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四叔的发家史:半生搏命一生热血
2019-01-27青藤
青藤
从小疼我的四叔,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10年。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以“杀人犯”的身份。
1
四叔回来那一天,正好是2009年的除夕。那年,我上初二。年前的期末考试,我终于摆脱班上的“垫底王”称号,还拿了学校100米短跑的冠军。
宁波老家过年要去土地庙烧香。我和妹妹拜完土地庙准备回去,发现一名黑黑瘦瘦的男子正盯着我们。他看起来很恐怖,颈子上有一条很粗的疤,一双发亮的眼睛藏在乱蓬蓬的毛发后面。
那人盯着我看。突然,他蹲下来,笑出一口黄牙,眼睛睁得大大的:“是聪聪吧?”妹妹被吓得哭出声来,他全然不理,又对我说:“我是你四叔啊,小时候还带你打过麻雀呢,不记得了?”
四叔是个孩子王,他小时候带我捉田鸡,打麻雀,钓龙虾……倘若有小伙伴欺负我,我都不敢告诉四叔,否则,欺负我的人一准遭殃。这些我都记得,可眼前这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和四叔联系起来。
那人笑着笑着突然一激灵,似乎意识到他等着我的真正目的:“聪聪,老家现在搬到哪儿去了,村里现在都没人居住,想回都回不了。”我搀着妹妹,在前面领着路,那人隔着很远跟在我们后面。
我推开门,发现亲戚们都赶回来了。一进门,妹妹哭着跑进厨房。大人们的吵闹声,掩盖了我们兄妹的动静,直到四叔把头探进堂屋。
坐在桌子旁边的爷爷“啊”地大声喘了一下。那种声音是我第二次听见。第一次,是爷爷心脏病发作时。这一声明显更加剧烈。四叔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全家人都在照顾爷爷,没人管他。他们好像都不愿跟四叔接触,哪怕是一个短暂的眼神交互。
爷爷醒来已是深夜,四叔每隔一个小时都会给爷爷焐脚的暖水袋换一次热水。爷爷醒来第一句话就问:“老四啊,在里面想不想家里人?”“想。”
爷爷闭上眼睛,没有再问。四叔佝偻着背,头贴在床头。整个屋子很安静,堂屋炉子上的热水被烧开,沸水翻腾,“咕噜咕噜”地作响。
那天,四叔完成了10年刑期,出狱回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重隔10年,老刘家再一次团聚。
按照老家的习俗,有人生病,病因一定要请走。可这次爷爷生病,病因是四叔。爷爷护住四叔,坚决不让走,亲戚们都不好说,只能无可奈何。
三妈冲了出来,指着爷爷的鼻子骂:“就你家这玩意儿,你还护着呢?他迟早祸害死你们一家。他害着谁,我管不着,可就是别影响我们家刘畅。刘畅要是被人戳脊梁骨,你们谁也逃不了干系!”
三叔和三妈很少回家过年,今年回家好像是要跟爷爷商量土地划分的问题。三妈口中的刘畅,是我堂哥,在县城做公务员,这几天要升职了。三妈怕儿子的竞争对手拿“杀人犯”四叔来说事儿。
四叔最终还是走了,在老家土地庙旁的一个棚子里,跟一个拾荒者度过了一个春节。
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爸、二叔、三叔还有四叔。1975年,奶奶作为高龄产妇生下四叔后,因大出血不治而亡。那时我爸9岁,所以四叔只大我20岁。四叔在农村是个活脱脱的“皮王”。长大后,四叔也是不按规矩来,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料,他硬要出去闯。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1997年,四叔22岁,去了上海,找了份在赌场当保安的活儿。本以为可以在上海安身,却给全家人的脸抹了黑——四叔“杀人”了,蹲进大牢。其实四叔没有杀人,而是他老板失手杀了人。
有一位赌客出千,赢了大几十万,最后準备逃走时,被守在一旁的老板贴身保镖逮住。捉人拿赃,在赌客身上一搜,搜到一身的出千装备。老板暴怒,顺手捡起桌子上的匕首,捅死了赌客。
其实四叔知道,还有一位出老千的——就是那个赌桌的发牌员阿忠。他歪心太重,想狠敲一笔,就找到阿忠的出租房,直接挑明:“那个出老千的死了,他跟你是一伙儿的吧?现在老板还不知道,他知道了,估计你也得死。我问你,你想不想活?”阿忠跪下说:“是他逼我的,我欠他钱,再不还,老婆就没了!”
