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悖论格异同共体的认知隐喻学探源
2019-01-31崔慈行
崔慈行,孙 毅
(1.西安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陕西 西安 710128;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一、引言
汉语中的悖论表达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可见此类修辞实践。《周易·系辞下》云:“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其中的“危”与“安”、“亡”与“存”、“乱”与“治”都是彼此对立的悖论项,旨在传递各矛盾项间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相辅相成的内生涵义。先贤们对这一特殊语言现象作出了不同的界定。唐钺首次把悖论表述作为一种独立的辞格,并将其定义为“一句话之中,表面上好像含着两个相互矛盾的意思,但是却深意在内,这叫作反言格”(1923:33)。此外,陈望道(2014:151)在《修辞学发凡》中将悖论格归为警策的次类:“话面矛盾反常而意义连贯通顺的‘奇说'和‘妙语'。”陈文给出这一辞格对应的英译paradox,即我们熟知的 “悖论辞格” 或 “似是而非的隽语”。英语中的oxymoron 和paradox 是语义棱角鲜明、极富语言张力的两种逻辑辞格(logical figures of speech)。oxymoron,即“矛盾修饰”或“矛盾修辞法”,来自希腊语 oxusmoros。oxus 意为 sharp,而 moros 表示 foolish,组合意义为“敏锐的愚钝”或“精明的傻瓜”(孙毅、王晋秀2012:41)。可见oxymoron 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用法。paradox一词源于希腊语paradoxon,常用于表达相反的观点、 看法或意料之外的情形。简言之,oxymoron 和paradox 均是说话人刻意将正、反两个概念糅合,形成自相矛盾的表层语义,进而表达意蕴深厚、富含哲理的内容,借此抒发特定的情感。oxymoron 将语义相悖的两个语言单位紧密结合起来,两者为修饰与被修饰关系,如“darkly wise”和“plain beauty”;而paradox 属句子层面的悖论格,对语义背谬的语言成分在句中的位置不作要求,如“A friend toeverybodyis a friend tonobody.”和“A love ofpeaceemerged as a magnificent leader ofwar.”。可见,两种英语辞格oxymoron 和paradox 同异并存:相同点是两者借语言矛盾项达成辞面上的语义对立;区别在于前者的矛盾项多为词语,通常以一个词修饰、说明或限定另一个词,故两矛盾项多为修饰与被修饰关系,而后者不存在修饰、说明或限制关系。从语言结构上看,我们可以将两种英语辞格的关系界定为“Oxymoron is a compressed paradox.”(压缩的悖论修辞)和“Paradox is an expanded oxymoron.”(扩展的矛盾修饰)(吕煦 2011:212)。
迄今,语言学界已有不少学者对汉语矛盾结构、英语的悖论和矛盾修饰展开了有益的探索(吴永强2004;孙毅、王晋秀2012;郑燕2017)。然而,统筹以上多位专家学者的观点不难发现,无论是英语oxymoron 抑或paradox 都无法与汉语的悖论格完全吻合匹配。从语言承载单位看,汉语的短语型悖论格对应于英语oxymoron,而汉语句子型悖论格映照paradox。考虑到以往学者主要单纯地对汉语悖论和oxymoron 或paradox 进行局部研究的片面性与偏颇性,以及结构形式和功能分析的浅层性与表面性,本文立足认知隐喻学视角,将英语oxymoron 与paradox 统一规化于汉语悖论格,开展跨语言微观对比分析,提出悖论不仅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亦为人类共通的认知思维,具备与认知隐喻相契合的本质,即作为人类对客观世界进行概念化和经验化的产物,悖论格已远非语言自身的问题,其内核关涉人的概念性和系统性认知本质,故判定其具备认知隐喻的概念性实质,并据此探察深层次的思维动因与认知理据。
二、汉英悖论格与认知隐喻学的谱系勾连
以20世纪80年代为分水岭,学界对隐喻进行了重新定位与审视。就传统观点而言,隐喻只是单纯的语言修辞形式,是一种特异性语言表达。而Lakoff & Johnson 则首次举起了认知隐喻学的大旗。自此,认知隐喻学成为国际语言学界新生的理论派别与研究进路。诚如Lakoff & Johnson(1980:3)所言,隐喻广泛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存在于语言,亦存在于人的思维与行动中。隐喻不单单是一种修辞手法,更可跃升为全人类共通的思维方式,且贯穿于整个认知过程。人们通常于无意识中生成自然而然的隐喻式表达(Kövecses 2015:ix)。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提出,隐喻作为一种有效的认知工具和手段,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思维方式,其对人类概念化与认知推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Lakoff & Johnson 笔下的隐喻不再是一种单纯的修辞格或语言附属品,而是人类普遍拥有的认知策略与思维工具。人们在概念隐喻理论的指导下,可实现对物理世界从近到远、从外到内、从已知到未知、从具体到抽象的认识的逐步深化和升级。据此,认知隐喻可理解为基于两者或更多成员之间跨概念域的映射,将属于不同范畴的事物借彼此间的相似性联系在一起。凭借相似性这一桥梁,人们能够以较熟悉、易理解的源域(source domain)为基准,来把握不甚熟悉、较难理解的靶域(target domain)。利用源域来解释靶域,实现两个不同概念的跨域联结与认知互动,这便是概念隐喻的跨域映射机制(孙毅、陈叶2018:6)。任何一个靶域都可由一系列的源域加以表征(Benczes & Ságvári 2018:121)。孙毅(2013:117)曾在其专著中对认知隐喻学作出权宜性的界定:
