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发山小小说二题
2019-02-01
匠心
老话讲,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一点也不假。春花原先还是个黄毛丫头,就连他父亲的那些徒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过了二十岁生日,春花像朵绽开的花蕾,一下子就灿烂了。
上门提亲的不少,这个来了那个走了,似乎要把春花家的门槛踩断。娘不敢拿主意,说只要闺女满意,她没意见。
父亲早几年去世了,把秤店留给了春花,女承父业,她自然要在父亲的徒弟中物色一个。
父亲生前,选择徒弟十分苛刻,从家风到人品,全方面考察,老人家中意后再举行拜师仪式。学徒期满,经父亲检验合格,觉得徒弟的手艺不丢自己的人,然后叮嘱再三才允许出师。拨拉一下指头算算,父亲一辈子也就收了二十来个徒弟,跟春花年龄相仿的八九个,也就是说,春花要在这八九个徒弟中选择一个作为上门女婿,有田青、二贵、吴福,等等。
这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老实讲,对田青几个,春花心里也没底,决定考考他们。店铺是祖传下来的,有一副对联,遗失了下联。春花说,谁要能对出下联,算是过了第一关。
不只是田青的师兄弟,方圆百十里的人,早就知道这副对联,有文人骚客专程赶来,没有一个人能对出来,太难对了。上联:老秤一斤十六两。横批:天下太平。老秤是指古时的秤,当时一斤等于十六两,秤杆上每表示一斤就有十六点秤花,每一点表示一两。可别小看小小的秤花,还是有讲究的:七颗星代表北斗七星,六颗星代表南斗六星,还有三颗星是福、禄、寿三星,为的是告诫商人:缺一两折福,缺二两折禄,缺三两折寿。一斤和十六两都是数量词。这两者限定了数量关系,一个数目限定了另一个数目是相等的一个关系。而老秤的来历是典故,暗含秤主要的用途是不短斤少两,有童叟无欺的意思,所以横批的“天下太平”的意思也就来源于此,不然斤两不够,必然惹起事端,就不太平了。
田青师兄弟,在没有进店的时候,就没少琢磨这副残联,害怕师傅提起这个话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老人家去世,一直没有说到这副对联。现在春花既然出了考题,是骡子是马总得遛遛,要不,过了这个村也就没这个店了。
田青说,象棋半副二八颗。
二贵说,新春一年十二月。
吴福说,仁德百世万千年。
还有对“上善七句二十一言”“谯楼五鼓黑白分”“新婚二人百年合”“宋钱版版六四文”,等等。
春花没有一个中意的。她虽不知道正确答案,认为这些下联还缺点什么,没有祖辈要表达的意思。
还有一个徒弟,名叫秋实,他平时木讷、老实。他对春花说,师傅在世时常说,做的秤一头是货物,一头是良心。所以,我对的下联是“匠人良心重千钧”。
春花两眼一亮,觉得秋实对的还在点子上。
前面已经说过,这只是第一关,春花还要进行第二关的考验,就是微服私访,暗中打听田青师兄弟的技艺。
县城就这么大,用秤来做买卖的就那么多家,这些秤也都出自父亲的徒弟之手。走进一家店铺,春花先看秤,看做工,验精度,然后问问人家秤是谁做的,多少钱买来的。有田青做的,有二贵做的,有吴福做的,也有秋实着的……真不愧是父亲的徒弟,春花愣是没瞅出毛病来。
田青这天来找春花告状说,秋实的老娘舅在邻县偃师县城开了一家“赵家米店”,原来生意不景气,在秋实那里订做了一根秤后,生意做得很是红火。田青怀疑这杆秤缺斤少两,不然,生意不会这么好。
春花便来到偃师县城,通过打听,得知原来这里有六家米店,只有“赵家米店”生意萧条,不知道啥原因,近两年生意特火爆,大有吞并其他米店的意思。
春花就到店里买了五斤米,私下称了称,竟多出了整整一两!春花打听县城的老百姓,他们都说,“赵家米店”斤两足,都愿意到这家店里买米吃。
春花又到店里看卖米的那根秤,看到秤确实出自父亲徒弟之手,因为秤上有祖传的记号——在秤尾处用细铜丝掐上了一个心形图案,之所以这样做,一是用来平秤,二是时刻提醒做秤人和用秤人要讲天地良心!春花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发现这杆秤的心形要大一些,所以,每卖出一斤东西要多出两钱。
春花的脸上洋溢出笑意,心里有了自己的选择。回到家,春花把心里话告诉了娘。
娘沉吟一下,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春花不以为然,说,娘,匠人不但要有匠心、良心,还得有爱心。
洞房花烛夜,新房里传出了新郎新娘的悄悄话:
“舅舅说自己生意不好,让我给他做一杆秤,每一斤少两钱。毕竟是自己的舅舅,我想来想去,就把那个图案做大,每卖一斤东西就多了两钱……”
“薄利广销,所以生意就大了……舅舅至今还蒙在鼓里是不是?”