“你俩肯定不止一次吧,你弄了多少钱?”四叔问。“只一次,他就被逮了,他活该!”阿忠说。四叔心软走了。临走前说:“你当没见过我,也别再出千了。”
四叔敲诈没成功,反而引火上身。阿忠给老板出了个好点子,找个替罪羔羊,含沙射影地说四叔是个好角色,可以收买四叔替老板坐牢。
这正中老板下怀。他让四叔替他坐几年牢,答应每年给15万。又恐吓四叔,若不肯,就去把他的宁波老家搅得不安宁。四叔害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钱。15万,在1998年的农村是啥概念?在全家每年收入都不过几千块的日子里,15万,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醒了四叔对所有美好的渴望。
四叔同意了,法院判了10年。
为让爷爷断了念想,四叔写过一封信:“就当娘生我的时候,我也死了。”当时全家人一致联名,在刘姓族谱上划去了四叔的名字。“此人,以后是死是活,与刘家毫无干系!”爷爷在回信中写道。
四叔进去之后,乡邻们说我们一家都有杀人基因,跟我们划清界限。后来,一大家子都离开了那个村子。父亲和爷爷搬到现在居住的城中村北,每次逢年过节,大家都约好了来我家过。
2
那天下午,四叔从黄湖监狱出来。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离监狱最近的银行。
从出狱那刻算起,他开心了不到2小时。银行柜台小姐说:“先生,存折里有50万。”四叔反复确认后,当场发了疯。警察赶来时,他忽然清醒。毕竟当年也是违法的交易,最后他消失在夜色中。
四叔在外面漂泊了几天,决定回来。他一路走一路问,直到蹲守在老家的土地庙,寻到了我。
城中村北由一条主巷贯穿,主巷上又分出四五条小支巷,我家在一条支巷上。四叔在离我家相距200多米的主巷口,买了栋房子,开始新的生活。
四叔坐过牢,跑遍人才市场也没人敢雇他。那时,城中村北经常聚众赌博。街道巷口、马路旁边,混迹着大量喝醉了发酒疯的赌鬼。四叔眼光独到,看中这个机会,想在城中村东边小街附近开一家棋牌室。
四叔买房花了20万,可一间棋牌室连房子带装修至少要50万。苦思冥想,他决定赌一把。为了增加赢面,他做了他曾经最痛恨的事——出千。
四叔在安徽、江苏等地买了一批“千术”工具。有一种出千工具叫做“表针耳麦”,玩的时候戴上腕表,腕表里有一种高科技的扫描设备,能扫描出每张发的什么牌或花色,然后在玩家耳朵里放一枚针孔耳麦,无论是纸牌、麻将还是骰子,都能扫描出来。入了局的人想赢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购入设备的第二天,爷爷来到四叔的家,隔着大门扯开嗓子喊:“老四,你赶紧把那玩意给扔了,刚回来就不安生,你是又想进去了吗?”
三妈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往四叔家的门上踹了一脚:“你们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作践玩意儿!”“如果刘畅受你牵连,你看我怎么对付你。”又瞪着一旁的爷爷:“赶紧劝住你小儿子,土地的事情也要抓紧,别一天到晚拖着,没几天了!”
