问,一只会叫的和一只不会叫的,杀哪一只?主人回答,杀那只不会叫的吧,没用了。庄子的学生便问老师,那棵树没有用可以活得长久,而这只鹅却因为没用了而被杀掉。到底应该有用还是无用呢?庄子回答道,还是掌握在有用和无用之间吧。
庄子的回答是基于入世之道的,这个回答充分体现了道家的处世哲学。人们只知道展现自己的才干,去赢得天地,殊不知,你的才干往往被人利用,因而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很多时候学会隐藏,才能自保。
现在且不去讨论处世之道,这个故事引起我关注的地方是:用途与生存的关系。
一棵树不需要依赖于别人,只要脚下有土地,头上有阳光和雨水,即可以生存。而人是群体动物,需要依赖于他人才可以生存,所以人更像那只鹅。
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生存需要和满足你需要的人对你的需求成正比,您便可以生存,比如那只鹅,不会叫了,主人便不再为它提供生存条件,特别是主人需要佳肴款待客人时,那么需要的是鹅的死,鹅又何以得到生存条件呢?
如果抛开客观条件的限制,一个人的生存条件是优越还是恶劣,基本上取决于他用途的多少。
我突然发现,用这一逻辑,仿佛可以对很多人的处境作出解释,很多现象迎刃而解。
我所说的用途,没有贬意,更无讽刺性。我所说的用途,不是利用,而是需要,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或许用途这个词并不太合适,但请原谅我词语缺乏。
这个用途包括:可以是用来实际利益交换的成本,也可以是中国梦和个人梦的结合,更可以是情感的依赖,爱的交流,精神的支撑。包括一个人天然的用途,也包括一个人后天努力所获得的用途。如果从这个角度总结,一个人的用途多了,他的天地就会宽广,一个人的用途重要而不可替代,他的生存保障便牢固了。
每个人都在一张价值网中互相牵扯着。生活条件和情感世界优越的人,大多有着比较多、比较牢固,甚至是主干脉络牵扯的人,也就是说,他有着众多重要的角色,哪一个角色的消失,都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损失。那他必将成为对于别人重要的人,他的生存环境便得到了多方面的保障。比如,一个上有老下有小、事业有成的人,他是家人的天,他是下属的领导,他是上司的得力助手,他用他的价值获得了牢固的生存保障、情感牵扯和个人尊严。再比如,一个婴儿来到世界上,什么也不用做,就会被家人的爱包围,因为这个家庭需要他,这是他天然的价值,这价值让他和家人紧紧相连。而生活窘迫的人,大多数是用途极少的。比如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捡废品为生,和别人几乎没有牵扯,那他的用途只有废品收购站的一点点肯定,所以他的生活也就风雨飘摇了。
我母亲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生活顺利且优越的人,偶尔也会感叹道:他们哪费过咱这劲儿,可他们却活得有功有脸的,不慌不忙的。当然这是母亲的牢骚话。但母亲这牢骚倒是让我看见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努力程度不能决定幸福,而是用途决定了幸福。个人的努力会加强和发扬自身的用途,而最终给你打分的,是看你的整体用途。如果一个人要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幸福,那么他必须明白,幸福不取决于他是否经历了千辛万苦,是否足够努力,而取决于他是否具备了用途。所以努力和幸福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关系,因为要通过你的用途而实现。
要验证一个道理,难免拿自己测量,一是方便,二是了解。我便自问,我有何用途得以生存?
我这样去看,发现我生存所需要的条件都是父母提供的,是父母为我创造了生存并且幸福的环境。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除此之外,我和世界无法形成任何牵扯。我所创造的一点点价值,或许可以喂养一些我的精神,却无法能够独立支撑起我生存的需要。
姐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他们不指望任何回报。这样的说法是成立的,但这份深厚的爱,不同样在这个逻辑之内吗?
