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处女作大获成功的导演
2019-01-29翟锦
翟锦
文牧野 导演。2018 年,他33 岁,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我不是药神》。电影上映后,引发了公众对抗癌药、高价药、医疗改革等社会问题的关注,也成为10 年来,在豆瓣上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他凭借这部处女作获得第55 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
人物=P
文牧野=W
P:请用三个字来形容你的2018年?
W:累、累、累。处女作电影出来之后要面对很多新的东西。比如我原来只是写、拍、剪,现在还有一个宣传,这个其实是不擅长的。
P:在你看来,为什么《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会如此受到欢迎和赞誉?
W:时代可能需要这样的电影。首先它符合创作规律,它是一个认真的产物。它满足了一定的娱乐性、社会性,还有灵魂性。然后呢,它对这个时代的指向是正向的。
P:豆瓣上《药神》的评分是9分,你打几分?
W:8.5到8.8吧。
P:《药神》上映之后也引起了很多讨论,甚至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也提到这个电影。当时会有预料到吗?
W:没有预料会有这么多。但是我知道会有讨论,因为它跟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人无非就是生老病死,电影里面涉及的病和死,以及影片其实传递的就是人如何有尊严地活着,这种东西是跟老百姓息息相关的。
P:电影需要去关照现实吗?
W:需要的,我觉得电影不是说关照现实,我更愿意落在个体身上,电影需要跟人有关系。电影跟人的关系越大,连接越紧密,越容易产生共鸣,对观影者和拍摄电影的人越有帮助。
但是我不会把影响现实作为拍片的目的,不抱这个奢望。我一直认为电影影响不了现实,电影只是提出一个问题,有的时候可能最大的帮助,就是提出一个问题。它对现实的影响绝对不应该是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要考虑的事情,那个说老实话,就功利了,或者说是想多了。
我以后的创作也是只遵循自己的想法或者喜好,不是说我要干什么,我要对这个社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而且我觉得大家也不应该这么想,指望一部电影去改变什么,这不可能。
P:有评论说,现实中,程勇其实是有争议的人物,而且他也是病人,但是电影把那些复杂的东西都砍掉了,逻辑特别简单,包括人物的转变也太戏剧性了。
W:我还真没有这个感觉。我觉得不简单,不戏剧性,挺符合我对人的判断的。人自私,想要挣钱,然后跟一帮人在一起,这些人都是病人。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点点有了同情心,但又有恐惧,所以放弃了。到最后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掉,又站出来,去帮助他们。从不挣不赔,到赔钱去救人的生命,挽回人的生命的同时找回自己的尊严,我觉得这个是非常合理的。
再有就是现实和电影比较,现实当然比电影复杂了。这是必然的,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电影里的人性比现实来得复杂的,从来没有过。
P:一些批评意见可能还觉得《药神》很像韩国的《辩护人》这类电影,很套路,差不多可以預知后面的剧情,而且影片最后病人排成两排送行,太煽情了。
W:英雄类型电影嘛。英雄类型电影就是英雄成长,最开始利己,经过了朋友或爱人的去世,开始慢慢利人,然后英雄上路,最后得到褒奖。这是千百年来讲故事的一个模板。
你说套路,在我看来叫传统。我考虑的是,这个故事最适合用什么样的方式讲述,我用一种传统的方式讲述它,我认为更合适。而且基本上也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不能说它是成功,只能说是我想要这么做。
无论是《死亡诗社》、《真相》还是《聚焦》,都是这样的故事流程,类型片就是这样。《死亡诗社》里那些小孩子,一个一个踩上桌子,Oh ,captain ,my captain!像《窃听风暴》,最后他翻开书的时候,上边写着It's for me!这些英雄电影结尾,都会有这样一个段落。
大家去看的时候,一些人喜欢新鲜的东西,他可能希望没有这个段落,但是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想法。我到底是给最小的一部分人拍,还是我要给我自己,或者给大家拍。我不能被绑架,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在那一刻,大家感激程勇的同时,亮出自己的脸,让所有人看到我们白血病人不是一个一个白点,都是有脸,有尊严的,那一刻我要这样。
P:《药神》创作和拍摄的过程中,你还记得最难忘的工作瞬间吗?