一门以方兴未艾的体验哲学为哲学依据、充分考虑诸多民族文化因素、主要以概念隐喻观和概念整合理论为支撑工具、 试图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各个隐喻范畴制定统一而具有强大阐释力和说服力方案的新兴认知科学。
认知隐喻学持以下语言观:语言并非独立于人类主观认知活动的外在符号系统,而是人类将自身体验感知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进而将其逐步概念化、符号化而最终形成。人类的思维、概念、认知、推理等都是基于隐喻的。人类探究未知领域的先决条件之一是要具备认知隐喻思维。借助隐喻认知工具,可实现由已知知识领域向未知空间的投射和把握。
本文提出悖论格不仅是一种语言特异表征,同时也是人类的基本认知模式。施喻者以自身的物质经验为基础和前提,建立与外部事物间的认知联结。同时以这种新创的认知联结为契机,廓清已知对象与未知对象这一对矛盾体间的内部联系。据此得知,悖论表达与认知隐喻具有同质性关系:人们立足大脑中的既存经验,基于目标概念与已知概念之间的表层冲突性与矛盾性,利用具体意象来置换另一抽象意象。这便是建构于认知基础之上的悖论辞格的概念性本质。虽然体现悖论格认知属性的两个语言构件看似处于相互抵制、彼此对立的僵势,而探其本源,悖论化冲突为和谐、于对立中见统一,借助矛盾的消解或妥协在两概念间建立深层次的协调性与一致性。换言之,汉英悖论格借辞面矛盾项揭示语言背后潜藏的实质性内涵。就语言表层的构成要素而言,汉英悖论格和认知隐喻存在结构和意义上的相似性:悖论结构常借助一个概念域激活另一个概念域,且两个概念域的地位和功能各不相同;通过两个概念域间的跨域映射,悖论格语义矛盾的属性得以凸显。基于对立双方的相似性本质,悖论格最终生发新创义或涌现义(emergent meaning)。如例(1):
(1)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刘安《淮南子·原道训》)
例(1)是古汉语中悖论格的典型用法之一。两小句各蕴含一组认知域:善游者和溺水者以及善骑者和堕马者。人们的惯性思维是会游泳的人溺水可能性较小;擅长骑马的人技艺高超,故堕马的几率更低。而此处由逻辑冲突搭配形成的语义范畴为:会游泳的人溺水几率大;越是会骑马的人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越高。先贤借错置的概念范畴传达如下新创义:做人切勿妄自尊大、恃才傲物,而应常怀履薄临渊之心,秉承谦虚谨慎的行事准则。例(1)用言精简,着墨经济,但言近旨远,力透纸背。且看例(2):
(2)More haste,less speed.(俗语)
英语中存在众多双重语义互锁,且辞面背谬、冲突而辞里和谐、一致的悖论式俗语和谚语。例(2)中的“more haste”和“less speed”分属不同的认知域,且各自激活的意象图式分别为“speed up”和“access to one's purpose”以及“slow down”和“farther away from the objective”。人们可将源域“more haste”对应的语义映射至靶域“less speed”之上。另外,两个概念域的辞面义是背离的,但其言外之意却是统一的,故已满足概念隐喻范畴错置和语义误配的认知属性。此例最终传递出的涌现义为:不要一味地追求速度,即“欲速则不达”。
除以上对汉英悖论格认知性和概念性本质的论证外,Lakoff & Johnson(1980:84)曾谈及隐喻存现与识解的两大标准:一是隐喻所涉及的两个或多个概念源自不同的认知域,即跨域映射;二是隐喻只关涉部分特征的运演,且弱化(downplay)或隐藏(hide)无关的非凸显属性,即局部显隐。我们据此标准,结合具体语料,可判定汉英悖论格的隐喻性实质。如例(3)和(4):
(3)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4)Astrong manknows hisweaknesses.(俗语)
首先,例(3)和(4)中的悖论各自涉及两个不同的概念域。例(3)中的两个概念域为“天涯”和“比邻”;例(4)中的概念域是“strong man”和“weaknesses”。例(3)和(4)中的概念域均分属异域,且借一域来表征另一域,属跨域映射。其次,汉英悖论在映射过程中只涉及部分显性因子,即满足认知隐喻的存现条件之一——局部显隐(孙毅、张俊龙2017:32)。例(3)借“天涯”和“比邻”侧显两个概念域间的距离关系,而藏匿各自其他的语义属性;例(4)借“strong man”和“weaknesses”突出两者对立的语义特征“优势”和“劣势”,而各自其余特征被隐没。此外,认知隐喻学的存现条件之范畴错置或语义误配更是汉英悖论存在的基础。由此得出,汉英悖论表征已满足认知隐喻的如下存现条件:经由不同概念域形成的跨域映射达到范畴错置、语义误配的独特效果。结合例(3)和(4)可知,来自不同认知域而构成的两两对立、错置的语义范畴依次为“天涯”和“比邻”以及“strong man”和“weaknesses”,且在此过程中说话人突出部分特征,而遮蔽其他属性,即彰显前者的距离属性和后者的优劣特征。最终传递出悖于常规的新创义,即例(3)中诗人送别好友时的寄语为“只要惺惺相惜,纵然相隔千里,亦可神魂互交”;例(4)的隐含义为“人无完人,要不断超越自我”。见微知著,无论汉语或英语悖论表达都可按图索骥地依托Lakoff & Johnson 设立的判别标准断定其隐喻本质。所以,立足认知隐喻学视角,探究传统汉英悖论格的隐喻性本质是有理可依、有据可循的。
