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解读张爱玲小说《多少恨》
2019-01-28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南京211168
⊙王 卉 [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南京 211168]
张爱玲的小说中《多少恨》远不及《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为人所津津乐道和评析众多,可是她本人却对其情有独钟,原因如下。其一,同一个故事先用电影(剧本)后用小说两种形式来呈现给观众和读者,这在张爱玲的创作中绝无仅有。20 世纪四五十年代,张爱玲在上海和香港创作的剧本有十几部之多,但只有《不了情》在电影上映后,作者似乎还意犹未尽,又将其改写成小说《多少恨》发表。她在小说的前言里写道:“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仿佛害怕读者因为故事的通俗而看轻了作品,如同提醒人们,倘若你认同张爱玲的名号,那就千万别错过这个作品。《多少恨》原载于1947 年5 月、6 月上海《大家》第二、三期,此时的张爱玲已经名满上海文坛,令她大放异彩的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分别于1944 年和1945 年出版发行。作为一个当红作家,在自己的小说前言里,做推广宣传,无论是在张爱玲本人还是其他作家那里,都颇为罕见。其二,1982 年,台湾《联合报》“联合副刊”刊登《多少恨》时,张爱玲追加了一篇《卅年后记》,不仅描述了影片《不了情》几位主演的风采神韵,也言及对影片与小说命运的感慨,情真意切,言辞幽默、活泼,没任何尴尬不安,而是充满了对小说重见天日的跃然欢喜。“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前两年在报上看到有人袭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别人也都不知道已经有过这么张片子,不禁怃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图书馆里我这篇旧作小说,寄了来。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长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对于被发掘出的旧作,张爱玲并非都是“又笑又叹”,她曾经在给编辑苏伟贞的信中就《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被人发掘刊登,毫不客气又不无懊恼地说“我不记得有这篇东西,对于这些旧作反感甚深,但是无法禁绝”。其实后一种态度更符合张爱玲给人的一贯印象——遗世孤傲、疏离淡薄。不难看出,虽然前后相去三十多年,但张爱玲对《多少恨》的重视与珍惜却没有改变,她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推介这部作品,其中原因值得探究。
一、纯粹美好又苍凉无助的爱情
在《多少恨》之前,张爱玲小说中描写男女情爱鲜有纯粹美好的类型,多数充满了经济上的算计与心理上的攻防。薇龙与乔琪,流苏与柳原,振保与娇蕊,七巧与季泽,全都长于交际、能言善辩,在谈情说爱时,总脱不开金钱的衡量与欲望的想象,他们之间的情爱掺杂太多的利益算计,虽然也有一刹那心动的时刻,但终究缺少真正的爱。他们善于暗示、说俏皮话、撩拨对方,且乐在其中。
然而虞家茵和夏宗豫这一对却完全不同,这二人正直温和,虽然经济状况悬殊,宗豫也还身受旧式婚姻的羁绊,但彼此感情的萌生与发展不期然地进行着,没有刻意与算计。心思单纯的两个人在一起,语言似乎都嫌多余,更无须费尽脑力地抖机灵或者言此意彼。第一次在电影院偶遇,家茵想退票,宗豫要买票,俩人都很矜持,票和钱都不曾直接递给对方,而是经由售票员完成,“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漂亮”。第二次在商店巧遇,一个是给学生买礼物,一个是给女儿买礼物。学生、女儿是同一个女孩子小蛮,但当时二人并不知道,不过是再次遇见的陌生人。等回到夏家,二人先后明白原来还有这样的巧合和联系,惊讶又感慨。“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他们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没有你来我往的心理攻防,没有试探与调情。切实的关心表现在行动上,家茵偷偷缝好宗豫的手套,宗豫记得家茵屋里有一个水瓶破了,再次去时,捎上一只新的。可是这样美好的恋情,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好好安排,就因为种种外部因素的干扰,以家茵远去南方而收场。这段甜蜜又忧伤的感情,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情有很多的相似点:双方年龄的差异、男方生活经历的复杂、二人拥有过的心心相印以及女方在万般无奈之下斩断情丝,等等。
