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的“狂欢”——疯丢子网络穿越历史小说研究

时晓蕾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90后网络作家疯丢子的二战题材作品《战起1938》入选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目录，中国近代抗战史题材作品《百年家书》入选2016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名单。当前网络历史小说创作追求通俗化、娱乐化，有评论者称其为“想象历史”的欲望化写作[1]。疯丢子的网络穿越历史小说有其突破之处。沈瑜钰探讨了《百年家书》开创的网络穿越历史小说 “围观”路径[2]，以“围观”一词，点明了疯丢子网络小说创作的理性特点。疯丢子作品中严谨的历史考据和冷静的文化反思向来为读者所称道。房伟分析了网络穿越历史小说创作背后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3]，在疯丢子的代表作品《战起1938》和《百年家书》中，也同样反映出这种理性的现代历史观。分析这两部小说的创作特色，或可为参差不齐的网络文学创作指明方向。

1 “穿越”“戏说”——穿越历史小说的“狂欢”热潮

自宋元讲史话本至明清历史演义，历史小说逐渐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一个类型。清末民初，在“史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浪潮影响下，历史小说成为政治革命或文化启蒙的工具。梁启超以《新小说》为阵地，用《新中国未来记》等“穿越小说”说明中国维新变法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鲁迅则“取一点因由，任意点染”，在小说创作中通过戏谑与讽刺等手法反思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彻底性。新中国建立初期，政治意识形态氛围浓厚，历史成为革命叙事的重要元素，曲波的《林海雪原》通过塑造少剑波这一典型形象，书写了宏伟的英雄传奇。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高阳的《胡雪岩》、唐浩明的《曾国藩》、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等作品的涌现，历史小说逐渐转为在宏大叙事中展现帝王将相、商贾文人的传奇经历。刘震云、苏童、刘恒等的新历史小说则在生活的庸常和琐碎中解构了宏大的历史英雄叙事。

巴赫金在对拉伯雷《巨人传》进行文化阐释的过程中曾提出“狂欢诗学”的理论，以“狂欢”一词概括了民间诙谐文化的本质。在狂欢节中，国王脱帽，小丑加冕，本能欲望以颠覆常规秩序的方式宣泄，反抗力量以各种诙谐幽默的形式凸显，民间性的活动实现了对官方权威和意识形态的解构。网络时代，众声喧哗，包裹着商业化外衣的网络文学以低门槛的标准、开放性的特点再现了“狂欢节”。

21世纪迅速发展的互联网再造了虚拟世界中的新天地，历史小说在此语境下衍生出大量变体。“穿越”虽是新兴网络语言，穿越历史小说这一类型却可追溯至“清末民初的新乌托邦政治小说”[3]——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陆士谔的《新中国》，两部作品均采用了穿越未来的方式。

当下的“穿越”往往指“主角由于某种原因到了过去、未来或平行的时空”[4]。在穿越历史小说中，网络作家以主角的视角介入故事，以满足读者的“代入感”等欣赏需求，并借助“穿越”这一途径，使现实时空中平平无奇的主角参与到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与历史中的伟人面对面接触，甚至通过身为现代人所具备的“金手指”(1)特权型的技能或道具。完成想象性的“文明”对“野蛮”的征服。书本里一本正经的史料，如今却掺杂了“小人物”的嬉笑怒骂；许多至关重要的历史节点，现在竟由“穿越者”来掌控。在穿越历史小说中，严肃的历史逐渐被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供读者尽情“狂欢”的虚拟世界。

尽管疯丢子的穿越历史小说始终对历史秉持严肃态度，但其小说“狂欢性”的特点十分醒目——以小人物的身份见证历史的风起云涌与时代的波谲云诡，从而想象性地获得地位蜕变的满足与时空旅行的惬意。

在《战起1938》中，一个现代“宅女”于1938年“水晶之夜”穿越到华裔少女秦恬身上，在二战的硝烟中实现了精神的洗礼与升华。现代人可以从书本或影视中挖掘这段历史的细枝末节，然而平面化的视觉观感远不如置身其中感受深刻。小说开篇写到：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忽然终结，我不希望再次醒来时，面对的依然是庸碌的人生[5]1。现代生活在给人们提供了优渥的物质享受的同时，也导致了社会生活的简单机械与千篇一律。重要历史事件和时代转折经过文学化、影视化的加工，能唤起身处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现代人“心向往之”的追求，秦恬参与二战的这段历险正满足了读者对于非凡人生的憧憬。

