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绺儿(中篇小说)
2019-02-01钟正林
钟正林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
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前面的人过去了,你一抬腿,红灯却亮了。斑马线内的车辆像早已神经绷紧的运动员听到鸣笛样豹子般跃起,车流的轰鸣胜过一条河的咆哮,你的卷发和印花裙下的丝袜也被气浪簌簌掀动。这些当仁不让的主儿。
每次都是这样。像你的落寞,你的从不奢望。
前面的人都过了,比你差劲的人都过了,临到你就过不了了。这红灯,运气的预兆么?这多年来你苦苦想得到的东西,比万花筒中缤纷的玻璃片儿离奇得多。
诸多事在于你却总是逗凑。先是快递公司说有个包裹送达,问你是不是在绵远街体育场那个报社。你反问本城还有其他报社吗?接着是用电信息,家用电表存费需要充值。接着市司法局谢主任叮嘱你记着今下午去参加检察院庭审案督察。你是今年推荐的省级人民监督员,活动不能缺席,监督其次,说你失信问题可就大了。其次是发行部小张说,今年许多单位都削减了经费,我们报纸却涨了五十,晚报订阅形势严峻,得抓紧。
可今天上午你要去人社局办重要的事,再顺利都要半天才能搞定。这时小区物管打来电话,说是楼下住户投诉你家里漏水。嗨,往天这些事一件都不来,为什么偏偏要凑在办职称材料要件时都齐刷刷地来了呢?且都在一小时之内。如这红灯一样,平时不赶时间一路全是绿灯,现在时间恨不能一秒掰成两半来用了,每个街口却都遇红灯。这就是生活,故意与你过不去逗凑。你心一横,给我逗凑,都搁着吧!但漏水的事不能搁着,你给老公打了电话,再忙都叫他回家去把水闸关了。你内心是极不情愿给他打电话的,比方说组合衣柜滑动门出槽了,铁炒锅把手的一颗螺丝需要紧一紧,这些男人做的事你宁愿自己动手也懒得喊他。可今天不一样,电话里你听见他边哦哦应答着,喉咙上才隔出一口气。
过了这一关,一家人的境况或许就会好起来。这样想着,你就紧紧盯着西湖街与天山路十字口的红绿灯,以致过渡黄灯刚倒数3时,你就迈动步子,叮嘱自己,不要慌,像过这绿灯一样,踩准节拍,这个要件只要弄好了,或许就符合条件了。自己一定要过这关,莉还在位,不是上次计算机的含糊。这一生的不如意,这小小的欢喜,或许也是你在工作中默默无闻这么多年该有的名分吧,再也不能错过了。
之前是十月十五号,一看手机上电话尾数127的显号你就心跳了下。一贯的蔫声蔫气,炙日下的叶子般有气无力的,是文化局人事科刘科长。生活的一般经验里是会忽略掉这样的男声的。言为心声有时确实表露了一个人内心的分量吧。如果这样,就完全错了,这蔫蔫声里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关系着申报者的命运,饭碗质量,甚至一生的优渥。这个平时最不起眼的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一丁点儿阳刚气的人,在这个地级市,尤其是文艺界,却举足轻重,就像自行车链条,缺不了的。
你终于接电话了,国庆前我给你打了电话,一次你没接,一次没打通。
你心里一紧,这一年来,这两百多天自己等的就是他的电话啊!甚至四月和八月底,等不及的你还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前一次他说通知和表格还没下来,后一次他蔫声中有些不耐烦,下来了我会通知你们的。蔫声一如缺火的锅里紧烧不开的水,只袅着一丝丝白汽儿。
你过来拿呢?还是……通知在省文化厅网页上可下载。
白汽儿冒着泡,有气无力。
烦劳刘科长大驾,给我发个电子邮件。
急性子的你晓得此时不能碍口饰羞拖泥带水。
邮件很快发过来了,文件上显示省人社局和文化厅公布的《关于中高级专业技术职称评审的通知》的时间是9月17日,开始接收材料时间是11月10日至15日,而市县级有关人事部门接收材料时间是10月31日。而29日、30日是星期天,31日是星期一,市文化局一贯的学习日,也就是28日你就得按要求把材料送给他。16号至27日只有11天,中间还要除开自己的编版时间,周二副刊,周三评论,雷打不动的,出了错的话,电编、编审、值班编委都受牵连,脸面可是丢不起的。9天时间能否把乱絮般的各种作品成果样件找齐,能否按照通知所述的三十多项要求编排目录,分档归类,梳理复印,还有单位推荐材料和任职以来的专业总结等等,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单位推荐材料看起来是该单位写,但现实是,好酒好菜招待后到头来还得自己写,想单位负责此项工作的人给你写,门儿都没有,何况申报者也不会相信别人能比自己写得更好。
下午,你第一件事就是去莉的办公室。除了这件事,你没有求过她,即使八年前那次计算机等级考试。种种的心理使然,加上累积的经验,你认为这次自己不能再矜持了。你就说出了明年准备报副高职称的事。莉在电话上说,到时我来协调。生活中许多人都是事后诸葛,帮别人参考运作一件事游刃有余,自己遇到事了往往就抓不到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缺陷,就如刚开始没把文件读懂就贸然找莉补办中级职称证。九年前本市评审的中级职称都没有颁发职称证,人社局只给单位发了绺儿通知。今年通知要求要有资格证书和职称资格取得文件复印件。去了莉的副局长办公室,门却是关着的,拨通电话,说是在市上开会,叫你带上身份证、当初取得中级职称文件的复印件和一寸照两张,到政务中心一楼3号窗口办理就是了。备好材料初样去文化局人事科,刘科长眼珠盯着你蔫蔫地说,中级报副高只需有资格证文件就行了,文件上要求的职称证复印件是指副高报正高的材料。中级都在地方评,都是发的文件。没经验过,补办的中级职称证就是画蛇添足了。
蔫蔫声继而一转,虽然你年满五十岁了,属计算机等级免考年龄段,可国家人社部去年就把电脑列为参考科目,计算机不在评职称必备条件了,但专业技术人员继续教育登记证是必备的。你只把女性五十岁计算机免试挂于脑中,何时知道去年就免试了,何时知道又新增了这個必备条件呢。咋办呢?又只有找莉了,这有些一反自己十年前的处事原则,这样的忙估计她是不会推托的。不出所料,莉语气中没有推托,说星期二上午你来我办公室。
今天就是星期二,你得去莉办公室。不能去得太早,估计莉上班先要忙一会儿的,十点去合适。可是呢,九点钟左右,就一下子钻出这么多事来,连红灯都故意跟你过不去,你甚至有些质疑这些事是不是有人故意谋划的。
中级职称你已任了十二年,文学创作上的成绩也符合甚至超过了二级文学创作的杠杠。计算机虽免试了,可是这个继续教育可能就要把你拦在门外了,像七年前就该晋升的副高职称因计算机未过关一样,现在又要死在继续教育登记证上了。为了这一绺儿,你够煎熬的了。
