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之妙 简朴之美
——《套中人》选材原则、描写特色例析
2019-01-28李暖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北京100089
⊙李暖[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李玉麟[河北望都中学,河北 望都 072450]
木心先生在谈到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时,对于几位公认的文学大师,大多是首肯的,且赞誉很高。他称屠格涅夫为“艺术的文学家”,说托尔斯泰写书,“处处是艺术”,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竟赞美到与耶稣并提的程度,说:“在世界可知的历史中,最打动我的两颗心,一是耶稣,一是陀氏。”唯独对契诃夫,语气中流溢着鄙夷,说:“契诃夫的短篇,写得太通俗。一定要说他的成就,现在冷静比较,比下去了。”
契诃夫是世界短篇小说三大师之一,木心先生却不承认他的文学成就,理由便是他的小说“写得太通俗”。木心先生为什么对契诃夫做出了如此的“盖棺之论”?原因不外乎其鉴赏标准不适用于契诃夫,以致将兰桂误认做蒲柳。
契诃夫的小说确如木心先生所言,写得通俗,但这并非因契诃夫笔力不济,而是由他独特的文学观念决定的。契诃夫的创作理念有许多独到之处,集中表现在选材和描写上。下面以《套中人》为例,从选材原则、描写特色两个方面,详析契诃夫小说的艺术魅力。
一、取材日常生活,“平淡”之中见奇崛
契诃夫曾经说过:“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他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聪明话。”这一番话道出了生活的真相:平凡、平淡。契诃夫认为,既然生活的原本面貌是平平淡淡的,那么,作为生活一面镜子的文学,其所选之材也该是平淡无奇的,这样,才符合生活的真实。因此,在契诃夫的小说中,你看不到偏瘫病人孵鸡雏(莫泊桑《端恩》)那样的怪事,看不到丈夫跟妻子的两个情夫握手寒暄,谈笑风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别人的妻子、床下的丈夫》)那样的“奇行”;契氏小说呈现给你的全是日常生活。通过对人物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思想、工作、休闲、交往等日常之事的描写,刻画形象,揭示主旨。
在《套中人》中,别里科夫一出场,作者便描写了他的装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穿着暖和的棉大衣”“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这属于“衣食住行”中的“衣”。接着,写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之后,写他的卧室,写他不安的睡眠,这属于“衣食住行”中的“住”。再后,进入小说的主要情节——与华连卡恋爱,到科瓦连科家进“忠告”,这是写交往。最后,交代故事的结局,撤去华连卡的照片,卧床不起,死亡。这是“生老病死”中的“病”与“死”。契诃夫就是在对别里科夫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勾勒出他保守、顽固、维护旧制度、外强中干、害怕变革的性格特征,为世界文学画廊增添了一尊千古不朽的人物形象,并揭示了发人深省的重大主题:“套中人”是沙皇专制制度的产物,如果不埋葬沙皇专制制度,这种人“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王蒙说:“写小说的人要有这个特点,这个特点应该成为他素质的一部分。就是善于从平凡的、芜杂的甚至是单调的、重复的、貌不惊人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迷人的、有趣的、有诗意的、美的、发人深省和富有教育意义的事情。”契诃夫正是一位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不平凡的、发人深省的小说题材的宗师级人物。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是心理现实主义,那么,契诃夫的现实主义就是日常生活现实主义。
须知选材平淡,却要人物活脱,内涵深邃,这是需要深厚的艺术功力的。对于个中原因,果戈理有精彩的论述:“对象越平凡,诗人就必须站得越高,才能从中提炼出不平凡的东西,使这不平凡的东西成为完全的真实。”契诃夫就是这样一位站得高、从平凡中提炼出不平凡的艺术巨匠。
二、描写追求“简朴”,简朴之中启人思
1899年,契诃夫给高尔基写了一封信,直言不讳地指出了高尔基在描写上的弊端,并介绍了自己的描写经验。请看相关文字:
您是个真正的风景画家,只是常常使用拟人化的手法,什么大海在喘息,天空在眺望,草原在休闲,田野在细语,在言说,在叹息,等等,此类用语会使描写变得单调,有时甚至让人觉得腻味,模糊不清。景物描写的鲜明性与表现力只有依靠简朴的句子来达到,比如“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下雨了”这类简朴的句子。比起其他的小说家,您理应更喜欢这种简朴。
同好多写手一样,高尔基认为描写应当浓墨重彩,调动多种技巧,契诃夫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描写应追求简朴,这样,才会使描写鲜明而有表现力。
契诃夫所说的“简”,就是描写时要有节制,不能过分铺张,“朴”就是淡扫蛾眉,少修饰。显而易见,描写太“滥”,易引起审美疲劳,使读者感到冗长拖沓,使作品失去余味;描写太简,会使文字干枯,表现力不足;而简朴,既不会太“过”,又不会“不及”,言简意赅,语朴意深,平中见奇,启人深思。
请看《套中人》中几则“简朴”描写的范例。
