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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地方文化与重铸启蒙理想
——评马步升小说中的匪性叙事

2019-01-28范玉彬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00

名作欣赏 2019年29期
关键词:土匪暴力意识

⊙范玉彬[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马步升在西部文学的大创作背景下观照陇东地区独特的地理历史文化及西部乡村民众的个体生命体验,以知识分子特有的言说方式,在古老的黄土地上探索生命极限,意在挖掘西部生命强力,重铸启蒙理想,重构西部人文精神世界。在情感、理性上,马步升不再拘囿于生养他的西部土地。通过对西部生命意识的审视,他完成了对民族、国家命运的想象与思考,并力图实现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在马步升的创作中,有相当一部分文学作品以“匪”为题材,在极具代表性的“陇东三部曲”中,众多人物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匪性”特质。马步升在对匪人、匪事、匪性的描写中,展示原始的生命强力以及个体生命的无意识,站在生命意识的高度来俯视苍凉的西部大地,表达了对生命终极价值的考问。

一、建构匪性叙事

谈及“土匪”这一民国时期对于匪盗的特定称谓,随之联想到的是暴力、凶残、信仰的缺失。“中华民国”匪患之烈,甚至有“匪国”之称。清代以来,社会资源分配极度不均,底层民众的生活空间被严重挤压,民众通过生产劳动改善生存境遇的途径随之阻断。社会游民只能以原始暴力掠夺的方式来占有资源,获取生存空间。“土匪”群体的出现因而有深刻的社会根源,“土匪活动不是为农民社会提出的良方,而是在特殊情况下为逃避这个社会采取的自我帮助形式”。清末民初,土匪遍地。王学泰先生有言:“所谓‘土匪’,就是游民中敢于冒险、敢于以激烈的手段进行反社会活动以求得生存的那一部分人。”“土匪”来源于游民,因而这一称谓具有根本的民间属性。现代作家们将此边缘化群体意象引入文学创作,正是体现了重新审视历史的意图,赋予“法外之民”以言说历史的权利。

土匪作为非合理性存在的社会边缘群体,被正统秩序所抛弃,其本身社会地位的低下和表达书写能力的缺乏,使得该群体没有也不愿书写自己的历史。因此,没有主体言说权力的“匪”最初进入文学史叙述是十分困难的,代价是被拥有官方话语权的叙述者注入政治因素,用以攻击政治敌人。匪徒们成为固定的,具有暴力性和妖魔化想象的符号。诸如《水浒传》一类的传统匪盗文学,依然不能摆脱官方意识形态。20 世纪,匪盗走入近现代文学。最早出现于清末小说,《孽海花》《官场现形记》等作品都反映了匪患猖獗的历史事实。从小说界革命发端,鲁迅、郭沫若、徐玉诺、沈从文、端木蕻良等现代知识分子将匪纳入文学,匪题材开始展现乡土、革命、人性等时代主题。现代作家们以现代精神、现代价值理念建构全新的匪盗形象。匪性中的自由意识、生命意识、革命性、反专制性被用来唤醒民族生命强力,同时匪性中的暴力仇恨意识,它落后、保守的一面也被用来反思文化悲剧性。阿Q 实则是旧式民众的缩影,他在进行革命想象和最终面对死亡时,压抑许久的匪性被激发释放。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土匪,大都具有豪勇之气和旺盛的生命意识。此外,艾芜《南行记》中的野猫子、姚雪垠《死水微澜》中的袍哥首领罗歪嘴,至40 年代端木蕻良《遥远的风沙》中的煤黑子……现代作家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土匪形象。进入新时期,以1986年莫言的《红高粱》为开端,贾平凹的“商州土匪系列”、叶广芩的《青木川》、孙见喜的《山匪》、尤凤伟的《石门呓语》、杨争光的《棺材铺》《赌徒》,再次掀起创作热潮,形成新时期匪性小说文学史线索。

马步升身居陇东,作为第三代西部小说的代表作家,匪性也是其基本叙事主题。他以风格独具的江湖书写,描绘了一幅西部土匪生存图景,展现出厚重的历史感和敏锐的洞察力。以《青白盐》为代表的“陇东三部曲”、以《沙漠红》《哈一刀》《一点江湖》为代表的江湖笔记小说,以及“江湖三部曲”中的《野鬼部落》等小说,都以匪叙事的独特风貌,呈现出一种奇恣异彩。作家在对陇东独特的地域文化的书写中渗透对民族文化的改造,表达对民族历史处境的反思。