八年前的命运似乎从云缝中漏下了一绺儿光亮。一次在省作协开笔会,你有幸挨着作协李书记坐。李书记表现出关心,一个地方出一个女诗人不容易,在报社工作怎么样?你当时说,很好!书记就没再说下去,后来创联部杨主任对你说,李书记想听你在报社工作不如意不对口,想调你来省作协。你没有搭白,原因是你刚到地级市日报编副刊,刚到自己舒心的岗位,而这个工作的来之不易是外人不能想象的。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如年轻时梦寐进县文化馆一样。相反,你所了解的作协里并没几个作家,有的大都是借作家这块敲门砖,进去后再难得看到有作品发表了。什么原因呢?是远离了生活场,还是没有了苦难时的激情,真是难以说清。再说,你儿子都上大一了,没必要再为异地安家劳神费力了。再说,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自在牛何必去套个受罪枷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有些纠结,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老公对你说,这辈子你能从事专业写作多好,年龄和机会也不断在深夜里鞭醒着。你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就是这事。一段时间他也帮你向省作协的熟人间接地打听,主要是工资待遇,工资基数是比地级市高一档,生活物价也高。省作协按职称定薪,如果没有二级文学创作职称的话,肯定要吃亏。这样一说,也就表露了他对你去的支持,并说了些宽心的话,自己当保安自己管得了自己,兴玉你放心,就那一次,我再也不会了。娃儿读大一了,你也可以丢手,成都租间房子也不难,省城坐公车也就两个钟头。你呢,也曾動了心,着手申报二级作家职称。按当时的创作成绩,对照申报条件,是没问题的。就是个计算机,两科目,操作和编程,要达到二级;许多熟人交了四百八,买了应考光盘,演练了几个月是考过了的。你垂头叹气,唉——头天演练了的,第二天回炉就连程序都忘了。
老公从熟人口中得知,可找枪手替考,往年就有人找替考成功的,只要考试时没人查就行。那时你已认识大你一岁的莉,因了文学。
所以你常常感叹,这一辈子遇见的贵人都是因为文学。莉在部队时喜欢散文,军报和地方报刊发表过豆腐块,转业到黄许九五厂,被文化局局长发现要到了文化局,后来男人出事后到了人事局。按理她去不了人事局的,但另一个男人关键时候帮了她,那个男人也喜欢写点东西。川渝两地的文人,三教九流聚在一起的方式都是喝茶,可以说喝茶就是川渝文化的道场,不少名篇佳作都得益于喝茶,尤其是河边、公园、庭院小区的坝坝茶,是出铿锵诗歌和好小说的熔炉。你在编党报副刊,一个地方唯一公开发行的必订纸媒。包括那个男人等附庸风雅的,都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上报。
莉跟你去大风车参加茶会,她不谙那个男人要来参加,你也不会摆这些的,对方是分管人事、教育、文化的市委常委。你也不会以某领导参加聚会而在人前显摆,那样,有层次的文友会在骨子里所不屑,在这样的茶会上,都是文学的虔诚信徒。那个男人很少参加这类活动,这次是不请自来。莉那时刚离了婚,在文化局憋闷得很,有事没事往报社走。她后来对文友说,花未开那次不把我带到大风车茶楼的话,我是到不了人事局的。花未开是你发表诗的笔名。
找枪手代考是有风险的,即使在饭桌上谈好了的,到了火锅吃完下桌你都羞于启齿。老公就只好瞅着间隙与落在后面的莉慢慢走慢慢说了。五月正是女贞子花开时节,长湖街西湖街的女贞子在初夏的盛绿中张开了它们八爪鱼般的爪子,你曾写了“阳光在楼房上躺倒/它们在街道上空张牙舞爪/两张初夏的美床……”你说这个季节一路行来犹如天籁,这组诗就叫《一路行来犹如天籁》,你问老公咋样?他说还不如就叫“时光正当张牙舞爪”简洁有张力。莉鼻子嗅着花香哧哧笑了几声,很轻微,听你们说说自己也觉得美。一路说着,长湖街就要走完了,要分手了,老公才赶紧把你这次职称的重要,计算机找枪手的事托出。她只应了一句,你们看着办,穿了帮可不要讲给我说过。你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的闪烁其词就算是默认了。
枪手找好了,钱也谈好了,却被赶了出去。运气不好!今年计算机考试开始实行在线监控,督察组中途查证。职称评不上还调动啥呢,你去往省作协的路就这样断了。
多年前的诗歌爱好,你做梦都想教民办,就有更多时间写诗,什么法子都想了,却不能。也有个机会,赵支书的儿子想对象,你却嫌弃对方一口玉米黄龅牙,死活不干。用你父亲后来的话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用命改了你的命,玉儿你得去烧炷香叩个头。
可是直到现在你都没去磕个头,每次回乡只是远远地朝那据说是埋了那女人、也是恩人的坟包的山坳里望上一望,心里湿湿的。于老公之外的守旧和排斥,也受这个女人的悲情影响吧。后来又去了一次。
从水磨沟岳分矿担粪水挣工分的你父亲,第二天中午没有回来吃饭。岳分矿距你们村四公里,是省属金河磷矿的主矿区。那时还没有化肥,生产队点玉米栽洋芋严重缺肥,岳分矿茅坑里的大粪就是俏货。是与其他队一年按月组织全劳力轮着去挑的,每天一个青壮年能挑回四趟,倒进二坪的集体大茅坑。这天中午一贯挑第二担回来的你父亲却没有回家吃饭。难道出了啥憋门?你母亲愁着脸说的土话“憋门”就是出了不好的事。玉儿你去看看。
甩着长辫子往公路上走,祥幺爸贵幺爸挑着空桶过来了,空桶里有两大片绿绿的马蹄叶,在岳分矿挑上大粪时盖在上面,既避臭又防粪水浪出桶沿。对于地道的山人来说,那产大苞谷大洋芋的人大粪闻着是香的,主要是挑着过矿区的灯光球场时不惹工人们捏鼻子。祥幺爸贵幺爸是两弟兄,与你家都在三坪沟边。你红着脸问祥幺爸,我爸咋这阵还莫回来吗?山女子一说话就羞怯脸红。贵幺爸先于弟娃答道,油坊岩上出了事,你爸当白求恩去了。
唵——
你车转身跑回家,给妈一说,妈说,你爸又不是医生,咋当白求恩呢?但她却喜笑颜开了。管他当啥,总之人好好的就对了。那些年为争大粪,不光村与村的人打架,有次矿区医院的一个女医生说,祥幺爸在粪坑下偷看她屙尿。奔来群青工拿着钢钎大锤与村人手持扁挑对仗,人保组赶到才各自散去。