穿越的旅程实质上复现了狂欢节的过程。当下的平民百姓和过去的英雄伟人的生活，本是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却在由穿越创造的历史现场有了交汇的可能。在这样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环境中，无论是“小丑”还是“国王”，都成了历史的亲历者，一起参与历史、书写历史。传统的历史小说以塑造帝王将相、商贾文人等形象展开情节，读者只能站在历史外围“观看”历史人物，与风云变幻的历史事件似乎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但在疯丢子的穿越历史小说中，主人公与历史人物之间出现了“近距离接触”。

《百年家书》中，穿越至抗日战争前夕的艾珈变身军火世家的三小姐黎家骏，东北三省沦陷后，辗转来到了北平。“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态”[6]旁听陈寅恪的历史课，甚至凭穿越自带的德语优势“嘲笑”年轻时的季羡林，在燕京园里受到胡适的“照顾”，得了胡适亲题的表字……“偶遇”这些历史名人的经历被黎家骏戏称为“刷副本”，史传里的名人形象因此获得青春与生机。小说用生活化、细节化的方式拉近了今人与“古人”的距离，在“脱冕”中帮助读者完成了与历史想象性的直接对话。

主人公穿越的同时，也将现代人的意识带入历史情境，对历史进行现代化、娱乐化的审视与评判。无论在《战起1938》还是《百年家书》中，主人公的设定都是一名来自现代的、频繁接触网络的“宅女”，其心理活动往往表现为以现代人的思维、网络化的语言对历史事件或处于历史时空的人物进行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式的“戏说”。《百年家书》中充斥着大量网络语言，诸如“内牛满面”“hold不住”“奇葩”等等。小说中还出现各种网络化的“腹诽”，如“民国四大美男！超年轻东北王！手掌关外东北大汉军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钻石男”[7]等，体现出网络作家的创作风格，这也使得疯丢子的历史小说终究难脱“消费历史”的本质。这种“狂欢”书写并非百无一是，反倒因小人物的参与拓宽了历史解读的可能性，在宏大叙事之外开辟了一条现代人认识历史、体会历史的途径。

2 冷静的“狂欢”——网络穿越小说的“清流”

传统历史小说对历史真实有着严格的要求，如何处理“历史”与“文学”的关系是传统历史小说家关注的问题。网络语境中的历史小说创作打破了传统历史小说中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平衡，在大量历史小说的变体中，历史真实逐渐“隐退”，为历史想象所取代。网络作者们往往“以虚构代替考证、以想象代替史实、以玄幻代替写实”[8],由此产生了大量架空历史小说，历史只成为创作的背景，而非小说所呈现的内容本身。

在架空历史小说中有一类穿越历史小说，小说内容仍旧基于基本历史史实，然而“穿越”后的主人公却拥有“超能力”，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历史的走向。在阿越的《新宋》中，当代历史系大学生石越穿越至北宋熙宁年间，凭借丰富的历史知识和现代文化积累誉满学界，平衡新党旧党，权倾朝野，改写了北宋衰败的历史走向。但无论如何，娱乐化、欲望化的写作模式是大部分网络穿越小说的主流趋势，原本平庸无奇的主人公在“穿越”中获得“金手指”，在另一个时空实现自己的“白日梦”，碎片化呈现的历史则成为故事情节的附庸。

疯丢子的穿越历史小说创作以“围观式”的模式成为这一时期历史小说创作的“清流”。在《论疯丢子围观式历史穿越小说——以〈百年家书〉为例》一文中，沈瑜钰将“围观历史小说”解释为“穿越主体通过穿越这一行为回到历史过去，面对已知历史既不作为外力干涉历史进程的自我发展，也不借助穿越外挂偏安一隅，闷声过自己的生活”[2]。通过“围观”，历史重新占据了小说的主要位置，成为叙事的主要对象。无论在《战起1938》还是《百年家书》中，作者都意在通过穿越者的见证，书写风云变幻的二战历史或中国抗战史。在《百年家书》中，作者提及自己的写作意在“铭记”，记住那段满是“浓重的黑暗和血光”[9]的历史，记住那些“撑过了百年黑暗的脊梁”[9]，记住那些筑起了钢铁河山的不屈英魂。