三妈来的意图很明显。刘畅已经被竞争对手戳脊梁骨了,得亏工作能力强,要不然早被搞掉了。
四叔开了门,忙着在堂屋沏茶。爷爷死活不进去:“你出来好好找个正经活儿干不好吗?养活自己不就够了吗?你到底要搞么事?”三妈气得跺脚,“老四啊,你看在你三哥的分上,安生点!”
她走后,爷爷叹气道:“你张大爷的儿子,是城门口工地包工头。你要是踏踏实实的,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让他儿子给你留一位子。”四叔搀着爷爷进门,“扑通”跪倒:“老爹,你等我这一回。这次过后,再也不搞,如果被逮,我也活该认了。”爷爷一急,拐棍抽在四叔的背上,气呼呼地走开,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四叔撺了个局,他自己当地头(发牌员),和从小玩到大的哥们阿洲一起糊另一个大老板。俩人坏心对坏心,一拍即合。阿洲负责找人,四叔负责熟悉、调试设备。于是,一场十赌九输的局开始了。
短短一个小时,阿洲就赢了30万。阿洲赌虫上头,止不住手。赌本达到45万时,不知为何,四叔口吐白沫,鼻子流血,倒在地上。其实,是四叔演的。不演不行啊,不演赌局怎么停得下来?最后四叔分得30万,足够开一家棋牌室。
出院后,四叔带着几瓶茅台来到我家。他塞给我一个大红包:“当零花钱,別给你妈。”酒过三巡,四叔老泪纵横:“老大,我刚出来,污名大得很,营业执照根本办不下来,你帮我一下。”父亲一直在喝闷酒,没说话。“小时候我皮惯了,作业不写,你帮我写,书不会背,你追着哄我背,尿床没裤子穿,你自己不穿也要给我穿。老大,这次算我求你。别的老四不敢承诺,以后老四不管是富是穷,你要是少个肾,我把肾给你……”
父亲的脸红到耳根,整个手臂青筋都鼓鼓的。“老四,犯法的事再别干了,晓得不?”他答应了。
四叔的棋牌室开了起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一个小型商场。到2013年,四叔的棋牌室已经开到第3家。此外,他还有一家中型超市。三妈常跟三叔抱怨:“你家老四那么有能耐,我们一丁点光都没享到。你看他车子、女人换了多少个了?”四叔车子换了多少我倒是没注意,但女人换得实在是勤。
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四叔家门口,四叔一见着我,就主动开车送我去学校。每次坐车,后座的女人都不一样,不过她们大多年轻漂亮。我问四叔:“四叔,为什么每次喊的‘四妈都不一样啊?”
后座的“四妈”被逗得哈哈大笑,四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让“四妈”拿一堆吃的喝的塞到我书包里,跟我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下次再考鸭蛋,看我不揍你。”
3
2013年,有一种风靡全校的游戏,叫做“游戏王”,是一种卡牌策略游戏。这种卡牌分等级,配有史诗卡和稀有卡的“卡组”最厉害,也最贵。
我的卡组在班上是最垃圾的,任何一个同学都以打败我为入门标准,为此,我懊恼了好一阵子。我努力攒了一个月零花钱,到学校旁的小店看到标牌上的价格,灰溜溜地走了。我跑到四叔的棋牌室,央求四叔帮我买一套厉害的卡组,四叔一口答应。
10月15日,我拿到“圣装王”“地隋宁”“勇装星”三件套卡组。那天,我从班上最垃圾的游戏王玩家,逆袭成了全年级最厉害的玩家。回去的路上,我在车里跟四叔一一介绍这些卡牌的优势和搭配法,夸它们堪称“神”卡。整个车子都洋溢着我的笑声。四叔听不懂,一直点头:“聪儿以后还想要什么,尽管跟四叔说,四叔给你买。”下车时,四叔说:“聪啊,以后好好读书,我还盼着吃你的大学酒宴呢!”我“嗯”了一声便跑了,四叔在暮色晚风中挥着手。
每年过年,四叔都拎着一大堆礼品去爷爷家,爷爷也没拦着。只是四叔在时,爷爷都躲在卧室,不见他。四叔一般都识趣地放下礼品,然后悻悻地走开,走之前朝房门里的爷爷大喊一声:“老爹,我走了啊!要是有么子(什么)事,叫老大喊我。”