暮霭沉沉,你和妈在路边望着山湾上的人影,爸还没回来,他当白求恩的事先沸沸扬扬地回来了。那年代,白求恩谁不晓得,抗战时期来中国援助的加拿大医生,为抢救伤员伤口感染死在了手术台上,毛主席都称赞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可挑大粪的人说父亲去当了白求恩是对父亲的挖苦。岳分矿对面的油房岩上吊死了一个中年妇女,你父亲回来说,穿了件华大呢,是个体面人。据说妇女是来矿洞看反革命男人的,全国地富反坏右大都在80年代末就平反或恢复了职务,她男人却还在矿洞里,据说是上面的人说没有他的档案,无从证明他当过中学教师,更无从证明谁把他打成反革命的,他的教师职位都是自己搞丢的,属于永不翻案的那一类。她来看男人,卻没有见着男人,一个副矿长接待了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住了一天一夜,应该说无论上白班中班还是夜班都该出矿洞了,却没见着人。第二天上午油房岩上的山人发现一个人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死人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大事儿,金河磷矿人保组赶到,第一件事就是给钱请人背尸体下油房岩。油房岩可不是一般的山岩,上游黑龙池的阴河水从岩石上淌下如清油,一条细弱小路羊肠样搭在岩石上,供岩上的几户人家出入,下面是深壑,深壑对面山腰上就是岳分矿,夜晚灯火辉煌,犹如小山城。羊肠山路空手走都难,何况背死人,工人没一个愿意的;山人更不接招,说是这样的钱挣不得,总防吊死鬼半夜上身。钱从十五块增加到二十块,又增加到三十块,外加三十斤粳稻米,已经不少了。还是没人吭声。关键时候,你父亲说我来试试,这累赘活只有挑粪桶走山路不洒一滴的山人吃得。你父亲就穿了棕蓑衣、棕草鞋,草鞋上绑了铁码子,是向岩上的罗姓山人借的。棕蓑衣与尸体隔着不至于水汽体味脏东西湿沁,棕草鞋是爬悬崖跌坎的好角色,冬天挖药打猎的山人的专用,加上鞋底拴了口齿状的铁码链,上下山就不会滑了。你父亲后来讲起仍然觉得那女人的头发毛刷般撩拨在他的后颈窝上,鼻尖上游弋着一丝丝香气儿,在背上一点也不僵硬,仿佛还活着。他就这样鼓着一股气,为你争口气的心劲,把女尸背下了油房岩,领到了三十块钱和一袋粳稻米。县公安局的一位干部从山人口中得知你父亲就是十五年前的下放户,拍着你父亲的肩说,还是城里人觉悟高,又问前几年知青和下放户落实政策为啥莫回城?你父亲苦笑了下道,习惯了。苦笑的背后想说的是,城里好多人都莫有工作,回去了子女莫出路。
干部说,也是缘啊!这女人赶在县委宣布文件前进矿区,是来告诉反革命丈夫省委书记亲自批示平反摘帽的喜讯的,哪晓得就遭了厄运。你们一家是有政策而不想回城,这女人是盼着丈夫回城过好日子,自己却永远留在这儿了。末了问有啥困难莫有?你父亲就说了女儿高中毕业回乡教书,被有后台的初中生顶替的事。那干部说基层复杂,我回去问问。也就说到这里,天已擦黑。罗姓山人你给你父亲看样东西,一本那个年代比较奢侈的塑料壳笔记本,他晓得你父亲识字,或许有用。说,汪师——这个你要不,在那树下捡的。你父亲接过来扬手就要丢进河沟。谁要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山风一撩,却看见厚厚的笔记本上分行排列的诗,蓝墨水钢笔写得很是工整,上面依稀是只有外国人才有的一长串的名字。想起女儿早晚读诗,还在县文化馆杂志《亭江》发表过,就缩回扬起的手,揣进了怀里。
你父亲家都没回,就把三十斤粳稻米扛到了赵支书家,他晓得赵支书最爱吃粳稻米,比酒米还香还瓷口。山里的主产是苞谷洋芋,那阵吃一顿米饭当过年,更何况是一袋粳稻米。赵支书当然喜欢得很,主动说,汪师,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儿女亲家各说各,我马上就在广播里给申队长说,三十号汪兴玉去学校给学生报名。高中生总比初中生强!你父亲感动得就差没跪下了。
当时山里借助矿区的电力,家家户户都安了纸喇叭,山里以林为主,没有分山林,只有坡地承包到了户,十几匹山还是集体劳作。薅林伐木砍竹开会都是靠纸喇叭,早晨五点左右就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一点也不闭塞。
你父亲回家后把来龙去脉讲与一家人,当然是比过年还高兴,尤其是你,抱着父亲就呜呜哭起来,这哭不是哭,是喜欢。你母亲却责怪你父亲,你也太耿直了,一袋粳稻米撮点出来嘛,娃儿们也打打牙祭,你却笔流端全送去了。你父亲说,有三十元钱够了,不要贪,明天你就可去水磨沟用钱换工人的饭票面票,到食堂里换成米和灰面。你母亲才又喜欢了,说,你只说玉子的事,早说还有三十元钱我就不怪你了。可后来父亲却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提起这事儿,他都叹口气说,自己操之过急,但都是命。都晚上吃了饭,你父亲脱衣服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摸出个塑料壳笔记本,说,玉子,这个给你,可能是那个女人的。你接过去一翻,就喜欢得不得了。口里竟然蹦出句长这么大从未说过的话:谢谢老黑!
川西人称爸为老黑。
这就是茨维塔耶娃的手抄本,其中有你后来在山上读到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太喜欢了,成天迷在那些诗里,被一种节奏一种激情风筝般牵引着飞离了山村。
上吊女人案子破了的第三天,乡文教委来了人,县文教局通知,汪兴玉为红白镇民办教师,从今年九月起在青牛沱村办小学代课。你父亲就晓得县公安局的干部不是瓢儿嘴,而是个铁板上钉钉的人。那一袋米不该送,可送都送了又能咋样呢!比起那本该与落实政策的丈夫一起享受生活的女人,自己一家是多幸运。女儿能教成书,一家人能吃一段时间的白米面馍,都是那女人的命换来的呢。原来罪魁祸首是那副矿长,公安法医首先从女人的下身发现了男人的精液。实地展开调查,有山人看见他半下午与那女人上的山。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原来那女人见到副矿长并未说自己的男人已快要平反,因受苦太多,怕节外生枝,如果说了副矿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而见着穿着体面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副矿长也未说其男人早已调到了岳二岩分矿,吃住都更远。第二天下午副矿长骗女方说,带她去对面山上的矿洞子见她男人,走到油房岩僻静山林,趁女人不备,用早揣好的绳子勒住女人的脖子,把女人的手脚捆了,手套塞了口强暴。可能感到女人太烈,如留活口他自己难逃法律,就将其掐死后吊在了树上,在上吊之前,他又做了次。足以说明女人有些姿色。
星期二天没亮你就睡不着了,老公在床上懒懒地说,兴玉,不要那么心焦,评得上评不上都无所谓的,这社会好。你才懒得理他呢!