马步升的匪叙事中,“匪”不仅指具有现实身份的土匪,更是指称人物的匪性气质、匪性人格。他的长篇小说多以新时期为创作背景,在这样的环境下,民国时期所定义的土匪实已成为历史名词,然而“匪性”已摆脱了历史性,积淀于人们的潜意识和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之中,成为文化意识层面永久性的存在。正如鲁迅先生认为:“自古以来在游民以匪盗、流氓为其黑暗面的代表文化影响下,匪性文化人格超越了这一社会群体的范畴,进入到普泛性的国民心理层面,成为国民性的一种。”在本文中,更多的是要探讨人物所具备的“匪性”,甚至可以说是“匪基因”。马步升通过对匪性审美形象的建构,利用这一相对虚拟的文化符号,“为诊释人性和民族性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维度——‘匪性之维’”,以这一视角折射新时期变动环境下人们的时代心理和精神世界,探讨人性和民族性问题。而对“匪”这一非官非民的“中间派”角色的观照,是马步升现代意识和历史精神交汇之下对传统历史叙述的审视,对主流官方话语的反观,是极具个性化的民间叙事形态,也是创作上的重要突破。

马步升对土匪形象及其生存图景的书写,是其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构成质素。他的笔下,无论是具体的匪性人物,还是抽象化的匪性人格,已经逐步演化为民间文化视域下的象征符号,成为传达“匪性”文化心理的重要载体。马步升在作品中对匪性人物的浪漫想象与重塑,意在建构起全新的价值理想和道德范式。秦陇地区作为礼仪之邦、教化之地,清代以来官府横征暴敛、强取豪夺的伪道德的奴化之下,对以血性生命强力超越庸常人性,重塑英雄品格的渴求尤为迫切。“仁义道德从不离口的官员绅士,反倒更像明火执仗的土匪流氓,而明火执仗的土匪流氓,真正才是社会秩序人伦道德的维护者”。马步升笔下的匪性人格人物,主动进击,勇于夺取,反叛性和抗争性成为他们的文化基因。作家借“土匪”这个历史旧物的“叛逆”性格和破坏精神,折射变动不居时代中的人性、民族性,以示对匮乏的抗拒。这些具有西部血性和叛逆精神的匪性人物身上,不乏侠义精神和任侠品格。这两种人格特征互为补充,共同塑造出《青白盐》中的马正天、大盗乏驴,《野鬼部落》中的马成人,《1950 年的婚事》中的马赶山,以及哈一刀、沙漠红、塞北狼等众多侠匪形象,搭建了西部匪性人物谱系。在儒道文化的控制下,人物自身的“匪性”长期潜藏,而底层民众源自人格和生存的长久匮乏,刺激着这一文化性格衍生为具有极强社会渗透力的文化现象。其“与尔偕亡”的叛逆精神和强人精神,渗透进西北民众的民情性格。马步升正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他从“匪性”内涵出发来建构文本,使其成为审视人性、民族性,反观当下社会现实的参照物,以及尝试探求民族新生的创新性话语资源。

二、重写地方文化

陇东是马步升的家乡,也是他的文化根据地。陇东地区位于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是陕甘宁交界地,受中原文化的代表——关中文化影响颇深,儒家文化传统源远流长。至清代,这里仍是以农业为主导的社会,“农本”思想氛围浓厚。地方志中有记载:“不事商贾,唯知力稼……如 《豳风》所咏,咸备物焉。”“农民务稼穑,耕耘之外无他能”。千百年来,黄土高原的深厚性培植,奠定了儒、道思想官方话语的地位。儒家文化伦常规定着社会秩序,也束缚人性自由。而黄土高原开阔的地貌、厚重的历史造就了西部人豪爽豁达的天性,这势必与纲常伦理的约束相悖。因此作家通过侠匪叙事来表现西部人骨子里的气质——对人性的张扬以及对侠文化的向往。在马步升所塑造的众多人物中,马正天、乏驴、哈一刀、红狐大侠等匪性人物身上迷信暴力、藐视伦常的缺点,往往被侠士所具备的慷慨赴死的勇气、济人危难的道义和快意恩仇的行径所中和。作家塑造出了具有暴烈强劲的生存欲望、鲜明无畏的反叛意识,同时又甘愿用生命坚守道义的民间侠匪形象,西部文学阔大雄浑的美学特征也得以充分体现。

