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现代诗歌语言的温度
2019-01-31储劲标
储劲标
诗歌是美的,美在它的形式,它的韵律和节奏,美在它的意象和情感,也美在它的语言。提到诗歌语言,人们几乎都能感受到它的“精炼性”“形象性”“生动性”的特征,然而,现代诗歌语言的本质性特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这些属性,而是变异性、写意性和跳跃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往往被人感觉得到却又往往被忽略,那就是现代诗歌语言的温度。
笔者认为,所谓现代诗歌语言的温度是指通过现代诗歌语言的物质外壳所反映出来的与作者情感密切相关的或冷峻或热烈或平易温和的语言风貌特点。语言温度不是简单的可以用摄氏度和华氏度表达的度数,它是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和感受诗歌情感的可感的“软指标”。它一般可以分为冷峻沉着的、热烈奔放的、平易温和的几种风貌。
这种风貌特点与语言风格有关,但不是语言风格,如贺敬之的诗歌高昂奔放,他的诗歌语言则热情深挚;艾青的早期诗歌深沉忧郁,诗歌语言则低沉哀伤。这里的“高昂奔放”“热情深挚”“深沉忧郁”和“低沉哀伤”互相关联又互相有别。这种风貌特点可以是不同风格的诗人和作品都具有的一种特点。它更多的与语言中所饱含的作者的各类情感、诗歌韵味及诗歌表达形式有关。
现代诗歌语言的温度其实与古代诗歌一脉相承。从《诗经》的愤激讽刺(如《硕鼠》《相鼠》《伐檀》等篇),到《离骚》的忧愁郁闷,再到汉代五言诗《古诗十九首》真诚直率,阮籍旨趣遥深、难以情测,到大唐李白热烈奔急、杜甫深沉厚郁,韩愈的雄奇横放,李贺的幽冷奇艳,等等等等,其语言无一不是有着各自明显的 “温度”,让后人从或激烈或热情、或哀抑或悲悯、或冷峻或平易中感受着每一位诗人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感受着每个时代的冷暖温热。那么继承了古代诗歌语言温度的现代诗歌的语言温度都有哪些具体表现呢?在这里,笔者就一些诗歌典例尝试做一些探究。
诗人经历不同境遇不同性格各异,造就了各自不同的诗歌风格,也就有了不同的语言温度。那么,现代诗歌语言到底有哪几种常见的不同“温度”呢?
第一、热烈奔放的。此类诗歌往往情感丰富热烈,语言奔放豪迈,多见于政治抒情诗。郭沫若的 《炉中煤》:“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啊,我年青的女郎!/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要我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样的心肠。//啊,我年青的女郎!/我想我的前身/原本是有用的栋梁,/我活埋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啊,我年青的女郎!/我自从重见天光/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诗歌开头“啊,我年青的女郎!”喊出了蓄积已久的眷恋祖国的热烈感情。接着从祖国与“我”的关系、煤的外形与内心的比较、煤的来历出身等几个方面隐喻了自己长久积蓄心中的爱国之情、报国之志。全诗豪放明朗,节奏鲜明,音调和谐流畅。诗歌温度热烈似火。郭老的许多诗歌都具有这特点,如《晨安》《地球,我的母亲》《太阳礼赞》等无不感情强烈饱满而热情飞扬,鼓舞人心,激动人心。再如贺敬之《回延安》,那感情就像是一个久别母亲的孩子再次见到了母亲那样激动兴奋,带着强烈的自豪。“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的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档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这种激动和兴奋无法掩藏,感染力极强。“二十里铺送过柳林铺迎,/分别十年又回家中。/树梢树枝树根根,/亲山亲水有亲人。……/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革命的道路千万里,/天南海北想着你……//”这里的自豪感是革命的豪情万丈。全诗热情十足,读之心随诗动。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用传神而又或含蓄或直接的语言、活泼自如的韵调表达出对祖国美好河山的赞颂之情。这些诗歌也都让人感受到诗歌中热烈的温度。
此类诗歌还有很多,如杨唤《二十四岁》、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等等。
