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东淘诗群的形成及诗歌创作
2019-01-29盐城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224051
(盐城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224051)
东淘,即今之安丰镇,位于江苏省东台市境内,古名小淘浦,汉初以煮盐入史,南宋设小淘盐场,元代名安丰盐课司。明清以盐名市而赋甲淮南中十场,成为串场河畔海盐主要产地和集散地,贾商云集,经济繁茂,也为文化的繁荣孕育了基础。特别是明清易代之际,东淘成为遗民诗创作的重要中心之一,孔尚任《官梅堂诗集序》:“吾阅近诗选本,于吴越得其五……”1,而“东淘诗群”是其中影响较大,成就颇高的一支。
一、东淘诗群的定义
东淘诗群的概念是严迪昌先生提出的:“东淘诗群,文献罕见载录。史籍失载并非等于这一史实的不曾存在”2。其实早在清代及后期的研究中,东淘诗人群体已引起了关注,东台先贤袁承业曾记载:“右诸子皆为明儒,萃生于万历年间,同处东淘左右。国变后,隐居不仕,沈冥孤高,与沙鸥海鸟相出入。结社于淘上,所有怀抱,寄托诗文。其流风余韵、德行文艺,三百年来,犹脍炙人口。”3首开东淘诗人群体研究。
东淘诗群由哪些人组成,这是定义一个诗派的基础。较多研究者受袁承业《拟刻东淘十一子姓氏》影响,认为袁著记载的11人为诗群成员。此11人确有相似之处,他们年龄相仿,居于东淘,以遗民隐居,结社唱和,应为诗群之中坚。但诗群应该是个动态的组织,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人员的增减也属于正常。根据查阅吴嘉纪等成员的著作可以发现,东淘诗群组织是松散的,人员是因志趣而集社。如王鸿宝“七子生淘上,三更聚虎墩”(《与宾贤过虎墩访曹僧白,同杨二集之、杨四伦表、沈亦季、家第次集中弟为宪斋中》、吴嘉纪《送澹生游南梁,兼怀谋伯、公耀,宁士诸同社》中明确指出与程思聪、方公耀、汪宁士等人为同社。可见东淘诗群的人数绝不止东淘本籍的11人。
东淘属盐业重镇,居住在东淘者不止是本地灶户,还有大量外来商贾士人云集于此。而其中徽州商人尤其为多,盐业是徽商重要的经营项目,他们长期生活在此,亦与当地文人交往唱和,《陋轩诗》中有较多与徽籍流寓者交往的诗歌,主要有程岫、郝羽吉、方一煌、曹应鹇、戴酒民等人,他们在不同时期也参加诗群的活动,而且在后期还成为诗群中坚,诗群呈现“本土文化的传习与徽州文化特质的渗合”4的特征。
因而可以判断,东淘诗群是指明末清初以来,在东淘参与集社,诗歌唱和的较为松散的诗人群体,成员以明朝遗民为主体,包括本籍乃至邻近海安、兴化和移居东淘的外籍布衣文人。
二、东淘诗群的主要成员
东淘诗群中影响最大,成就最丰,最为后人推崇的是吴嘉纪,在诗群成员唱和中,他也成为了中心人物。周京曾夸赞他:“吾友十一人,君独拔其类,丘壑见性情,苦吟多至醉……”5后世研究东淘诗群多从吴嘉纪始。
(一)吴嘉纪(1618年——1684年)字宾贤,号野人。东淘人,曾为泰州州试第一,二十七岁明王朝灭亡,从此隐居海滨,绝意仕进,著有《陋轩诗集》。他的诗经周亮工推荐,被当时诗坛领袖王士禛赏识,吴嘉纪的诗名渐为世人所晓。林昌彝《海天琴思录》中十分推崇吴嘉纪的诗歌:“近代国初诸老诗,吴野人,天籁也;屈翁山、顾亭林,地籁也;吴梅村、王阮亭、朱竹垞,人籁也。此中精微之境,难为不知者言也”。6
