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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诗歌中的“黄色”解读

2019-01-29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122

大众文艺 2019年18期
关键词:余秀华黄色金黄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214122)

2015年,中国诗坛刮起了“余秀华热”,紧随其后,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我们爱过又忘记》等诗集出版,很多人开始关注余秀华,并给予她“残疾诗人”“农民诗人”的头衔。但这种标签式的解读容易阻碍对诗歌文本的进一步认知,因而从繁杂喧嚣的尘世舆论中,把目光拉回到文学本身,对余秀华诗歌内容的重新解读尤为重要。

她的诗歌中有着丰富的色彩意象。黑格尔认为,“颜色感应该是艺术家所特有的一种品质,是他们所特有的掌握色调和就色调构思的一种能力,所以也是再现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个基本因素”,颜色的使用不局限于画家,放飞思维的诗人也是运用色彩的能手。余秀华运用内心独特的色彩意象,以苦楚艰涩的个人经验对现实世界进行诗意化描摹,构建起余氏诗性表达空间。

学界对其诗歌中色彩意象“白色”的研究较多,对“黄色”的关注却不多。在特定心绪的衍生与投射下,诗人笔触下的“黄”规律性或创造性地被赋予了一些象征含义,《听一首情歌》《九月,月正高》《摇晃》《异乡》《雪声》《爱》《在刘年办公室》《没有好天气的日子》等对黄色意象进行了新的解读,传递着诗人思想感情和特定场景下的审美取向,展现着她对外部世界的敏感和面对痛苦的生命审美视角。

一、睢睢之盼:希望的浮现

“在原生色彩中,黄色与近似黄色的橙色均属于暖色;从视觉效果看,黄色常常能唤起人的那种祥和、温暖的心理情绪”,诗人自然也沿用了这样的意蕴,在《源》《听一首情歌》《隐居者》中以“金黄”来修饰或代指具体、抽象的事物,以微微仰视的心态视角,深入地体认个体内在生命的本质特征——困苦磨难但依旧坚持与希冀。

“哦,我是说我的哀愁,绝望,甚至撕心裂肺/因为宽容了一条河/竟有了金黄的反光”(《源》),“哀愁,绝望,甚至撕心裂肺”是现代人反复性与自毁性的情感体验。诗人出生时因缺氧造成了脑瘫,行动摇摇晃晃,说话口齿不清,残疾的躯体让她遭遇到了比常人眼中更冷漠的世界,“撕心裂肺”的极致,便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但“宽容了一条河”却有了“金黄的反光”,这“金黄的反光”是“我”的,也是“河”的。《源》从人与河的相处延展到人与人的接触,是诗人独特生命体验的复述,“宽容了一条河”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态度,纯挚明净的心一直在胸膛跳跃,只有抬头面向太阳,才能获得“金黄的反光”,而这“金黄的反光”便是无望情绪消散后生命的回馈。

“我想起穿过树叶的更为沉寂的夕阳/那些金黄色的哭泣/只为一种更为绚丽的金黄”(《听一首情歌》),情歌带来了“金黄色的哭泣”,但“哭泣”是暂时的落寞,是过渡的停歇,正如黄叶飘落是为了不日之果,夕阳西下是为了明日之晨,感情如落叶,似夕阳,卑微地哭泣,卑微地等待,这一时的俯首是为了抬头时能有“更为绚丽的金黄”,这“金黄”便是晦暗寰宇中的一点澄明,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他此刻已经离舟上岸,他金黄的呼吸/被我闻见”(《隐居者》),诗中的女人是孤独的,江水悠悠,小巷深深,时光缓缓,她慢慢地老,但却没能慢慢地爱,一见到上岸的“他”,女人的眼眸有了向上的亮色,他“金黄的呼吸”是生活的味道,是祥和与温暖,是祈盼与忻悦,是她伶仃人生的浮船,虽漂泊,却有了寄托。

余秀华用残疾的生存感受以笔为马,行而蹈,规律性地赋予色彩意象“黄”以生命的回馈、方向的认定、情感的寄托三重充盈着希望的意蕴,呈现着现代社会生存处境钳制与抑遏下她所坚持的睢睢之盼。

二、凄凄之烬:光亮的磨灭

“黄色”从经验中产生的象征意义是积极的,余秀华在沿用积极意义之外,通过语段的搭配与文字的架构,赋予了“黄”从亢奋滑落至消沉的下坠感,正如《色彩美学》提到的:“诗歌的色彩,是表达思想感情的,绝不是客观景物颜色的录像,也不是自然主义的照相”。诗人抓取客观现实后,汲取思维分泌的琼浆玉液,以平视的心态视角,创造极具个性化的色彩意象。

“阳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扑腾细微而金黄的响声/枯萎的月季花叶子也是好的”(《爱》),“响声”是听觉的,“金黄”是视觉的,诗人运用了色彩的通感,描绘了一幅阳光正好、麻雀正欢、月季正合心意之景,整首诗洋溢着乐观憧憬之味,但结尾却来了一句“这个时候,我被秘密击中/流着泪,但是守口如瓶”,一个疾速下降之感,消磨了“金黄”的雀跃感,附加了一种耀眼过后的眩晕感。但“守口如瓶”又体现被伤痛击中后的落寞却不妥协,冷冷地平视着周遭的一切,于光亮的磨灭中定格坚定意志。