小说主人公秦恬和黎家骏对历史采取“围观”的态度，意味着文本最大程度保证了历史的真实性，这也是疯丢子的穿越历史小说区别于其他网络小说的重要特点。中国近代抗战的艰险与惨烈在《百年家书》中被真实地呈现出来。在写作《百年家书》时，疯丢子提到自己十分重视历史史料的真实性，“不敢瞎编，不能乱写，你要是写了错误的历史，别人会当真的，更何况你还比教科书多了一段剧情，他们记起来更容易了”[10]。严谨的历史态度同样也体现在读者的阅读批评中，在晋江文学城《百年家书》的评论区，许多读者提到读完小说后会去查阅对应的历史史料，一方面来验证小说有无史实错误，另一方面也扩充历史知识储备。

秦恬和黎家骏的“围观”某种程度上源于强大的“金手指”能力的缺失。当一众穿越历史小说的主人公将一国大权玩于股掌之间时，秦恬却在异国他乡感叹“前途好黑暗啊，别人穿越了都会趁机发财什么的，我却什么都没有，生存都成问题”[5]271。作为一个穿越至二战战场的亚裔女孩，秦恬无法保护受迫害的犹太人莉娜，也无法拯救在波兰巷战中顽强抗击的平民。她清楚战争的走向，却一次次面对纳粹的枪口、一次次目击被杀的战俘而无能为力。被战争追着跑的秦恬也不是网络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圣母白莲花”，她的一系列行为体现了人性的两面性，在危急时刻她不会抛下朋友、战友，而是尽己所能保护他们，甚至素不相识的、无辜的犹太人等，但她的善心是有限度的，两难选择时人性道德的天平往往倾向于个人私情。同样，《百年家书》中黎家骏画不出中国地图、对抗战史的了解寥寥无几，因而她无法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争局势，只能凭零碎的知识和记忆为自己的家人开辟出一处相对安稳的栖身之所，而后以记者的身份走上战场去见证这片国土多年的惨烈与不屈的反抗。

秦恬和黎家骏“围观历史”的背后体现的是网络作家疯丢子理性的历史观。“围观”意味着“不介入”，而“不介入”是对于历史发展规律的尊重。疯丢子曾在《百年家书》的写作中谈到不赋予黎家骏扭转战争局势的“超能力”的原因：“山河犹在，青史不改”[11]，这场14年抗战的胜利是必然的，而根据蝴蝶效应，改动其中任何一场战役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最后的结果，所以黎家骏没有凭其薄弱的历史“先知能力”插手战争的任一环节。疯丢子在对历史的现代化、狂欢化书写中也渗透着对于历史的理性自省与对于人性的感性讴歌。“好的穿越历史小说，能写出现代与历史交织中‘人物的悲情’”[3]。《战起1938》年中，秦恬目睹过德国纳粹的罪恶与杀戮，也同情过为当权者的贪婪野心所害、仍坚守“吾之荣誉即忠诚”的德国士兵。《百年家书》中，黎家骏见证过以大刀对抗敌人飞机和枪弹的战士、为筑水下封锁线自沉战舰的中国海军、严守“死守滕县，以待后援”军令的川军队伍，也听闻过腐败的当权者是如何吞噬军费物资而导致战争失败。“落后而血性的守护者，残暴而先进的侵略者，贫弱而坚强的民族，无力而短视的政府……这是一场纯用血肉堆砌出来的战争，是守着某些莫名‘骑士精神’的欧洲人无法想象的全国全民族范围的血腥战争。”[5]93千千万万的战士无惧死生，迎着敌人的炮火血战到最后一刻，才换来了如今的“丰衣，足食，欢笑和自由”，对战争残暴与血腥的书写唤起了年轻读者群的震撼和对历史的敬畏。