他也真怪,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那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
这段文字如果让高尔基来写,可能会运用工笔,调动多种表现手法,细致描绘天气如何晴朗,细致描绘雨鞋、雨伞的形状、色泽,棉大衣的款式、布料等等,而契诃夫只是简练、平淡地叙述,只对“棉大衣”和“表套”略作修饰,修饰语亦极普通。这样的描写语句实在平淡无奇,哪里像名家手笔?但如果你沉下心来,反复琢磨,便会看到文字深处的东西。“暖和的棉大衣”,“暖和”二字似乎多余,但结合别里科夫的心境考虑,就会发现这个词十分精当,必不可少,它暗示了别里科夫内心的苦寒凄冷。别里科夫保守顽固,逃避现实,与世隔绝,精神世界定是一片冰原,天气再晴朗,他内心也是凛冽无比,故要穿上棉大衣,而且是暖和的棉大衣。“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表套前用了两个定语——“鹿皮”和“灰色”。“鹿皮”一词,不仅描写表套的质地,还象征着别里科夫的套子牢不可破(“鹿皮”的特点是柔韧、结实),“灰色”一词,表面上描写表套的颜色,实则象征别里科夫的灰色心理和灰暗人生。这一段文字,描写别里科夫的穿着、用具,没有运用描写技巧,没有多余修饰,但耐人咀嚼,令读者透过素朴的语句窥见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如果不是“依靠简朴的句子”来描写,人物形象怎会如此鲜明?表现力怎会如此强大?
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这一段文字通过动作描写(“摇摇头”)和语言描写(“低声说……”),来表现别里科夫对待变革的态度。“摇摇头”“低声说”,还有比这更简朴的描写吗?但极鲜明地表现了别里科夫的个性特征。城里开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可在别里科夫看来,却是不得了的变革,他实在难以接受,“摇摇头”三个字,准确地刻画出他比保守的当局还要保守的性格特征。别里科夫一贯忠于当局,对于开俱乐部,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因为这是当局批准的,他不敢公然抗议、阻挠,只好“摇摇头”,只能“摇摇头”。“摇摇头”三个字逼真地表现了别里科夫极力维护现行秩序、反对任何变革、誓死效忠沙皇政府的思想性格。别里科夫是沙皇政府的爪牙,后盾强大,能辖制全城,但这只是表象,其实他内里虚弱,胆子很小。他为自己的意见与当局不一致而害怕,更害怕自己的“心思”传到当局耳朵里,故“摇摇头”之后,立即“低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低声说”三个字,形象地表现出别里科夫性格中外强中干、胆怯懦弱的一面。
“摇摇头”“低声说”,似乎是小学生都能驱遣的词语,契诃夫却能将深刻的内涵寓于这朴质的字眼中,表现出主人公鲜明的个性,有如此描写功力者,即便在世界级作家中,亦属寥寥。
他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地叫,厨房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小贼溜进来。
这是一段环境描写。“卧室挺小”“床上挂着帐子”,句子简短到无法再短,没有修饰,素朴之至,“活像一只箱子”,喻体极其普通,但准确、形象。三个简单的句子连缀起来,逼真地展现出别里科夫闭塞、隔绝的生活环境。恩格斯在论述现实主义文学时,曾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即现实主义文学“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契诃夫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别里科夫生活的典型环境,烘托了他封闭、保守、顽固的典型性格,艺术功力真是不同凡响。“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地叫”中的两个动词“推”和“叫”,乍看不合常理(因为我们习惯了“风吹”“炉子响”这样的搭配,便感到“风推”“炉子叫”有些费解),其实,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静心细思,你便能领悟到,作者在这里真正想要表现的,并不是“风”如何如何,“炉子”怎样怎样,而是人。别里科夫精神紧张,听到一点动静便六神不安。本来是风吹门板,他却感到有人在推门,炉子并无异常,他却听到里面有叫声,似乎其中潜藏着神秘可怕的东西,故而吓得“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推”字和“叫”字,虽然使用了拟人手法,但意图不是增强景物的形象性,而是借以写人的感觉,通过写别里科夫的幻觉,表现其恐惧不安的心理。字眼如此平常,却传神地刻画了主人公性格的一个侧面——胆小如鼠,怯懦之至,并含蓄地揭示出沙皇政府及其维护者貌似强大、本质虚弱的寓意,堪称平中见奇的典范。
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学生和教师事先约定在学校里会齐,然后一块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林子里去。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他了。我们走啊走的,忽然间,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来了,他的后面,华连卡也骑着自行车来了,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我们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爱的天气!多可爱,可爱得要命!”