马步升笔下的土匪文学想象中,人物的“匪性”是和“侠义”“流氓”等其他气质混杂的。这三种不同的游民意识的体现,往往能融于一人——丰富复杂的匪性人物形象。马步升以人物观照地域,来揭示陇东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与文化品格。“人性的砝码向哪一边倾斜,意味着他的行为选择就会完全不同,所以匪与侠在于其行为的选择”。如最具特色的“刀客系列小说”,马步升塑造的是真正的西部汉子和英雄。哈一刀、焉支客无一不扶危济困,用鲜血和生命维护道义尊严。作家着力描写刀客们刀出手时的心理活动,用“向内转”的手法,剖析西部民族性格。“陇东三部曲”中的主人公也都具有鲜明的侠匪气质。《1950 年的婚事》中的马赶山、祁如山,是有匪气的革命英雄。《青白盐》中“马正天确实不愧当今陇东十七县第一义士,家财第一,品格第一”,他无比旺盛的性欲是其生命活力的体现,做事有违伦常,却秉信“义”字当先,在金钱与仁义、一家荣辱与千家性命、眼前蝇头小利与家族百年安全的选择间毫不犹豫。马家几代人都围绕着“盐”,为千百盐户、为民族的利益、为人格道义而顽强挣扎。尤其是“盗”的代表乏驴,与大盗“云里手”颇为相似,马步升在此塑造了一个侠盗形象。掩藏身份的乏驴“通过他的行动,给匪与侠之间,给侠与官之间,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他们看似社会秩序的破坏者,实际是伦常道德的维持者。

在马步升的作品中,对江湖精神、侠义品格的推崇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在地域文化环境的观照下对民族精神品格的反思。陇东地区久远厚重的历史造就了民众淳朴敦厚的品性和民风,但自给自足的生存环境和经济发展的不充分、闭塞、落后,也造就了蒙昧、僵滞粗粝的精神状态。马步升在现代理性精神的指引下,描写黄土高原民众的生存状态,揭示他们的精神困境。哈一刀们“重然诺、轻生死”之下是对生命价值的漠视,马赶山对古里的庇护是明哲保身的民族劣根性。西部生态环境脆弱,干旱贫瘠,清末封建专制加强,社会矛盾严重激化,西北有着几十年的变乱,民众面对残酷现实无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失望之下铤而走险,土匪、刀客数量陡增。哈一刀、土匪郭三麻子意识到只有激烈的社会冲突和暴力形式才能保障自身的生存。因此在他们身上,对于正统社会的敌意、顽强的生命意识和抗争精神所代表的民间精神力量凸显。他们的恶、生命强力以及破坏的激情,营造出悲剧感和崇高感。20 世纪以来,不乏知识精英借用这种“恶”中的积极力量,来颠覆旧有权威,表达对于固有历史的仇恨、破坏意识。

马步升以“土匪”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创作,将背景放置于古丝绸之路,由对西部匪性人格中善恶的审视,上升到对人类生命意识的思考,从21 世纪人类文化的层面来俯视整个西部,“这种站在人类文化宏观意义上的思考使一个作家获得超越地域文化的动力”。哈一刀们收钱卖命,整日刀尖舔血,漠视生命却又有顽强的生存意志。其本真欲望一直被掩藏,而自我理智最终不可遏制,走向毁灭,作品展示的是人的生命强力在意识主宰面前的不堪一击。《鱼蛋蛋的革命行动》描写“文革”时期暴力、无序的政治环境对青年一代的心理、生理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黑白颠倒的时代对人的扭曲和摧残是极其可怖的。鱼蛋蛋崇尚暴力、渴望社会动乱,极度无序的社会带给他精神的疯狂、极端野蛮行为的释放,并通过犯罪行为获得狂欢后的餍足。“马步升始终通过暴力的展示企图达到批判暴力、扭转暴力、和解暴力的人类唯善的愿望。这是他对土匪题材痴迷的初衷”。在这里,“匪性”表现中华民族几千年内化的人格、人性的黑暗之处,蛰伏其中的兽性在荒诞之下毫不留情地跳出,吞噬着人的理智。

“土匪”群体作为一种民间犯禁力量一直与正统权力交锋,并对历史真相具有去蔽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土匪侠士消失,“侠匪精神”也被赋予新的内涵而更具广泛性。马步升对这些人物的塑造,以自我体验来虚构世界,从而实现小说叙述历史的可能。他以新的意识和新的叙述视角来书写陇东历史,以独到的见解消解正统历史观,融合民间立场和文化相对主义、文化平等观念,对民间进行再审视和再启蒙,实现对陇东过去与现在的重新书写。