承上所述,汉英悖论与认知隐喻具备一致的认知动因,即随着人们认知能力的不断攀升,隐喻逐渐发展为一种认识客观事物必不可少的概念化工具和创造性思维路径。而汉英悖论格同样能使人们自如地运用抽象思维能力,凭借事物间的相似性而建立彼此的认知关联和联想映射,以期把握陌生事物、感知抽象世界。就悖论格的实质而言,两个矛盾项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其中一个矛盾项蕴含的概念用以解释或映射另一矛盾项概念,误配的悖谬结构暗含深层次的和谐意旨,最终巧妙地表达全新概念,并实现人类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认识。一言以蔽之,传统修辞学视域中的悖论格必然会受到隐喻这一人类共通的思维模式和认知方式的导引和制约。
三、汉英悖论格疆域微观厘析
古往今来,不同民族的人们在口语或书面语交流中,都会有意无意地运用修辞格。语言的修辞活动伴随着语言本身同步蜕变并发展。悖论格作为汉英语言中的众多同现辞格之一,将正、反两层意思同时呈现出来。乍一看,悖论格的乖讹表述和背谬手法偏离语言常规,有违语义逻辑。反复斟酌后,读者便能品出其中的意味,从而获得一种引人入胜的修辞效果。考虑到汉英悖论格的语言承载单位同异共存,我们将承载单位,或曰矛盾生发的物质基础设立为统一标尺,对汉英悖论格进行形式描写。上文已提及,英语oxymoron 对应于汉语短语层面的悖论格,paradox 则映照句子层面(包含单句、复句和句群)的悖论格。下面我们将分条缕析、循序渐进,廓清汉语悖论格与英语oxymoron 和paradox 的一一对应关系。
(一)短语型汉英悖论格
冯翠华(2000:196)在《英语修辞大全》中将 oxymoron 界定为 “An oxymoron is a compressed paradox,formed by the conjoining of two contrasting,contradictory or incongruous terms.”,即矛盾修饰可理解为压缩式悖论,它由两个意义相悖、矛盾对立的词项搭配而成。以形式特征为分类依据,立足最常见的偏正关系型悖论格,英语oxymoron 和汉语短语型悖论表达可以细分为以下七类(张秀国2010:229-231;吕煦 2011:203-204)。
1.adj.+n.偏正关系
adj.+n.表示一个形容词修饰另一个与之意义相反或相对的名词,两者构成修饰与被修饰的偏正关系。如“heavy lightness”(举重若轻)、“sweet pain”(苦乐参半)、“thunderous silence”(大音希声)等。又如“鸿渐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钱锺书《围城》)。在此作家以对立冲突的adj.+n.结构,借“鸿渐”的口吻,表达对社会畸形发展的不满,给受众带来深刻的阅读体验。
2.adj.+adj.偏正关系
adj.+adj.即两个反义形容词黏连,修饰同一个名词。如“cold warm embrace”(不温不火的拥抱)、“bitter sweet memory”(苦中带乐的记忆)、“good bad news”(喜忧参半的消息)等。又如“她目光如炬,呼气生雷,走来了古老而年轻的中国”(许琪《她走来了》),句中的“古老”和“年轻”抓住了事物的对立面,提升了表达张力,借助精练的语言生动地描摹了作者对祖国的挚爱之情。
3.adv.+adj.偏正关系
adv.+ adj.意为一个副词修饰与之意义相反或相对的形容词。如“hard tender”(冷酷的温柔)、“wisely stupid”(聪明的愚笨)、“rudely great”(拙劣的伟大)等。又如“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地纷乱如麻”(毕飞宇《叙事》),借两个adv.+adj.结构刻画了“我”丰沛多变、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可谓表意深远,一语胜千言。
4.n.+adj.偏正关系
n.+adj.形式较为少见,是将形容词置于名词之后,即形容词作名词的后置定语。如“darkness visible”(可见的黑暗)、“discord dulcet”(美妙的噪声)、“faith unfaithful”(虚伪的忠实)等。现代汉语中鲜见形容词后置修饰名词的短语结构,而多以adj.+n.的悖论式来表达。
5.v.+adv.偏正关系
v.+adv.结构中的动词表示动作、行为或状态等,其后的副词修饰、限定该行为动作。如“shine darkly”(黑漆漆地亮)、“hasten slowly”(慢吞吞地慌)、“die merrily”(乐呵呵地死)等。又如“李鸣觉得精力集中得全分散了,怎么也不能思考”(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中的“集中”和“分散”属动词和副词,后者修饰前者。v.+adv.结构凸显矛盾对立,带给人诙谐、幽默的阅读感受。
6.n.+n.偏正关系
n.+ n.结构是两个反义名词借连字符构成一个合成词,修饰其后的中心词。如“love-hate relationship”(爱恨交织的关系)、“life-death decision”(生死攸关的抉择)、“fire-water state”(势如水火的状态)等。此外,还存在两个名词由一个介词 of 连接而成的“n.+of+n.”结构,如“sickness of health”(健康的疾病)和“feather of lead”(铅铸的羽毛)。质言之,此类短语变体形式与n.+n.偏正关系别无二致。又如“我追求的是不表演的表演”(姚忠礼《啊,明星》),借悖谬语义传递说话人隐晦的意图,有效地规避了语言上的直来直去和平铺直叙。
7.adv.+adv.偏正关系
双反义副词并列,即adv.+adv.短语型悖论格在英语中鲜有存在,而在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尤其频现于鲁迅先生的系列作品中。如“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两个对立语义副词的并置构成鲜明的对比,抒发了作者对百草园的无限留恋与怀念之情。
(二)句子型汉英悖论格
1.单句型汉英悖论格