(二)王衷丹,字太丹,东淘人。幼年孤贫,工于诗,其诗学高适、岑参,擅长书法。为王心斋五世支孙,居于朝寻斋,吴嘉纪与其过从甚密。“绝意仕进,归则与同里吴嘉纪、沈聃开等结社于淘上,互相唱和”。7王衷丹去世前托吴卖砚料理后世,未及卖出而于顺治九年(1652年)去世。吴嘉纪有《卖砚行》、《哭王太丹》纪之,为东淘诗社前期重要人物,其著作《朝寻集》毁于禁书。
(三)王剑,太丹之子。字水心,闻国变,朝夕痛哭,后薙发为僧。《明遗民王水心先生小传》:“耽吟嗜饮,国变,痛哭、大饮”。8吴嘉纪有《哭王水心》诗,诗题下自注:名剑,未年为僧,号残客。诗曰:“同里有四人,异姓称兄弟,论齿君最长……”。9可见王剑也是诗群中坚。
(四)季来之,1595-1728年,字大来,原名应甲,东淘人。师事伯祖存海,得王心斋之传。举崇祯壬午乡试,扬州屠城后,知势不可为,潜居一楼,坚决不剃发,服先朝之服,禁足不出十余年。著书甚多,但不轻易示人,惟与吴嘉纪、王大经、沈聃开、周庄等人交往。10《陋轩诗》有《十三夜酌季大来舟中,赋赠》:“先生卧水滨,乡相不能亲。孤艇领群鸟,双童扶一身。波声过牖冷,月色上溪新。沽酒芦花下,殷勤醉野人”。11
(五)王大经,1621-1692年,字伦表,号石袍,又号待庵居士。20岁定居于东淘,“通六经子史百家言,为古文有奇气”。康熙年间,举“博学鸿儒”词而不就。晚年,筑独善堂于淘水之东,自号庐阜逸史。著述丰富,现存《独善堂文集》、《哀生阁初稿》、《哀生阁续稿》、《重修中十场志》等。
(六)沈聃开,1615-1673年,字亦季,东淘人,以授徒为生计,擅长书画,性孤介,不善交流,与同里吴嘉纪、王大成、王大经号“东淘四逸”,著有《汲古堂诗存》、《尔尔词》。
(七)王言纶,字鸿宝,号钝夫,东淘人。与吴嘉纪、沈耽开等人诗歌唱吟。著有《棘人草》、《望岱吟》等,国变后,弃业不仕,隐居离东淘二十五里樊村。
(八)郝羽吉,1632—1680年,名仪,号山渔,歙县人,以渔盐之业客居东淘。孙枝蔚称之“不独诗人,固今世隐逸之士也”。诗歌“至性缠绵”。与吴嘉纪等人深交,吴有《郝羽吉寄宛陵绵布》、《郝羽吉寄梅》等诗歌。
(九)程岫,字云家,歙县人,流寓东淘梁垛。守父志,终身吟咏至老,据传他的著作《江村诗》曾与《陋轩诗》合纂,经营吴嘉纪后事,并嘱咐后人其死后葬于吴嘉纪墓旁。
(十)吴麐,字仁趾,歙县人,侨寓东淘,兼工篆刻,曾学诗于吴嘉纪,二人亦师亦友,沈德潜认为:“仁趾与宾贤有二吴之目,而宾贤以性灵见,此以情韵见,几于莫能相尚。”12其著有《樵贵谷诗稿》,其中有《怀吴野人先生》五律诗。
东淘诗群的人员远不止以上十位,还有方丽祖、周庄、徐发荚、傅瑜、杨集之、吴雨臣、甚至汪楫、陆廷伦等人也参加过诗群活动,因而东淘诗群是个开放式的社团,其成员随着时间变化而增减。
三、东淘诗群的活动及分期
东淘作为扬泰地区文化较为突出的地域之一,其文人结社、往来酬唱活动比较频繁,据记载,明中叶以来,东淘地区结社风行,《道光泰州志》记载,由张一侪主持,就有1641年成立的曲江社,以及后来的贞一、江淮诸社。参与者有吴嘉纪的业师刘国柱等人,这些诗社的成立,是文人酬唱集会之需,各种文化和流派纷呈,但并没有形成诗群的条件。“东淘诗群”的形成,当以国变后,众遗民群体出于强烈的民族情节和抵触情绪,诗歌呈现普遍的“苦郁”和“忆昔”心态,继而从组织和诗歌特色上形成相似风格的诗人群体。因而这个诗群应从1644年或南明时期开始形成。