第二、冷峻沉着的。此类诗歌往往情感丰富蕴藉,含蓄饱满,语言冷峻喑哑沉着低缓。多见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苦难诗诗。如艾青《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首诗中作者用了“嘶哑的喉咙”“暴风雨”“悲愤的河流”“激怒的风”“温柔的黎明”等饱含悲抑情感的意象抒发了国难当头、山河沦亡的年代诗人对祖国、对土地执着的爱至死不渝,感情深沉浓烈厚重,语言温度低回沉重。
鲁迅的《梦》:“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颜色许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暗里不知,身热头痛。/你来你来!明白的梦。//”这是鲁迅在1918年5月以唐俟为笔名发表在《新青年》上的一首新诗,主要表现了对当时社会变革的迷惘与期望。尽管已经做过的“前梦”“后梦”都是黑色的,但还是在盼望那“明白的梦”早些到来。“黄昏”预示着旧制度即将走向灭亡。这首小诗语言的温度则可以从作者某些用词看得出来,比如“起哄”“赶走”“墨一般黑”“许好”等带着鲜明感情色彩的词语,让我们似乎看到作者对旧社会的迷惘和对新社会的希望。语言里透着憎恶和期盼的温度。
李金发大约写于1922年的《弃妇》一诗,诗人以自己丰富的想象、独特的意象、象征性的手法和细致入微的语言表达了对弃妇内心的悲哀、孤独和绝望的痛苦的同情,然又似乎另有所指。如果简单地理解它的语言温度,从标题就可大体判断出它的凄凉寒冷。
第三、平易温和的。此类诗歌多见于相对平和的年代,或诗人相对平和的生活环境中所作的作品。因为这样的环境,诗人心态比较平和安静,所表现的主题也往往更加个人化。痖弦 《土地祠》:“远远的/荒凉的小水湄/北斗星伸着杓子汲水//献给夜/酿造黑葡萄酒//夜/托蝙蝠的翅/驮赠给土地公公//在小小的香炉碗里/低低的陶瓷瓶里/酒们哔噪着/待人来饮//而土蜂群只幽怨着/(他们的家太窄了)/在土地公的耳朵里//小松鼠也只爱偷吃/一些陈年的残烛//酒葫芦在草丛里吟哦/他是诗人/但不嗜酒/酒们哔噪着//土地公默然苦笑/(他这样已经苦笑了几百年了)/自从那些日子/他的胡髭从未沾过酒//自从土地婆婆/死于风/死于雨/死于刈草童顽皮的镰刀//”这首诗写的是普普通通的荒凉的土地祠,但写得诗意葱茏,富于想象之美的魅力。全诗谐趣横生,强烈地刺激着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诗人首先以“夜”作土地祠的背景,以“小水湄”作土地祠的环境,一开篇,想象即如朝露般的清新:“远远的/荒凉的小水湄/北斗星伸着杓子汲水/献给夜/酿造黑葡萄酒。”在这体现痖弦风格的一再为论者所引用的名句中,语言没有第一类诗歌的热烈奔放,也不像第二类诗歌语言那样冷峻低沉,它是在平静中寻找着诗意,那样平易温和。
当然也有以这种平易温和的语言外壳包装着激动兴奋或难以抑止的感情的情形。林徽因《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作者在全诗中兴许只是表达缠绵而又执着的爱情的呼唤,但作者似乎在有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热烈和痴狂,以“流水”“山泉”“黑夜”“松林”“明月”“隔山灯火”“满天星斗”“山谷中的回音”等常见而离离落落散布的意象来反复着一种情感。表面看,语言可谓平易温和,情感却很执着坚定。
这类诗歌也见于那些喜欢更情绪化地表达的诗人的作品。艾青写于1979年3月的《盼望》:“一个海员说,/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一个海员说,/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一个盼望出发/一个盼望到达//”这首诗是写海员们的生活的,着重在写海员们的心情。诗集中地写起锚和抛锚时海员的心情时,以海员的话来表达,更具真实感和亲切感。相比较于诗人反映旧社会苦难的诗歌而言,语言平和得多了!
当然,有些诗歌的语言温度似乎并不太明显,读者也不易简单从语言温度去把握其情感基调。正如李白的《将进酒》,以热烈奔放的语言外表掩饰着内心失意的苦闷。这是属于外热内冷型的。也有表面看起来语言冷静温和,内心感情火热的一类。在此不再赘述。
臧克家的名作《有的人》一诗语言温度却又是另一种特殊性,就是全诗可以说是冷热对比鲜明,即有两种温度。诗歌就是通过两种不同温度的语言表达对鲁迅一样的热爱人民的执着的歌颂和对骑在人民头上的“有的人”的抨击,从而指明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那么,研究诗歌语言的“温度”为什么是很有必要的?首先,对阅读诗歌有相当的指导意义,它可以帮助读者初步判断诗歌的情感基调,有利于读者由浅入深地理解诗歌,不过还要结合诗歌的创作背景,学会知人论世;其次,可以丰富诗歌语言的特点和属性。虽然现代诗歌语言的本质性特征有变异性、写意性和跳跃性,但如果知道诗歌语言的温度特性,岂不更加丰富了它的内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