“嗯。”
“把话挑明也没事,让舅舅明白,做生意,只有心大了,生意才能做大。”
“那副残联我又想起一副下联。”
“说。”
“春宵一刻值千金。”
“都说你老实,我看你一点也不老实……”
窗户上两个人的影子不见了,蜡烛把红红的窗纸映照得通红通红。
认亲
那天,龙飞和妻子文静正在观看中央电视台的大型公益节目《等着我》。看过这个节目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档寻亲栏目,就是失去亲人的家属提供线索,由社会各界力量帮忙寻找。其中一大部分因为线索充足,加之现代化手段,以及志愿者的倾心投入,最终都能够找到。也有一少部分,因为年代久远,蛛丝马迹都没有,希望就成了泡影。
当时电视上出现一个大叔,他来自四川农村。四十多年前,他们七个月大的儿子丢失了,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男人姓陈,他对主持人倪萍说,当时他们两口子在山腰的一塊田里刨土豆,儿子在田边的竹篓里睡觉。两口子干了半天活,到田边去歇息时,才发现儿子不见了。这么多年,两个人辗转全国各地,每到一个地方,打上半年工,然后再赶往下一个地方,赚钱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找儿子。他们常年在外,老家几乎很少回去,最近从老家传来消息,说家里的房子已经坍塌了。十年前,因为思念儿子,老伴的眼睛哭瞎了;五年前,老伴病逝了。
陈大叔只有六十岁,看上去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他虽然一直平静地叙述着,却是一脸的无助。看得出,他强烈压抑着心中的悲伤。
很显然,他老了,希望在有生之年找到儿子,自己也老有所依,老有所靠。
可是,大家都能看出来,陈大叔给出的线索太少了,他的儿子没有找到的可能。
龙飞鼻子酸酸的,文靜也用纸巾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倪萍对陈大叔说,你还记得儿子长什么模样吗?他身上有没有特别的特征?
陈大叔说,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的脸上有块特别明显的胎记。
龙飞和文静对视一眼。
龙飞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胎记,看着文静,迟疑了一下,说:“我,我是不是该去认亲?”
“应该去。老人家太可怜了。”文静点了点头,鼓励龙飞。
龙飞说:“要不要给萌萌商量一下?”萌萌是他们的儿子,在大学读书。
文静说:“不用商量,给他解释一下就中。再说,他小时候就一直要爷爷,现在爷爷回来了,他应该高兴才是。”
就这样,龙飞联系中央电视台寻亲栏目组,声称自己就是陈大叔的儿子。寻亲栏目组喜出望外,急忙联系双方见面。
陈大叔见到龙飞那一刻,愣怔了好半天,似乎不敢上前相认。
瞅着陈大叔,龙飞心里刺疼刺疼的。陈大叔的头发都已经花白,像是落了一头的雪。可以想象到,为了寻找儿子,老人家饱受了怎样的磨难。
龙飞说:“爹,我是您儿子啊。”说罢,上前抱着陈大叔,眼里的泪不由得流了出来。龙飞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寻找生身父母也找得好辛苦,要不是看电视,真不敢相信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陈大叔,落泪了。他颤抖着手,抚摸着龙飞的肩膀,也呜嗬呜嗬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后来,龙飞就把陈大叔接回了家里。龙飞在城里开家店铺,经营着五颜六色的布匹,买的房子也在城里。陈大叔勤快,龙飞不让他去店里帮忙,他就在家里忙活,没事干了,就去拖地板,有时一天拖三四遍,都能照出人影来。
儿子找到了,也有了家,陈大叔好像一下子掉进了福窝里。
萌萌从学校回来,一家三代更是其乐融融,家里充满了爱的温馨。
二十三年后,陈大叔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他拉着龙飞的手说:“孩子,谢谢你!其实,你不是我的孩子,他脸上的胎记在左边,你的在右边。当时,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就认了。”
龙飞说:“爹,我知道我不是您的儿子,因为在我两岁的时候父母先后病逝了……看到您无依无靠,我和文静商量后就认您了。”
陈大叔粲然一笑,蠕动着嘴唇,还想说点什么,眼睛一闭,再也没有睁开。
萌萌得知真相后,写成故事放在了网上。陈大叔的老家人看到这个故事,就在网文后面留言说,当年老人的儿子被狼叼走了,害怕老人知道真相挺不过去,村人就隐瞒了事实,都说是丢了,是为了让老人心存希望,活下去。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