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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雨》:岁月磨洗的朦胧美

2019-01-30冯明涛

中学语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昆明的雨菌子汪曾祺

冯明涛

《昆明的雨》是统编教材中一篇很有特色的回忆性散文,评论界从语言、结构、主旨等角度对其解读,成果颇多,然而在解读作者情感时,内容往往止于怀念,特色往往止于真挚。那么,汪曾祺为什么会抒发这种真挚的怀念?深入探究其散文中的昆明书写可知,他笔下的昆明是岁月磨洗的真淳,他对于昆明的怀念是豪华落尽的朦胧美。

汪曾祺在1939到1946年间于昆明求学、生活;《昆明的雨》写于1984年,他时年64岁,居住在北京。时隔几十年才动笔,为什么?他在《觅我游踪五十年》中说“我在昆明待了七年。除了高邮、北京,在这里的时间最长,按居留次序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昆明的雨,是自然之雨,也是岁月之雨。由于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阻隔,他对昆明的怀念不断诗化,美化,理想化,这让他在回忆的书写中完成对昆明的审美建构,建构了一个自然淳朴、悠远舒适的故土家园。

一、当时昆明:诗意中的真实

汪曾祺散文的昆明书写主要涉及文化风物和西南联大的师生生活,笔调温和,含情脉脉。然而,审美化的书写,亦可窥知当时他在昆明的真实境况。

战火纷飞,外患侵扰。汪曾祺在昆明的那几年,中国陷于战争,社会动荡,昆明虽偏于一隅,又“皮实”,但也难免被波及。在充满趣味的《跑警报》中,汪曾祺说“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但他也回忆道,“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可见沧海横流之际,哪里都容不下一张书桌。

民风剽悍,水土生疏。昆明的民风也不全是单纯质朴,也有粗野蛮横的时候。他在《七载云烟》中说“这里是来往滇西的马锅夫卸货、装货、喝酒、吃饭、抽鸦片、睡女人的地方”;在《观音寺》中说“这地方是相当野的。我来的前一学期,有一天,薄暮,有一个赶马车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间通马车,马车形制古朴,一个有篷的车厢,厢内两边各有一条木板,可以坐八个人,马车和身上的钱都被抢去了,他手里攥着一截突出来的肠子,一边走,一边还问人:‘我这是什么?我这是什么’”;他教的中学从观音寺迁到白马庙,他在《白马庙》中说“这样不挨人家的‘独立家屋’有一点不好,是招小偷。曾有小偷光顾过一次”。他千里迢迢去到昆明,却生了病,他在《自报家门》等多篇散文中提到刚到昆明就得了疟疾,病情严重,甚至还问护士要不要写遗嘱。

生活艰苦,饔飧不继。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校条件也很差。他在《〈逝水〉自序·我的世界》中说“后来就穷得叮当响了,真是‘囚首垢面,而读诗书’”;在《炸弹和冰糖莲子》中说“我们的宿舍非常简陋,草顶、土堑墙;墙上开出一个一个方洞,安几根带皮的直立的木棍,便是窗户。睡的是双层木床,靠墙两边各放十张,一件宿舍可住四十人”;在《观音寺》中说“我们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中说“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墙外是坟地,非常安静”,甚至“有一天,我听到墙外有一派细乐的声音。半夜里怎么会有乐声,在坟地里?我确实是听见的,不是错觉”,他“只能这样解释:这是鬼奏乐”。他在《泡茶馆》中说“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在《牙疼》中说 “我从大学时期,牙就不好。一来是营养不良,饥一顿,饱一顿”;在《觅我游踪五十年》中说“我在民强巷时的生活,真是落拓到了极点。一贫如洗。我们交给房东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而且常常拖欠”,百无聊赖时,他“不停地抽烟,扔得满地都是烟蒂,有时烟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拣起较长的烟蒂,点了火再抽两口。睡得很晚。没有床,我就睡在一个高高的条几上,这条几也就是一尺多宽”。学生生活水平下降,连老师也不例外,联大师生破衣烂衫,不衫不履,他在《食道旧寻》中说“这些教授肚子里有学问,却少油水”;在《谈廉价书》中说“我在西南联大时,时常断顿,有时日高不起,拥被坠卧”,以至于好友德熙不得不卖字典才能让二人饱食一顿。他曾在昆明当过两年教师,在《七载云烟》中说“这个中学是联大办的,没有固定经费,薪水很少,到后来连一点极少的薪水也发不出来。野菜吃得我们真有些面有菜色了”,连野菜也吃不上时甚至吃“豆壳虫”。

二、笔下昆明:回忆中的诗意

《昆明的雨》,汪曾祺“以我观物”,过滤了历史陈杂,选择性回忆,以冲和平淡之姿、沉沉怀念之情,描写倒挂的仙人掌、各类菌菇、果子杨梅、苗族姑娘、缅桂花和木香花等景物和人,表现昆明的雨季长、明亮丰满、让人舒服的特点,展现昆明宜人的特色景观、淳朴的风俗人情。

雨润绿浓,民风淳朴。汪曾祺在《新校舍》中说“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连下雨,泥泞没足,极易滑倒”,在《昆明的雨》中却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用词极富想象,貌若女性的丰腴温润之美。明代杨慎吟咏道“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成就昆明的“春城”之誉。“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可见昆明旺盛的生命力。用仙人掌辟邪,则是昆明人淳朴生命观的体现,心存敬畏,又不泥于其中;用仙人掌代替篱笆拱卫菜园防猪羊,则是昆明人就地取材的生活智慧,充满了趣味感。