他向来不喊你花未开的,除了热络的兴玉,还有他老是觉得这笔名不是他所欣赏的。他四十岁就下岗了,从黄磷厂车间主任下岗后去华庭阳光应聘了保安,一月一千五,两班一倒,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再也不敢摸麻将了,逢年过节舅佬倌在一起也不摸的,下岗后的他反而规矩了,过去两口子拌筋打锤都改不了的麻将现在改了。你四十八岁那年儿子儿媳给你们带来了孙子,儿子儿媳两个人加起来的那点钱只够交房子的按揭月供,每年小车的养路费保险都是你这个当妈的在交。还有两边房子的物管水电气,还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孙子明年秋就满三岁了,你三岁时跟着父亲下放山里,孙子三岁将上幼儿园,一笔不小的开支。据说一家叫天立的幼儿园已进驻本市,二十个娃娃一个班,六个老师教,一个娃儿一学期学费要六万元。我的天,一般公务员一年的收入才五六万呢!如果自己的职称上不去,一般幼儿园也够呛的,未来的生活如何挪得起走。
过了几个街口,遇见的都是红灯,虽只停留三十秒,但你却觉得它耽搁了好长时间,会使你在十点钟赶不到莉的办公室似的。
虽是熟人眼里的闺蜜,她的办公室你却很少去。门是开着的,她在办公室。相互一笑,她亲自泡水,前些年都是她喊一声,对面的大办公室就有嫩气的女孩端来了杯菊花或柠檬水。你虽不一定喝,但那是对于领导的客人尊重的一种摆饰,也是一种有别于一般工作人员自己动手的一种格式。摆饰和格式就是有身份人的摆谱。很讲格式很爱虚荣的她起身用勺子撮花,饮水机前冲水,可见从上至下的反“四风”反腐败是见了效的。她也不再摆谱。常听一些小官儿感叹,现在要想五年前那般胡吃海喝签单还拿优惠劵的日子,只能是一种怀念了。
你的心咚咚跳,还泡啥水拘啥礼呢,都是闺蜜了,直接把继续教育登记证给我补办了不就完了。她呢,却一点也不急,一副优渥的样子,端到自己当面时又用勺子加了几颗枸杞,说是地道宁夏的。又用夹子夹了两块冰糖放进菊花里说,花未开,三十晚上你脚板儿洗得干净,新疆天山菊也叫你碰上了,迟一天都莫口福的,办公室几个女娃子蹭得就剩这几朵了。
莉又给自己泡了杯凉山苦荞,坐下来,袅袅热气背后的那张脸,有些茄,长期酒和夜生活的印记。前些年上面来个人不光是吃顿饭那么简单的,少说也得两三万,女人更要上阵陪喝陪唱陪麻的。要不是后来反“四风”,真不知要吃死喝死多少干部,搞散多少家庭的。美白得姣好的肌肤掩盖了瑕疵,莉笑盈盈地看着你,略一思忖,拿起了电话。
罗科长吗?我有个朋友,报社的。
花未开——对——
女诗人——虫子和雪——
各是各的——哦——
你都背得到——
比市长讲话爽口化渣——呵呵,我晓得你是她的粉丝。
现在机会来了,马上你就可以零距离接触。
她今年报副高,万事俱备,只缺继续教育登记证,你看还能不能给她补办个?
好的,我叫她带上,来考试中心找你。好的。
你焦了一晚上,人家只用了几句话,一分多钟就OK了,权力真是个好東西。
花未开大诗人,想不到罗科长也是你的粉丝,手里还网购有你的诗集《虫儿归》等你玉手签名呢。你快去,老政务中心303,人家乐意为你效劳!
一番热情,一番客气,哪里是你在求罗科长办事呢,是他在求你签名吔,并说能得到你这个签名,真是前世修来的。我的妈呀!这样的话岂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的作派,就为了一签名本,还是他网购的,有这样说的吗?真的是只有那些十六七岁的追星族才说得出口,五十的你现在听来恍若隔世。两张寸照,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事情就算完了。罗科长说,三天内我会把登记证送到你手上。把你送出门还微微鞠了一躬,下楼梯了回过头去,对方高大的身材还站在原地朝向你立着。
坐在湖山别墅藤萝花开亮的窗前,她想,如果自己不说,就连自己的闺蜜,那位名声在外的女诗人花未开也未必知道自己是借了她的情,借了对方送给自己的那一绺儿。嘿嘿,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那薄纸片确切说就是一张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戏票。那是个多么低沉的阶段,自己的人生之舟几乎驶入了窒息的港湾。文化局上下班,甚至上卫生间的楼道里的交头接耳和斜睨的眼神都是阴毒的箭矢。由此,你领略了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什么叫罪大莫过于口孽。老公出了事,何况是离了婚的,按理是划清界限了的,那些见了自己言不由衷的招呼,怕脏了自己晦气般的惶惶躲避,都在鞭打着你,要么升职,要么调离,唯有换个环境才能对过去作个了断。是的,正如花未开所说,是文学拯救了她,如果她不是在女兵时爱好文艺写点小散文,完全有可能认识不了她,就认识不了那个男人,冥冥之中就窥不得那一绺纸片儿,就不会在那一绺儿的牵引下去看从不喜欢的川戏。
是十年前吧,对,是本地有名的诗人花未开刚刚调到地方日报执编副刊不久。那次是在大风车,六七个本土作家的茶会。那个男人是不请自来,来了就是众星捧月,有几个女文友从头至尾都紧紧围着那个男人斟茶续水甚是殷勤。而他呢却只与花未开无话找话。平常也如上班族样穿着一般般的花未开,一袭浅花白衣,领口和袖口边织了金色蕾丝,安然坐在藤椅上。一位蓄大胡须,好像是从绵州来的诗人正在与花未开斟酌一句诗的意味,花未开称对方为雨田先生。大胡须诗人说话的腔调颇有顿挫,花未开不时点下秀头,年轻时的大辫子已成回忆,焗过的乌发闪着波浪,惺惺相惜的表情。对,就是那个时候,那个男人递给了花未开一个大信封,边递边说着敬请斧正的话。她在花未开的右边,那个男人在隔着玻璃茶几的对面,站起身递过来的。花未开与大胡须诗人正说到点子上,又不得不礼节性起身接了过去,点了点头,一边还在听着大胡须诗人的神侃,右手指就伸进大信封里,挪出了一本装潢花哨的书瞟了眼,那瞟里就是应付。好像是他新出的一本什么书。瞟了眼,又挪了进去,那挪的动作就透着怠慢。就在这一挪之间,一张发光的一绺儿纸片,从信封里滑出,微微闪了下,五月榕树薄菲菲的嫩蕊片儿般轻飘到了地下。运气使然,那一绺儿腾了腾纵了纵,就停在了她的白皮凉鞋边。
都在矫情热谈上,谁也没注意到那信封中飘出的一绺儿,回过头去专注于一个女文友手机上的段子的那个男人,心思根本没在这边,何谈注意。窥探别人秘密的好奇心,驱使她伸手捡起那一片薄菲菲,是一张戏票,紫色,5月29号,就是明晚,8点10分,艺术宫卡座3号。她弯腰伸手的一刹那是要还给闺蜜的,提醒花未开信封里的东西掉出来了。抬眼闺蜜正侧身与刚坐下的一位女文友轻声招呼,信封已放在藤椅上。斜睨众人,都自顾自地谈兴正浓,仿佛聚会就是为了把平常憋闷得发慌的心窝子掏出来似的。她一刹那就变了主意,轻巧地捏进了手心,起身去了卫生间。
