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韶叨话(散文)
2019-02-01李昌祥
李昌祥
久也不住故里了,古镇桥林的风物景致竟时而蹦进我的记忆,产生涟漪般的情波意浪。
因是傍水,那一条波光潋滟的河道,便在遐想的航道上扬起了林林总总的桅杆。儿时,西边河岸的上空腾起火烧云的时候,在石碛拱桥的东河面,聚集了森林般的长桅杆。如果不是夏天,七、八月的暖风吹拂我肚兜外的小绸褂,真以为这般密林也似的桅杆就是落了绿叶的树林。我特别留恋青枝嫩叶,初夏时分,我跟母亲跑进了东岳庙前面的河湾,那儿有一大片芦苇,密匝匝不透风。端午节的棕叶就是那儿给的清香。初冬穿起臃肿的棉衣,母亲领我到西山舅家竹园,也是青绿绿的上天下地。躲进竹园,等于捉了迷藏。至于整个儿铺天盖地的树林,那是在春天,父亲骑上一头骡马,将我揽在怀前,就这样悠哉到一片神奇的苍莽之地。那儿有抱不过来的银杏树、板栗树,都是上千年的,一棵接连着一棵,立地顶天,看一眼便久久难忘。以至我的眼前常有桅杆幻化的葱茏森林。父亲只带我去过一次,狮子岭的峻逸,深深嵌入我喜欢想象的稚嫩心灵里。
以至我见到北关口为庆祝节日扎起的松枝牌楼,由那份葱绿又念及郁郁葱葱的绿林。站到大石拱桥头那座得月楼,凭窗极目,晴朗朗天气里,可以远眺绵延的峰峦脊线。啊不,得月楼的窗前是水粼粼的两条河道,合股东流,进入长江。月亮从开阔的水田人家升起,上下天光,碧清澄澈。朝北山看,还得从石拱大桥走过去,要爬上姚记饭馆的三楼。当然,能爬上宝庆银楼的四层最好。那高耸的木楼原本是进不去的,幸好银楼的金银充公了,才得以让儿童悄没声儿溜上去。木楼敞开的北窗,迎河正对着西北岗峦,那远山叠在近山之上,一线是青,一线是绿,一线是蓝,深邃到一抹,成了天际。虽没有直接见着柱天柱地的丛林,已经满足了我对山水的依恋。
听祖辈说,桥林是南京江对岸的水旱大码头,上千年的繁荣。上江的木材竹筏乃至石材,盐的聚散,日用杂货的聚散,油米绸布的聚散,都走水路。满河清水美化了古镇,石拱桥也多起来。河床两侧的吊脚楼比邻而筑,形成了小桥流水人家。正所谓集货水上舟,家肆尽枕河。对水的钟情,迸发了每年端午的龙舟盛会。我见过古镇家乡的龙船,并排只能坐两个人,长度却可以坐上二十排。窄长的船头绑着木雕的龙头,须角圆睛,憨态逼真。一个老人站在那儿,捻动长须,摇着蒲扇,作三花溜子(注:站在龙船头朝人逗趣的老顽童)状,纵情耍乐。开船竞发时,船上擂鼓敲锣,极有节奏,竞划龙桨的人们跟着[欧][欧][欧]地呐喊,响遏行云。立在船尾的老太婆亦不示弱,追着船头老者挑逗,滑稽而幽默,风趣横生,把乡土人情抖搂得淋漓尽致。挤满两岸的乡邻不由得为之喝彩,锣鼓也极尽喧腾开来。
古镇对图腾的崇拜,久已炽热。灯会从正月初一玩到十五元宵。龙灯、虎灯、狮灯、马灯来自四邻八乡,便有强强赛事。鞭炮应景而鸣,炸开了欢乐场面。令孩童惊喜的还有庙会。开道的是位古装骑士,便见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着玉皇大帝,气势轩昂,震天的锣声不绝于耳。玉皇大帝供在东岳庙,我去过一次,却心惊胆寒。因为大庙里虽然有很壮观的木楼大戏台,演出京剧,拍手喊好,庙院一周的庭栏,却立满了二十八宿和十八罗汉。一个个都横目厉眼,让我不敢面对。相比较还是西火巷的关帝庙,丹凤眼卧蚕眉,没有了冷酷的威胁。《三国演义》帮我亲近了美须公。《论语》让我对文昌阁的孔夫子有了顶礼膜拜的虔诚。北岗明因寺据说大得要跑马关山门,殿宇造了九百九十九间半。我没去过,我胆怯四大金刚的凶悍。
八月十五的温柔一直存在我的心间。记得八岁那个中秋明月,特别圆特别大,大得几乎能摸到手上。那是因为父亲在大庭院正中架了一炷比我还高一个头的高香。从月上柳梢头点燃了以后,一直云烟缭绕,不绝于目。我跟着大人仰望碧穹,赏识皓月,像夏天躺在竹凉床上听母亲说着拨动心弦的故事。尤其是牛郎织女的悲欢离合,让我亲近了银河两岸的晶闪星座。圆皓皓的月亮上有一个美丽的嫦娥,连同七夕的牛郎织女,一起流进了我的幼稚心田。以至多少年后想起来,少儿之心变成了永恒绝句:
“一炷高香盈中庭,皎皎嫦娥似面镜,想必将我照进去,惹得眸子月宫寻。”
那年月华如歌,欢腾了一院子的小朋友。我骑上竹马,喊着我的车子也要开。小朋小友齐呼喊着:哪里开?我脆声高嚷:月亮月亮!
