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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三叔“因福得祸”:300万买不来一碗亲情水饺

2019-01-27李志红

知音·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堂哥二叔岳母

李志红

我妻子的三叔叫李明根,是个哑巴。连我岳父也记不清,三叔是天生哑巴,还是小时候患病变哑的。岳父三弟兄都已年过六旬,境遇却大不相同……

[1]

40多年前,身为长兄的岳父带着二叔,离开位于冀中平原的老家,后来,他们陆续在县城结婚成家,如今各自都有了孙辈。只有三叔,因为身体残疾,打了一辈子光棍,靠捡破烂为生,守着城郊几间土屋老宅,将就着过了这么些年。我和妻子李惠雯在南方打拼多年,直到三年前,孩子要读小学,我们才回到老家买房置业,开了家小超市谋生。从妻子记事起,三叔就对她和堂兄弟们特别好,路过学校总不忘给侄儿侄女们买点糖果、糕点。堂兄弟们怕人笑话,与三叔擦肩而过,也装不认识。只有我妻子记得,当初高考落榜复读时,三叔大老远骑着三轮车,给她送糕点,比划着手势鼓励她。

2016年的春节,是我们回来定居后,第一次去三叔家拜年。老家风俗,拜年要在长辈家吃午饭。出门时,岳母在要拎去的礼物中挑来拣去,将一兜苹果拿出来,说:“老三没牙了,苹果啃不动。”

儿子惦记着三叔院里的小羊,要我赶紧走,岳母跟到车旁叮嘱:“中午别在他那里吃饭,看他家那样就吃不下……”车子刚出小区,岳父就打电话来,说:“惠雯,见到你三叔,记得给他200块钱。”妻子说:“爸,我们早就准备了,您就别操心了。”

三叔身体不好,过去两年患过几次轻微的脑溢血。为了生计,他依旧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他总穿着一身发白的军装。这身衣裳也不知道是谁家扔掉的闲置品,却被他宝贝了好些年。

在三叔没有大门的老宅前,一直放着大捆圪针,是用来阻止淘气孩子私闯民宅的手段。即便如此,上半年时,三叔褥子下压着的零钱,仍不知被谁顺走了好几次。到了三叔家门口,儿子发现小羊不见了,有些失望:“我想跟小羊玩。”听到声音,三叔迎了出来,双手沾满面粉,在他屋里看不出颜色的圆桌上,放着案板,上面有一盆调好的肉馅,以及正和面的面盆。

我和妻子照例要给三叔磕头,他拼命拒绝,用胳膊把我推到炕上,递给我一包我最喜欢的黄金叶。记得我刚结婚时回来过年,三叔给我递烟,是三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我当时有些炫耀地从兜里掏出一支黄金叶,说:“三叔,这烟抽着透,绵软。”他抽了一口,朝我竖起了大拇指。这些年每次来看他,他递给我的都是黄金叶。

拜完年,儿子吵着要走,三叔呜里哇啦地比划着,指指饺子馅又指指面盆。妻子有些为难,我说:“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三叔顿时喜笑颜开。没坐多久,二叔家两位堂哥也登门拜年,两位哥嫂、两个外甥浩浩荡荡一群人,恭祝三叔身体健康。他们的跪拜行礼,三叔依旧是拒绝的,寒暄过后,他们连炕也没坐就要走。

大堂哥如今在市里经营五金店,二堂哥开干洗店,生意都不错。二叔也早就到城里享清福了。有能耐的侄子,能专程回乡拜年,三叔已经很满足了。他们走到门口,两个十多岁的侄子磨叽着不动了。大堂哥声色俱厉地说:“要什么红包?都过了12岁了!”三叔恍然大悟,急忙掀开褥子,摸出几张钞票,把钱塞到孩子们的兜里。大堂哥愠怒地说:“叔啊,你这是在惯着他们!”三叔咧嘴笑,他又赶着从房间里,拎出两袋羊肉,大堂哥推辞了一下,接过去说:“这羊肉是好东西,自家散养的,没有育肥,绿色,好吃!”妻子小声叹道:“每年都这样,从来不空手走。”

