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佚文佚信与朱湘生平考述
2019-01-30司真真
司真真
(郑州师范学院 初等教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朱湘生前给亲朋好友写下大量书信,有写给妻子霓君的《海外寄霓君》,有写给友人彭基相、赵景深、罗念生等而编成的《朱湘书信集》,更有致周作人、顾一樵、施蛰存、曹葆华、戴望舒、罗皑岚、闻一多、梁实秋等文坛故交的《孤高的真情:朱湘书信集》,其中收佚信11封,但这仍不是朱湘信件的全部。有学者陆续发现了他致《洪水》编者的信、致罗皑岚的3封信,致罗香林、夏鼐、茅盾的信和致中医高思潜的信[注]周红《诗人的自负:朱湘的一封佚信》,载《文汇读书周报》2008年1月11日;管冠生《朱湘致友人信四通》,载《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宫立《朱湘佚简四封》,载《上海鲁迅研究》2014年第4期;冒海燕《朱湘与中医师高思潜的通信》,载《中医药文化》2007年第5期。。2017年《朱湘全集》出版,遗憾的是书信卷未能将学者已发现的朱湘佚信全部收入,如宫立发现的朱湘致罗香林、夏鼐、茅盾的信和冒海燕发现的朱湘致中医高思潜的信等。笔者在阅读现代文学期刊时也注意到其中一些未入集的信件,新发现吕蓬尊为朱湘致信所做的信前说明和附记、高思潜针对朱湘的《寄思潜》所做的《后记》。鉴于这些佚文佚信对了解朱湘生平有重要意义,笔者下文略作补充说明。
一、《书林》中的三封信与朱湘生平考述
《书林》刊载的三封信内容主要是关于为《友声丛刊》约稿的。《友声丛刊》是朱湘和友人商议出版的书形不定期刊物,出版前,朱湘多方联络,商谈约稿事宜。从他的书信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多次与徐霞村、赵景深、罗皑岚、孙大雨等谈及约稿之事,“书形的不定期刊物除去你们三人的稿件外,如文学社友中有佳作,也很欢迎。丛书我看可名《友声》”[1]127。朱湘反复和友人谈及《友声丛刊》,《兔毫集》、《东镇》、罗懋德的散文集等曾列为丛刊之一种。罗香林也被朱湘纳入约稿对象,故而有了《书林》上的其中两封信。
朱湘是一个对文学极为热衷的人,他不但自编刊物,还注重与友人一起编辑丛书。在编辑《友声丛刊》之前,朱湘还编过《文艺汇刊》。《文艺汇刊》是清华文学社丛书的第二种,朱湘在编辑时,向罗皑岚说道:“我决定替文学社办一本《文艺汇刊》卷二,此书是社会性的,一定选择很严,但是我想,你的作品一定是我不必选择的了。”[1]123刊中作品皆来源于文学社成员。罗香林即在《文艺汇刊》发表过文章。罗香林(1906-1978),字元一,广东兴宁人。1924年毕业于兴宁县兴民中学后,到上海承天英文学校就读。1926年夏入清华大学史学系,兼修社会人类学。从朱湘致罗香林的第一封信,我们可知罗香林是清华文学社成员,在朱湘留美后一度主持过文学社事宜。罗香林在《文艺汇刊》发表的文章是他所著《粤东之风》中的两个章节。《粤东之风》是罗香林从1924年起多年来搜集和研究客家民间文学的著作,全书由两部分组成:上编为“讨论之部”,下编为“歌谣之部”(收入500首包括客家在内的五种“民族”的情歌)。据罗香林说,当时之所以会在《文艺汇刊》发表文章是由于朱湘的约稿,“说到书里的讨论之部,有一段趣事,可以向大家谈谈。大概也就是去年夏间的事,那时朱湘先生,刚要替文学社出一本《文艺汇刊》,因为同社的关系,好几次他向我要稿子。我被他迫得无法,所以便随便把那讨论之部第一章《什么是粤东之风》和第二章《客家歌谣的形质》交他发表”[2]23。有了约稿前例,故而在《友声丛刊》创办阶段再次向罗香林约稿便自然而然了。除了约稿,朱湘还表达了对罗香林著作的关切,表示愿意帮忙联系书店出版,并告诉他出版方法有两种。