不光是冷落憋闷的男人需要温情,女人更需要,更何况那是个有可能改变她运势的男人。就是这一点点恻隐之心,鱼与水的那一丁点儿,促使她把本是送给另一个才女的那一绺儿窃为了己有。暧昧卡座的那一绺儿搅得她大半夜翻来覆去,种种可能都想到了,看戏、吃饭,然后……
可是呢,事情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那个男人来了,一看是她并不惊讶!说谁叫你们是闺蜜呢,你来她来我都喜欢。就以为要发生点什么,以致两个小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咿呀呀声情并茂,把不是卡座里的人都唱得泪涟涟了,他却端坐着,仰着的头也跟着台上的角色咿呀呀,也动情,就是不顾她这边的心猿意马,置她的有些斜偎向他的香肩于不见,甚至她搁在他椅子扶手上的手也没碰一下。有一次是在祝英台唱道 :“眼前就是旧时景,回忆往事喜又惊, 她曾经梅花透露春消息,我竟是泥塑木雕不知情。”忆及往日长亭送别时,他的手似乎往这边搕了搕,藤蔓般温热地挨着了,她满以为他就要越雷池,忘情地把自己的温软攥进他手心里,接下来就顺水推舟了,他却鱼碰到钓钩般挪开了。戏完了就完了,她想自己的心猿意马完了,用当时最流行的网络语就是,神马都是浮云。走到东山北巷分道时,他礼节性地说了句,你以后有事尽管找我,只要力所能及。现在想来就是一位官员礼节性的客气话。她想,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仰起的脸就近乎哀求了,可能领导你也听了些传闻,晓得些我现在的处境,实在是想换个单位,哪怕不是正科级也行。如帮了忙的话,我咋报答都愿意!川话的咋报答就是怎么样都行,尤其是女人对男人来说出这句话,就差莫把自己全脱光了。
瞅准工作日的上班时间,给他发了暧昧短信,他都没有回复。一天在旌湖邊见他一个人往闸桥的东岸走,是个机会,再也不能在原单位待的她实在不能再等了,立马给他打了电话,嗲声嗲气地约他到自己家里来喝茶,一款金骏眉,这阵正合适。话中之话只要是男人都懂的。他都以有事谢绝了,并轻微地说了她,病急切勿乱投医。后来想就是责怪吧。这些官员,典型的假老练!评书大家李白清讲的川话名言。可是,她的经验又一次出错了。半月后组织部一纸调令叫她到人事局职称科报到。她想自己无论如何是要报答下的。她向这个男人频频发招,对方都没回应。以致一年前他退休,她亲手选了扎九十九朵玫瑰送去,他回了短信,人社局的人说,我推荐了一位能干事干好事的干部,心里就欣慰了。你这束大礼我收下了。
这是她一生见过的最正直的官儿,是她那个收受犯罪嫌疑人钱财的副检察长男人不能相提并论的。这个被自己的闺蜜——诗人花未开所不屑深交的男人,改变了自己对官员的一贯看法。
如果说莉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帮助你,你找枪手她也担着风险默认,这都是对于那个男人心存的感念吧。就为了这,她愿意力所能及地再帮你一把。
曾几何时,最初的美好发生了变异,像刮风天气里的云朵;曾几何时,两个人的感觉如家里初新的家具失去了光亮,晦旧而弥散着霉气。而每个人的日子都是有这么一段的,甚至细节也那么酷似。
婚后的他渐渐感到,尤其是你到了电视台工作后,你的身上没有他羡慕的邻里其他老婆的贤惠。比方说洗衣、做饭;比方说去学校接送孩子、开家长会、晚上辅导儿子的作业。从摆夜啤酒、做保险到做保安,他生活够辛苦的,有什么办法呢?多么美好的设想,哪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适逢国企转型、金融大整顿,比黄磷厂更大的企业都一窝蜂转制。买断工龄下岗自谋出路就是那一代人的境遇。你总觉得他应该分担一些,他觉得你该分担一些,实际上两个人都是分担了的,只是生活中的事情总是那么打逗凑,总是你在外采访、拉广告或电视台里写稿,他半下午正蹬着一三轮车的折叠桌椅去柳街下摆摊;或你正在招待一个节目赞助商,他却忙着与一个小煤窑老板签一笔意外保险。儿子呢,就在幼儿园里眼巴巴望着,直到所有的娃儿都走完了,直到不耐烦的老师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并说把你娃儿送到你们电视台的家属区门卫上了。直到夜深了他回去,儿子在门卫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喊了声爸爸,脏污的脸瞬间扑满灿烂的笑。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孩子显然已经哭不出来了,那脸上的脏污是手揩过泪水的印痕。
你在他眼中有着诸多的缺点,包括不再感兴趣床上的事情,包括刚开始时的倒杯水或洗一件衬衣的体贴,等等;而他在你眼中呢,再也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英俊、侃侃而谈的踌躇满志的青工,与自己接触的诸多单位企业上的人相比,人们眼中写着的他就是一个窝囊的人,与进城打工的农民工没啥两样,甚至身上的某些东西还不如农民工。比方说什么脏活重活都做,不怕身上的衣服沾上了灰尘污迹,他却要讲究,摆夜啤酒明明可以节约一点开支的,晚上你去帮着招呼客人就行了,他却坚持要请个小工,为后来那桩丑事埋下了伏笔。
那一天的凑成不是偶然,如果不是那一天,你不出走,男人也不会出那糗事。那一天,你给男人说要出去几天,你就不要打电话,与几个女友出去散散心,实际上是你心情糟糕透了,差点就去了海慧堂尼姑庵出家了。
都走在路上了,突然一个人从你的脑子里钻出来,是从父亲的一句话里钻出来的,你该去那女人的坟上烧炷香叩个头。一个穿华大呢的体面的女人的人形,宁死不屈应该有着高贵的面相吧。你就没在海慧堂下车,去了金河深处的岳分矿。路已不是当年的路,坐着当地人喊的打鱼船,实则是小面包野的。汶川大地震已抹去了当年的繁华,矿区楼房连一点山城的影子都没有了,山崩地裂那一刻被掩埋的据说还有水电站的三十多个青年男女工。她不会孤单了。那山凹也埋平了,也就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但父亲为那女人描绘的高贵面相在你眼前挥之不去,你突然觉得生活的诸多辛酸都是有意义的,对于诗人,辛酸本身就是意义,人就是这样来走一趟的。不然就对不起那死了的女人改变了你的不好的命,包括你教民办和后来的地级市党报副刊编辑职位。
