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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个“单车坟场”摄影师

2019-01-29罗芊

人物 2019年1期
关键词:坟场小蓝单车

罗芊

吴国勇 业余摄影师。早年间,他学习水利专业,参与过许多国家重点工程建设,1992 年,他离开体制内,到深圳“下海”,实现了财务自由,2011 年开始摄影。2018 年,55 岁的吴国勇走访了20 多个城市,拍摄了超过45 个“单车坟场”,他给这组照片取名为《无处安放》,记录一种“刺眼的真实”。

人物=P

吴国勇=W

P:你从2011年开始摄影,最初拍摄城市风光比较多,今年怎么想到要拍“单车坟场”这个主题?

W:我一直对“共享单车”比较关注。我住在深圳,家附近有一个公园,一到周末就有大量共享单车堆积在那里,2017年,我断断续续拍了很多共享单车的不文明使用行为—被丢弃、被破坏,包括锁被撬掉等等。2017年下半年,我在网络上看到杭州有单车坟场,特别恐怖,但也没想到要去杭州拍摄。

直到2018年3月初,深圳小蓝单车停止运营,我托人打听找到了小蓝单车的坟场,开车就跑过去了,那太震撼了,清一色的小蓝,整整齐齐地堆在那里,从那儿开始,我就萌生了拍摄单车坟场的想法。

P:深圳的小蓝单车坟场是你第一次目睹的共享单车坟场吗?当时在现场,你感受如何?

W:它很整齐,不像后来拍的那些单车坟场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砌。现场很安静,突然就听到“滴滴滴”的声音,如果只是一两声,就像蝉鸣一样,也还好,但那是此起彼伏,若隐若现的,像潮水一样冲击你的耳朵。我一个人在现场,听到那个声音,一下子被镇住了,之后每找到一处单车坟场,我会尽量把声音给录下来。可能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有一些东西你不亲临现场,很难感觉到这些东西对人的触动。

P:你的朋友圈显示,从3月份开始你去了全国各地寻找单车坟场,这些拍摄地点你都是如何选择的,有什么标准吗?

W:它需要有一定的规模,我想拍的不是普通市民在街上都可以看到的小坟场,而是那种隐藏在角落、规模很大(的坟场),它在视觉上很暴力、很震撼。我想呈现的是大家没有留意到的东西,而且很快会消失,我希望大家看到影像会觉得,“这么厉害、这么严重”。

P:你是如何找到这些单车坟场的?

W:最早我想通过自己的关系来找,比如问城管系统里面的朋友,结果他们很警惕,说“谁请你拍的”,我说“没人请,就是自己感兴趣”,他们说“没人请就不要拍了”。后来我就找共享单车运营商,发邮件打电话,他们都不理我,最后只能依靠网络,从支离破碎的信息里面找出有用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拼凑起来,像玩拼图游戏一样。

我在网络上用关键词搜,它的发布者可能是一个搬运共享单车的工作人员,觉得这个事很好玩,手机拍一拍,发到朋友圈了,也没有说哪个区哪条路。我会把几十条相关链接一个个点开来看。最后拼出来大多都是一个区域里面比较僻静的地方,比如立交桥下边,或者边角插花地等等。

P:哪个坟场是你费了特别大的劲拼凑了才找着的?

W:北京来广营。当时我看了很多信息,都找不出具体位置,最后翻到了北京交通台的一个视频,一帧一帧地看,在视频里面看到了有个模糊的路标写了“来广营”三个字,我还看到视频画面里出现了税务所,虽然不知道是国税还是地税,附近还有一个停车场。于是我去到来广营,一个个税务所去找,附近有停车场的重点寻找,结果还真找到了。

P:去了20多座城市,拍了超过45个单车坟场,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瞬间或场景吗?