他俩走远,不见了。别里科夫脸色从发青到发白。他站住,瞧着我。……
这一部分最精彩的是神情描写,通过神情的动态变化,表现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揭示人物思想性格。起初,别里科夫是“脸色发青”,这当然是因为愤怒,促狭鬼画了一张他和华连卡挽臂而行的漫画,弄得他难堪至极,他为此而怒火中烧;后来,看到华连卡姐弟骑自行车,他的脸色“变成发白”。众所周知,脸色发青是生气的缘故,脸色发白则是因为受惊、恐惧而失了血色。为什么别里科夫受到促狭鬼恶毒的人身攻击,只是“脸色发青”,尚未到恐惧的程度,而看到华连卡姐弟骑自行车却“脸色发白”,恐惧得面无血色呢?这是因为在当时,妇女骑自行车,被认为是有伤大雅的“出格”行为,在别里科夫眼里,更是大逆不道,罪不可恕。以前,对于当局批准的开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这样的与自己无关的小“变革”,别里科夫尚且“摇摇头”,现在,看到未婚妻骑自行车这样的叛逆“丑行”,他怎能不惊恐得脸色“发白”呢?“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此中运用了比较、衬托手法。促狭鬼的侮辱,远不及华连卡骑自行车造成的刺激深,这就更有力地突显了别里科夫害怕新生事物、害怕变革的思想性格。此外,别里科夫发白的脸色还与华连卡“涨红了脸”“兴高采烈”形成了对比,让读者鲜明地感觉到,新生力量是多么生机勃勃,充满活力,而保守势力是多么暮气沉沉,脆弱不堪。
别里科夫的神情变化,如果换成其他作家来描写,定会“重锤敲击”,契诃夫却点到即止,以“天黑了”“下雨了”之类的简朴句子来描写人物心理,刻画人物形象,语朴意深,可谓深得白描之三昧。
他(别里科夫)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校长——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他?去,尽管报告去吧!”
柯瓦连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一推,别里科夫就连同他的雨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
契诃夫在写给他哥哥的一封信中,曾如是说:“最好还是避免描写人物的精神状态,应当尽力使得人物的精神状态能够从他的行动中看明白。”契诃夫努力践行这一理念,他在小说创作中,一般不直接展示人物精神状态,而是通过动作描写,折射人物的心理世界。上面这段文字是别里科夫与柯瓦连科的对话描写和柯瓦连科将别里科夫推下楼去的行动描写。行动描写集中在两个动词——“抓”和“推”上,两个动词各用了一个修饰词语——“一把”和“使劲”。“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一推”,动作描写十分寻常,但折射出了柯瓦连科丰富的精神状态:一是对别里科夫这种小丑的厌恶,二是对其“告密”行径的气愤,三是对上司、对当局的无畏,四是向保守势力宣战的决心。其实,契诃夫不只是通过动作描写折射人物的心理,还通过语言描写展现人物精神状态。“报告他?去,尽管报告去吧!”其中,“报告他?”反映出柯瓦连科的吃惊,他没有料到这样的谈话内容也值得报告校长;“去”字,反映出柯瓦连科的无畏,报告校长,报告督学,报告什么样的上司都不在乎;“尽管报告去吧”,既是无畏精神的强化,又是战斗的宣言。
在契诃夫笔下,无论是动作描写、语言描写,还是肖像描写、环境描写,都能启人深思,令读者从中“看明白”人物的精神状态,你不能不佩服文学巨匠的艺术手腕。
特里丰诺夫曾赞美罗丹是一个出色的素描家,说他只要随意画上一笔,整个人物便栩栩如生;其实,契诃夫也是一个出色的素描家,随意写上一笔,人物便跃然纸上,甚至千古不朽。
契诃夫在给德·瓦·格利果罗维奇的信中写道:“如果有一个我草草勾勒的图景能给某一位诗人提供沉思的机会,我也心满意足了。”看来,契诃夫是有意追求文字的深思效果的。选材平凡,描写简朴,而又发人深思,这需要具备怎样的艺术功力啊!而契诃夫都做到了,难怪与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齐名,难怪被鲁迅视为“顶喜欢的作者”。木心先生只看到了他的通俗,没有看到通俗中的不俗,没有看到平凡背后的深刻,更没有品味到简朴中潜藏着的神韵,因此作出了不恰当的评论。木心先生所鄙夷的恰是契诃夫引以为自豪的。
老子说“大巧若拙”,我们套用一下,“大雅若俗”“大美若朴”,这正是契诃夫短篇小说的境界,小说艺术的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