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是枝条艳是花——《红楼梦》薛宝钗、薛宝琴形象对比赏析

⊙张晓丽［平顶山新华区党校，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钗正还是黛正、钗美还是黛美的争论不绝于耳，有人竟然为此几挥老拳，由此可见人们对钗黛二人的喜爱程度。再加上史湘云艳帜高照，于是人们有理由相信，她们是曹雪芹塑造的三大女主，各有千秋，轩轾之间，难分伯仲。然而，我们在欣赏《红楼梦》的时候，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薛宝琴亦是曹雪芹的最爱。曹雪芹不吝词汇和篇幅，盛赞薛宝琴的德才貌，真善美！一个让贾母喜、宝玉奇、宝钗妒、黛玉爱、湘云疼、探春叹、晴雯夸的薛宝琴，尤其是和她的姐姐薛宝钗对比鲜明。薛宝琴的形象丰富了红楼舞台，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一、外貌描写一虚一实的对比

薛宝钗出现在《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里。对薛宝钗这样一个贯穿全书的重量级女主人公的出场，曹雪芹先是直写其“肌肤莹润，举止娴雅……读书识字”，紧接着在第五回补写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然后在第八回通过贾宝玉的眼睛，实写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如果说曹雪芹对薛宝钗是用平淡朴实的文字直接描写其美丽容貌和行为举止的话，妙就妙在对薛宝琴则是侧写、虚写其容貌神情，以至于我们看不到薛宝琴的眉眼身段，只能在众人的比而又比，描而又描中想象其美丽!

薛宝琴出现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里，如果按《红楼梦》八十回本算已是过了大半了。贾府尚属“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势，亲戚们怀着各种目的投奔贾府而来，其中就有薛宝琴和哥哥薛蝌，尤其是薛宝琴的出场，一下子惊艳了贾府!

贾母甚至动了要给宝玉求配薛宝琴的心。通过薛姨妈半吐半露的介绍，我们了解到薛宝琴的出身和经历：“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她父亲就没了。她从小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她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她父亲就辞世了。如今她母亲又是痰症……”

曹雪芹通过不同阶层、不同性别、不同辈分人的视角，多方位、多角度勾画、皴染这个艺术形象，以使薛宝琴形象更加立体、丰盈、神采奕奕。《红楼梦》里先是贾宝玉直言称赞薛宝琴：“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然后是快言快语的、没读过书的、极貌美聪明伶俐的晴雯说：“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并直言：“她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来，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史湘云夸薛宝琴的美丽则是旁开一路，是从衣服说起，“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薛宝琴的美貌通过薛宝钗表现出来则是一向举止得体、言语得当的薛宝钗也一反常态——妒河微澜，醋海扬波：“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点福气!你倒去吧，恐怕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可以说曹雪芹多次勾勒、皴染、刻画薛宝琴的形象后，尚且意犹未尽，最后通过贾母，这位贾府的资深美女评论家对薛宝琴的形象进行总评。贾母见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喜地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她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当众人笑着说像老太太屋里挂着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时，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红楼梦》问世以来，人们对钗黛湘妙、元迎探惜等形象各有所爱，但对薛宝琴的美丽则是众口一词！大观园的众位女主都有词可描绘其美，但薛宝琴面貌神情美到无法用词语描绘，只能想象!

二、性情描写一冷一热的对比

文学作品通过外貌、言语、行动等的对比，突出人物的特点、性格、气质，突出特定对比对象的个性，以使人物更生动形象，这是常见的艺术表现方法。《红楼梦》里有大量相近、相似、相同的人物，但曹雪芹在塑造这些人物形象的时候，着重突出了这些人物之间细微的差别，使这些人物形象相近而不同，相似而有别，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众所周知，薛宝钗的性格是以“冷”著称的，一如“丰年好大雪”的“雪”一样，丰盈、冰冷、淡雅，就连她吃的也是“冷香丸”。平时“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三笑摇头说不知”，就连金钏跳井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她也冷漠以对。尤三姐自尽、柳湘莲远遁，她一概“并不在意”。同时，曹雪芹还写她是“金簪雪里埋”，就是说她的性格好似金属质地的“金钗”一样，既具有金子的光灿华美，又具有钗簪的冰冷坚硬。

相比薛宝钗，虽然薛宝琴也同属“雪”，但此“雪”非彼“雪”，却是一副热心肠。“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亲敬”一词表明薛宝琴是一个真诚的、善良的、有教养的女孩子。曹雪芹着重刻画的正是薛宝钗、薛宝琴相似的出身而又迥然不同的性格特点。而薛宝琴对薛宝钗和林黛玉、史湘云是如此之“亲敬”。《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林黛玉、对贾宝玉说：“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蜡梅，她送我了一盆水仙，送了云丫头一盆蜡梅。”第六十二回，香菱和几个女孩斗草，弄湿了石榴裙。而这石榴裙，就是宝琴送给宝钗和香菱的，石榴裙兼有多子多福之美好寓意，由此可见薛宝琴心思之敏密和善良！