3 “狂欢”的冷却——轰动的原因及意义

自1998年痞子蔡发表《第一次亲密接触》至今，网络小说已走过20多年历程。20多年里，呈井喷式增长的网络小说泥沙俱下，其中不无粗制滥造之作。如果说李敬泽在2014年首届“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将网络小说定性为通俗文学是文学界向网络文学伸出的橄榄枝，那么网络文学是否有能力接过这一橄榄枝呢？我们必须承认，网络文学不可避免会沦为商业附庸，如何在创作中平衡商业性和文学性是所有网络作家面临的问题。近年来“网络文学双年奖”“中国网络文学十年盘点”“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等评选活动开展后，网络文学中的优秀作品逐步浮出水面，但这仅仅是网络文学迈入正轨的一小步。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类，网络文学也需要相应的评判标准，但是既符合网络读者口味，又为主流文学界所认可的评判标准的形成并非易事。

疯丢子的《战起1938》入选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目录，《百年家书》入选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组织开展的“2016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名单，这是其为主流文化所认可的体现。截止至2018年12月，《百年家书》在晋江文学城的积分在疯丢子21部作品中排名第一，《战起1938》积分排名第四。疯丢子在晋江文学城4万多名签约网络作者中被列为收藏排名第65名，积分排名200多名。尽管这些数据受作家的更新速度、作品数量等因素影响，会不断发生变动，缺乏一定可靠性，但一定程度也证明疯丢子的网络穿越历史小说是有读者市场的。

尽管《战起1938》和《百年家书》中融入了大量轻松活泼的网络语言，但都直面创伤性的历史，指向诸如战争、人性等宏大而沉重的主题，为什么这样看似不“爽”的网络小说也找到了市场呢？或许血海尸山式的压抑痛苦也是一种快感模式[2]，另外，这也说明“狂欢”了20多年的网络文学渐趋于“冷却”，网络读者群不再满足于追求刺激、填补欲望的传统网络小说模式，他们开始“吐槽”网络小说中俗套的情节、批评网络小说创作中抄袭泛滥的现象。为读者需求所左右的网络作者开始反思文学创作，对自身作品的知识性、思想性和文学性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战起1938》和《百年家书》尚存在诸多问题，如小说语言过于口语化、不够凝练精致，单薄的剧情无法撑起厚重的史实，部分情节经不起推敲等。然而作为网络文学中的佼佼者，《战起1938》和《百年家书》足以为当下的网络小说创作提供一定借鉴。

首先，创作者须有责任意识。网络作者要对自己创作的内容负责，不随波逐流落入模式化的窠臼和欲望写作的陷阱，要尊重基本的历史史实。疯丢子的写作题材鲜有重复，她在采访中提到“我把一本书写出来之后就已经把我的兴趣全部耗光了，热情全在这里面了，你让我趁热打铁再写一本，说不定就会挤牙膏。那如果这本书拍出来的剧火了，别人可能会希望拍同类型的内容，但在我这里是买不到的”[11]，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是疯丢子避免模式化写作、不断突破自我的动力所在。网络创作者不应沦为商业浪潮的奴隶，一味追求利益而忽视文学创作的社会效益和精神追求。疯丢子创作《百年家书》时作品尚不能上架，而不上架意味着没有收入，“你知道像人家月入几万、十几万，我月入几块都有过。两年零收入，但我觉得我挺坐得住的”[10],在“零收入”的创作境况下，疯丢子仍然保持着高昂的创作热情。

其次，网络穿越小说创作应从经典文学中汲取养料与资源。在接受中国“网络文学+”大会访谈时，疯丢子提到她平时好读经典文学，一直在努力尝试经典文学中的一些创作手法，而她欣喜地发现，一些优秀的网络文学作者也已开始进行尝试。由此可见网络文学与经典文学并非绝对对立。

最后，网络穿越小说创作应摆脱幻想的泛滥、追求艺术的真实和思想的深度。《战起1938》与《百年家书》带给读者的不仅是网络小说所具有的“快感”，更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震撼。对于互联网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而言，“说教式”的思想教育徒劳无益，如何利用好年轻人喜闻乐见的网络文化，值得所有网络作家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