生活中的诸多糗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许多的不如意或许就是诱因。小工的姐姐是偶然到啤酒摊上来的,从外地打工回来。小工的姐姐背着一个包,手里提着一个大编织袋,从佛山一餐厅打工回来,说是回来与男朋友退婚。不爱虚荣的女子生活中几乎没有,她就不想背着拿着在街上逛,也不轻松,洒脱不仅是男人的生活习惯,而放在巴掌大的夜啤酒摊上也不好看,影响生意。她的弟弟——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工就说放到仓库里去,鹏哥我把摊子看着,你带我姐去下,有生意我先做着。他當然就去了。仓库就在大市场一角,距啤酒一支烟久。
原以为放个包很简单,哪知一路上情况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见他抽了支烟,虽是一般的娇子,她却说好久莫抽到家乡的烟了,闻闻家乡的味道都感情好。这句话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挑逗,如租住在一个套房里的女人深夜掩着的门却透出灯光的缝。作为男人的感觉,他窥见了那条缝,虽只有一绺儿,极细微,但透出了心跳的光亮。还有这女人的那句闻闻家乡的味道都感情好的话,温水般直浸他那久旱的须根。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弹出一支递过去,对方却说我两手不空,两眼盯着他,黑黑的眼圈闪动两朵哧哧冒烟的火。他哪里经得住这样,伸手就去提她手里的编织袋,提过来发现已经到了仓库的旧板门边。于是他从腰间取下钥匙,进去就用火机给女人点烟,女人的两眼却盯着旧木门,向着他笑……
后来他还好意思讲给一位嗜好写作的后生。那后生说,我晓得,就如契诃夫笔下的那位相貌不扬的军官里亚包维奇被错吻后的心里之谜,伊斯梅尔·卡达莱《三孔桥》中那位筑桥师与教士谈及从欧洲大陆蔓延的数字将左右人类好几个世纪甚至更长。烟曾是交际的一种和气草,更是诸多的话桥,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交际场或烟火女性用于与男人做生意的一种暗号,我甚至在西昌和莫斯科都遇见扮相扯眼的女人上来找我要烟吃,不得不承认这嘴上的优雅尤物早已沦为一种俗世的话桥暗语。
那一瞬,他眼前只有吸烟的嘘嘘声鼓胀着久未舒展的毛孔,如炙日下看见清澈的泉凼,恨不得整个身体都钻进去。而只听见嘭的一声响,两个人都还没从疯狂中反应过来,旧木门就被猛烈地踢开了……
朝着过去女人坟堆埋平的山凹默念的你被手机铃声打断,男人出事了。
舍了五千元钱从派出所取出他后,按一般人的心理,心情会更加糟糕的,你却反而激荡起来,振作起来,黄河壶口腾空的铁浪般。诗人的心理和情怀,是不按规矩出牌的,不然就不是诗人了。这个男人没救了,没有望头了,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个家支撑下去。那一瞬间,你重返诗歌的火花被点燃。这也是你后来在生活中不再沉沦的隐忍所在,包括这次副高职称的力争。也是你永远不能原谅他,这种原谅是夫妻间那事的不能原谅。形同陌路是不可能的,夫妻毕竟是濡染的同林鸟,何况当年他为你进电视台不惜卖血的种种。但是老公他晓不晓得,你在做保险、卖夜啤酒期间经受了多少诱惑,甚至有一个啤酒厂的负责人与你喝了一大杯啤酒后许诺,你只要从了他,就去厂里上班,你都厉色谢绝了。两人做那事你再也找不到快感,他也喁喁自语再也听不到你身体奏出的金不换的声音了。你说你这辈子吃让得穿让得钱财让得,唯独那一绺儿让不得。他却说这就是你这位诗人的局限了,茨维塔耶娃不是的,生活不是从前,许多女诗人不怎么在乎的。彼此都莞尔一笑。你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然就写不出《雪或虫子与我》了,就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她突然心血来潮,冬天的天还没亮,给你打了个电话。以为这么早你莫开机,你有夜里关机的习惯的,这个女诗人有时大白天也关机的。手机是通的,她说那事你不能对其他人说哈。你说晓得的,这个我还是晓得的。她说许多人都不晓得评职称要继续教育登记证,如果你们单位上晓得了你是补办的,都到人社局来补办,那就麻烦了。你说,我以前都认为文学院、省作协和党校、单位培训等都算继续教育的,现在晓得了,原来大相径庭,一点边都不沾的。
电话里还说了很多,说到了你与她这么多年的诸多琐碎,细节处很是动情……
多年来,你都喜欢把那本已皴裂的透明塑料封皮的手抄本揣在身上,到地级市日报编副刊冥冥之中是这个手抄本的使然,你熟悉那工整的钢笔楷书,并熟悉除了两位诗人名字下面的一个名字:王心樵,这应该就是那个译者的名字了。
如果不是偶然的那一次你听别人每年那个时候都一个鼻孔里出气的话时觉得无聊,而翻阅随身所带的手抄本,可能你与编副刊就擦肩而过了。那时官场没有现在这么清明的,乡镇长当教育文化科技局长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兽医当县医院医生院长的,用人不讲规矩。你满以为以自己的创作成绩去编地级党报的副刊是人尽其才,结果只打听了一下就心灰意冷了。时任副刊编辑是个女的,中学辍学,谣传是老总进的人,谈不上喜欢文学,更不要说写作。据说报社里还有几个大学生都没编上副刊,可见你想要那位置真的是蜀道难。
每年的“5·23”延讲座谈会,市委宣传部都要召集文学骨干座谈的。你在一脸书生相的部长对面坐着,起身去卫生间转来,会务主持过来小声道,你会完后到部长办公室去下。你去了,部长给你客气地泡了茶。以为要给你安排朗诵诗之类的写作任务。他却说,可否把你刚才桌上的那个手抄本给我看下。你从包里摸出手抄本双手呈上去。部长取下眼镜,翻着笔记本的手就有些抖,脸泡子几乎亲着了笔记本,又抬起头,身子前倾地向着你说,王心樵就是我父亲,当年去岳分矿告诉我父亲平反消息遭遇不测的就是我妈。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俄罗斯诗歌月亮的手抄本的?你就原原本本地把父亲当年为争一口气,去油房岩背女尸的事讲了,当然没有遗漏他的母亲用命改了你的命的关键情节。两个人就对面坐着凝神良久,你看见泪水在部长脸上弯弯曲曲。接下来就不用说了,再好再硬的关系挡得了你父亲予王部长母亲的那一背吗?一纸调令你就去了日报编副刊至今。