我快乐了,我的父母才会露出笑容;我平安了,我的父母才会睡一个踏实觉;我能够活着,我的父母才有幸福可言;我能够幸福,是我的父母永远的心愿。
父母需要我们活着,需要我们好好地活着,这是爱的需求,这是亲人的依存。所以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从小到大看着父母的辛劳,并没有多少内疚或自责,也并没有觉得活得没有尊严,反而,我的乐观和希望也就建立于此。因为这里有我的位置,在这里我不是多余的。
从这一点看,我的生存模式和婴儿并无区别,最幸福也最无助。幸福的是,有人比你还爱你,我可以相信宇宙的毁灭,却不会相信这份爱的消失。无助的是,这份幸福却是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是如此单一,仿佛滔滔河水中,我只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岁月慢慢流逝,父母在慢慢变老,我这个婴儿却没有长大。我看见,一只破败的船,仍然载着沉重的牵挂。如果这份牵挂先滚入了河底,那没有压舱物的船或许可以空空地漂一阵,但一阵风吹来,就翻了。如果这只船先破了,那我们无疑将一起坠入水底。所以我的父母和我的命运是一体的。
我并非一个大彻大悟、无欲而刚的人,设想没有父母的处境,仍然让我无比恐惧。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将被称之为地狱,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吓唬我的鬼。
我说过,神性加兽性等于人性,天堂加地狱就是人间。如果说有用与无用是一条路的两端,那么,前者通向天堂,后者通向地狱。
突然,我仿佛看见了我没有书的原因。
我发现,因为一个高难度的问题,经过一条复杂的道路,找到的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答案。
但这并不能证明所有功夫都白费了,而是证明不经过这番苦苦的求索,我便将简单的道理忽略了。
事实上,有很多人并不能清晰地看到这个简单的道理,于他们而言,或许觉得我说的过于残酷和悲观,在他们眼中,有许多美好无条件地属于他们。因为他们在密集的网络之中,就像春风得意的人,并不能看到世态的炎凉。
在我看来,平庸而幸福的人们生活是轻松的,只需依照事件的具体规则,参考周围的常规习惯即可,不明白那些无关的问题也无妨。而有着特殊磨难的人却不能照办,因为在他的前方是绵延的山,这山便是人生的终极问题,他必须翻过去,不为别的,只因山在那儿。
所以,我更想说给那些在这个网络边缘的人(完全在这个网络之外的人不存在),这不是残酷,而是大的生存规则,这也不是悲观,而是清醒。因为只有看见这个规则的人,才可以接受一切,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乐观和强大。
认识到这个规则,不会对人产生消极作用,反而会让人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仿佛一个幸福的单恋者:无论我能否拥有你的爱慕,但我会虔诚地爱着你——我的世界。
我正向这个境界修炼。
想象与现实
我對姐姐说:如果我们会走,我们的人生很可能和她们一样。
不念书了就去工厂打工,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了体重挨饿。到了岁数就出嫁了。然后就生孩子,再然后,嘴里就满是孩子的聪明,丈夫的无能,婆婆的恶毒,把小事看得比天还大,把自己说得比谁都苦。一辈子总是忙碌,有了女儿,目标是要儿子;有了儿子,目标是买房子,买了房子,目标是给儿子娶媳妇。这样的人生在我看来,在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目标中消耗着自己。等她们进入了老年,没有了目标,便只剩下了惶恐和抱怨。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姐说:你怎么能否定别人的生活意义呢?