英语paradox 从构成基础看,与汉语单句型悖论格的结构形式一致。且汉英单句悖论多为主谓关系,即相互对立的矛盾项在句中分别充当主语和谓语。冯翠华(2000:193)对paradox 的定义为“A paradox is a figure of speech consisting of a statement or proposition which on the surface of it seems self-contradictory,absurd or contrary to established fact or practice,but which on further thinking and study may prove to be true,well-founded,and even to contain a succinct point.”,即英语悖论格多为陈述句,其表层结构自相矛盾、荒诞离奇、悖于常规。但究其实质,人们便能察觉其内生的真实性、合理性与自明性。如例(5)—(8):
(5)这宁静的夜,并不宁静。(黎如青《万山红遍》)
(6)啊,祖国,我亲爱的母亲! 你是那么古老而又年轻……(刘景林《祖国啊,母亲》)
(7)The bestdefenseis to beoffensive.(A.Salter)
(8)The stone agemay return on the gleaming wings ofscience.(W.S.Churchill)
例(5)—(8)只是为数众多的单句型悖论格范畴中的一些例子。一般来说,夜晚是宁静的,而例(5)中的“不宁静”映照了作者内心动荡的情感变化,语义逻辑的故意违反能够顺势敦促读者品味其错置范畴下的新创义;例(6)由表层的两个对立语义范畴“古老”和“年轻”形成深刻的和谐意境,使作者的涌现义,即对祖国母亲爱的表达恰如其分;例(7)的说话人抓取了认知域“defense”(防御)和“offensive”(进攻)的对立面,在概念映射过程中增强了偏离常规义的冲击力,使新创义更加丰富、深远;例(8)中的“the stone age”与“science”形成了对立认知范畴的超常搭配,促使读者透过乖戾的语言表象探寻其内在合理性,旨在揭示现代科技的滥用可能摧毁人类,并将人类带回“石器时代”。需要指明的是,例(8)中“the stone age”和“science”的认知属性只得到部分显现,无关属性已被遮蔽。概言之,例(5)—(8)均在较大程度上满足汉英悖论格的多重认知隐喻属性。
2.复句型汉英悖论格
除了上述单句形式的悖论表达,汉英语言中亦不乏使用复句表对立统一的矛盾表达。组成复句的两小句一般为两个表面冲突而深层和谐的矛盾项。从具体语言现象看,常见的复句型悖论格可分为并列复句型、条件复句型、因果复句型和转折复句型等。例(9)—(16)依次为四种常见的汉英复句悖论:
(9)夫妻俩闹了这一场,双双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李准《李双双小传》)
(10)红旗渠最大的特点还是在不能修渠的地方修了渠。(宋飞雁《钢钎下人工天河》)
(11)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爱你。(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12)那眼神似乎满是空洞和无助,但又分明贮满了坚毅和刚强。(王德亭《悲情土地》)
(13)We are thehollowmen/We are thestuffedmen.(T.S.Eliot)
(14)If a thing isworth doingit isworth doing badly.(G.K.Chesterton)
(15)I am soseriousis why I canjoke.(E.Hemingway)
(16)This suspense isterrible,I hope it willlast.(O.Wilde)
例(9)借“生气”又“好笑”的矛盾心情构成对立语义范畴,认知语义的误配恰到好处,可谓妙笔生花;例(10)中“不能修渠”是客观现实和前提条件,但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却能够克服千难万险,最终促使“修了渠”,字面义和隐含义高度一致,背谬语义凸显层创意义,进一步讴歌劳动人民的美好品质;例(11)中的“爱你”与“不能爱你”相互交织,前因后果的矛盾关系形成认知范畴的错置,彰显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抒发强烈的内在情感;例(12)的两个认知域“空洞和无助”与“坚毅和刚强”的表层悖论借助转折结构唤醒深层的协调语义,其对主人公眼神的精准刻画令读者耳目一新;例(13)以“hollow”和“stuffed”颇具表现力的两个冲突义域来描摹人物特征,抒发诗人矛盾丛生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意旨丰富的新创义;例(14)以精练的条件句传递辩证统一的言外之意“假如一件事情值得做,它有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不同认知域的强行搭配貌似不合逻辑,实则意藏深厚;例(15)的作者海明威以两个对立的概念域 “serious” 和 “joke” 形成范畴错置,诙谐幽默,妙趣横生; 例(16)中可怕的悬念(“terrible suspense”)是没有理由让其持续长久(“last”)的,作者借由前后两小句构成的悖谬关系传递出转折语义,形成不同概念域间的跨域映射,错置语义更全面、细腻地吐露了深藏于心的个人意图。
3.句群型汉英悖论格
句群型汉英悖论格为两个或两个以上语义独立的矛盾句前后相依,共同传递高度统一的意义。此类矛盾结构要求句式连用,彼此相互补充,相得益彰,从而达到强化语势、渲染语境的艺术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当只有两个句子构成句群型悖论结构时,需与上述并列复句型悖论格加以区分:并列复句悖论格的两小句为语义对立的关系,换言之,两个矛盾对立项分别置于两小句中,彼此相互仰仗,缺一不可;而句群型悖论格所包含的两个句子彼此分离,仅意义一致,语义协调。如例(17)—(20):