三、探索另类启蒙

“民间”是当代知识分子新的价值定位和取向,而“匪性”概念具有根本的民间性质,马步升以民间自在真实的生活方式为向度来书写西部江湖,勾勒“侠之梦”。自由、公正、仁义、浪漫化是江湖的代名词,具有江湖道义、传奇色彩,心怀济世拯民之志的英雄人物也是知识分子极力塑造的理想人格系列,并以此来建构精神理想的乌托邦,用以对抗束缚、扼杀人性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他的作品一方面反映出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民族性焦虑,体现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另一方面,作者对于“匪”的复杂感情和认知,内含着知识分子开放人格的镜像,借助“侠匪”来表达质疑、重构历史的新历史主义态度。《青白盐》采用多重叙述方式,在立体性的话语视野中解放话语权力。历史是具有偶然性、荒诞性和静止性的,将匪性人物置于历史叙述的中心,并不是混淆越位,而是真正实现大众叙述历史的主体权限,重塑现代理想人格。

“匪”文化作为民间亚文化,一直因其隐形状态而顽强存活。以五四为开端,世纪之交的知识精英无比热切地表现对“匪”文化的认同,借匪徒破坏一切、反叛一切的激情来表达对真理的捍卫、对社会黑暗的批判以及对旧有权威的颠覆,实现有别于传统民主、理性的另类启蒙。“匪”以及“匪性”成为作家表现叛逆、无畏姿态的话语资源,来表现知识分子重力、重国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性格。为了改变近代以来国民性的萎缩和奴化,实现暴力启蒙的目的,知识精英们甚至呼唤兽性。这种极端“匪性”的体现,虽有失偏激,但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的确有利于与传统彻底决裂。“匪性”精神在五四知识分子的言说下,获得了历史合法性,成为启蒙话语的理论资源。

马步升笔下的匪性人物实为承担启蒙任务的精英,作者借他们来实现对民族文化精神的改造,在民族文化的肌体中注入生命活力,重建国民性格,实现有别于传统理性启蒙观的另类启蒙。《小收煞》中的马发明和四大匪兵,马赶山、祁如山、古里等不乏草莽气的英雄都是基层政权的掌控者,马正天也拥有一定的话语主导权。休谟指出:“真正的道德主体不是大众,而是精英;真正的道德标准不是先天的普遍的人性,而是精英的特定趣味。大众是启蒙教化的对象,精英承担启蒙教化的使命,他们的任务是让大众感受德行的魅力和社会的好处,使他们自愿在道德上担负起对社会的义务。”《青白盐》在历史和现实的交融中,错落有致地叙述了以盐商马正天和知府铁徒手的纠葛为核心的官商匪之间的斗争。作者以“盐”为隐喻,呼唤爱情、尊严、理想、道德。马正天为千百脚户的利益犯险,身陷囹圄之时,仍有感恩戴德的脚户追随。《小收煞》中家族、社会变迁与政府禁毒的历史交织,马素朴给村民教授知识,就是一个开启民智的过程。《哈一刀》《沙漠红》《一点江湖》中的刀客、侠客也都是领袖,马步升着力描写他们所秉承的人生信条以及经历了人生转折后的彻悟,意在展现“匪”由仇恨走向暴力,最终克服异化,获得人性复归升华的过程。在这些创作中,潜藏着的是马步升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对于自身匮乏以及民族危机的焦虑。马正天后半生的看透世情、马素朴的戒毒彻悟、刀客们的用生命换取尊严都是自我解放的途径,是马步升站在人类终极价值的立场上,在民间边缘性文化中寻找民族新的生命力。《1950 年的婚事中》表达更具个性化,作者站在历史的背后,寻找被历史遮蔽的真相。这些受人尊敬的革命英雄是否真正站在人民利益一方,在革命、婚姻等历史问题上,又有多少真相被掩盖。作者揭露革命的真实面目,让大众透过表象看到人性善恶的嬗变,消解英雄神话。具有现代革命精神的主人公们,无疑是具备启蒙意识的。他们曾试图改造愚众,使革命进程不再受阻。但作为权力的所有者,马赶山等革命英雄的所作所为仍然代表的是少部分人的利益。他们的现代意识处于初级阶段,采取的也完全是暴力启蒙的手段。各种形式的暴力使用,曾是精英阶层身份的一个组成部分。其目的是改变现状,并获取对民众从身体到精神的主导权与支配权。作者正是看到在新时期的社会环境下,未摆脱草莽之气的“匪性”英雄,用暴力手段完成对大众的改造是走向另一种愚昧,而这些精英阶层,实际也处于有待被启蒙的地位。马步升在这部作品中,反思暴力、权力的同时也反思启蒙。在中国,启蒙本身就代表着革命、救亡的力量,启蒙运用暴力,启蒙催生暴力。而具有暴力性质、缺乏自觉意识的启蒙之路在新时期是否还可以走下去,马步升用作品引发读者思考。在另外两部长篇《青白盐》《小收煞》中,作者用有着雄强生命力的马正天来唤醒民族性,激发社会变革的动力。而马素朴、马登月,他们身上的匪性是潜藏的,在关键时刻被激发,如生命意识的狂欢演绎以及遭遇大磨难之时表现出的韧性。作为掌握了现代知识、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他们试图改变社会,曾抱着智识、自由、平等的理想,启蒙大众。但在顽固的旧有现实面前,一己不堪一击,启蒙者遭遇了“失语”。马正天一人高居于旋风中心,假象遮蔽尘世,到底什么是真?“众生好渡人难渡”,他最终看到的是大厦将倾,人力何为,生命活力和人格理想顿然消逝。而马登月“他隐居穷乡僻壤,很想从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入手,给人们复原一个地方的行走轨迹的,可是,终其一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絮叨,在长达几十年的光景中,他像路边野狗刚拉下的一泡热狗屎,人人唯恐躲之不远”。民众质疑知识精英,启蒙者对自我现实价值产生怀疑。马正天们只能选择不语,直至失语。