W:我在郑州拍过一个场景,它是城管部门收缴东西的一个堆放点,里面不仅堆放了共享单车,还有很多小摊贩的摊档在里面,甚至还有理发店旋转的圆筒,各种店铺招牌,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它们堆放在一起,直观地告诉我,这些不贵重的东西,被扣留了,它们在这里,享受到了一种“平等”。

还有一张在武汉拍摄的照片,长江大桥旁边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共享单车池,单车一层层摞起来,被纱网覆盖住,漏了一个小口子,能看到里面五颜六色的共享单车。清晨,太阳刚升起来,被纱网覆盖的单车,像云雾一样,有一种神秘的美感,那一瞬间,我真的体会到了“坟场”、“墓地”的感觉。你想,纱网都是网眼,不能遮风挡雨,用纱网盖住,不就是让大家看不出来吗?

这太行为艺术了,这样遮遮掩掩的方式反映了一个事实——所有共享单车坟场,都是被遮遮掩掩,被藏在边角旮旯的,政府包括公司都不希望你了解这样的真相,因为它本身很刺眼。

P:你会骑共享单车吗?

W:我很早就开始骑摩拜,现在也偶尔会骑。有一次我打车去拍摄单车坟场,回去的时候打不到车,我就扫开一辆摩拜骑了好几公里回到主路上打车。我的好朋友罗大卫以前很喜欢骑共享单车,但看了我的《无处安放》之后他就变得很抗拒,不再骑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导致这个单车坟场的一份子。

P:你的朋友圈经常转发关于共享单车的文章,最近ofo的事情你也非常关注,2018年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汤姆·斯利的《共享经济没有告诉你的事》,你自己对共享单车是怎么理解的?

W:2018年大部分时间我算是和共享单车杠上了。刚开始拍摄时我对共享单车的认知还是很肤浅的,我不是经济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不懂里面的学问,随着拍摄逐步深入,加上我也去了天津王庆坨镇,“中国自行车第一镇”,共享单车的主要生产地,我发现,造成今天这个单车坟场,每个人都有责任。一开始的准入制度就不够完善,等到车满为患又仓促地强制清理,各路资本打着扶持共享经济的旗号,疯狂逐利野蛮扩张,各大运营商只顾着占领市场,使得本意是解决最后一公里痛点的绿色通行成了社会新的痛点。

很多时候,我看到那么多共享单车堆在一起,会觉得堆在那里的不是车,是人民币。对于每个人来说,共享单车就像一面镜子,凸显了个体在没有法则约束的前提下,对他有物权的占有欲、破坏欲……所有这些,汇集成了“共享单车坟场”这么一个庞大的、令人震惊的物理奇观。

P:2018年,你认为对你来说最珍贵的是什么?

W:在这个时代,还能保持一点内心的自由,这是我珍惜的,也是我的幸运。现在年轻人,我看他们太可怜了,每天醒来都需要为生存去忙碌,房价又那么高,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事情。

P:保持内心的自由,你是如何实践这一点的呢?

W:我是农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包括我父母,他们身上都没有这个基因。我今年55岁了,还一直纠结这个事。我是学水利的,毕业了就到国家重点工程搞引滦入津了,其实干得蛮好的,我一定要调走。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我一想到在体制内套得死死的,不太喜欢,就跑到深圳来了。

刚到深圳总是忙着挣钱,2011年开始,我赚的钱自己花足够了,就跟自己说,老子不干了,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去玩摄影了。一开始就像单反大爷丝巾大妈那样,到处去跑去玩,后面觉得没劲,又开始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拍,就发现了单车坟场这个题材。

对我来讲,我蛮喜欢这种不安分、随时要找一些原来没做过的事情去做、尝试未知的东西。玩摄影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我喜欢这种方式,但不愿意参加任何摄影组织。很多人玩摄影,想获得一些名利,我觉得这个东西太搞笑了,要是想要名利的话,那还不如去挣钱来得实在是吧?

P:《无处安放》在网络上引起了热烈的讨论,网友们的评价你会看吗?有什么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观点?

W:我是一个很注重“回响”的人,把几万条觉得有道理的评论都专门复制下来粘贴在了文档里。很多网友观点都非常有趣,有人说共享单车是“新四大发明”,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发现共享单车是“新时代丑陋检验站”;还有一个网友说得很好—“一个方便人的共享,一群跟风人的乱闯,一堂检验人的考场”。这组照片在网上迅速成为热点话题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如果能够最终让单车不再“无处安放”,对这个社会起到一点点的推动作用,这是我最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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