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参与“野猪队”救援的洞潜专家

罗芊

谭晓龙 中国籍洞潜专家。2018年6月，他刚经历了一个充满童话感的故事：一支13人的泰国少年足球队在洞穴探险时忽遇暴雨，回程时被大水封住，经过18天的漫长等待，在全世界救援力量的帮助下，他们走出洞穴。谭晓龙就是参与救援的一名中国籍洞潜专家。这场救援的难度，被救援专家们形容为“可以载入史册的救援，可以写入教科书里的救援”。

人物=P

谭晓龙=T

P：今年6月份的“野猪队”救援过程中，你主要负责了哪些工作？ 

T：我们中国救援队的第一批6个人是6月29日从国内出发到达现场的，那时候孩子们还没被找到，救援工作当时以搜为主。泰方是整个救援行动的总指挥，他们安排了洞穴潜水员作为突击队员潜水进入洞内寻找和布线，泰国海豹突击队员、美国空军伞降救援队、澳大利亚警察和我们当时的主要任务是运输物资，保证前方洞穴潜水员的供给，我记得我们这个小组第一天6个小时就接力往洞内运送了190个左右的压缩空气瓶以及许多在水下布线的绳索和大量的呼吸器。

P：什么时候开始了真正的营救呢？

T：7月2日孩子们被发现后，搜救由第一阶段的搜，变成了第二阶段的救。整个营救路线被分为9个点，泰方一开始希望我们这些国际救援人员能推进到7号点，这样能用最快的速度救孩子们出来，他们问我能到什么位置，我说如果他们允许的话，我可以去到9号点。后来因为沙曼·库南（泰国前海豹突击队员）在救援中遇难，泰国军方为了保证国际救援人员的安全，命令美军的伞降救援队、澳大利亚的警察和我们以及泰方海豹突击队，不能再越过3号点。

7月8日营救工作正式开始，我被编入美军团队的潜水小组，我们3个人负责把孩子们从3号点运送到2号点的最后一段的潜水运送。同时我还看守引导绳，我通过绳索传递的信息判断洞穴潜水员和孩子入水和他们在水下的状况，提示我们团队做好迎接的准备，10号是救援的最后一天，我们负责协助到达3号点的所有洞穴潜水员、孩子们，以及在洞内的4个海豹突击队员及在3号点协助工作的海豹突击队员的安全撤离。

P：9月6日，救援结束后，你和队友们受邀去泰国参加了答谢会，在现场见到了孩子们，他们还好吗？

T：小队员们身体恢复了很多，大部分比原来要胖一点，状态都很好。因为每个孩子刚刚出水的时候都经过了我的手，看着他们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那种感动是很难表达的。我很想问问他们好不好，又不会讲泰语，就用英语问他们，你们好吗？他们可能听不懂，但知道是一种问候，是在关心他们，给了我大大的笑脸。

P：这次答谢会有几千人参加，你见到了许多并肩作战的救援人员，心情如何？

T：难以控制地流泪，既高兴又难受。当时救援结束之后，因为在泰国待了很长时间，大家都有事情要回国处理，有些人甚至没来得及道个别就走了，留下很多遗憾。9月6号这个活动，给了我们所有人一次机会，最起码让我对团队的伙伴，有一个表达感谢的机会。但我们也很清楚，那次的相聚也许就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也是永远的告别。

P：那次难得的相聚中，你对团队的伙伴们说了些什么？

T：都是感谢。我发朋友圈感谢那些在幕后的不为人知的好人们，一个一个细数他们带给我的感动。既有李樹恩先生，也有中方队员、我们的翻译黄媛，是她在我腰部受伤期间每天陪我去医疗队看病打针;感谢队友王珂和谭章在我因伤不能弯腰的时候帮我穿袜子、穿鞋;感谢翻译张梦娜和泰国旅游警察给我找到护腰。我对见到的每一个人说了“谢谢”，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会永远铭记于心。