送走他们,三叔才坐下准备包饺子。妻子告诉我:“三叔最喜欢吃羊肉大葱馅饺子。”三叔闻言比划地指着堂屋当中,妻子意会道:“我爷爷在世时,一直在地主家做长工,一辈子只吃过一次羊肉饺子,临死时,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吃上一碗羊肉饺子。”后来,三叔每年过年,都会亲手包顿羊肉饺子,在父亲的祖案前放上一碗。偌大的家里,只有他,在用虔诚又固执的祭祀,追忆着上一辈人。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三叔自己包饺子,妻子几次想要帮忙,都被他喝止了。老家的规矩出嫁的闺女回娘家不能干活,不然在婆家要做一辈子。终于,三叔把面团擀成了一张大大的厚厚的饼,又拿出一只茶杯,在面饼上倒置过来,用力一摁一拧,一张正圆的饺子皮就诞生了。儿子被三叔的新本事吸引过来,拿起一张饺子皮说:“爸爸,你看姥爷的饺子皮可比你们做的圆多了,像个太阳!”妻子笑着,眼眶里却噙着泪,生活的艰辛,孩子他怎么能体会得到呢?

最后,还是妻子出手,给三叔包了两大篦子饺子,剩下的面擀成面条,晾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北方寒冷的天气,不消半小时,就会成为速冻食品,这样更容易保存。那天,我和三叔,就着几碟菜,他举一次酒杯,我举一次酒杯。从三叔啧啧有声的唇动中,我听到了他对有人一起吃顿饭的渴望和滿足。饺子煮熟后,三叔把第一碗放到族谱前,族谱最下面,是他那临死时都念叨着吃上一碗羊肉饺子的父亲的名讳。三叔跪在族谱前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三叔的饺子馅调制得相当不错,羊肉鲜香,葱味十足,劲道有弹性。看到儿子饕餮般的吃相,三叔高兴得不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尽管饺子味道不错,我和妻子还是一人只吃了一小碗,剩下的饺子,我们想让三叔把年味儿延续一段时间。临走时,三叔从兜里掏出500块钱,塞给儿子,我和妻子还没来得及拒绝,儿子就甜甜脆脆地说:“谢谢姥爷!”

三叔眼眶里的笑意伴着泪水瞬间就滑了出来,他提着一大袋羊肉硬塞进我手里。儿子惦记了一年的小羊,化成三叔的一片心意,跟着我们回家了。妻子怪我忘了岳父的叮嘱,我苦笑道:“你以为三叔稀罕吗?他缺的是我们常来常往。”

[2]

2017年初,县城开始由东向西扩展,三叔的老宅被规划其中。经村里人推举的代表拉锯战式的谈判,补偿事宜最终敲定。按照面积计算,三叔能得到三套房产。这次主导拆迁的开发商,排名国内前十强,周边同等城市,他们的精装房房价高达每平方米一万元。这意味着,三叔的拆迁房产,至少价值300万。

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三叔自己尚且晕晕乎乎时,他家也变得人头攒动。二叔一家三代人齐齐赶来,大哥带来大堆食物,拼命往三叔怀里塞;二哥带了几条上档次的香烟撂在炕上。我的岳父母给三叔置办了两身毛料衣服,一双名牌皮鞋。但那晚的家庭会议,充满了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较量。

二叔说:“老三,这老宅是父母留下的,分家时虽说留给你,但我们哥几个也没答应,这几十年你白住也就算了,我们给你点钱,够你下半辈子花,都是亲兄弟,我们也不能不管你,是吧?”