罗香林接到朱湘信件后,表示愿意将《粤东之风》作为《友声丛刊》之一种出版,并详细询问出版的方法,表达了愿请朱湘作序的想法。于是,朱湘在第二封信中作了解答,并表示他可将著作寄给好友赵景深,而朱湘也会写信托付。但这本书当时并未能够得以出版,而是迟至1936年才由北新书局出版。个中缘由,罗香林在《粤东之风》序中说道:“当时我总以为随便敷衍,是没有什么要紧的。那晓得那本《文艺汇刊》出版以后,竞惹起打鬼先生(大概是清华园内的杂谈大家)的骂瘾,出口‘集天下糟糕之大成’合口‘集天下糟糕之大成’的糟来糟去,自第一篇张大东君的《文学与社会》到末篇朱湘君的《明妃三曲》,骂得落花流水。对于我那两篇更是骂得巧妙。”[2]23查阅刊物,笔者找到了署名“打鬼”的这篇批评文章,《来一个批评》发表于《清华周刊》1927年第28卷第3号,文中确实如罗香林所说,对《文艺汇刊》进行了极严厉的批评。此外,打鬼还对社员录提出批评,称梁实秋、顾一樵、闻一多早已无形脱离了文学社,却被硬拿来装幌子。从中,我们可以知道朱湘致罗念生信中所提到的文学社通信录漏掉的是孙大雨,胖子指的是罗皑岚[注]朱湘在致罗念生信中说道:“《文艺汇刊》的会友录是按照大家的议案办的,自然是有一个要录一个。至于××的名字,我明明白白的记得曾经录入。如若是印刷所印掉了,或是你替他删去了,这都应当替我声明一句才对。并且我现在同他已经和好,我更不愿让这种谣言吹进他的耳朵。”“社友录不知是哪位弄出来的笑话?(一)把胖子分成了两个(尉梅兄也被删去)。”。文中对罗香林的批评是这样的:“第二篇是香林君的,《什么是粤东之风》,这是一篇很老实很努力的好文章,我只希望香林君努力他的工作,把《粤东之风》赶快弄了出来,给我们拜读,不要像北京市官钱局的铜元票,老兑不了现。”[3]现在看来,打鬼的这段话称不上多么严厉的批评。但因了这段批评,罗香林将书未能出版的责任推给了打鬼,“这册《粤东之风》的出版,不能不算是平民产品中的一胎流产?而所以促成它流产的祸首,不是别人,就是打鬼先生”[2]24。不过,依笔者看,这应不是主要的原因。从打鬼文章后的山风大郎谨案可知,这篇文章不是别人,而是文学社成员罗皑岚编辑发表的,他称虽然自己也是文学社一员,“却也回护不了许多”,且认为这样能有更多的稿源,“本栏发表文字多半骂人,有人颇以易引起争战为虑,殊不知那才是编者之福。一有笔战,便不愁没稿件,一有稿件,编者便可偷懒,小子亦可学我执政‘卧治’杂谈矣”[3]。
查阅朱湘书信,在现存的致赵景深的19封信中,未能找到向其托付罗香林出书之事。不过,却可以看到朱湘替罗皑岚向赵景深托付出书之事,方法同罗香林讲的一样,“罗皑岚的短篇小说集,如今在唐君右处画着封面,画好了,由他直接寄给你,寄到后请你代问开明商量卖现钱的办法,结果如何,请直接告诉他(清华学校罗正睥)。这是《友声》丛书第二种,第三种是罗懋德的散文集,我告诉了他直接同你通信,请你替他卖现款”[1]76-77。以朱湘的性情,想必应会遵守承诺委托赵景深代办。只不过,因为当时出书不易,最终才未能如愿,不止罗香林的《粤东之风》,罗皑岚的《东镇》、朱湘的《三星集》都遭书店拒绝,“《东镇》不收的理由是‘书稿太多’。《三星集》不收是因印法‘麻烦’。丛刊不收,为了不能贴钱。林率说他情愿到上海以后去交涉,这自然很好,不过我想XX兄在行中比较熟人多些,不如一手再托他在别个正式书店中去进行一下罢。据我看来,指望很少”[1]123。在致赵景深的信中朱湘再次提到丛书不能进行,“信收到。关于丛书事,不能进行,我前几天写了封信同你谈,想已收到。文人生活实在是说不出的艰难”[1]64。由此可见,罗香林的《粤东之风》未能作为《友声丛刊》的一种出版的原因多半是当时书店考虑到利益而拒绝,换句话说,即资金短缺无法出版。