P：如果说2018年有一台时光机可以带你回到过去，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T：想回到沙曼·库南死前的那一天，想去提醒他，这样他可能就不会死了。唉，一说这个心里就挺难受的。我先说别的吧，让我稍微平静一下。

P：那我们聊些比较轻松的话题，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上潜水的吧。

T：喜欢潜水是因为喜欢大海，当时国内刚刚有休闲潜水，我觉得这个运动太好了，可以跟大海接触，一参与进去就是20多年。

P：许多潜水员曾经描述过在水里的美妙感觉，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自由和宁静，你在潜水时最享受的是什么？

T：潜水对我来说，美妙的景色只能排第二位，我更在意的是潜水时人和人之间的默契，好朋友之间的快乐，这个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再好看的东西，你看一遍看两遍看三遍，也会有看腻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多少人因为潜水相识，我们是潜水的buddy，也是生活中特别好的朋友，在潜水的时候，我们交付生命给对方，如果没有这种无间的快乐，可能我早就不潜水了。

P：2018年，你做过哪些原本你以为“我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事情？

T：拍电影，而且是自己去演自己。泰方针对这次的救援要拍摄一部平民志愿者参与救援的电影，是以这次救援的队员Jim Warny为主线展开的，我的故事也被编入剧本里。他们邀请我去泰国拍了一些镜头，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我再次见到了多位参与救援的人，太开心了，大家都非常高兴，这也是我答应友情出演的小私心，让我意外地有了再次见到他们并和他们一起做事的机会，大家都在自己演自己，我们之间不用多说什么，我们有默契。

P：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跟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共进晚餐，你会选谁？

T：我的搭档、救援行动中的美方指挥官Mitch Torrel。救援过程中的信任、默契、坚守让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救援开始在洞内等待潜水员和孩子们到来时，我们俩一起看守引导绳，漫长的等待过程中，用他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聊天。他问我的爱好，我说我喜欢摩托车，喜欢旅行，刚刚骑行了200多天，50多个国家，他说他也喜欢摩托车，不过还没有机会长时间的旅行。泰国政府批准潜水救援方案后，他对我说，他把我编在了他的团队。他能把一个来自中国的民间救援志愿者编到美方的队伍里，让我切实感受到了他们一切为了救孩子的目的是多么的单纯，以及对我专业能力和态度的认可，我也才有了能多出一份力的机会。

P：这种信任是从何而来呢？

T：为了能进到更深的地方救孩子，我和美方的潜水员一起演练，他也因此知道了我的专业技能。救援快结束时，我们遇到了突发事件，水泵坏了，水很快涨起来，出路眼看就要被封死了，可4名海豹潜水员还没有出来。我们一起坚守岗位，一直等到海豹潜水员全都回来并护送他们安全撤退后，我们才撤退。那时候水已经快速上涨，潜水设备也在水泵发生问题前运送了出去，石头和水面之间的小缝隙狭小到了挤出去时仰着头水已经淹到了嘴边上，如果海豹的潜水员再晚回来10多分钟，守在3号洞里的20多人都要被水封死在里面，恐怕就要形成第二次的潜水救援了。我在我的岗位上配合Mitch，快速帮助大家撤离，轮到他时缝隙都快没有了，我问他“Last one？”他说“Yes！”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里面拽了出来。

后来的庆祝活动，他穿越人群找到我，我们紧紧拥抱，我让翻译告诉他，谢谢他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也坚守了他安排给我的岗位，他说我一再超乎他的想象。这是言语难以表达的情谊，Mitch不像其他的潜水员，我还有可能去找他们，有相见的可能，但是Mitch是现役美军，我们都知道9月6号泰方答谢会后的这一别，这一生很难再见了。

P：如果Mitch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你想对他说什么？

T：有生之年能和你一起参与一次这么难忘的救援，是我一生中的幸运。我非常想念你，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