三、行为描写一亲一疏的对比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人心中，感受是不一样的。喜欢宝钗的人，觉得她心胸宽广，待人宽厚，顾全大局；不喜欢她的人觉得她圆滑世故，假情假意，别有用心。平心而论，人们之所以对薛宝钗产生这样不同的看法，并非全无道理。譬如，她能让史湘云激赞：“宝姐姐是最好的”……“我说一个人，你要能挑出她的不是，我就服你。”她能让林黛玉悔恨：“你素日待人，固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她能让邢岫烟感动，在嫁给薛蝌之前先看中自己，甚至，她的恩惠能泽及赵姨娘。然而，她对与自己血缘关系最近的堂妹薛宝琴却不见关照之处，甚至还微有嫉妒之心。这种亲者疏而远者亲的态度大违人之常情，令人起疑。这也许是人们诟病薛宝钗的原因之一。

不仅薛宝钗对薛宝琴少见关照之处，《红楼梦》通篇也几乎不见薛姨妈薛蟠对薛宝琴的关照。《红楼梦》里，“薛姨妈爱语慰痴颦”，感动得林黛玉几乎要认薛姨妈为干娘，然而薛姨妈对薛宝琴几乎是不管不问。譬如元宵节贾府放炮仗，贾母搂的是黛玉，这是自然的。王夫人搂的是宝玉，这也是自然的。薛姨妈按理说应该搂着薛宝琴，因为薛宝琴年龄更小、更需要保护。然而薛姨妈却搂的是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湘云的“英豪阔大”性格恰恰是最不需要保护的。我们无法想象“落了单”的薛宝琴此时此刻的心情。

薛宝琴作“红梅花”诗的第一句就是“疏是枝条艳是花”，也许就是曹雪芹借“疏”字表达薛宝琴在薛家的处境是“不同枝条”之间刻意的“疏”。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对于怀揣着“金玉良缘”梦想的薛姨妈薛宝钗母女来说，薛宝琴的到来还是给她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对薛宝琴是如此之“亲”！ 薛宝琴是贾母明确表达想要许配给贾宝玉的人，并且公然让薛宝琴住在自己身边。人们有理由相信贾母是故意暗示不喜欢薛宝钗的。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薛宝琴堂而皇之参与祭祀，曹雪芹正是通过薛宝琴的眼睛“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的。若无贾母的首肯，外姓人薛宝琴入祠堂参与祭祀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正月十五荣国府夜宴，贾母旁边的一席只有“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面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里，贾母听说书让座，明确说出：“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座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座，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曹雪芹不厌其烦而又别有用心地介绍薛宝琴和薛宝钗的座位，应是大有深意的，或者说薛宝琴、薛宝钗在贾府或者说在贾母心目中的位置也就高下立现了。贾母刻意之“亲”薛宝琴与薛姨妈母女刻意之“疏”薛宝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对贾母“偏亲”薛宝琴而“冷落”薛宝钗的强烈回应，紧接着在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里，王夫人也公然叫板贾母，借“凤姐小产”之际，“让李纨、探春、宝钗协理家务”，赋予薛宝钗管理贾府事务的权利。“本性聪敏”的薛宝琴夹在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之间，选择的是“沉默”。这能解释为什么“年轻心热”，才华足以抗衡钗黛湘，和湘云一样爱说爱笑的、青春活泼的薛宝琴，先是抢着联雪景诗，忙着写怀古诗，最后却越来越“沉默”。到咏柳絮词时，她明显只是应景，再也不敢抢薛宝钗的风头了!

曹雪芹隐隐约约透漏的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双方你来我往的“斗法”，留给我们一个广阔的想象各位人物心理的空间。由不得我们不感慨，也许，薛宝琴真的只是一枚用来摆谱的棋子!然而，“雪里红梅”必然是不屈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兴衰之思，有成败之叹，有沉重历史感的薛宝琴是不会让自己永远“沉默”的!她会有足够的智慧走出大观园的，她的命运就是“走天下”，她只是在大观园里停息了一下，因为她是“疏疏落落枝条”上的鲜艳无比而又凛然不屈的“红梅花”!

结语

总之，《红楼梦》里的薛宝琴年龄小而呼声高，姿态低而才情高，出现晚而分量重。曹雪芹对大观园众女子皆有微词，唯独对薛宝琴盛赞有加。和金属质地的宝钗坚硬、冰冷、了无生机的形象对比，悠扬灵动的宝琴则是流畅、和谐、生机勃勃的。她们都很美丽，一个是牡丹，一个是红梅，皆是国色!只是那“雪里红梅”更香，更傲，关键是更有精神!人们遗憾“金陵十二钗”里没有薛宝琴，因为她或许没有入“薄命司”，她放的风筝是大红蝙蝠，是喜庆有福之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