夏鼐也曾在《文艺丛刊》发表过文章,于是,朱湘在编辑《友声丛刊》时,也向他约稿。这封信应写于1927年12月25日后,过年前。1927年12月11日朱湘写信给罗念生时还未进芝加哥大学,“我决定改进希加戈(此处的希加戈与致夏鼐信中的希考戈均为芝加哥——笔者注)作一旁听生,不要文凭,只选一种功课,专门翻译中诗,译成一本,找到发行部的书店后,即行回家。再等几天就能接到监督处的回信了,那时便可决定”[1]155。由致夏鼐信我们可知,朱湘圣诞节过完不久改进的芝加哥大学,的确如致罗念生信中所说,等几天后应是接到监督处回信后做的决定。信中朱湘向夏鼐讲述了自己圣诞节的感想,流露出他此时安乐的心态,这一点从他致罗香林的信中亦可看到。
二、吕蓬尊对朱湘致信的解说与朱湘生平考述
吕蓬尊本名吕兆棠,蓬尊是其字,渐斋是他的斋号。吕蓬尊出生于广东省新会县城一个自由职业的中产家庭,中学毕业后受到五四影响,喜爱外国文学和鲁迅的著作。遇到自己喜爱的著作或有疑惑的问题,他敢于直接写信索要或请教,如对鲁迅译文《狭的笼》《鼻子》等的提问或意见[注]鲁迅《〈答学生杂志〉读者问》,选自《鲁迅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页。。与朱湘的结识也与写信有关,他曾向朱湘索要《新文》,朱湘热情相赠,两人遂陆续通信达七八封。但目前仅余下两封,被收入朱湘书信集中,个中缘由吕蓬尊在发表时做了说明,但编辑朱湘书信的几位编者只将书信收入,却遗漏了信前的说明和信后的附记,且未对书信出处做出说明。现将其录下,以供研究者深入了解朱湘其人。
这是六七年前诗人朱湘寄给我的两封短信:一封寄自北京,一封寄自上海。那时他自费出版了一种特别刊物,叫做《新文》三十二开本,每期十六页,只登出个人的作品,所用标点,也是经他自己“改良”过的,和普通用的稍有不同(印刷上如有错误,他必亲用朱笔改正)。这刊物是一种非卖品,我曾向他函索,幸承见赠,这就成了我们陆续通信的因缘。
他写给我的信一共有七八封:有的谈诗歌,有的谈翻译,有的批评别人的作品,有的说他自己的著作计划,有一次还附寄了两篇他的“近作”。这些信件我曾卷作一束,好好地收藏着,可惜于三年前匆匆搬家的时候散失了,只剩了这两封。如今朱君已经去世了,我重读他的遗翰,不禁感慨系之!
这两封短札,内容虽很简单,却可以使我们略略知道他那时的生活情形以及工作计划,倒也值得一看。现在我把它们送给本刊发表,也许不是一件无意义的事吧。
“月圆室”是朱君书斋的名称,他曾把所作的文艺评论总题作《月圆室之文》;所以我也仿照此例,为他的书札加上这么一个题目了。
二十三年二月十四日,吕蓬尊谨识
附记
朱君答应见赠的《草莽集》,在那年十月果然由开明书店寄来了;扉页上有作者的签名,那大约是他在出国之前预先签好的。他的“认真不苟”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蓬尊)[4]。
朱湘致吕蓬尊的信,据吕蓬尊所言写于“六七年前”,由解说写作的时间1934年可推知,两信写于1927或1928年,又因朱湘的《新文》两期出版于1927年1月和2月,我们便可明确知道信件是写于1927年的5月和8月了。朱湘的书斋名月圆室,吕蓬尊便将两封书信题为《月圆室书札二通》发表于《平山月刊》1934年第1卷第1期。重读朱湘的来信,吕蓬尊感慨朱湘的早逝,可惜几年后,他自己也因动乱时代岁月艰难,饿倒路旁去世。
三、中医师高思潜的《后记》与朱湘生平考述
朱湘与高思潜的相知源于朱湘好友彭基相(即叔辅)的介绍,两人都是安徽人,但并未见过面,关于高思潜的种种都由彭基相说明传达。从彭基相那里,朱湘知道了高思潜的家世、性格与资材。在互通信件时,高思潜把自己作的几首新旧体诗寄给朱湘看,朱湘回信称赞他颇有“文学夙慧”,尤喜欢他的新体诗《车水》。在求学问题上,高思潜请朱湘和彭基相为他选择,朱湘在回信中诚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表示对他医学上寄予厚望[5]。随后,朱湘还作诗《寄思潜》勉慰,诗歌发表于《三三医报》1924年第2卷第14号。据高思潜说,朱湘《寄思潜》一诗写于1923年冬,写完后曾将诗歌寄给他看过,“朱君作此,在十二年冬间”[6]。