历史上对东淘诗派诗人间的酬唱交际,研究者甚少。按照“同社”等称谓,这种社群活动应该是有组织的。从现存史料看,东淘诗人的唱和主要为诗友之间的互访、酒茶吟唱活动为主,未见大型诗歌集会、修禊等活动,按照时间顺序,东淘诗群的活动及人物主要顺序如下:
第一阶段:乙酉后至顺治初,1641年形成的曲江、贞一等社国变后并未消亡,其成员主要为张一侪、张幼学、陆舜、陆曜、刘国柱、于澣、陆相、张瑛等人。张一侪、刘国柱均居于东淘,由于顺治三年张幼学、陆舜出仕,东淘逐步成为诗群活动中心。
第二阶段:顺治初至顺治十八年,以遗民为主体,形成了以东淘十一子等本土诗人、兼有歙县籍诗人吴雨臣、郝雨吉、程云家、汪虚中等的松散团体。他们结社淘上,寄情诗歌,伴游走访,诉说国破家贫之苦。其中吴嘉纪逐渐成为诗群的中心人物,其间王衷丹、王剑、吴雨臣等人相继去世。
第三阶段:康熙二年至康熙二十年,因诗群主要人物吴嘉纪诗名已显,其活动主要来往与东淘、扬州之间。因而慕名来东淘拜访的外籍诗人和仕官较多。因而这一时期,诗群本土诗人与汪楫、程岫、吴麐交往唱和较多。
目前学界公认的东淘诗群活动主要在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吴嘉纪去世前,随着主要遗民的亡故或流散,加上汪楫等人在“博学鸿儒词”等举荐活动中出仕于清庭,东淘诗群逐步趋于消亡,当然不排除仍有诗歌唱和活动,但与东淘诗群这个特定时期的诗派在风格、宗旨上是大相径庭了。
吴嘉纪的《陋轩诗》是目前记述东淘诗群活动最为丰富的著作之一,其诗集中与东淘诗友酬答、送别、游历、哀悼诗较多,可以窥见当年诗群活动的掠影。
四、东淘诗群的诗歌内容及特色
东淘诗群的形成,与其特定的时代背景、遗民群体的共同命运休戚相关。因而隐居在东淘的遗民群体,故国情重,生活清贫、绝意仕清,“他们除共同呈现出国亡家破之后凄苦苍凉的心境、孤独无依的感受外,又不约而同地展露出一种田园隐居、与世无争的悠闲心态”13,他们在偏僻的乡间抒家国兴亡之感、叹人生穷困潦倒之苦,还经常品茗集酒,泛舟互访,凭吊古迹,成为诗群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
(一)抒发家国兴亡、漂泊游离之苦的诗歌
东淘诗群成员基本为明遗民,多以不仕清彰显其民族气节,更有甚者如季来之坚不剃发、禁足一楼十余年、王剑削发为僧等。故国之思、亡国之恨,是中国遗民文学的传统主题。因而诗群结社唱和中强烈的民族感和对故国旧君之思为诗群创作的主题特征。虽然清初文字禁锢之甚,许多诗人作品被禁被删,有些被改,但仍可找寻到不少诗作,也符合遗民的创作心境。
如在吴嘉纪《陋轩诗》中,《一钱行,赠林茂之》借万历铜钱抒发遗民心系故国的感情“昔游倏过五十载,江山宛然人代改。满地干戈杜老贫,囊底空余一钱在……酒人一见皆垂泪,乃是先朝万历钱”。14在诗人聚会唱和之际,一枚万历铜钱引起了遗民们的思国之情。此外,《过史公墓》、《谒岳武穆祠》、《登清凉台》、《玉钩斜》、《泊船观音门十首》、《过兵行》、《李家娘》、《董妪》等诗以时乱为题,借此怀念故国家园。如《雪夜闻钟》(卷十三):“雪钟声难远,犹能醒静客。哽咽如泉到,衰林尽为白。开户觅余音,满目太古色。立久耳目寒,身忽为枯石。”15故朝覆亡,故乡遭受兵燹之苦,诗人在经历了国变和劫难后,已是身如槁木,心灰意冷,抒发哀愁、忧思的情感。有些诗人的诗歌更是表达忠于旧君,不仕新朝的决心,如季来之诗写道:“两大君亲总未酬,一身抛却义全收;时人莫笑书生拙,留得衣冠葬古丘”16