(17)她的眼里包含着一种带有强烈吸引力的拒绝,一种极其炽热的冷漠,一种怜悯的责怪,一种爱的恨。(张贤亮《河的子孙》)
(18)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恶、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莫言《红高粱》)
(19)Onlythe deafappreciatehearing,onlythe blindrealize the manifold blessings that lie inlight.(H.Keller)
(20)Idie,yetdepart not,/I ambound,yet soarfree;/Thouartand thouart not/And ever shalt be!(R.Buchanan)
例(17)中四对不同的概念域分别构成四组误配语义,形成连贯的语流,精确地描绘了“她”的感情冲突这一新创义;例(18)虽为说话人的真情流露,却与人们的一般认知错位,属概念范畴的错置,使主人公对家乡的情感刻画独到新奇,跃然纸上,句群型悖论格与排比修辞并用,给人以畅快淋漓的阅读体验;例(19)的两对概念域分别为“the deaf”(聋人)和“hearing”(听觉)以及“the blind”(盲人)和“light”(光亮),属一域表征另一域的概念映射。似是而非的隽语显然颠覆了人们的常规答案,造就的新创义“聋盲之人感受到声音和阳光”令人意外;诗人在例(20)中有意织就了三组背谬结构(“die”与“depart not”,“bound”与“free”以及“art”与“art not”),不同概念域间的跨域映射凸显矛盾语义和对立范畴,通过消解冲突强化语言表达效果。
统上,汉英悖论格可从承载单位和语义属性角度进行系统比较。英语oxymoron 的物质基础为短语型语言单位,paradox 则属句子层次的矛盾格。而汉语悖论格的物质基础有短语、单句、复句和句群等层级单位。由此观之,汉语悖论格统辖英语oxymoron 和paradox。借助形式描写可发现彼此结构上的差异性。而汉英悖论格的共性则主要表现为共同的语义特征:汉英悖论格均具有辞面冲突、辞里和谐的特点,通过对惯常语义搭配的背叛形成乖戾语言结构,借此突出两个矛盾项的对立统一关系,阐释事物内生的合理性与协调性。在从跨语言微观对比的视角探究汉英悖论格的认知隐喻属性之后,下文将从宏观层面整体把握其涉身认知的泛人类共享性和基于文化模型的跨语言独特性。
四、汉英悖论格的哲学理据探微
客观主义认知观在近现代的西方哲学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客观主义认为,世界独立于人的经验而存在。符号的意义同样独立于人理解与使用语言的方式;客观现实不为个人的主观判断所影响;意义是客观的,与身体相分离(郭熙煌2009:72-75)。肇始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认知语言学则逐渐意识到客观主义认识论在本质上有纰缪。文旭、司卫国(2018:25)提出,客观主义忽视了人的身体结构、具象体验和主观感知等要素在概念化、范畴化和认知推理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以Lakoff & Johnson 为代表的认知语言学家另辟蹊径,逐渐开辟出第三条研究进路,继而设立了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的语言观,又称“非客观主义”或“经验主义现实论”。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理性主义,都没能认识到具有主观能动性和感知体验性的人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均忽略了人类的身体经验以及丰富的想象力等作用(文旭2014)。与之相对,经验主义现实论是一种基于身体体验的哲学观念,强调人的心智、思维活动和主观感受在认识客观世界中的重要地位。人的整个概念系统源于自身在物理世界和社会活动中获得的体验。基于人的身体结构和生理系统的感知所得贯穿于心智体验的全过程。概念的形成源于人的身体和大脑对现实世界的体验与感知。概念的意义通过人的感知(perceptual)能力和运动(motor)能力获得(Lakoff & Johnson 1999:497)。经验主义现实论具有两大显著特征:一是经验主义现实论回答了人的经验如何与概念结构产生联系; 二是经验主义现实论强调人的身体结构在概念化过程中的作用(Rakova 2002:215-216)。Jamroziket al.(2016:1080)将体验认知理解为人类经由感知和运动系统所得到的抽象概念。换言之,人们的思维受制于身体体验。抽象概念同样是具身性的(Lakoff 2012:773)。人类的一种普遍思维模式就是体验性认知,简称“体认”,可将其解释为人们在认识自身的基础上,由浅入深、由易到难,以具身体验作为衡量周围事物的标准,从而形成纷繁复杂的概念系统。Gibbs(2003:1)谈到,人类思维和语言的诸多方面都植根于身体体验。人们把由身体体验获得的知识作为理解隐喻意义的主要来源。所以说,隐喻根源于人们的身体体验(Gibbs 2003:10)。Falck & Gibbs(2012:253)提出,人们日常的体验经历在帮助其理解众多隐喻概念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概言之,汉英悖论格在认知隐喻学的观照下,已显现出其包蕴的认知属性和概念性本质。据此,汉英语言中的悖论表达同样以经验主义现实论为哲学依据。人具有矛盾性,自身即为矛盾统一体。人们以对自身矛盾的体验和理解为基石,进而推己及人,俯察万物,将对外部世界矛盾现象的见解诉诸语言,便诞生了汉英悖论辞格。汉英悖论格看似有违常规,无法调和,但实际上是运用两个彼此对立的语言因素来表达意蕴厚重、协调一致的深层意义。经验主义现实论为诠释汉英悖论格提供哲学依凭。悖论格的艺术精髓与神韵在古代汉语和英语文学作品中均有体现。如例(21):