三叔求救地看向我,只是我作为一个女婿,在这样的家庭会议上哪有发言权?为难之际,我的妻子说:“九十年代初,村里给土地、宅基确权时,已将老宅所有权落在了三叔名下。当时办手续、交钱的也是三叔吧?”听完这话,三叔拿出了拆迁合同,附件里就有当初确权的证明。见有白纸黑字无法辩驳,二叔顿时垮了脸。

二婶出来打圆场:“既然这样,我们这岁数就不参与分配了,你把这三套房子留给侄子们吧!惠雯虽然出嫁了,但也算李家的根,三套房子有她一份。”话音刚落,我岳母马上嚷道:“弟妹,你这样可不地道,你们两个儿子分两套,我家就惠雯一个闺女,我们亏大了。”两位堂哥和嫂子们立刻被点燃了,吵闹了一整夜。

二叔坚持三套房,两位堂哥和我妻子各一套;岳母却坚持,三套房子折合成价,两家平分。双方为此僵持不下。三叔蹲在屋角,默默地抽烟,这边热火朝天地争执,似乎跟他这个当事人,毫无关系一般。吵到深夜,大家都熬不住了,才各自离开三叔的家,约定第二天再继续商量。

第二天早上,我们到三叔家时,才发现那捆扎圪针,已严严实实地把门口堵住了。邻居说,大堂哥早上6点,就开着他的那辆帕萨特,把三叔接到城里享福去了。岳母气冲冲地打通电话,大堂哥一句话就把她堵死了:“大娘,这件事要让三叔自己做主,他可是残疾人啊,别让乡亲们笑话我们欺负他。”岳母愤愤地说:“我早就说过老二一家是个鬼难拿,这不我们着了他的道了。”

此后三个多月,我在朋友圈常看到大堂哥和二堂哥两家人,轮流陪着三叔在省内的各大景点旅游合影。照片上,三叔脱掉了发白的军装,穿着毛料衣服和皮鞋,怎么看都有点不合时宜。

6月中旬,三叔在大堂哥的贴身陪同下回来了。村里的拆迁已迫在眉睫,三叔向全家人宣布,他已经决定了,三套房子,两套给大侄和二侄,一套给惠雯。岳母还要争执,他又拿出一纸协议,上面密密匝匝地写了好多,最后一句赫然醒目,意思是两个堂哥要负责三叔以后的生活起居,并为三叔养老送终。看到这里,岳母不再言语了。之后,三叔就搬到了城里,按照他们之前约定的,由大堂哥和二堂哥轮流照顾。

8月底,在轰轰隆隆的铲车声中,三叔的老宅被夷为平地,房子折抵的房款,在两个月后到位。三叔一夜之间变成拆一代,但这炫目的光环,仅在他头顶盘旋了几个小时,闻讯而至的家人,就带着他去了银行,三分天下后,拆迁款分别到了我岳父母和大堂哥、二堂哥的账户上。

之后,三叔便从堂哥们的朋友圈彻底消失了,我和妻子去大堂哥家探望他。三叔的房间,是不足8平方米的小阳台,只有张折叠单人床,他的随身物品,被装在一个纸盒里,丢在床底下。他在床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一盒黄金叶。

还没等我俩点上,大嫂就嚷嚷着:“天天抽,二手烟要命,晓得不?”我俩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最终,手里的烟谁也没点燃。临走时,大嫂揶揄道:“妹子,你这么惦记三叔,接回家去伺候啊!”我俩谁也没说话,灰溜溜地走了。那天之后,想起三叔,我总会自欺欺人地想,两位堂哥毕竟是亲侄子,应该会善待老人的吧?

[3]

然而两个月后,三叔再度中风了。这次,通知我们的竟是养老院。半个月前,大堂哥就以家里太逼仄为由,将三叔送去了养老院。岳母怒骂大堂哥过河拆桥,又骂三叔自作自受,白白把养老钱搭进去,如今无家可归了!妻子不顾岳母的阻拦,拉着我直奔养老院。

以往,我认为养老院是花甲老人的聚集地,但真正进去才发现,还有智力障碍者和残疾人也混杂其中。三叔被送去的养老院,在城乡结合部,条件非常一般。

那天,食堂里挤满了就餐的人,三叔坐在餐厅角落里。他又穿上了那身绿军装,只是在军装的后面,印上了养老院的名字,还有一串联系电话以及微信号码,看上去就像一件会移动的立体广告。三叔看到了我们,摇晃了几下,始终没站起来。这次中风抢救回来后,他已经变得行动艰难了。两位堂哥不愿花钱给他治疗,才送来了养老院。他使劲地抓住我的手臂,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眼睛里满是渴望和乞求。

我陪他坐了一下午,临走时,三叔忽然落泪了。我说:“你有什么事吗?”他叹了口气,找人要了纸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话:“死后,请把我埋到祖坟里。”看到纸条,妻子当即就哭了。在我们这里,光棍是不允许被埋进祖坟的,据说会给后代带来霉运。回程路上,我俩一路沉默,纸条交给岳父后,他看完也久久不语。岳母尖叫道:“这张纸条,哑巴应该交代给老二家,这件事,让他们安排!”

