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克苏鲁神话”人物形象析论
2019-01-28宁夏大学人文学院750000
张 方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750000)
一
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 1890-1937)是美国现代恐怖文学与幻想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史蒂芬·金和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等当代作家卡罗尔·奥茨称赞他是“继埃德加·爱伦·坡之后最伟大的‘怪诞小说’作家”。2005年,美国文库出版了一本《H.P.洛夫克拉夫特:故事集》(H. P. Lovecraft:Tales),以表彰他对当代幻想文学的巨大影响。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每当我们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时,往往都会习惯性地将它们与“克苏鲁神话”划上等号。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其实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隐居生活重拾创作热情,到最终因癌症去世的二十余年时间里,洛夫克拉夫特共创作共计一百余篇小说,三百余篇诗歌,以及大量的新闻与文学评论,并存于相当数量的信件。而我们今天时常谈起的那些被划归在“克苏鲁神话”里的作品实际是他创作的最具个人特色也最为成熟的作品。洛氏“克苏鲁小说”最为吸引人的无疑是他笔下众多怪异的形象,故而本文拟对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以期对相关研究有所增益。
二
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的开头这样写道:“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1因而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最为关注挖掘人物内心的恐惧情绪,并借由文学化的表达将这种恐惧扩散到读者的心中,而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人物的恐惧往往是在对未知的探索中不断增长的。在洛氏创作的“克苏鲁神话”系列小说中,很难见到对人与人之间温情的描写,不仅仅是人物个体充满了阴郁的情调,小说中由个体勾连而成的整个人类社会都难见鲜活与阳光,而正是这种独特的人物塑造才能最大可能地引发人内心中的恐惧,“克苏鲁神话”也由此呈现出区别于传统怪奇小说与哥特小说的特色。
首先,从神话原型方面来看,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哈迪斯。在古希腊神话中,哈迪斯作为冥界之王永居幽冥之下,他没有什么朋友,也难见与别人的来往,相比这些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和沉思,而哈迪斯手下的神祗又掌管着人类的睡眠与幻梦,故而他又多沉浸于梦与想象之中。从整个希腊神话来看,关于哈迪斯的神话着实很少,其中最为知名的神话是他抢夺美丽的女神泊尔塞福涅为妻的故事,而非像宙斯或阿波罗那样流传下各种丰富多彩的爱情故事与英雄事迹。可以说,对泊尔塞福涅的爱情是哈迪斯永恒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在《经典人物原型45种》中,维多利亚·林恩·施密特将哈迪斯这一神话原型进一步引申为“隐士”和“巫师”两种人物形象,他们神秘而敏感,有时会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想要更多更深入地认识世界,对未知充满渴求,热衷于神秘学和一切反正统的东西,如《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利夫与西方文学中“拜伦式英雄”等人物形象都可看出哈迪斯原型的影子。而在洛氏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更像是经过加工与修改的哈迪斯原型,洛夫克拉夫特是剥去了他们对的爱情追求,而将这种渴望完全转移到对未知事物的追求上去,无论是《穿越银钥匙之门》中的伦道夫·卡特,还是贯穿整个“克苏鲁神话”中的线索式人物疯诗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都竭尽一生探索未知,他们生命的全部热情都在于寻求未知事物的解答,或者说,他们逐渐在这种寻求中迷失了自我,人类的理性最终被强大的非理性力量压倒,致使这种追寻成为了一种不可自控也无法停止的事情。我们可以看到,“克苏鲁神话”中人物们对神秘与未知的永恒迷恋其实也源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和对自己理想世界的沉迷,洛氏曾将现实生活比喻作“机械和颓废的可怕噩梦”,因此他笔下人物们的探索其实也能看作是对现实噩梦的反叛与突围,只不过洛氏“克苏鲁神话”中善意是永久缺席的,故而所有的探索只能是由一场噩梦转入到另一场噩梦,而恐惧便由此而生,并绵延不绝。
其次,在塑造“克苏鲁神话”中的人物形象时,洛氏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创作程式。一方面,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中,绝大多数都是以第一人称来讲述故事的,并且主人公的性格与经历也基本一致,且常常有家族式叙事,正如屈畅在《世界奇幻小说简史:巨龙的颂歌》中总结的那样,洛氏“克苏鲁神话”中的“我”一般是“好奇心浓烈的研究员或科学家。他/她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到恐怖神秘事件,又因为强烈的奇心,进而一步一步地展开探索。随着真相逐步揭露,‘我’的恐惧感也逐渐加深,而当最终的真相即将揭示时,‘我’的精神负担也达到了顶点,随即陷入绝望的深渊——要么是自己变成了怪物,要么是精神完全失常。”2第一人称的写法无疑能极大地加强读者的代入感,并可以尽可能地将其中的恐怖意味传达出来;而相似的人物设定又使得“克苏鲁神话”能连缀成一个相对丰富而完善的文字世界,并将近似宿命论的恐怖感逐层渗透,如《印斯茅斯的阴霾》中提到的三大家族中的吉尔曼家族在《魔宅梦魇》等篇目中也多次出现,这无疑会让人感到有种真实的诅咒缠绕在吉尔曼家族的血脉传承中,并从中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另一方面,洛夫克拉夫特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也总是将自己对世界与人类的认知代入其中,使小说中的人物呈现出强烈的作家个人色彩。如Kelly Bulkeley在《克苏鲁·拉莱耶:H·P·洛夫克拉夫特幻想小说中的梦与噩梦》中曾写道:“他厌恶现代世界,深深地感到自己在其中格格不入,而且他最希望能回到一个更好、更高贵、更伟大的地方。”因此洛氏笔下的人物才孜孜不倦地对未知的事物进行探索,并常常表达对无趣的现实生活的憎恨。再如从洛夫克拉夫特生平来看,他本人具有比较明显的“俄狄浦斯情结”,但在他的“克苏鲁神话”中却绝少有女性人物的出现,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笔者认为主要是由于洛氏将对母性的依恋扩散到他的黑暗宇宙思想中,女性似乎融入了无序混沌的宇宙空间而成为了一种世界观似的存在,同时也象征着神秘与未知,而男性们的探索事实上就是对母性的追逐,而从神话原型的角度来看,洛氏的这一写法也体现了由大地母神神话向宇宙女神神话的转变,象征与隐喻的结合也使得“克苏鲁神话”的表达更为含蓄,其中蕴藏的恐怖气息也由此变得更为深广。