(21)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
例(21)乃南朝时期山水田园诗人王籍的传世佳句。其每个小句各蕴含一组概念域,即“蝉噪”和“静”、“鸟鸣”和“幽”,且属跨域映射,在映射过程中均凸显部分认知属性。诗人借悖谬结构开创的涌现义为:夏蝉高唱和众鸟婉啼更显山林的寂静与幽深。不言自明,这一新创义得益于“蝉噪”与“静”以及“鸟鸣”与“幽”两两错置的认知范畴间的相互作用。据此,受众可凭借对客观事物之矛盾特性的理解,将自身矛盾本质统一于外部世界,进而体味诗人深藏于诗句之下的协调性。又如例(22):
(22)My onlylovesprung from my onlyhate.(W.ShakespeareRomeo and Juliet)
例(22)为Shakespeare 的经典创作之一Romeo and Juliet中的一句典型悖论台词。此悖论句牵涉两个截然对立的概念域“love”和“hate”间的部分属性跨域映射。由“爱”与“恨”的矛盾范畴编织成交错的语义域:“我恨的烈焰中燃起了熊熊爱火”。对于不甚清楚故事情节的观众来说,朱丽叶的惊叹实难领悟。但当读者理清故事脉络,了解前因后果之时便会发觉,此处超越形式逻辑的乖讹表达用得恰到好处。每个人都可能遇到又爱又恨、爱恨交织的情感错位。人们出于对自身矛盾体的了解和对情感矛盾的真切体会,才能身临其境地体悟当事人复杂的内心感受。简言之,悖论矛盾所开创的反义聚合相向碰撞,对峙反叛,意蕴隽永。
Lakoff & Johnson(1999:73)界定的经验主义现实论三大基本原则为: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以及思维的隐喻性。人们后天习得的大部分概念和推理均有赖于主观身体体验与客观事物相联系。隐喻性思维是人们了解和认识客观世界的有力武器。在体验心智和隐喻思维的作用下,人们透过新事物表象洞见其实质,从而把握新事物的发展规律,加深对客观世界的了解与感悟。从认知科学的视角来看,隐喻性思维是每个人必不可少的认知能力,它为人类在主观认知与客观现实之间搭建了沟通与互动的桥梁。经验主义现实论将人的主观认知统一于客观世界,凸显人类的身体体验及其与客观现实间的互动作用。而语言同样是人们在对客观世界的体验与认知中一点一滴积累汇聚起来的。语言反映人类的认知与思维活动。悖论格作为汉英民族共通的语言表达形式,其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现实论。人们对汉英悖论格的理解也须依托经验主义现实论。经验主义现实论的要旨与核心奠定了认知主体,即自然人的涉身体验在人类认知能力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经验主义现实论强调,语言是人自身与外部世界交互的产物。语言和认知不可脱离于人的身体经验,而是与人的神经系统和生理特征密切相关。具身体验是了解和掌握外部世界并对其建构不同概念域的唯一路径。所以说,相似的身体构造和生理机制、相通的感知体验与认知能力等同一性因素催生了悖论格在汉英跨语言间的和谐一致性,甚至是完全的匹配一致性。汉英语言中意义协调的悖论表达占据一定的比例。如“Wheneverythingis important,nothingis.”(多重点等于无重点),“Everybody's business isnobody's business.”(三个和尚没水喝),“He that isfull of himselfis veryempty.”(自满者必空虚)和 “If youbelieve everythingyou read,betternot read.”(尽信书不如无书)等。在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彻斯特顿(G.K.Chesterton)的作品中悖论格随处可见,其也享有 “悖论王子” 之美誉,如 “Tolovemeans loving theunlovable.Toforgivemeans pardoning theunpardonable.Faithmeans believing theunbelievable.Hopemeans hoping when everything seemshopeless.”,即喜爱意味着喜欢不可爱之人。原谅意味着谅解不可恕之事。信任意味着相信不可信之人。希望意味着期待不可期之事。我国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更是将悖论矛盾运用得出神入化,如“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等。可见,早在春秋时期的老子思想便已闪烁着矛盾就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哲学思维之光芒。汉英悖论格的生成与理解可以简化为:人们将看似矛盾对立的事物属性相互融合,立足一事物的特征来解释、说明另一事物,抑或凭借一事物此属性来晓谕彼属性。结合自身体验,人们充分发挥概念化能力和主观联想,依凭不同事物间或事物内部间的相似性联系,以源域概念来理解靶域,最终加深对陌生事物或同一事物内不同成分的认识。这便是悖论格的认知本质。简言之,经验主义现实论为汉英悖论趋同创生提供源头活水。
五、文化模型视阈下的汉英悖论格异性阐释