妻子忽地站起来:“大家都盼着三叔去死吗?他才63岁,以后日子还长呢,我要接他回来。”岳母跳起来骂她。那天是我们结婚十年,我第一次见到妻子和岳母吵架,最后敌不过要死要活的岳母,妻子哭着跟我回家了。

第二天,我专程开车到市里,找到大堂哥的门店,将三叔的委托郑重地交给他。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把这张纸,扔进了店铺门口的垃圾桶。

一周后,养老院院长亲自打来电话:“哑巴病危了,请你们家属务必把他拉回去治疗。”岳母气咻咻地说:“老二家得了便宜,这累人的黑锅却要我们来背,不干!”院长又说:“委托人的电话,最开始还能打通,听说人病危就直接挂了。再打,就关机了。”在岳父的斡旋下,三叔终于被接了回来。短短几天,他整个人已虚弱得像一张软绵绵的褥子,眼窝深陷,像是摘去灯泡的灯口,深邃,黢黑。

三叔被安置在岳父家的杂物间,我和妻子收拾了两天,也无法消除那挥之不去的霉味。那晚,妻子一直默默流泪:“三叔的钱给一个外姓人,都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她非常自责,可面对精气神已涣散的三叔,谁都无能为力。

第二天上午,三叔忽然不见了。岳母打电话来说:“我去跳舞回來,就看到大门洞开,家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都快死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我们和岳父分头找遍了县城各处,午饭过后,岳母通知我们:“老三被好心人送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包东西,神秘兮兮地藏着不让人看。”

那天晚上,妻子端饭喂给三叔吃,他没吃几口就躺下了。我们走后,据说三叔对岳母比划了好一阵,意思是想吃顿羊肉大葱饺子。当时,岳母已经收拾停当,熄了炉火,便烦躁地说:“让老二家给你包去,他们得了你200万,说好给你养老送终的……”

三叔重新躺回床上,第二天清早,岳父发现三叔已经去世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寿衣,寿衣上面印着松鹤延年的图案。那身陪伴了他多年的军装,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就好像要永久存放一样。在他沾满尘土的黄胶鞋旁,一堆纸钱兀自醒目。

他分明已经清楚,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自己做好了安排。三叔死后,岳父第一时间通知了二叔。大堂哥在电话那头很是干脆,说:“我已经跟火葬场的朋友通了电话,赶紧拉过去,第一个火化。”

这是大堂哥用他的人脉,为三叔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把三叔抬上殡仪车后,岳母叹了口气,嘱咐我赶紧去市场割半斤羊肉。她说:“哑巴临死前想吃羊肉饺子,这愿望就不能让他带到棺材里吧!”

羊肉割来了,上好的腰窝肉,还散发着淡淡的羊膻味。剁肉,切葱,和面。这可能是岳母这辈子最尽心做的一顿饭,却是做给死人的。饺子煮熟的时候,三叔的骨灰盒已经到了祖坟。

难以相信,昨天还吵着吃饺子的三叔,现在已经变成一捧骨渣,安静地躲藏在这一尺来长的盒子里。三叔最终没能入得了祖坟,大堂哥和二堂哥两个人,抡着铁锹,几分钟就在山坡上挖了一个齐膝深的坑。

没有鞭炮,没有纸钱,甚至没有哭声,三叔就这样下葬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个曾经拥有300万的拆迁户。那碗饺子,岳母恭恭敬敬地放在骨灰盒的上方,用一张报纸盖住。一摆手,泥土便覆了上去。

编辑/钱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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