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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的观察者:从《药》和《海边的卡夫卡》的对比出发浅析乌鸦意象

2019-01-28李广林厦门大学人文学院361000

大众文艺 2019年13期
关键词:夏瑜国民性麻木

李广林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 361000)

一、关于《药》中乌鸦意象含义的几种观点

在《药》的结尾,鲁迅花费少量笔墨刻画了一只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对于乌鸦意象含义的解析,以及它和文本主题的关系,历来众说纷纭。诸多观点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类:(一)象征社会黑暗,烘托悲剧色彩。乌鸦通体黑色,且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不详之兆,故而产生了这种推论。(二)表达对革命烈士的哀悼与作者自身的彷徨。(三)代表死者夏瑜,同时在小说中扮演了生者与死者“对话”的中介角色。这种观点认为,鲁迅在创作“药”时受到了他翻译的文本《默》的影响,乌鸦飞向远处,意味着母亲与死去的夏瑜之间再也无法交流。

本文试图通过《药》与《海边的卡夫卡》两个文本的对比,提出关于《药》中乌鸦意象含义的新解:乌鸦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观察者,它在观察麻木无知的民众和改变这种麻木无知的路径。在《药》中,这种路径具体表现为“启蒙论”,而乌鸦的飞离,则象征着对于启蒙论的绝望和放弃。

二、相似的历史叙事与麻木无知的“看客”形象

《海边的卡夫卡》中存在着大量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叙事。部分偶数章节以美国国防部二战期间绝密文档的形式呈现,主人公之一的中田聪在二战期间失去记忆。奇数章节内,卡夫卡阅读了一本审判二战战犯阿道夫·艾希曼的书籍,大岛在书籍上写下了“责任始自梦中”的批注,看到这句批注,卡夫卡开始“思考自己的责任”。结合文本的语境,这个责任表面上指代那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胸前的血迹;但若要理解这个“始于梦中的责任”的深层含义,则必须理解日本人对于二战的复杂情感。

《海边的卡夫卡》写于千禧年之初,距离二战结束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需要直接为战争负责的那一代日本人绝大多数已经去世,而像中田聪这样当时还是孩童的日本人,以及像卡夫卡这样出生于战争之后的日本人,他们对于战争的态度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但在国家层面,日本选择遗忘这件事情。换言之,村上春树所写的“责任”的深层意义,是日本政府与日本人对于二战的责任。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中田聪醒来后失去了一切记忆,当然也包括关于二战的记忆;卡夫卡实际上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他这段关于暴力的记忆也同样“脱落”了。这种对于暴力的失忆隐喻了日本政府面对于二战责任的遗忘与否认,也影射了日本人对于二战历史责任的麻木与无知,这便是《海边的卡夫卡》中隐性的历史叙事。

《药》中存在着一批同样麻木无知的“看客”与“茶客”。看客们在丁字街口围成一个半圆,围观革命者被斩首;茶客聚集在华老栓的茶馆里,咒骂革命者是疯子。文本这两部分描写了一类人,他们是当时社会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群体,愚昧无知,麻木不仁,无所事事,无聊至极。华老栓一家也不例外,迷信人血馒头可以救治肺结核的偏方,最终导致华小栓不治身亡。

虽然《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历史叙事是为了促使日本政府及日本民众改变对于历史的麻木与无知,但有着类似历史叙事的《药》,其主旨则并非促使下层民众改变对于革命的麻木与无知。得出这种结论的关键在于两个文本中乌鸦意象的差异。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主人公卡夫卡本身便是乌鸦意象的一部分;在《药》中,乌鸦这种动物的意象只在第四节中出现过。卡夫卡自身就是失忆者,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他也逐渐到了自己的责任,也就是说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乌鸦意象本身具有“体验者”的属性。

相对而言,《药》中的乌鸦就是观察者,它知道“夏瑜是为了革命牺牲的,没有被冤枉”,因此没有回应夏奶奶显灵的请求。从这一点能够看出它具有全知全能的特征,可以类比叙事学上的全知视角。捷克出身的汉学家米列娜曾仔细分析过《药》的结构,她认为这篇小说的最后一节与前三节的基本结构特点完全不同,不仅从行动的场景转为静态的插曲,叙述方式也从人物视角转为全知叙事。这时乌鸦的观察就具有文本内与文本外的双重意义,一方面它观察着夏奶奶、华大妈、夏瑜的墓和华小栓的墓,另一方面它也代表叙述者声音,它的观察对象扩展到了看客、茶客、华老栓乃至整个中国。总地来说,《药》中的乌鸦是彻底的观察者,并不具有《海边的卡夫卡》中乌鸦的体验者这一特征。

基于这种差异审视两个文本中的历史叙事,则可以得到更具差异性的主旨解释:《药》从他者的视角出发,探讨改变民众麻木无知的办法,这个他者本身并不在这个民众当中,他与这些麻木无知的民众截然不同,甚至高高在上;而《海边的卡夫卡》是从自我的视角出发,不断反思自我对待历史过程中的麻木无知,在历史与自我的互动寻求构筑自我的合理途径,并扩展至整个民族、整个国家。