我说:我没有否定她们,我是说我个人不喜欢那样的生存状态,她们相对来说那么自由,有那么多可能,却放弃了。
姐说:这只能说明,你想上山却没有阶梯,而她们有梯子却不想爬高。梯子在你心目中是珍贵而重要的,而在她们看来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摆设。
我说:没错,我想要的不是她们想要的,她们在自己一个个的目标中幸福着、执着着、奉献着也自私着。一个个的目标是牵绊,同样也是保障。史铁生说,平庸的人最安全。这就是大多数最平凡的人生。这样平凡的人,为这个社会承担着一定的责任,有着公认的价值和意义。
姐说:或许人家看着我们才没有意思和意义。
我说:是呀,在那样一种人生的人眼里,我们是最没有意思和意义的。因为她们认为重要的东西,或者存在理由,我们都没有。她们一定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活着。就像她们中的几个曾这样说:如果我像谁谁谁一样瘫了,我早自杀了,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们当然不是在说我,但那就是我。
我们和她们好像是一种对照,对照出生命的局限和无意义,我们的人生和她们的人生所依照的是不能参考的逻辑。
我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选择她们那样平庸又安全的人生。
姐说:那还是你现在的选择,仍然是你现在人生的角度。或许,不,一定,如果你拥有她们的命运,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想。
很可能。那好吧。我说,那我这样说可以吧,如果现在我突然会走了,我将选择另一种人生。
那你选择什么人生呢?姐说。
我再一次陷入了我的冥想之中。
多年来,无人知道,我沉迷于冥想之中。我不断地在虚幻中,作着人生的选择,塑造着自己的形象。
仿佛有另一个我,在现实之外,活着。
她穿着我喜欢而又不能穿的衣服,她留着我喜欢而又无法留的发型,她说出了我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她做着我想做而又无力做的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想离开的地方,她走进了我没有走进的房间,她坐上了我路过的那辆车,她带着我的梦想走在她的路上,实现了我所有的不可能。
我沉迷于每一个细节之中。
这对我的意义是巨大的。因为它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间。
我始终不知道哪一个我更真实。
突然姐笑着说:你现在会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农村妇女,你第一个问题是养活自己和父母。
姐姐真是扫兴。
她的话,让我陷入了茫然,在想象中我竟然不知所措了。
姐继续说:虽然你说如果我现在会走了,但你的想象并没有依据现实,因为并没有受到实际的约束。只能说它来源于现实,它弥补的是你现在的缺失。
是啊,我所有的想象并不现实。因为现实中的任何一种人生都脱离不了实际的约束,可能性的增加,并不代表约束的减少,很可能是增多。而我的想象,虽然不是天方夜谭,但也没有设置实际的约束,所以我的想象不具备现实意义。它仅仅是基于我现实的希望,是我为自己缺失的弥补。或者说,是我的一种展现,是我现实中没有的那部分。
一直以来,仿佛有两个我在前行,一个是现实的我,一个是虚幻的我,也可以说,一个是上帝想象的,一个是我想象的。虚幻的我与现实的我若即若离。现实中的这个,有很多人看到了她;而虚幻中的那个,只有我目睹着她的一切。而只有冥想這一个入口,让现实的我进入虚幻之中。对于人生而言,现实和虚幻不都是真实的吗?不都是可靠和可信的吗?
虽然是并行,但它们无时不在相互影响,现实中的我创作着虚幻中的我所有的遇见,虚幻中的我也引领着现实中的我,作出任何一个决定或者选择。
我曾经抵抗不住那一个我对我的吸引,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她,因此多次遭受挫折。最终证明了,愚蠢的我就像猴子水中捞月一样,情不自禁却注定徒劳无功。
叔本华说过,人生就像一列火车,如果你将另一条轨道上的站点当成目标,那么你永远也到不了,你将注定悲哀和失败。
在想象和现实的对比中,我隐约看到了我的轨迹,不是宿命,而是我脚下真实的路。
多少次,我想逃离现实,逃离这个环境,这些人,这些事,我讨厌自己,我烦透了。然而我却像钉子一样丝毫不能动,命运竟然分秒不给我喘息的时间。无奈之下我便找到一个方法,那就是闭眼闭口,可惜耳朵不能闭。我经常这样用一整天的时间拒绝现实,但是不能太长,至少还有喝水、翻身等事需要我必须开口,毕竟我还不想死,所以我再一次被强迫回归现实。
我并不是要以此说明我对现实的否定和放弃,而是想说,我始终都在寻找现实的突破口。我说不清,是想象制造了这种寻找,还是这种寻找催生了想象。
它们仿佛是两股力量,一股消极,一股积极,一股在后面鞭策,一股在前方指引。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两部分不断地参照,我的生命才成为了动态的。
每一种人生都是绝对的,不存在争辩和选择,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封闭的,人和人并不能互相抵达,然而,只有想象是唯一的路!每一个人生都是残缺的,但又在无限眺望和想象中得到完美和升华。
我说:让飞鸟替我们去飞翔吧,让平凡的人们替我们去世俗吧,让英雄替我们去冒险吧,让孩子们替我们继续快乐吧,让老人们替我们先承受孤独吧。我眺望,并感谢他们。
姐姐说:你呢?你替他们做什么呢?替他们旁观,替他们思考,替他们生病,替他们珍惜?