至于信中还有何内容,尚不可知。不过,高思潜说当时并未有序,序言是朱湘出版诗集《夏天》时增加的。“当寄予时,无小序也。近朱君第一创作集夏天出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价洋二角’蒙赠一册。浏阅之下,见此小序。”[6]因朱湘对高思潜的了解多从彭基相处得来,故而《寄思潜序》中所写信息有些不够准确。如朱湘说:“君家世以文名,县志即君祖所修。君满岁而能随家人之问指高下两字而不讹,十二而诗文甲一县,十四就馆芜湖,以赡家用,旋为境遇所迫,弃文业医,而医术益精。”[7](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原文皆为句号)高思潜从朱湘赠予的《夏天》集中看到《寄思潜》后,便作《后记》进行澄清和解释,将《寄思潜序》和《后记》放在一起在1925年《三三医报》第2卷第32号发表了。
从《后记》我们可以看到,高思潜予以澄清解释的事情有四点:一是“君家世以文名”。高思潜解释说他的先祖和先伯祖都是诗人,“先祖一山公,邑之诗人也,生平不得志,所作多苍老悲壮之音,论者以为直逼工部,信非诬也,所著有拙庐诗存及续存二篇”。先伯祖则“居恒手不释卷,兴至则高吟长啸,每一作出,人争诵之。所著之书,县志而外,尚有保玗笔记阐幽集先器识斋全集等”[6]。二是县志并非先祖所修,修县志者“乃先伯祖叙九公也”[6]。三是对朱湘对他诗文评价的解释。他承认在十一二岁时写过“最好春光三月里,缘阴深处听莺啼”[6]之类的诗,但对朱湘夸赞的诗文甲一县,高思潜自谦地认为“似失之夸”。四是就馆芜湖的时间,高思潜说在17岁时,非朱湘说的14岁,并解释说:“以前则在牛屯设帐糊口,饥寒驱人,不得不如此。如许年纪,竟为人师,迄今思之,犹自愧也。”[6]从高思潜的澄清解释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自谦与严谨的态度。同时,从他们的交往通信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两个过早经历困难的人对对方的欣赏与相惜之情。朱湘称赞高思潜“才气焕发”“天赋之资”“思想每得风气之先”[7],高思潜则赞朱湘“天资英敏”“盖未有出其右者。真天才也”[6]。朱湘感叹生存的艰难,控诉社会的黑暗,“为什么日月为两目的天公这样昏朦?/为什么有望的志士终潦倒于困穷;/光阴耗于谋生上,壮志黑铁般生锈,/而傀儡般的庸人反居于富丽的深宫?”[8]他勉励高思潜不要被现实所困,终有一日会有所作为而不朽。为了使高思潜不过于沉郁苦闷,他不惜以自己“三岁失母的雁雏之哀鸣”让高思潜体会到“有母亲的欢喜”。高思潜读后觉得此诗“性绪热烈,音节激扬,每一读之,只暇感到酸辛,其悲壮为何如哉”[6]。朱湘借《寄思潜》既勉励友人,也浇胸中之块垒。高思潜领会了,这“酸辛”为朱湘的热情,也为两人相似的命运,同时他也从朱湘的勉励中得到力量,感受到了那股坚定不屈服的悲壮之情。
四、结语
新发现的朱湘佚文佚信对了解朱湘生平具有重要意义。他致罗香林的两封信可帮助我们理解两人的关系,可以知道朱湘致罗念生信中所提到的文学社通信录漏掉的是孙大雨,胖子指的是罗皑岚,可以理清罗香林对出书遇阻的看法和背后真正的原因,继而让我们深刻感受到那个时代朱湘坚守自己梦想的可贵与不易;从朱湘致夏鼐的信我们可推测出他在美国改进芝加哥大学的时间和当时的安乐心态;新发现的朱湘与吕蓬尊信件的信前说明和信后附记,有利于明确两封信书写的时间是1927年的5月和8月,并且能深入了解朱湘待人的热情与真诚;新发现的高思潜所做的《后记》和朱湘的《寄思潜序》具有互读意义,从中我们可发现他们交往的起因与过程,也可感受到朱湘是在借《寄思潜》勉励友人的同时浇胸中之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