你在单位档案室里拍当年的中级职称文件时,档案管理员王姐找了很久,边找边说,你当年调动过来的档案资料少得可怜,除了一张工资表啥都没有,到报社来各种资料和每年考核才开始健全的。紧找不着都快没信心了,打算去档案馆查阅时,王姐从牛皮纸袋的底部用手费力抓挠了一阵说,可能不用去档案馆咯。她抓出了一张小纸片,细长的一绺儿,极像单位扣款后打着个人花名的月工资条。举在日光灯下:“同意汪兴玉同志中级职称任职资格。旌湖市职称改革办。”超短的一行,字又打得很小,二指宽一绺儿,公章都没盖全。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咋连盖公章的纸都舍不得呢?王姐又扯出另外一个人的职称通知说,你看,陈建也是中级呢,也是二指宽一绺儿,那几年不光是职称评审,好像所有的任命都是二指宽的一绺儿,仿佛涉及人的职位转变就分外惜纸如金,哪像现在的干部任前公示,经历介绍一大段,还要上网。不好好收捡,真是容易丢的。
与王姐还处得好,老好人与老好人多照几次面就谈得拢的。拍了照临出门了,王姐又喊住了你,兴玉,你这个事千万要给毛总说下哦,我给你提个醒,不整你冤枉,毛总虽明年下来,可她在一天就要管一天事,连新来的老总都听她的。你晓得欧晓璇那个事,前年评了个档案副馆员,还给陈总编说了的,签了字的,也公示了的。评下来后,党委会研究聘任,以毛总为首说,档案馆副馆员与欧晓璇从事的工作无关,这个职称完全是她个人行为。所以,欧晓璇现在拿的工资还是党政办科员的级别。毛总是报社的资深新闻人,川大新闻系毕业,省十佳记者,获奖证书要用麻袋装,又是一个女性,前些年就取得了正高职称,加上分管的新闻业务滴水不漏,她的影响力如她高大的体积一样不可忽视。王姐这一说无疑是清醒了你这几天忙昏了的头。据说,欧晓璇当初就是忽略了毛副总,以为总编辑同意了就上算了。哪知毛副总却不买账,虽然还有一两年自己就要调研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心理的敏感区,害怕他人当自己不存在。
你从事的副刊编辑工作,与文学创作职称应该是门当户对,当初自己到报社,也是文学人才引进,与欧晓璇要退休时打擦边球完全是两码事。但是,物理上的同性相斥有时候也是人理。王姐这一说,你意识到了去向毛总汇报的迫在眉睫,否则就是第二个欧晓璇了。好在自己平时对毛总还颇为尊重,电话约她晚上聚下她就很是高兴,很是高兴是因自己把聚下的话头子找对了。写了三十多年新闻的她近几个月突然写起散文来,虽是尝试,电话里听到自己分管的副刊主编、又是省内响当当的女诗人约自己饭局当然就高兴。这就为你的汇报作了铺垫。饭桌上毛总喝了白酒,又喝了点啤酒,很是高兴你提前向她作了禀报。毛总也说了欧晓璇职称胎死腹中之事,说的意思却变成了其他党组成员一伙子就推翻了陈总的决定,她丝毫没有撒烂药似的。说你的事情我选个时候在党委会上说说,小汪你先给蒲总说说。你还听错了,因为报社还有个副总也姓蒲。当你第二天从蒲副总办公室出来又碰见了毛副总,她才说,你给他说个球,我说的是二楼上那个蒲总。你才一个激灵,毛总说的是蒲总编辑,两月前才上任的。你忙昏了头,把单位上真正的老大给忽略了。
星期四,熬更守夜加班加点的你,终于把厚厚的三本申报材料辑齐装订好了,连同三份职称业绩表格一同抱给毛副总审阅签字。给蒲总编汇报时他的口气是完全支持的,但说了,我新来不久,情况不很熟悉,你先给毛总看看,她通过我就通过了。你想蒲总是不是过于谨小慎微了呢?这可不是他的做派,他以前在政研室可是连书记秘书长的文稿都要打回去重写的,遇事也敢作决断的。
见领导的程序是要先电话预约的,何况是签字画押,英雄白跑路可划不着。毛副总果然没在单位,电话里就不是在饭桌上好说话,话里还夹带着埋怨,咋会来得这么急?我还没来得及给几位副总说说呢,你那职称与新闻职称申报咋没在一个时间段呢?你前几天说了,我想的是在报社开会时先透透风,或新闻职称申报通知下来与你那一起专题研究。
最迟明天下午文化局刘科长就要求报给他,你怎能不急不慌呢。但再慌再急在直接分管领导面前还得压着。
就是来得急。毛总我给你说嘛,今年艺术职称评审这一块改革试行,往年都是三四月通知就下来了的,今年九月十七号网上才发布,文化局的人国庆后的十五号才通知我,二十八号,就是明天星期五就要求将签了字盖了章的申报材料呈交。我也是莫办法,大姐老总,你就帮帮我这个忙,你在外面,我送过来就行了。
毛总话虽不好听,人却对,这不光是你与她相处多年的评介,其他同事都这么认为的。她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有求于自己,尤其是无论如何请她帮个忙的话。或许就是你请她帮忙的话触动了她心中的软肋,她说,你放在门卫我那报纸匣子里,我过会儿回来拿去签了通知你。这心里的慌乱只乱云飞渡般平静了一会儿,等毛总回到办公室签字时,你心里就爬上了毛毛虫。毛总在签字前说,时间这么急,报社连碰头研究的时间都莫有,又不能耽误你的申报时间,只有先申报吧。总之现在职称与聘任是分开的,评上了职称不一定聘任,到时需要听群众意见,党委会研究决定。
从毛总办公室到蒲总编办公室,只有不到十步,过后你想起来却比自己家里到报社隔着几条街几道桥的路还长。害怕蒲总出去了耽搁了上报时间,害怕的事情却偏偏撞上。当真门是关上的,正咯噔着运气真的就这么差。先前在等待毛总回办公室时,蒲总说过的上午可能要出去一下,这一出去就不知是多久。
人生有时候是有这样的情况的,正焦头烂额无路可走时,问题又一下子得到了解决。蒲总一下子就从楼道那头匆匆出现了。开门,坐下,递上装订好的厚厚的申报材料,一切顺利,蒲总爽快地从笔筒里拿起了签字笔。说要去成都开个会,本来先就要走的,迟就迟点吧,职工评职称是大事,也是报社的好事,多一个高级多个人才,签了你的字再去赶会吧。你心里就感激涕零,真是遇上了好领导。后来你才晓得是市纪委即将进驻报社作风执纪全覆盖,他不想你到时给他提负面意见。可是呢,桌上的手机却响了,蒲总编抬起签字的笔就停在了手中,接起了电话,先前的爽快神色,随着电话里的聲音就渐渐凝重起来。稍后会证明那电话多半是毛总打的,可能毛总回来时见蒲总办公室是关着的,估计不到对方这么快又回来了。
蒲总编放下电话语气就变了,我先前并不晓得你报的不是新闻职称,你晓得欧晓璇的事吧?评上了报社也莫聘任。
你一下子急了,香汗在额上水珠般沁出,焗过的头发竖了起来,面红耳赤地说,我与欧晓璇可是两码事,蒲总编,我这个文学创作中级职称已任了十余年了,当初王部长调我来就是发挥我的文学创作特长,就是编好副刊。王部长是前两任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川大文学博士生。
聘任了吗?