遗民们为生计奔波,过着漂泊的生活,孙枝蔚叹息“游子更堪哀,奔走忘西东”。17因而诗群中多抒写个人及朋友们的愁苦与悲哀。这样的诗自然多“严冷危苦之词”。如吴嘉纪《宿白米村》(卷三)“黄叶树头下,北风溪上凉,村孤愁独夜,人老适他乡。”“倘能免忧辱,飘泊敢长吁?”(卷一《僻壤》);“漂泊谁我知,饥寒易此身”《晚发白沙》(卷三)18。抒发“漂泊谁我知,饥寒易此身”的漂泊之苦。
(二)哀叹穷困之苦
东淘诗群成员大多经历国变、兵燹,财产遗失殆尽,“十年戎马斗中原,产破无聊归荜门”19。他们不出仕,又缺乏谋生的技能,因而大多穷困潦倒。在国亡家破的悲伤情绪影响下,嗟贫叹苦也成了诗人们创作的主要内容。
1.为自己及家庭哀贫的诗,如吴嘉纪“不见蓬蒿深巷中,主人昨暮炊无食。”(卷二《碾仆歌》)他常因生计拮据而鬻书卖产,“丈夫欠困形容丑,手持经史换饔飧。”(卷二《晒书日作》)家人的饮食及温暖无法保证,成了诗人们无奈的痛。他的《卒岁》(卷十三)诗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复杂而又悲苦的心境:“卒岁苦贫俭,欲贷人饗食。鸡鸣溪未曙,先拟怀中言。了了多所谋,出户思忽繁。此际惭已甚,况乃入其门。主人旧知我,一见酒满尊。谁能背妻子,就兹饱与温?婉转辞杯戽,怀欲吐还吞。唯恐主人厌,旧好翻不敦。不如风雪天,归去眠高轩。且乐十日饿,不受一人恩。” 满腹经纶的诗人不得不放下自尊,为家庭小心翼翼地斟酌借粮的语言。食不裹腹的家庭必定也有着衣不蔽体的苦恼,《郝羽吉寄宛陵绵布》(卷一)又哀叹:“淘上老人心凄凄,无衣岁暮娇儿啼。多年败絮踏已尽,满床骨肉贱如泥”。吴嘉纪也只有靠朋友的接济才能为家人新添布衣。
2.为诗友们悲鸣的诗。丁日乾《寄怀吴宾贤》诗中形容吴嘉纪家中“潦田无廪食无鱼,四顾君如安乐庐”。20作为一个诗名最显,朋友接济较多的诗人尚且如此,其他成员生活潦倒可想而知。诗社成员王太丹以鬻字糊口,日得钱够食粥则不多书,病重时,以多年随身的一端砚台托吴嘉纪为其办理后世,但砚未售出而身先死,吴嘉纪写有《卖砚行》(卷十四)、《王太丹死不能葬,吴次严、汪次朗赠金发丧,感泣赋此》(卷一)两首诗为其哀鸣。《哀羊裘为孙八赋》(卷二)一诗真实地描述了孙技蔚一家的悲惨生活:“孙八壮年已白头,十年歌哭古扬州;囊底黄金散已尽,笥中存一羔羊裘。晨起雪渚渚,取裘覆儿女。亭午号朔风,儿持衣而翁。风声雪片夜满户,殷勤自解护阿妇,裘之温煖诚足珍,不得众身为一身……” 一件旧羊裘,早上给儿子当被盖,中午给孙豹人穿,夜里又披在妻子身上取暖。一幅看似家庭同甘共苦的场景却隐藏着无比的辛酸和悲伤。
3.哀民众之苦。东淘诗群的诗人大多隐居在盐场、农村,对战乱杀戮、苛捐杂税下的民众灾难感受颇深。其实他们本人也是灾难的受害者,耳闻目睹的现实使他们创作了大量控诉暴政、同情民众的诗歌。
