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多栖文化人
2019-01-29卢美慧
卢美慧
张大春 1957年出生于台北眷村,祖籍山东济南。“擅书法,爱赋诗,会说书,好故事”,很难用哪种身份定义。莫言说他“像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极有天分、不驯,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高晓松则说,“张大春是我敬仰的人中为数不多还活着的。”一直被视为顽童、侠客和狂生,但近年“一意孤行向古游”,致力于向现代人讲述一个“古老的和大写的”中国。
人物=P
张大春=Z
P:你觉得自己2018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Z:今年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量地去练字,写毛笔字,每天大概要写八九百个字。你们听起来可能觉得很像一个孤寒的小老头,坐在窗前写自己的一些东西,但其实还蛮自在的哎。
P:大家会觉得张大春怎么能静下来呢?之前那么先锋,那么愤怒,那么爱表达的一个人?
Z:这个也不是静,也没有特别明显地跟世界不来往,还是会做一些事。像电影(编者注:张大春跟王家卫导演合作过《一代宗师》,也是毕赣导演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编剧顾问)、音乐剧,或者朋友找来写个词什么的。要是朋友们找上来,我琢磨说我能做,而且不太花我原本要写字或者要写书的时间,那么我就会答应。
P:你的《见字如来》马上要跟大陆读者见面,这是一本说“字”的书,最渴望通过这本书传达的是什么?
Z:在现代社会,每一个字都在我们使用的过程中越来越飘忽,越来越不重要了,大家都是越简单越好,有效率就好。现代生活的这种效率,造成我们的文字沟通越来越简单,甚至越来越简陋。所以我们对于文字慢慢会无感,我们只会强调它的效用,而失去了我们对文字本身的认识。《见字如来》这次在大陆出版的价值,就在于我们共享的是一个文字越来越轻盈的时代,越来越失重,我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迅速地找回文字的重量。那个重量就是我们自己的生命。
P:现代生活中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无视与文字的关系。
Z:是的。其实这本书最初的缘起是《读者文摘》的一个专栏。梁实秋在《读者文摘》做过一个专栏叫做字词辨证,后来他们找我去写专栏的时候,我说我宁可去恢复梁实秋建的那个专栏,后来就一路写下来,累积了有50篇东西。后来要出版的时候,我太太在出版社,她说你的字数充其量可以出一小本,但是她觉得这样没意思。她觉得以前我出的那个《认得几个字》(很好),因为有孩子的故事在里面。我说那现在孩子也大了,也不跟我学字,我也不能编他们的故事啊。后来她说那你就回过头去找,意思就是说每一个字在你的生活或者过去的记忆之中,跟什么事有关,你得串起来,就把自己生命里面的那些东西放进去。
所以其实很神奇,我们说这些字,它和过去有关,和我们的传统有关,最后也和我们的生命记忆有关。
P:你的朋友莫言也迷上了诗和字。
Z:莫言是很有趣的例子,你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哇,他真的励志。像他这样一个已经是诺贝尔奖桂冠挂在头上的人,还是随时都有一种好奇向学的心。经常微信就过来了,聊字,聊诗的格律。他越写越觉得有一种求知的渴望在前面拽着他,他那个真是天然自发的一个动力。
每天他桌上的砚台里面的墨水是不干的,随时都有一堆墨汁在里面。我记得今年年初,初一还是初二,我在威尼斯接到了莫言的简讯,说哪一首诗应该怎么写,还说做一副春联可不可以怎样。如果我不停,他不停的,他是非常热烈地在创作,而且那个创作哪怕不是小说,甚至是他过去并没有那么熟练(的事情),他都義无反顾,很一意孤行的。
P:你有一句诗是“一意孤行向古游”,就是对外界对当下仿佛没那么关心了?
Z:对,尤其是这两年,我花更多时间在从事别人不理会的工作。我太太常常说,应该很无聊吧?我每天只听一首音乐,就是意大利的那个《乡村骑士》,就从早放到晚。我每天就听这一个曲,我就不断地在写,写各种东西,我整个状态就是,已经跟这个世界差很远的。
P:2018年去世的文化名人非常多,几乎每个月大家都会哭一哭,都会集体抒一下情,都在纷纷哀叹可能一个时代在远去,在褪色。你怎么看?
Z:我注意到大概有40年了,每死一个重要的人物,就像金庸这个等级的人物,大概每隔10年、8年就会走掉一个,就会有人说一个时代又结束了。这句话听着已经麻木掉了,我心里想哎哟,这个阎罗殿一天到晚开文艺大会啊。
P:所以大家同一种声音的时候,就值得怀疑了。
Z:对,事实上我们是幸运的了,你这样想嘛,我们能认识这么多的名字,而且还不止是名字,我们对这些人的逝去会有一种熟悉感的话,那是我们的确活得很安逸啊。
20世纪初的时候,人类的平均寿命大概是40到50岁,你看现在这些人都是八九十岁才离开,这个世界太平很久,从二战以后,大家都在搞文艺嘛,对不对?
所以这些人的过世,那他们所见证的时代恐怕也不是单一的一个时代,恐怕也见证了很多不同的时代。死那么多人,表示活着的我们有幸能认识的文艺家是那么的多,大家都够本儿了,这不是好事么?
P:2018年的另一个热词是女性主义,作为男性,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Z:从70年代开始,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有这样的一个议题。它非常清楚地标识我们作为直男的这个本质。我就感觉它不是一个男性跟女性性别的问题,它是个阶级的问题,或者说它是一个权力和控制的问题。
因为只要是既得权力者,一定會想办法去延迟他丧失这个权力的机会,或者说延长他继续控制拥有这个权力的时间。所以女性主义到后来所有的这些,是在跟男性提公平的分享权。但是只要提到公平,男性就会有危机感。为什么会有危机感呢?因为男性的生理是没有办法像女性那样,男性只是一个传种的工具,这是一个事实。
他作为一个传种的工具,解决了他传种的工作以后,他就没有事了,他可以死了(笑)。男性就不必存在了,这个是他最大的危机感,也就是长期在各种不同的政治制度里面,要去拥有一个不可被质疑的地位的根本原因。多少动物界的男性啊,就是雄性啊,你完成了交配任务,你就被吃掉了嘛。可是作为男人他不能面对这件事,对,他就是为了保命(笑)。他再有权力,都是一种过度极致的保命的机制。他潜匿地维护他的生命的这个欲望,却被转化成维护他的权力地位。
P:所以作为男性同类,你有怕的吗?
Z:所以我躲在这里写字啊,我不招惹任何人(笑)。所以我怎么会爱上种种与世无争的活动,一点高深价值和意义都没有,就是不要惹任何女人,哈哈。
P:2018年你最舒服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Z:我跟你讲,有一天我写了3首我自己的诗。那一天我写了四十几行,写在一长卷纸上。我一直放着那个《乡村骑士》,大概从早上7点钟听到晚上9点,我一个人,因为那天我女儿在外面补习数学,我儿子在大学住校,我老婆外面有活动,大概到10点多才回来。
15个小时,我不知道写了多少字,那是这一年最美妙的一天,“妻离子散”,太美妙了。天地澄明,干干净净,没有电话,没人打扰,太美妙了。
P:如果能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或去到未来的话,你会怎么选?
Z:我从来没想过这么高深的问题,我想想,我绝对不会回到过去的。王国维有两句诗,“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时间过去了,人们总会想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我回到那些充满懊悔的地方干吗呢,对不对?
P:2019年,如果可以选择跟世界上任何人度过一天,你会选择谁,会如何度过?
Z:我刚才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天地澄明,“妻离子散”,2018年最美的一天,我希望今年也有那么几天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