重阳节的黄色菊朵似乎没有家煮的腊八粥清香扑鼻。红豆绿豆米姜豆、板栗大枣桂圆肉,混合糯米玉米一锅熬,满足了爱吃甜食的我。准备过年了,满街商店明显熙攘起来。还有花轿迎娶的热闹。怪不得长街铺就的青石条路面,脚踏得光亮可鉴。不走上千儿八百年,这一来一去两大排石板路面怎会被独轮车碾出两条来去沟槽呢。我曾留意,陈记布店门楼下的花岗岩条石,有一排水滴石穿成的深窝窝,真是天公的钻凿,让我从古老时光中看到了神秘的力量。童心喜欢探秘。我把眼睛盯到了石拱大桥的石栏杆外壁。发现这儿的石壁,竟然丛生了一蓬蓬的不知名目的棘棘。能在石块相垛的缝隙延伸出绿色的浓郁,真需要千年的修炼。传说这石拱的五孔大桥下,永远盈盈着碧清的净水,再旱的年头也碧清如镜。每年冬月十五,夜阑子时,桥下总会出现桥担半月的奇观。项羽和虞姬的故事让我真心的缅怀:相传九里山兵败,楚霸王日夜奔突,横穿老山到高望,兰花塘丢失了虞姬玉簪,到古镇巳载不动虞姬的香体。霸王突围没有丢下虞姬,一直带在乌骓马上,尽管虞姬已经一剑自刎,霸王仍不愿别姬独去。霸王带着虞姬,快到江岸,不期追兵又至。虞姬从乌骓马上跌入河中,让项羽倍加悲伤。转战到五里外的乌江又被围困,失落的心情再也无心恋战,生当人杰,死亦鬼雄!后人祭吊勇烈,在乌江为霸王建祠,在桥林为虞姬造墓,就在石拱大桥的分水石墩下。大人们的指认,让我生出铁马金戈的悲壮。古战场突出了桥林扼守长江的地理位置,难怪桥南就是高高的关隘。我仔细辨认了古关口城垣上四个繁体刻字:“锁钥阖闾”。《东周列国志》上的伍子胥就是从这儿过关过江成就帅业的,却也曾在此一夜急白了头。三国东吴孙权从合肥逍遥津退兵,也是从桥林上的船。淝水之战挂帅的谢玄,正是从桥林发兵北进的。直到上世纪蒋家王朝覆灭,佩剑将军反蒋,地点也在桥林。
人们当然只要和平,不要设关锁钥。正像桥林古称失姬镇,为减少伤感改名石碛。古镇需要人文荟萃。正像百种百样的物资集散,南果百味各种小吃都能在这儿尽演风采。儿时一个炎炎的夏日,我在桥上吃到了比蜜还甜、比冰还凉、比面还软、比云还柔的粉块。自那以后再也寻觅不到那碗小吃的踪影。直至四十年后贵州采风,才在仡佬族自治县都濡镇街头忽有所见。原来这是由贵州的冰树籽做的,难怪梦里寻她千百遍。很欣慰桥林也真能海纳百川。
可以把《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从全椒经过桥林去秦淮,作为佳话。可以把文人雅士吟诵的桥林十景,引为佳话,却千千万万不能固守锁钥,用狭隘禁锢了生龙活虎。大江两岸交口称赞的桥林香干臭干,给娄记美食传人发挥成“桥林一口香”饮誉一方。现今的桥林也要趁南京三桥和隧道的通车,更大规模地繁荣南京西岸的卫星镇纽带,还人文古镇一个眉清目秀的容颜。尽管岁高北斗,白须三千丈,鹤发配上童颜,才更活力四射,才更生机勃勃。我由此进言:对古镇的修饰,不必大动拆迁,只要沿石磧河床两侧维护好古建筑,越精越细越本越真,桥林的古味才能再现人间。这是提升古镇品位最捷径的“阴平栈道”。古镇既是因水而美,自古繁华都得益于水,如今当务还必须做足水上文章。南京秦淮沿河置景,事半功倍。素称小秦淮的桥林古镇,走水上建景的轻车熟路,也一定会卓有成效。君不见甪直、周庄、浔阳成了旅游胜地。所以然者何,皆得于水之功也。而我们古镇的千年古韵,早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山水林田拥抱的故乡,为什么不更美一点?为什么不能走在水乡旅游的前站呢?作为故乡人,应有这个要求,别怪言之强烈,别怪呼声作高,尤其是以文为志、以文为生的作家,越发心之切切。
因为我的心田,早在幼儿时期已经栽活了一片森林,已经清扫了锁钥的羁绊,已经开阔了故乡的水道,已经融入了故乡的文脉。理由不多,一个足矣。
我们还可以将“锁钥阖闾”摆上桥南城头。对古代锁钥的重新理解,成为时代的一种宽容,反而让锁钥意味深长起来。除了古朴和精致,情有独钟的日月将显现出经天的博大和人文的豪爽。
今天,奉出这么一篇对故乡的聊斋,与其说怀旧,不如说展望。故乡的人文质地,与江南水乡的诸多旅游胜地同样蕴藉厚重啊!缺少的便是开掘的魄力和对文化的执着!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