东淘有数万称为“灶户”之人,清朝废除了“匠籍”制度,但“唯灶丁为世业”,即只有灶民还保留匠籍制度,不准脱籍流徙。《泰州志·隐逸传》说吴嘉纪:“其先世灶户也。”因而东淘诗人中很多具有这一特殊身份,描写灶户之苦成了东淘诗群中独特的写作内容。灶户制盐,酷暑里正是一年中煮盐的高产期,吴嘉纪的《绝句》(卷一)对其艰苦工作进行了形象的描述:“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熬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但辛勤的劳动并没有使灶户生活无忧,反而“早夜煎盐卤井中,形容黎黑发蓬蓬。百年绝少生人乐,万族无如灶户穷。”《赠张蔚生先生》(卷十一)。不仅如此,灶民还有苟重的赋税和官吏的盘剥,并要随盐价的变化增加税额,因此灶民们每年交完税收往往倾家荡产。“荒荒濒海岸,役役煎盐氓。终岁供国税,卤乡变人形。饥儿草中卧,蟋蟀共悲鸣。”《德政诗五首为泰州分司汪公赋》(卷六)诗人吴嘉纪也曾被高额的盐税逼得离家逃避:“腐儒骨崚崚,附俗受骂詈。清秋发茱萸,偿钱期已至。空手我何之?乡庐聊弃置。”《逋盐钱逃至六灶河作》(卷九)
自然灾害加重了东淘民众苦难。如描写水灾“飓风激潮潮怒来,高如云山声似雷。沿海人家数千里,鸡犬草木同时死,南场尸漂北场路,一半先随潮落去。”(卷一《海潮叹》)旱灾、蝗灾等交替发生,汪楫《雨中吴野人至》描写了“不雨竟三月,吴陵先断流;悬知凶岁至,又使老人忧”。的民众受旱水灾交替受难的惨状。21因而民不聊生,逼得卖子鬻女,被勒索致死的现象时有发生,《白塔河》、《泊船观音门》、《粮船妇》、《日落》等诗揭示了灾民的背井离乡的辛酸和受欺凌的景象。
(三)游历家乡山水和田园生活诗
东淘诗群诗人们经常相邀泛舟,游历山水,并以此唱和吟饮。此类诗歌数量较多,诗人们无法报效国家,陶潜之诗风盛行。东淘虽“地滨海,弥望沙黄苇白,无复山川灵秀之气”。但河网纵横,阡陌整齐、绿树成荫,田园风光也十分宜人。吴嘉纪《东淘杂咏十首》中就写出了家乡的范公堤、勉仁堂、竹园、东寺磬、崇宁观钟、白龙潭、古石梁、家常井、园田、影山等十处景物之奇美。“三客放渔船,七里访柴丈;雨里复烟里,溪上兼舟上。白禽入水啼,女要草带风长;景色新余杯,击棹长歌往。” 《同鸿宝、季康南梁重访柴丈》(卷十三)“衰草遍隋宫,禅房秋寂寞;日斜僧不归,落叶惊黄雀。”《九月二十二日,扬州城西泛舟,同诸子各赋一题,得荒寺》(卷二)“溪光浮佛舍,塔影压渔船”(卷一《晏溪送汪虚中,兼怀吴后庄》)
僻居乡间的诗人们也在平日生活中寻找田野乡趣,描写田园诗歌也较普通。“偏巷都栽豆,纵横蔓几层。阴森时椅杖,实小预期朋。凉露晨光聚,寒虫夜语凭。自惭非老圃,蔬食入秋增。”、“苍天施雨泽,赤地洗尘埃。鹅掌挐新水,蝉声咽湿槐。沾濡存晚稼,时节过黄梅”。22孙技蔚也描写了“幽径小河通,海边环堵宫……邻舍贩盐叟,往来驱犊童”的村镇田园美境。23
六、东淘诗群诗歌的特色及地位
生活在东淘的诗人群体,深受泰州学派王艮心学思想的影响,吴嘉纪的祖父吴凤仪、老师刘国柱都与王心斋有着师承关系,诗群成员王衷丹、王剑等人还是王艮的后裔。泰州学派讲求“百姓日用即道”,即生活与良知结合,自然活泼。东淘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不做作、不雕饰,以自适其性情,形成“性情说”。方硕甫《重刻吴野人先生陋轩诗序》评价:“胸有所触,辄随意吟咏,调不师古,亦不法今,寂寂焉独弹无弦之琴,以自适其性情而已”。24诗群重要成员王大经也论及诗歌创作要:“夫诗之贵于性情尚矣,然灵心独运,而非驭之以才,辅之以学,参之以识,其究至于驰鹜汗漫乎杳冥浩渺不可知之域,而非轨于大道。若夫才逸矣,学裕矣,识莹矣,性情深厚矣,而不从世故人情,天地事物之夥,纤悉皆历试而遍尝之,则又不足以穷其变化而尽其化,甚矣,性情之未易言也。”25提倡写诗以抒发性情为要。吴嘉纪在其诗歌中也认识到诗是情感凝结的升华,是胸臆的自然抒发,反对卖弄词藻、无病呻吟。“哀乐不能已,寄情与诗歌。时俗昧其本,纷纷竞词华。盛极诗乃亡,徒尔如鸣蛙!” 因而东淘诗群的诗歌创作风格总体以幽澹真率为主体,语言真朴,极少用典。沈德潜曾如此评价吴嘉纪诗歌:“陋轩诗以性情胜,不须典实,而胸无渣滓,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26