《大辞海——文化新闻出版卷》(2013:1)对文化的定义为:“广义指人类社会生存方式,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可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心理文化三个层面。狭义指人类的精神生产能力和精神创造的成果。”韦孟芬(2011:38)提出:“隐喻与文化因素联系密切,并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差异性,即使是同一隐喻,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会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各民族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和生存的智慧,而这些植根于不同文化土壤中的人生经验与智慧结晶便生发出不同的隐喻概念。Kövecses(2015:71,100-112)曾谈到,在隐喻概念化过程中,人们既依赖于全人类共享的大环境(global context),同时也离不开各具特色的区域性小环境(local context)。就区域性小环境而言,它通常包括言语者眼前的自然场景和其特定的知识储备等,且局部环境中的影响因素可归结为异质性文化影响力。可见,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概念化不单受制于体验哲学的涉身认知,还需考虑彼时、彼地文化因素的独特作用(Kövecses 2010:217)。同时,正如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庄子·逍遥游》)。不同社团群体诞生并成长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而这些错综复杂的环境因素,如自然景观、物候条件、风俗人情、人文历史、生活习性、审美意趣等都会使每个民族呈现出不同的文化特性。由此观之,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是在多重主、客观要素的综合作用下塑形的。文化为人们的日常经历和社会经验提供背景,进而使人们能够形成一种认知模型。特定领域的认知模型最终依赖于所谓的文化模型。Gibbs(1999:153)曾就文化模型作出如下界定:“文化模型是不同主体间共享的文化图式,可用以解释人们在日常活动、机构组织、外在实体和内在心理等诸多领域的经验或经历,并指导其行为规范。”处于各自文化模型中心地位的文化因素在解释不同隐喻概念时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Yu & Jia 2016:177)。隐喻依附于人类经验,尤其对于与实实在在的身体体验相关的某一特定领域的认知模型而言,隐喻对文化模型的依赖性更强。认知模型重在认知实体的心理属性,并考虑到个体间的认知差异。而文化模型强调的是群体对于认知实体集中共享的方面,如自然、地理、历史、习俗、观念等影响因子。各式各样的隐喻表达在身体经验的基础上由认知路径和文化模型构建而成,而承载着独特价值观的隐喻不可避免地要排斥异质价值观。文化模型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没有优劣、高低之分,不会因其他文化的好恶而有所取舍。文化模型是文化现象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而不是研究者预设的、用来统摄材料的工具。语言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且隐喻作为语言的重要表达方式,同时是折射不同民族文化的一面透镜。各种修辞手法视语言为其物质单元和承载基础,悖论格亦不例外。从修辞实质上来分析,每个民族的语言修辞活动都拥有独具一格的文化代码。而文化代码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中对外部客观世界进行合理探索的产物,故不同民族的悖论结构必然带有独一无二的文化特质和身份烙印。作为传承民族底蕴、标识各异文化的汉英悖论,彰显着其独特的地域传统与身份个性。
首先,本文以民族思维倾向性为立足点,阐释汉英悖论的特异性本源。华夏大地薪火相传的辩证思想是中国古典哲学皇冠上的一颗耀眼明珠。唯物主义辩证法的主要观点之一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并将矛盾视为事物内部或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哲学范畴。华夏同胞基于如上的民族思维倾向性所创造的每一则悖论必然具备两个矛盾项,且人们凭借两者的内部关系可达成辩证性认识。如例(23):
(23)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楚辞·卜居》)
例(23)中作者将五对矛盾的语义域相熔,通过一一跨概念域映射形成了五组彼此冲突、对立的认知范畴,即尺虽比寸长但也有短处,寸比尺短却也有其优势;世间万物都有不尽完善之处,人拥有再多智慧也会有不明事理的情形;术数中逃脱占卜的事情时有发生,天上神灵也有难解之惑。可见,国人在辩证哲学与对立思维的引领下对物理世界中矛盾的探索彰显了汉语悖论的对立统一之本质。与之相对,根据西方哲学中“物我两分”的观点可知,西方人强调形式逻辑和思维的分析性,在分析性思维模式的作用下更多地关注事物结构的推衍与操作。故英语悖论的内在思维理据如出一辙。英语paradox多单纯地追求语义对立和表象冲突,极尽所能地将表面上逻辑冲突、意义背谬的语义域生拉硬拽般强扯在一起,从而形成浅显式悖论表达。如例(24):
(24)I find nopeace,and all mywaris done;Ifearandhope,Iburnandfreezelike ice;Iflyabove the wind,yet can Inot arise;Andnought I haveandall the worldseason.(S.T.Wyatt)
诗人怀特有意铺排不同概念域“peace”和“war”、“fear”和“hope”、“burn”和“freeze”、“fly”和“not arise”以及“nought I have”和“all the world”间的跨域映射,且均借前置义域(即源域)表征后置义域(即靶域),将上述反向义对组合成两两错置的语义范畴:我的和平销声匿迹,战争偃旗息鼓;我内心畏惧,又满怀憧憬;我热力四射,又冷若坚冰;我随风飘摇,却难以遨游;我一无所有,而又拥有整个世界。诗人采取要素串联的搭配手法,表达如下涌现义:自己的内心世界矛盾丛生、不为人知。