我说:也许是吧,但也可能不是,我想我会知道的,但我又何必必须知道呢。我在这里活着,活成刘厦即可。
一个人的夕阳
我始终都在那个夕阳里,我从那里走来,也终将回到那里去。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我这本书的封面,便是那宁静又灿烂的夕阳。
那个夕阳里,红霞满天,大块的云朵后仿佛藏着宝贝,放出夺目的光芒。这红光落在了整个院子里,落在了我和姐姐的脸上,也让我们的轮椅钢管闪烁着光芒。晚风和我们的体温一样,所以只剩下了柔软的触感。如丝绸一般飘动,在树叶之间,在晾晒的衣服上,在初开的月季花枝头,在我的发间和耳后。
这是秋天,这里永远都是秋天。
我们坐在院中,这一刻,我们是闲人,拥有最纯粹的自由,不是什么都能做,而是什么也不用做。
被动的自由,是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我看见西西弗斯在那里快乐地滚动着石头。我向那儿眺望。
母亲时不时地在厨房喊一声:有蚊子吗?
她带着小跑淘米、切菜,只为缩短离开我们的时间,因为蚊子一旦发现我们,就会进行侵略。
天暗下去得很快,那光芒慢慢地隐藏了。院中的一切变得浓重了,风也凉了。
一只蚊子飞了过来。落在我左边的胳膊上,我的头靠在轮椅后背上,微微向左偏,正好看到它。我猛吹一口气,便把它吓跑了。但是它试探性地又来了,我再吹一口气,又把它吓跑了。然而它第三次落在了稍微偏后一些的地方,那里是我的气流所不及的,我再吹,也影响不了它了。我便使劲抖动手腕,带动整个胳膊颤抖,它再一次被吓跑了。但它仍然没有放弃,它看中了我这块皮肤光滑、血液丰盈的胳膊,所以它又来了。这次我使劲抖动胳膊,它竟然没有动,仿佛已经看出我再无伎俩,我黔驴技穷了。
我再怎么不了它了。我笑了。姐说:喊娘吧。我说:没事。
这只蚊子距离我的眼20厘米左右,我看着它是那样清楚。它的腿真长、真细,应该是为人的汗毛而长的,不然如何在茂密的丛林中降落。它身上是黑白花的,人们都说这种蚊子最凶。我还清晰地看到它身上有一层绒毛,就像黑蜘蛛一样令人寒战。想必那绒毛也一定是有毒的,所以很多时候,被它碰一下就会痒。
我清楚地看到它的表情,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它一定觉得我的脸,和我的其他部位没有任何区别。我清楚地看到它的嘴,它的嘴也是那么长,当我看到它的嘴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微小的刺痛,这刺痛是真实的。我感觉到我的血液在以最小的流量和最快的流速流进了一只蚊子的体内。我看不见它的肚子是怎样变大的,但我看见它的肚子变大了,它的肚子透出了暗红色,正如这夕阳的红光。
突然,它起飞了。飞进了落日的余光里。
母亲出来了:黑影下来了,屋里去吧。
在天黑透之前,母亲把我们推进了东屋,蚊子咬的地方开始发痒了,我庆幸我看到了一份奇痒的来历。
我们的晚饭即将开始。
当母亲打开了电灯,当温暖包围了我,当熟悉的饭香充盈着我的鼻腔。当所有的逻辑都被遗忘,当所有的目标都成为陪衬。当除了这里,世界不再存在,我不需要任何理由,我的幸福就溢满了这个秋天的夕阳。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