《爱》在结尾之前都是幸福的感觉,但《没有好天气的日子》这首诗从题目开始就给人一种凄凄之烬的感受。诗歌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大喊自己是个作家,不知如何回应的人们给予了他各种身份,“给到国王就再没有给的了”,当然所有的头衔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他没有河山,也就没有破碎/破碎属于金黄的仇恨。”国王身份,则意味着江山社稷,成或败皆建立在有河山的基础上,但没有河山意味着没有奋斗的基底,又何谈成功与失败,连“破碎”的机会都没有。“金黄”在此处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色彩,是皇室贵族的代表色,本来没有色彩的抽象概念“仇恨”被涂上了具象色彩。当一个人连失败都不能的时候,是何等的悲凉。从外表华丽的身份到内在真实的境遇,像是慢慢熄灭的火苗,万千花俏,却都是虚幻与荒谬。这是诗人人生之镜,对于先天患疾的她来说,没有人在意她生活的困苦,没有人关注她身心的欲望,她的生命引不起外界的丝毫涟漪,只受到外界的漠视。纵使成名在望,世界关心的似乎还是她破碎的躯体与反传统的言语。但结尾“今天是阴天,但是不坏”,又在另一个维度表达了诗人淡定平静的人生态度。

光亮的磨灭,并不代表生命的消散,余秀华诗中赋予色彩意象 “黄”以失重感的同时,以正视、平视的方式面对个体乃至集体的失衡状态,具有普遍的价值内涵。

三、深深之烙:疼痛的镌刻

法国文艺理论家伊波利特•丹纳认为,人对色彩的感知是一种生物本能,而对色彩意象的认识与理解则为“以生命直观为特征的色彩艺术创造”;因而,诗人的认知本能与生命演绎造就了诗歌中的色彩意象。余秀华以俯视的心态视角,用她天然的诗性感官塑造着颠覆性的黄色意象:疼痛烙印下,凄切与清寂交织,衰落与颓败齐集。

(一)情感的逆向显示:打破记忆色

在实践生活中,人们对一些颜色的认识有一定的规律并形成固有的习惯,这些颜色便称为记忆色。忧伤、绝望这些抽象概念本没有颜色,但在色彩心理学的作用下,蓝色这一冷色成了通常意义上忧伤、绝望的记忆色,但诗人却打破记忆色,用“黄”这一暖色来修饰,明亮的黄色闪耀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形成情感上的逆向显示,凸显了悲凄与衰颓。

“我被堆埋得越来越深/如一座矿场回到地深处,金黄的忧伤敛起光芒”(《下午》),此处的“金黄”是财富的象征,矿场的开掘意味着财富的出现,而回到地深处意味着财富的消逝,诗人用“矿场回到地深处”来形容“我被堆埋得越来越深”的状态,命运被赋予了重量,变成了重物、一种强大的压制力,置于“我”之上,让“我”感到压迫和厌恶。“金黄的忧伤”是名与利的金光闪闪带来的本真性褪色,纯洁被利益覆盖,天真被商业裹挟,无尽的索取、攻击、猜忌推挤着哀愁走向绝望,“金黄的忧伤”也成了堆积在“我”身上的枷锁,“我”被置于底部,但诗人以俯视的心态视角将“金黄的忧伤”作为警报器按压在“我”的身上,促“我”思索,督“我”鉴戒。

《雪声》中的“她”在荒坡捡起枯枝点燃,夹杂着一片麻雀羽毛和一片黄鹂羽毛,昏暗与艳丽一同燃烧,“那些跋涉过的昨天微不足道/明天靠近爱情,更靠近棕黄色的绝望”,“靠近爱情”本是走向美好,诗人却说是靠近绝望,但又赋予“绝望”以“棕黄色”,这是一种混杂的情绪,正如火堆里混杂的可燃物,而这种混杂的来源便是诗人在对生活的淬炼与提纯后获取的生命层次感。

诗歌中暖色调与冷色词的搭配,像是在满是泪痕的面颊抚上一层轻纱,让痛苦的烙印多了朦胧的美感与悲戚的曲调。

(二)刻绘的独出心裁:延展空间色

余秀华因身体残疾,没上过多少学,自然也没学过什么美术理论,正因为这样,她跳出了教条理论的框架,她在对色彩的感知与调配上出乎本心,流于自然,不被传统语法、理论束缚而自在驰骋。空间色是色彩的表现形式之一,指弥漫在空间中的色彩。余秀华的诗歌中对“黄”的呈现形式——空间色,通过语法的跳跃,进行了延伸和拓宽,俯瞰人生百态,刻绘出凄清与衰败堆积的生命体验。