与那些谈情说爱亦如同攻城略地的人物不同,家茵与宗豫是真真切切相爱过,这种两性情爱描写上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在经历过与胡兰成的婚恋后,张爱玲相信美好纯粹的爱是存在过的,所以才能将家茵与宗豫之间的感情写得朴素而温暖。现实中的美好短暂易逝,张胡二人终究未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所以张爱玲笔下主人公的深情也无法抗衡世间丑陋,这一次不是爱人之间的算计,而是他们逃不脱周遭人的算计,这也应了家茵用骨牌算出的命运“莫欢喜 总成空水月镜花 空中楼阁”。
二、不想割舍却又深受其害的父女关系
《多少恨》犹言恨之多、恨之深,这绵绵无尽之恨,大半是因虞父而起。张爱玲说过她笔下除了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多少恨》问世之后,终于有了比曹七巧更为彻底的人物——虞父。七巧虽然对金钱极度贪婪,但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比如几十年间对哥嫂一家的帮衬;为了控制一对子女,她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但毕竟尽了母亲的责任,抚养他们长大。而虞父为了享乐,抛妻弃子;为了钱财,偷公司(挪用公款)骗女儿。这个人物被塑造成坏得如此彻底的形象,以至于有了脸谱化的嫌疑。因为张爱玲对这种挥霍祖业、做吃山空更兼狂嫖滥赌的男性非常鄙视,所以在很多小说中都将他们一笔带过。《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父亲在亲妹妹的眼中是个“破落户”。《倾城之恋》中,“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金锁记》则对于本是一家之主的姜老太爷只字未提。《多少恨》中,张爱玲一反常态,让虞父在舞台中心处于聚光灯下,尽情表演,戏越多,也就越让读者看清一位父亲可以对女儿伤害到何种程度。他每一次出现,都给家茵带来烦恼甚至是灾难。
他第一次打着“找事做”的幌子,来到家茵的住处,发现家茵生活贫寒、困顿,虽不免失望,也还是装出可怜相,以引起家茵的同情,家茵将省下的五万元给了父亲,让他回乡下。
因为初战告捷,虞父乘胜追击,第二次直接跑到夏家,摆出一副老太爷的派头。张爱玲着重语言动作的描写,将虞父的厚颜无耻刻画得入木三分。“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
虞父第三次去见家茵也是在夏家,他又一次要求家茵对夏家主人说安排他工作的事,并说如果自己在公司有了好位子,家茵也增光。柔顺的家茵也忍不住反驳:“爸爸你就饶了我吧,你不替我丢脸就行了,还说增光。”面对一贯被自己玩弄于掌心的女儿表现出的埋怨,他立刻收起了油滑,凶神恶煞般地骂女儿住到夏家是不要脸。有求于女儿时,舔着脸说好话,一旦不能如愿,立刻向女儿身上泼脏水,以泄心头之恨。
为了钱,他劝女儿当姨太太,以至于后来家茵见了他的反应是“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的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或者是“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大的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
小说中充满着对父亲这一身份嘲弄式的书写,这与作者个人的经历有密切的关系。张爱玲在《私语》中写了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子里……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在出逃后,“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张爱玲年少时经历的亲情决裂的创伤,在文学创作中得到了宣泄和补偿。
张爱玲的许多小说叙写破败的大户人家里发生的故事,环境格局虽然盛景不再,但依然有流光溢彩的华丽和精致,与普通人的生活相去甚远。《多少恨》则写出了一个年轻的市民阶层女性的日常生活,那纯粹美好又苍凉无助的爱情以及她不想割舍却又深受其害的父女亲缘关系,构成了一个曲折的通俗故事,同时又是张爱玲本人情感经历的投射与变形。这恐怕就是她对之恋恋和格外看重的原因。
①②④⑤⑥⑧⑨⑩⑪ 张爱玲:《张爱玲集·郁金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页,第159—160页,第161页,第171页,第192,第175页,第183页,第202页,第213页。
③苏伟贞:《长镜头下的张爱玲》,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⑦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3页。
⑫张爱玲:《张爱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