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鸡
2019-01-30胡展奋
胡展奋
吃鸡现在太寻常了。寻常到如同吃饭。但历史上鸡曾经是饭桌上的奢侈,这话本来就不想说了,却又不吐不快。
很长一个时期,肉类计划供应,家家发肉票,每人月供数张,但没有“鸡票”,鸡,是一年两次凭“副食品卡”打勾供应的,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国庆,可见鸡肉比猪肉金贵多了。
偏偏我不太领情,不吃鸡。从小觉得鸡味腥骚,而且鸡皮瘆人,如此则便宜了家人,逢年过节有鸡上桌,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的一份吞了,但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15岁那年我在外婆家吃到了杭州名菜“虾油卤儿鸡”(鱼露阉鸡),就像亚当尝到了禁果:原来鸡可以这么好吃,没有一点腥味!
虾油卤的异香把鸡腥结结实实地盖掉了,渐渐地,我后来做调查记者走遍了全国,公余之暇什么开封桶子鸡、海南文昌鸡、德州扒鸡、成都口水鸡、辽宁沟帮子熏鸡、符离集烧鸡、河南道口烧鸡、广东葱油鸡、重庆辣子鸡……都一 一尝来,上海三黄鸡也不差,南京路西藏路转弯处的“荣华鸡”,可谓盛极一时,最热的时候店门口天天排长龙,接着是“王中王”风靡一时,联营店遍及全市,但要说口碑久盛不衰的还数云南路“小绍兴”的三黄鸡,身上“活肉”多,“木肉”少,口感细嫩滑爽,还有独此一家的“鸡粥”。
鸡(禽类)乃恐龙的后裔,想那恐龙当初那么不可一世,如今的后裔被人如此变着法地吃,亦是始料不及吧。曾在甘肃麦积山吃过“石板鸡”,当地人把草鸡刨去内脏粗粗一洗,擦一把粗盐就夹进了石板,铁丝绞紧,微火烤,烤到石板爆裂即取出,粗粝鲜香。
想那恐龙当初那么不可一世,如今的后裔被人如此变着法地吃,亦是始料不及吧。
也曾在常熟吃正宗的“叫花鸡”,朋友手法粗獷,一只活鸡取来一拗,即颈断翅垂,略放血,不拔毛,不掏内脏地浸入事先和好的烂泥浆,那泥浆略有讲究:分厚薄两盆,须取活水河浜的河底泥,无异味,然后加入粗盐,搅匀后备用,毛鸡浸入泥浆,浸透捞出,糊上厚泥浆,做成泥胎,投入火塘,小火收干,余烬煨至爆裂,砸开泥团,粗看狼藉,顺手一捋,鸡毛尽去,连细软绒毛也全部褪净,果然肉如白璧,香溢四野,原以为内脏不去,终有异味,但事实上一点都没有,朋友取出内脏,留下心肝,剥清鸡胗,余数尽弃,手持鸡腿,边嚼边侃:这才是最正宗的“叫花鸡”,什么荷叶,什么黄泥,想那叫花子野外盗鸡而食,惶惶如漏网之鱼,能这么多的臭讲究吗!
不过,最粗犷的吃鸡要数云南普洱市的西盟,上海电视台摄像戴怡有个故事。
那年在西盟,朋友热情接待,说当地烤鸡好吃,叫你永生难忘,戴怡说,被朋友一逗自然很馋。鸡来了,大木笼一个,逐次被捉出,活活拔毛,鸡群亟叫,拔得差不多了,头颈一拗,不开膛,涂上调料,送进烤炉,有顷鸡熟上席,香得把野狗都招来了。见大家不敢吃,朋友拿过砧板,掣出阿瓦快刀,直接剁了下去——天呐!“里头心肝肚肺‘污哩头还在哎”——戴怡情不自禁地用上海话嚷了起来,肚肠里的龌里龌龊,不是和鸡肉混在一起了吗?!
那汉子不懂沪语,举着刀,瞅着戴怡愣了一会儿仍然“橐、橐、橐、橐”地剁了下去……
鸡倒是蛮香,但“污哩头”一塌糊涂怎么吃呢?戴怡在远离肚腹的位置浅咬了一丁点,立即辣得跳起来,如同吞了一块火炭。放了象鼻辣?!领队的示意他克制,他便偷偷地把盘中之物赏了野狗,那野狗可能终身没尝过,但一口下去,立刻辣得叼肉抬头,大吃一惊地瞠视戴怡,然后甩掉鸡肉,“格哩哩、格哩哩”地惨叫着逃走了。
朋友说得真不错,西盟烤鸡,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