空间色“黄”在余秀华笔下是流动的,不仅能在不同物体间的呼应中生成与弥漫,还能由物浸染整个空间,呈现出沉甸甸的伶仃、寂寥之感。“枯黄的,向日葵,河流,太阳/天空也是黄的”(《异乡》),在异乡,面对的都是异人,诗人自己本身对于这些“异人”来说也是“异人”,金灿灿的向日葵是枯黄的,流动的河流是枯黄的,灿烂的太阳是枯黄的,一切都是枯黄的,天空在万物的呼应下也是枯黄的,自然心情也是枯黄的。存活在社会的褶皱之中,一切都变得可疑,万物的黄也变成了一种“虚空的漏洞”,文化语境的格格不入,社会话语的絮絮叨叨,都在诗人心中留下了苦痛的痕迹,生疼、难熬。

诗人还通过对“黄”的词性活用,透过绝望、悲伤和苍凉看待万物生长。“村庄不停地黄。无边无际地黄,不知死活地黄/一些人黄着黄着就没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土不停卷来”(《九月,月正高》),诗歌中形容词“黄”活用为动词,“村庄不停地黄”、“无边无际地黄”指的是秋天农田里的小麦呈现一片黄色,成片的麦子赋予了这一空间的“黄”,是丰收之景,但下一句笔锋一转,“不知死活地黄”,从物理空间的“黄”延展至心理空间的“黄”,这里包含了两种含义,一是麦子不知归于尘土的命运而拼命生长为成熟模样的“黄”,二是指诗人知晓自己与麦子生命轨迹的一致性后,仍然继续坚守面对逼仄、屈辱、平淡的生活,“不知死活”地继续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黄着黄着就没有了”,终究不再被惦念,清冷与寂寥席卷着村庄以及村庄里的每一个人,但诗人继续写道“我跟在他们身后,土不停卷来”,始终在残损的乡村文明中坚守着生命的本真态度,这是疼痛镌刻下诗人真切而深邃的生命状态。

世俗的景物与人对于色彩的恰当把握成为了余秀华诗情诗性的触发点和载体,从而使她天马行空般的思想情感找到了与读者情感相契合的对接点,她处于人群之中,却又跳脱出人群,站在一个瞭望台上,以诗歌更清晰地描绘着苦难堆积下生命的无穷张力。

(三)联想的隐形拼贴:营构对比色

余秀华是一个常年居住在钟祥市横店村的平平凡凡的妇人,牲畜、山野、农户,才是生活的常态。她诗歌中的色彩意象投射了她对生命的感知与感悟,当她走出村庄,与现代城市产生联系后,她以诗歌这一“纸质的身体”,在色彩意象的铺展中营构对比色,但对比的其中一种色彩会出现在诗歌中,另一种色彩则是出现在诗人的联想中,通过隐形拼贴来呈现她摇摇晃晃的情感体验。

“北京的杏大,黄得也叫人放心/我拿起一个,放回去。再拿一个,又放回去”(《在刘年办公室》),“黄”说明杏子是甜熟的,让人放心它不会苦涩,但“我”不断地拿起与放回,却与“放心”这一情绪背道而驰,一来一回的动作之间充盈着不知所措与坐立难安,与寓意着诗人摇摇晃晃的人生。“我”眼前的“黄杏子”是北京的大杏子,脑海里的是横店村的“青杏子”,“黄”与“青”的对比,不是杏子之间的差异,而是小乡村与大城市的差距,“黄”与“青”拼贴在同一画面中,使“我”呈现出忧虑的心情。“黄”在此时的“我”看来,不是成熟,而是一种无法企及的优越,凸显了优越对比下的衰退与落后。

现实生活的疼痛烙印,现代城市的无情挤压,余秀华通过营构隐形的对比色,凌空于两种文明,找到了传递和表达感情的隐秘通道,用朴素的诗意触动着人们的心弦。

色彩在文学创作中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给予读者一种较鲜明的画面感、朦胧的美感和可延伸的诗意空间。余秀华诗歌中的色彩意象不是通过复杂的理性架构塑造出来的,而是用她天然的诗性感官从生活与生态中抓取出来,不寻常的人生经历使得她对色彩的体认是深切而丰满,同时也包含着诗人仰视、平视、俯视这三种心态视角,诗性语言的表达背后皆是自我生命的交流,是诗人“用特殊的生命体验淬炼出耀眼的诗歌奇观”。诗歌中的“黄色”述说着凄清的生活与衰败的人世,但诗人并没有在诗歌中发泄愤怒与怨气,她不展示、渲染她的痛苦,而是以诗意的审美态度面对她所有苦难经验。余秀华的写作不是为了被人怜悯,而是她生命体验的寄托,是对生命存在的追问,对生命“波折”的反思。作为残疾人,她在这现代文明与农业文明的罅隙中,在看似冷冽、苍凉的色彩意象书写中,浸润着女人的纯粹与世故、怡悦与悲戚之心象风景,将诗歌作为在摇摇晃晃的生活中自我调节、自我慰藉、自我体认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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