菌类如珍,美味盈口。昆明菌子极多,俯拾即是,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对菌子做了如数家珍的介绍,后来还写了一篇《菌小谱》,更为详尽。很多地方的人把各种菌子都叫成菌菇,而昆明人把每样菌子都取了名字,牛肝菌,青头菌,鸡枞,干巴菌,鸡油菌,因形赋名,体现了他们的简单务实。烹饪菌子则体现了他们的精细讲究。牛肝菌“滑,嫩,鲜,香”,须“多放葱,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格调比牛肝菌高”;鸡枞是菌中之王,“味道鲜浓,无可方比”;干巴菌从 “这种东西也能吃?!”到 “这东西这么好吃?!”,须要“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摘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鸡油菌“只能做菜时配用,没什么味道”。可见昆明人乐于发现,勇于尝试,善于总结,享受美食,热爱生活。这些在《昆明菜》《昆明的吃食》等多篇文章中皆有体现。

花果飘香,情真人美。汪曾祺在《昆明的花》《人间草木》等多篇文章介绍了昆明的花木。昆明雨季的花是木香花和缅桂花。木香花虽不甚香,胜在旺盛密匝,满足人的视觉享受,缅桂花香浓满城,沁人心脾。缅桂花从缅甸传入,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即得此名,这种命名跟各类菌子的一样,体现昆明人质朴的生活哲学。缅桂盛开时,房东会摘花去卖。有买才有卖,说明昆明人爱花用花;房东“时常给各家送一些”,说明她热情好客,送花因为“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有人说这里表明房东小气,其实恰好相反,她怕的不是别人“摘”而是“乱摘”,说明她惜花,真实,真诚,所以才会“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昆明雨季的果子叫“火炭梅”,汪曾祺甚至说它胜却洞庭山和井冈山的。“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女孩子是美的象征,汪曾祺爱美,在《中溪宾馆》中说“宾馆的服务员都是小姑娘”“对人很亲切,没有星级宾馆的服务员那种过多的职业性的礼貌”,在《昆明的吃食》中说“卖玉麦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苗族女孩子吆唤:‘玉麦粑粑……’,声音娇娇的,很好听。如果下点小雨,尤其韵致”。所以他笔下卖花的小姑娘是美的,也是爱美的,“带着一顶小花帽”,穿的扳尖“绣了满帮花”,“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这些美温润了昆明这个城,“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抗战胜利后,南下昆明的人纷纷计划着回去,有些因为种种原因一时回不去,恓恓惶惶,有人还在墙上抄岑参的《逢入京使》。汪曾祺虽说自己心情不酸楚,恐怕也是无奈,作客他乡,难免有飘零之感。“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在《昆明的雨》中,这点乡愁也被诗意化,成了他跟德熙雨中小酌的点缀。他们喝的是一种叫市酒的劣质白酒,却不妨碍“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三、现实昆明:近事模糊远事真

当时昆明的艰苦成了笔下昆明的诗意趣味,为什么?

1949年以前,汪曾祺的昆明书写只有《蔡德惠》等四篇,具有明显的灰暗色彩,他在《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中说“我解放前的小说是苦闷和寂寞的产物。我是迷惘的,我的世界观是混乱的,写到后来就几乎写不下去了”。以后三十年间,他都没有进行昆明书写,80年代后,他又创作了五十几篇昆明书写的散文,具有明显的温情色彩。风格的转变除了汪曾祺骨子里的人道主义和乐观主义情怀外,岁月的磨洗也是重要原因。文革结束后,汪曾祺心境逐渐变好,生活归于平静,《受戒》又让他在文坛成名。老树著新花,难免忆芳华。他诗云:“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忆儿时。”又如他在《翠湖心影》中说“翠湖图书馆现在还有么?这位图书管理员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常常想起他来”。

昆明时光是汪曾祺已经逝去的美好青春,提笔再写,一食一味一花一木都是情。他在怀旧中追忆美好时光,获得美的感受和认同。“时空的阻隔加深了对昆明的情感,故乡是他的精神寄寓所在。”他不喜欢茨菰,但在《故乡的食物》中说“因为久违,我对茨菰有了感情”;在《昆明的果品》中说 “正是这点土腥气让我想起地瓜,想起昆明,想起我们那段穷日子,非常快乐的穷日子”。

然而,诚如汪曾祺在《七十抒怀》中说“近事模糊远事真”,相见不如怀念,“只有远离故乡,故乡的一切才会在自己的记忆里不断地被放大,对于汪曾祺来说,高邮如此,昆明也如此。”一九八七年,他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云南访问,故地重游,不免近乡情更怯,他在《觅我游踪五十年》中说“但我这次并没有去寻觅。朋友建议我到民强巷和若园巷看看,已经到了跟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怎么想去”“凌力要到图书馆去抄资料,听说莲花池已经没有水(一说有水,但很小),我就没有单独去的兴致”;在《昆明菜》中说“昆明饭馆里卖的汽锅鸡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因为用的不是武定鸡,什么鸡都有。我们到北京后曾做过ráng小瓜,终不似玉溪街的味道”,这不乏首因效应,更多的是物是人非之感,所以有个西南联大校友请老同学聚餐,特地声明有一道昆明菜,汪曾祺却说,他这样的炒苞谷,能把昆明人气死。在《米线和饵块》中他说“我没有去吃过米线,因为本地人告诉我,现在的过年米线大大不如前了”。记忆的昆明与现实的昆明似是而非,叠影重重,他不禁疑惑,“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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