严冷凄苦的诗风是东淘诗群的又一大特色。因诗群成员多为明遗民,经历了相似的人生境遇,其诗歌主题趋同。因而遗民诗歌成为中国诗史的重要一环。“失缺了遗民诗,没有承续自遗民诗所浸润深透的家国兴亡之感,特别是那种深层潜在的掺合于故国之哀的民族忧患、民胞物与意识,一代清诗必将锐减其历史价值。”27东淘作为遗民聚居之地,诗群在创作上表现出较为相同的特征:即对故国旧君的怀念、对凄苦生活的嗟叹、对未来的无望,普遍在诗歌中形成了沉郁凄凉,孤峭严冷的诗风。吴嘉纪在《哭王水心》评说王剑的诗作“一字不孤冷,终夕弗肯置”,也是对其孤冷诗风的评价。周亮工评吴嘉纪诗歌:“展宾贤诗竞卷,如入冰雪窖中,使人冷畏。”28王士禛读《陋轩诗》也评价道“其诗孤冷,亦自成一家。29
崇杜的现实主义取向是东淘诗群创作的普遍特征。遗民诗人国破家难的体验与身处安史之乱的杜甫有相似之处,开始用诗歌记录时代巨变的苦难图景与诗人的心理感受。诗人们隐居乡野,感同身受着普通百姓的艰难,因而他们的笔触常常描写灶民,难民群像,成为中国盐业史上描写盐民形象最突出的诗歌群体。他们创作的《过兵行》、《堤上行》、《邻翁行》,《七歌》、《流民船》与杜甫的“三吏”、“三别”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如吴嘉纪也十分推崇杜甫,并以之为榜样,“不有杜诗,谁与说胸臆”?(《望君来》)。因而创作了《临场歌》、《风潮行》等以诗为史的现实主义诗歌。邓之诚曾言:“其诗学杜,得其神,遗其貌。30
以吴嘉纪为代表的东淘诗群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结社唱和是他们隐居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慰籍和寄托。相同的境遇和志向形成了较为共同的诗歌风格,成为中国较有特色的诗歌群体现象。遗憾的是除吴嘉纪、季来之、汪楫等少许人外,众多诗人的著作因为穷困、书禁等原因未能付梓或遭受燹灭,今天无法窥见所有成员的诗文全貌,生平史料也多湮没无考。“布衣诗应该视为中国诗史的一个重要现象,而清初遗民诗群中的布衣诗人尤值得关注”。31东淘诗群作为明末清初遗民诗人中人数较多、存续期长、存诗量大,诗作较有特色者,其文学地位和地域文化价值有待于进一步探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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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周亮工.赖古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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