马步升始终都在思考怎样才能避免“启蒙无效”,对现代社会进行着再启蒙。作者冷静清醒地反思历史,看到蒙昧、无序的民众不理解知识精英,但仍是敬畏的,这才为马素朴有巨大反差的人生道路提供了可能性。而价值观念扭曲、知识危机、信仰危机频发的今天,启蒙者注定再次走上难言的道路,悲哀而孤寂。“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特至今兹,则此前所图,悉如梦迹,知自由苗裔之奴,乃果不可碎救有如此也”。暴力启蒙的手段在近代中国缺乏启蒙精神基础的条件下固然行之有效,但在现代人文主义、理性主义并行,个性主义张扬的今天,显然已不适用。马步升作品中对匪性的张扬,并不是宣扬暴力启蒙,而是力图借助匪性建构起全新的西部想象,在现代性、民族性之上建构民族想象的共同体,重建西部人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西部作品中具有深重家国意识和乡土情结的“匪性”人物,能够复归传统,拯救民族于危难之中。在土匪成为历史的今天,马步升执着于对匪性的书写,正是从“匪性”出发来探寻民族文化心理,对民族性、人性进行冷峻的审视和理智的考察。作者对于匪性中的叛乱、狂欢和颠覆的叙述是节制而冷静的,他意识到这种在民族危机时刻带来民族崇高感和凝聚力的精神强力,是根植于仇恨和暴力的。它是精神潜力,更是精神危险,走入极端的匪性与奴性共存。马步升在巨大的生存困境中以知识分子自觉的责任感和悲悯意识来反思文学、文化的处境,他看到以知识精英一己之力探求文化复兴、民族振兴的道路是不可行的,而真正做到“大收煞”,只有寄希望于蕴藏无穷生命活力的民间。民间真正的权力主体——普通大众,才能在现实中接续传统文化,再造民族生命力。

①②〔美〕菲尔·比林斯利:《民国时期的土匪》,王贤知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23页,第436页。

③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④⑤⑨ 罗维:《百年文学之匪色想象》,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第20页,第20页。

⑥马步升:《野鬼部落》,敦煌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

⑦〔清〕赵本植纂修,华池县志编写组:《庆阳府志》,1979年手抄影印本。

⑧〔清〕张廷福修,李瑾纂:《泾州志》,乾隆十九年(1754)刻本。

⑩⑮ 马步升:《青白盐》,敦煌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第210页。

⑪马步升:《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敦煌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

⑫⑬杨景:《超越地域文化的坚韧突围——论甘肃近期小说走出地域的原因》,《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第150页,第150页。

⑭〔英〕休谟:《道德原则研究》,曾晓平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2页。

⑯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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