三、麻木无知的背后:权力规训与民族无意识

两个文本中的乌鸦无疑都具有观察者的属性。前文已经分析过观察的视角与对象,《药》中的乌鸦从他者的视角观察社会,《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乌鸦是从自我的视角观察内心。在此基础上,解析文本中的乌鸦进行观察时所看到的内容,是探索“乌鸦意象”内涵的关键。

《药》的第一节中出现了一只无形的手,“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在文本中,这群看客仿佛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被这只无形的手捏住,强迫着围观了这场死刑。和《海边的卡夫卡》进行对照,则会发现“无形的手”实际指向“权力归训”与“民族无意识”。

《海边的卡夫卡》存在着对于“制度”或者说“权力规训”的描述,卡夫卡在结束与大岛的讨论后,认为小说中所撰写的“那种复杂的、无从推断的行刑机器实际存在于现实中我的周围”。行刑机器影射的是制度对于个体独立性的摧残。《药》中的康大叔便是这种行刑机器的代表,当夏瑜这样试图改变麻木无知的个体出现时,它就会将其摧毁,维持现状。但《海边的卡夫卡》对于造成个体麻木无知现状的原因的探讨,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围绕“责任始自梦中”这句话,将个体的麻木无知归咎于“民族无意识”,或者说国民性。

所谓民族心理无意识或民族无意识,是指在长期的民族历史发展过程中,由民族历史经验凝聚积淀而延传下来的没有意识到的心理指向,是民族主体在民族生活实践中不自觉的非理性的精神现象。梦正是无意识载体之一,卡夫卡在梦中实现了杀死父亲、同母亲交合的预言,但实际上杀死卡夫卡父亲的是中田聪,溅在中田聪身上的血液却神奇地转移到了卡夫卡身上。卡夫卡和中田聪,这两位出生于不同世代的日本男性,通过梦连接在了一起,杀人之罪的责任归属哪方这一点因此变得暧昧起来,但如果将卡夫卡与中田聪视作通过梦联结起来的集体,那么杀人之罪毫无疑问需由这个集体负责。文本这样的情节设置,其隐喻意义在于说明历史责任并不来自个体,而是来自梦,来自民族无意识;个体的麻木无知,也并非个体的责任,而应当归咎于通过“梦”发挥作用的民族无意识。

这种民族无意识在鲁迅笔下表现为“国民性”。在留学日本归来后,鲁迅曾撰写长篇论文探讨“立人”即“改造国民性”的问题,这种对改造国民性的热衷,与鲁迅所置身的思想文化环境和时代风潮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特别是明治日本的国民性论热潮,对鲁迅具有直接的重要意义。《药》中的“无形的手”,其深层含义便是国民性。两个文本中的乌鸦,真正观察的,是个体身上这种根植于国民性同时被权力规训培养出的麻木无知,究竟应该如何改变。

四、观察的结果:对启蒙论的绝望与放弃

在如何改变这种麻木无知从而求得个体的拯救这个问题上,《药》与《海边的卡夫卡》呈现了两种不同的路径,乌鸦意象对待路径的不同态度,也暗含着叙述者的声音。

《海边的卡夫卡》先是试图从终结权力规训的角度入手。中田聪为了保护无辜的小猫而杀死卡夫卡的父亲,便是这种对于这种解决办法的象征。但文本中这种方法并未生效——不论是中田聪,还是卡夫卡,他们都没有就此停下旅程,他们的记忆也没有恢复。在旅行的过程中,乌鸦始终陪伴在卡夫卡旁边,充当他的引路人之一,热情地引导他直面自己的预言,并未在他父亲被杀死后就离开卡夫卡。这说明它是肯定并赞成卡夫卡以非暴力的形式寻求自己的记忆,改变自己的“麻木无知”。

对比之下,《药》中的乌鸦在观察时显得格外冷漠,绝大多数时间它都保持沉默,“铁铸一般站着”,在文本结尾,它“哑”地叫了一声,随即飞离。对照《海边的卡夫卡》,能够发现《药》中对抗“无形的手”的尝试是从国民性出发的,夏瑜正是这种尝试的象征。他在监狱里试图说服牢头和他一起参加革命,试图改造国民性,启蒙民众,从而实现自下而上的革命。面对革命者,民众无一例外地认为这种行为是疯了的表现。革命者为启蒙民众而流的血也被当作荒诞的偏方吃了下去,根本没有起到启蒙民众的效果。在《药》中,乌鸦观察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乌鸦对于卡夫卡的努力是肯定的,那么《药》中乌鸦的冷漠与飞离,则象征着对于启蒙民众的绝望与放弃。这与鲁迅撰写《药》时的思想状态也是吻合的。当时,关于“启蒙”究竟有无“希望”或有无“可能”的认识问题,“五四”时期鲁迅本人所做出的回答与解释,不仅闪烁其词甚至还颇为灰色——它就像“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

六、总结

《药》与《海边的卡夫卡》都关注麻木无知的民众,也关注其背后的权力规训与国民性,并提出改变这种状况的办法。但两个文本中乌鸦所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这决定了乌鸦观察视角的不同,同时反映出叙述者对于解决办法的不同看法。

总而言之,《药》中的乌鸦意象,是一个彻底的观察者,它站在民众之外,观察着权力规训与国民性共同塑造的麻木无知的民众,和改变这种麻木无知的种种尝试。它的离去,实际宣告了文本对于民众启蒙的绝望与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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