蒲总编浑浊的眼珠子直愣地盯着你的眼珠子。
聘任了的,人社局的职称任职文件和单位的聘任文件都是有的。
你当然没说人社局的文件是二指宽一绺儿。
是不是哦?不急哈,我问下党政办。
蒲总从笔筒里拿起的签字笔就这样搁在了桌上,你伸手翻到的材料折叠的签字处只有哗啦合上了。
蒲总就用桌上的座机接通了党政办。
王倩吗?
王倩就是王姐。
汪兴玉的档案里是否有当年人社局的职称表和单位的聘任书?
哦——哦——
蒲总边听镜片后的眼珠子边愣着,是在瞟着她又没有瞟着她。
那她聘任以来的工资待遇一直就是按中级职称的吗?
哦——哦——
放下电话,蒲总重新拿起了搁在桌上的签字笔。你赶紧翻到折叠处,蒲总就在你翻开的折叠处一张一张的签上了情况属实同意推荐的字和大名。放下笔时他说,这毛总,分管了你十来年,连你拿莫拿中级职称钱都没搞清楚?
你就由此确定刚才的电话多半是毛总打的,她也太公事公办咯。
去往党政办盖章就是很轻松了,相当于先前负了重轭的牛去驮捆轻巧的干草。业务副总编和党委书记兼总编辑把字都签了,管章的还会不盖吗?
可是呢,满以为下午送去就完事了的你,却第一次领略了盖章不是那么简单,是个技术活,不是轻易盖了就行了的。
刘科长很是粗略地一翻,不以为然的表情和动作,一贯蔫蔫的声音在你听来就不是蔫蔫的,甚至句句都如钢针刺耳。盖章不是只盖签字处和封面,每一页都要盖的;你这厚厚的三本,每一本包括复印件一百二十多页,三本三百六十多页都要盖的;不光是盖章,还要请盖章人在每一页上都要签上资料属实的意见的。
刘科长放下一本,把另两本呼呼快速翻了两下,声音继续蔫蔫的,诗人啊!今年增加了一个重要内容你落下咯的?
你心里一惊,关于文学创作职称评审那一页要求自己反复读过的呀!自己的眼前一下浑浊了,也就是恍惚了一两秒,梦中反复出现过的一两秒钟,却浓缩了漫长的人生镜像忽闪眼前。那时一条绵长曲折的羊肠路,烂糟糟,凸凹凹,又似穿越地下的晦旧街道,走着走着就断了,断了的地方细弱的羊肠路又隐约出现了。许多上了年龄的人都反复说过,梦里的一些事情就是你前世今生做过或将要遭遇的事情。
你哎地呻唤了一声,这路真难走啊!
呻唤啥呢?
恍惚里老公的声音变成了刘科长细细的蔫蔫声。
他把桌上的评审通知文件翻开,停在一页上,指给你看。真的是自己漏掉了,沒看清前面的总要求,一溜就过去了,以为是其他职称的,与自己无关,因为每项职称的要求不一样的。
刘科长的小眼睛,刀刀眉肿眼皮包裹着的小眼珠子愣着你,那声音仿佛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每本材料的最前面首先要签署诚信承诺书的,承诺自己申报的所有材料均属真实的,一经发现伪造作假即取消申报和评审资格的,并追究推荐单位相关责任的。
这就是把所有的申报人和推荐单位当贼在防了的。你心里学着刘科长的蔫蔫口气。人与社会的诚信度已经到了非这样的方式不可,这与过去王朝曾有过的赌咒发誓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把说话变成签字画押罢了。你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是一个诗人此身从未受过的极大侮辱,不亚于老公曾带给自己的那一次。但是,理性战胜了脾性,你岂敢爆发,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自己与现实里的他人一样,早已是生活中的两面人了,有时是诗人,有时是没有一点诗性,甚至亵渎诗性的人。隐忍是生存的最基本态度,否则生活就没法继续,就像此时此刻。你心里自有补救的办法,不就是回去打印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手指印,叫电脑部的小工粘贴插一页进去吗?像那次从派出所花五千元取出老公,在治安处罚单上摁上几个手指印样。
还有就是盖章。刘科长蔫蔫的声音顺着小眼珠子在你的脸上胸脯上蹂躏着,仿佛提高了些。盖章是大有讲究的,可以只盖一个章的,也可以只在第一页上签一次字的,签上本册所有复印件属实,然后每一本只盖一个骑缝章的。看着你不解的样子,他叫对面的一个女同志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一本,把厚厚的资料翻页处侧抡起给你看,白色的活动页码齐缝处果然有一个鲜红的印章。这种章不好盖的,他说,卷背垫靠用力都有讲究的。你活了五十岁,还没见过连盖章都这么难的。
但你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此时此地,你也只能轻轻地哼一声。你得隐忍,出了文化局的大楼,这样的哼哼声都小鼓样伴着你,你气恼的极端表情,也是从那天深夜把老公从派出所取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的。你就这样在报社党政办办公室里,攥着印章在哼哼声里,把三百多页材料一一盖上了血红的印圈,你又侧抡起纸背想象着老公把小姐摁在烂沙发里,使劲盖上了骑缝章。双管齐下,最后仿照毛副总的笔迹在每一页复印件上角都签上了此复印件属实的小字。这种盖章这种签字已远远不是荣誉加身和权力注脚甚或过盖章瘾了,是对于求职称者的一种刑法一种折磨了。那副高职称就那么好得到么?本是该党政办管章者和毛副总做的,但管章的主任没听完你说的就把章丢给了你,就像从房檐下过怕遇见早起的女人泼脏水倒尿壶般地说,你想咋盖就咋盖吧。请示毛副总,她松软袋子般发胖的胸脯挺了挺,女人的发型女人的平滑喉管竟发出男人的鸭嗓,诗人啊!你想咋签就咋签吧,全权授权,一点也不要紧张,就当你写诗一样哈。
你就这样在哼哼声里盖了一个多小时,以致办公室里的人都受不了你盖章时发出的、近似小姐被摁在烂沙发上、长时间的难受的哼哼声而咬牙离开了……
申报程序结束,你大大松了口气。中午小睡的你见着了那金色的一绺儿,那盖了省人社局鲜红印章的副高职称通知翩然落在你手里。手机响了,是一个在纪委工作的诗友打来的,莉局出事了。她从任职称科长以来收受数笔申报人贿赂,贪污办公经费,连打印纸、墨等都不放过,总金额超过四百万。据说检举她的是一位评上了中级职称多年,而对那二指宽的一绺儿的纸质通知极不满的人,自认对她不薄,却连一张宽的纸也吝啬。想不通,在退休时把她告了。你一下僵住了,那……
前几天好不容易消停的因盖章而战栗的手又重新战栗起来。直到老公进来拿东西,嘎吱的开门声惊醒了你。原来是梦!你努力想使手平静下来,但战栗的手却脱离不了梦魇。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