其次,在汉英民族不同的性格特征塑造下的话语方式是导致不同语言悖论表征差异性的主要动因。中华民族自古崇尚内敛、谦恭、沉静的性格特征。因此,在这样的性格影响下,人们表达内心情感时多委婉、含蓄,故而产生了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和托物言志等间接的抒情手法。如例(25):
(25)它是那么端凝,却又那么轻盈;那么沉着,却又那么飞动;那么拙重,却又那么飘举;那么威武,却又那么秀丽。(黄裳《前门箭楼的燕子》)
例(25)中作者将四组彼此对立的概念域并置,形成了语义误配。在跨域映射过程中侧显言说对象,即燕子的特性。作者虽字字赞美燕子的美好品质,但却难觅一个“情”“爱”等直白之词。情感刻画宛如涓涓细流,衬托、排比等多种修辞兼用,将自己对燕子的喜爱之情娓娓道来,含蓄隽永但毫不失色。相反,西方人较热情、直爽,故直抒胸臆是其表情达意的首选策略。在借悖论结构描述内心情感时,欧美人士断然不会像国人那般“言在此而意在彼”,而是直率、坦荡地抒发内心所思所想。如例(26):
(26)Beautiful tyrant!Fiend angelical!Dove-feather'd raven!Wolvish-ravening lamb!Despised substance of divinest show! Just opposite to what thou justly seem'st,A damned saint,an honorable villain!(W.ShakespeareRomeo and Juliet)
例(26)中作者同样将分属异域且彼此对立的概念成分错置,借此强化每组认知域中的背谬语义属性,继而撮合多达七组的矛盾语义域:美丽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披着白鸽羽毛的乌鸦!如豺狼般残忍的羔羊! 圣洁的外观下是丑陋的本质! 你的内心和外表全然对立,万恶的圣贤! 可敬的邪魔! 至此,作者想要表达的新创义就不言而喻了:朱丽叶胸中五味杂陈,心情烦复多变,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莎士比亚对主人公强烈情感的描画如山间激流倾泻而下,生动有力,撼人心魄。
最后,中西方国家囿于不同的思维倾向和性格,所塑就的价值观念或价值评判标准各有侧重。中国人在辩证统一思维与谦和内敛性格的双管作用下,推崇集体主义、 牺牲小我以成就大我的奉献精神。正如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在《有的人》中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为个人利益不择手段之人如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虽生犹死;舍己为人、献身于集体利益之名士万古流芳,虽死犹生。可见,集体主义重视社会和群体利益,且提倡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要保全集体利益,牺牲自我利益。与集体主义相对,西方人标榜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的价值观,追求自我解放、个性独立和个体自由。英语中部分俗语以个人至上的角度,从个人利益出发,指导人们形成了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世界观。如“Revengeis a kind of wildjustice.”(复仇是以野蛮的方式实现公平),“One has to becruelto bekind.”(一个人先学会残忍才懂得善良)和“Punctualityisthe thief of time.”(准时是偷走自己时间的小偷)等。简言之,汉英悖论结构均孳生于人们与外部矛盾世界主客观互动的认知体验。一系列的认知心理在借助各自文化模型进行阐释的过程中尽显“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可见,认知隐喻学在探讨语言、文化与人类认知行为及思维之间的关系时,其核心是将文化视为一个知识与概念的系统,认为文化模型存在于行为者的心灵之中,并为社会中的每一位成员所共享,它隐藏在现实言语交际背后,却暗中支配着人们的日常言语行为。
统言之,不同民族的人们以共通的认知基础为先决条件,在对外部世界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众多具有本质属性相似的隐喻范畴及概念。所以说,世界各民族的隐喻认知方式饱含跨民族共性和趋同之处。与此同时,当面对同样的隐喻对象和客体时,隶属不同文化社团的人群在迥异的民族思维、话语方式和价值追求的框定下势必创造出形态各异、颇具地域特色与民族风味的隐喻结构。隐喻表征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便是各民族炫异争奇的文化模型差异的有力注脚。
六、结语
汉英悖论格巧妙地将辞面对立而辞里和谐的两个矛盾项并置整合,借助乖讹语义或逻辑冲突的消释,达到强化语言效果的修辞目的。传统的汉英悖论格旨在表达复杂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是一种行之有效、喜闻乐见的修辞实践。本文认为,隐喻和悖论格的认知动因是一以贯之的,且可赋予汉英悖论格以认知隐喻的属性,并将其提升至思维层面。窥一斑而知全豹,跨语言微观对比研究得出,汉英悖论基于不同民族共通的涉身认知并饱蘸趋同性,同时各异的民族思维倾向性、话语方式和价值追求可用以解释汉英悖论的异质性。经验主义现实论是汉英悖论的语义对立且统一之共性的哲学根源。汉英悖论虽在语言承载单位上有所差别,但其内在语义特征均植根于经验主义现实论。汉英民族意识到自身为矛盾统一体,从而由此及彼,推己及人,借自身的矛盾属性类比外部世界的矛盾本质,并由此结出汉英悖论表达的累累硕果。可见,自身矛盾和外部世界矛盾与汉英悖论的哲学本源是彼此契合的,而多种文化模型因素的共同作用则是汉英悖论语言表征的差异性理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