最后,在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中,人类脱离了主体的地位而陷入了无穷的黑暗宇宙中,他笔下的人物不再是万物的灵长和宇宙的中心,而成为了非常渺小的存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创作相比,无疑是很具个人特色的。对于自己的小说,洛夫克拉夫特曾这样说过:“人类所有的法则、兴趣和情绪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显得微不足
道,这是我所有小说的创作前提”3。并且在谈到自己的“克苏鲁神话”时,他还说过:“小孩子永远会害怕黑暗,而对于成年人,倘若知道怪物所居住的隐秘而深邃的世界,可能就在繁星以外的虚空中漂浮着,或者正在某些邪恶的空间里,虎视耽耽着我们的地球,而惟有死人和疯子能一探它们的奥秘时,他们将永远颤抖不已。”4纵观西方文化与思想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古希腊时期普罗泰戈拉就曾有“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而随着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等思想的不断推进,以及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到了二十世纪,人们对于人类的中心地位和理性力量的信奉是不容置喙的,相比之下,我们便可以看出洛夫克拉夫特上述言论的奇异之处来,尤其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西方神秘学方面的知识如巫术、炼金等毫无兴趣,反而是对科学技术始终保持着很大的兴趣,这就更能看出他思想独特之处来了。对于此种缘由,笔者认为一方面是因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命运坎坷,故而造成他冷僻孤独的性格,而他的写作与思考也由此透露出消极的一面;另一方面,因为洛氏对科学技术抱有相当的热情和了解,他才能够见出其中的弊病来,而且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也认识到了科技实为一把双刃剑的事实,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对科技发展的前景是抱有疑问的。如他在《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中所写:“我觉得,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既存的种种科学,都只是向各自的方向发展着,目前为止还没怎么给我们造成损害;可总有一天,当知识碎片都被拼凑到一起时,通往恐怖现实的窗口就会打开,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处境是何等可怕。届时,我们要么会被真相吓疯,要么会逃离真相的光芒、躲进一个平静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纪。”5他认为科技并不能真正给人以幸福,科技之外的黑暗宇宙是人类无法也无力触及的,人只不过是漫长时光中最渺小的一部分,与那些无法确证的真理相比,无知与死亡反而带给人类以宁静与慰藉,这其实也能看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时代与人类发展的反思,他以自己的小说创作展现了主流思想之外的另类思考,而这种思考随着之后二战的爆发与各种灾难的发生愈加引人深省,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也由此生发出经久长存的魅力来。
三
“克苏鲁神话”发展至今已不仅仅是一类奇幻小说,它甚至成为了现代世界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一大符号,甚至与古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等世界著名神话体系共同构成了世界神话谱系,故而“克苏鲁神话”也有现代人造神话之称。我们可以看到,在当今的小说、漫画、游戏和电影中带常常能够见到“克苏鲁神话”的痕迹(比如伊藤润二的漫画,游戏《血源诅咒》中的各种怪物都是直接或取材于“克苏鲁神话”)。纵观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生,其实与他所推崇的爱伦·坡多有相似之处,如洛夫克拉夫特生前同没有名声大收,他的小说创作也在很长时间内不被主流文学界认可,但洛氏创作的“克苏鲁神话”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世界幻想文学的发展,并启发了整整几代作家(如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思,斯蒂芬·金,尼尔·盖曼等人),直至今日仍然有众多作家以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为基础进行新的创作,H.P. 洛夫克拉夫特的肖像甚至被用在了世界奇幻文学最高奖项“世界奇幻奖”的奖杯上,其影响力可见一斑。洛氏“克苏鲁神话”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开创与奠基之作,其中丰富的形象对之后同类小说乃至电影,游戏等多种艺术形式都有很大的影响力,且洛夫克拉夫特借助这些阴冷,诡异的形象完美地勾勒出了一个幻想世界,并借此表达了他对现代科技发展与人类未来的质疑和不安,而这可能也正是洛氏“克苏鲁神话”至今影响不绝的根源所在。
注释:
1.H.P.洛夫克拉夫特.死灵之书[M].竹子,战樱等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966.
2.屈畅.世界奇幻小说简史:巨龙的颂歌[M]. 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1:30.
3.屈畅.世界奇幻小说简史:巨龙的颂歌[M]. 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1:29.
4.屈畅.世界奇幻小说简史:巨龙的颂歌[M]. 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1:31.
5.H.P.洛夫克拉夫特.死灵之书[M].竹子,战樱等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