W:最难忘的是在印度杀青的时候,最后一场戏,那场戏我们删掉了。印度仿药公司的老板在看小孩打板球,上午下了场雨,板球场特别泥泞。小孩在那打球,我们就拿机器抓拍小孩打板球的瞬间。
杀青了,好多印度的朋友和工作人员都特别开心,过来合影。下完雨天空很干净,夕阳出来了,纯金色的,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太阳,旁边就是大海。我只记得那个场景,因为已经过去很久了,2017年6月份拍完的,一年多了。
P:你最想拍什么样的电影,或是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W:我想拍动人的,然后呢,是坦诚的、有希望的电影,你并不知道会拍到什么样的电影,或者拍成什么样。我肯定想拍真正好的电影,任何一个艺术创作者都想要得到大家的认可,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我最想要听到的一种认可,就是你从电影院出来之后,别人问你,这个电影好看吗?你特别轻描淡写地说一嘴,好看。只要能拍这样的电影就行了,我不想让大家把它挖到特别透,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说真好。而是那种特别自然地说好看,这样是最好的。就像你吃一顿饭,那个饭店的菜好吃吗?好吃。这是我认为最好的评价,好看、好吃,是特别轻松、自然和感性的一种反应。
P:有些艺术价值很高的电影,不一定很好看。
W:对,这是个人风格。我会尽量做到艺术价值挺高,(同时)也挺好看的。我不觉得这个东西有高低之分。《阿甘正传》,我喜欢这样的电影。我喜欢那种看的时候觉得挺好看的,深想也觉得挺好看的。其实每一个导演在拍自己电影的时候,都会觉得挺好看的,但是这种好看不一定能跟大众产生共鸣。我的审美好像和大众挺接近的。
我看韩剧哭得不得了,看《来自星星的你》,天天等着都敏俊。我还看《亲爱的客栈》,天天晚上追《大江大河》,我觉得都非常好看,拍得非常好。同时我也愿意看贾樟柯导演的艺术电影,我也喜欢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我也喜欢毕赣导演的艺术电影,不冲突的。
我现在就是想做好一个职业导演,做一个匠人,把事情做好就行了。它挺复杂的。在这个时代生活的导演,想要拍跟观众产生共鸣的片子,他可能能拍得出来。但是我可能今年能拍得出来,5年之后就拍不出来了。
P:今年让你压力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
W:《药神》有点超出想象的社会反应,因为它毕竟是我的第一部电影。我的压力是因为我担心,我会被外部的声音裹挟,大家会对你有某一种期望。我担心自己会变成大家期望的样子,而我应该做到的是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這种担心无时无刻没有,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一辈子都会有的,我没见过哪个导演没有。真正搞文化生产的,基本上都会担心,个体跟公众之间的关系。
P:你感知到大家期望你成为什么样子吗?
W:我还没有感知到,我大概知道,但我尽量地不去感知。大家肯定有一个他们希望的样子,我还真不知道,我应该成什么样子。可能大家觉得还应该拍出像《药神》这样的社会话题很浓烈的电影,但我并不知道下一部会不会是这样的电影,我只是想走自己想走的路。
P:如果你是记者想问自己什么问题?
W:你快乐吗?
P:那你快乐吗?
W:快乐,挺高兴的。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一个事,就是问你,你做这件事是不是高兴的,如果高兴就去做,不高兴就不要去做。
P:在你的专业领域里面,谁现在突然站在你面前,会让你从椅子上跳起来?
W:我跳不起来,但是李安如果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就动不了了。我前一段在台湾见到他,连话都不敢说,紧张地搓着手。他坐在我旁边,我就只有傻笑。
P:搭话了吗?说了什么?
W:他说他在做他的新电影,我说累吗?他说累。然后我就不敢说话了。他在做他电影的后期。
P:他坐在你旁边,两个人这样坐了多久?
W:坐了10分钟吧。因为当时我们是最佳影片提名的片子,他都会在首映的时候过来跟剧组打招呼。他过来,我们一圈人都围着他,只有一圈凳子,两个沙发,我们俩并排坐着。然后我就很紧张,话都说不出来。
P:10分钟就说了几句话?
W:对,傻笑,一直在傻笑。
P:如果现在再有个机会,回到当时,你会想问什么问题或者是说什么话吗?
W:没有,你很喜欢一个导演,你跟他的交流方式就是看他的电影。
P:你经常从新闻里找故事,2018年你觉得最重要的新闻是什么?
W:我能想起来的,就是最近的基因编辑,这里面有一个道德困境,我特别关注那两个孩子怎么长大,周围的人会怎么对待她们。两个孩子有了一定的社会认知以后,怎么去思考自己的命运。我还挺犯愁的,说老实话,就是以后怎么办啊。这些都是将来可能会再被拿出来的议题。
P:这个故事可能会成为你拍电影的题材吗?
W:可能会。因为两个孩子变成“异类”,而且是人工的“异类”,这个故事一定是动人的,略微悲伤的,因为它里边肯定是有一种很真诚的情感,比如他们想得到爱。结尾虽然还不知道,但至少都会让人找到光明或希望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