四叔回家拜访爷爷时,一个女人都没带,连车都没开,驻足也不过几分钟。四叔走了,从他的背影看,分明是哭了。我看见四叔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原样。
2015年,四叔从市中心某家做得最大的“赌博场”运营部那里得知,他们要招代理,如果四叔加入,保证至少一倍的利润。的确,后来也证实了,其他加盟者都赚翻了,但四叔并未抓住那次机会。
因为那年,爷爷得了场重病,日子一天比一天短。爷爷患有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一次在家晕厥,被送到医院。医生告知,爷爷冠状动脉堵塞达76%,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所有费用要40万左右。
四叔赶到病房时,爷爷已经昏迷了两天。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浑身插满管子,呼吸机有节奏地发出声音,四叔又一次“扑通”跪在地上,痛哭。
在走廊上,四叔就跟父辈几个商量,主动包了爷爷住院的所有费用,“这么多年,我都没尽孝,哥哥们生活也不容易,我想弥补一下老爹。”
那两个月,四叔心力交瘁,他执意要亲自照顾,“我不趁老爹睡着照顾,醒了也轮不到我啊。”
爷爷出院后,他们父子俩关系缓和了不少。但爷爷还是倔,人前不理四叔,人后一直担心四叔:“老四一直在弄赌,以后肯定要倒霉的哎。他一天不听我的,我就一天不搭理他,看看谁耗得起!”
这话传到四叔耳朵里,四叔有点后怕。下半年,他开始着手卖掉棋牌室,准备屯点钱做小本生意。
这年,政府严厉打击“黄赌毒”。四叔的棋牌室带着灰色性质,大部分收入都是从地下来的,不干不净。一旦被查封,钱损了不说,一定会“二进宫”。四叔听了爷爷的话,摒弃了有关“赌”的一切,单经营着两家超市,时不时约着父亲和爷爷喝酒。
这样的天伦之乐,四叔仅仅过了一年。
2017年元宵节前后,四叔被查出肺癌晚期。那年,我读大二。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赶忙预定了去宁波的机票。回到四叔家时,我看到香炉上摆放着一张四叔的遗照。四叔仿佛早就料到这么一天,他给自己选了一张笑容非常灿烂的照片,背景是我家后院的一簇簇野蔷薇,还有斜入的晚霞。
四叔看起来老了好多,脸上皱纹横生,肌肉凝结。他歪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艰难地呼吸,手里攥着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相片被他颤抖的手揪变了形,爸爸走到他床前:“老四啊,你看谁来了?”我跪在地上,嗫声喊了一声:“四叔……”四叔艰难地睁开眼,他看见我,从喉咙最深处应了一声:“哎……”我握着他的手,啜啜地抽泣。他伸出手搓搓我的脸,就像第一次在土地庙旁跟他相见,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四叔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走了。“老四!”爷爷一下子晕厥了过去。父亲背过身去,偷偷抹泪。我把头深深地埋在床头,不敢相信四叔已经走了。
7天后,四叔被火葬,骨灰葬在太爺爷坟位旁边。那天,爷爷把四叔的名字又重新写进族谱。
四叔的最后一段路,没一个女人陪着他。从癌症确诊到病床“等死”,“四妈”们没了踪影。他走是走了,可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一套市中心的门面房,一家酒店10%的股份,还有三家超市……
头七刚过,三妈就在饭桌上跟几个兄弟说:“他老四又没儿女,女人都跑光了。你家老头子岁数这么大了,钱不可能存银行里。老四人是挺不错的,给你们兄弟留下这么一大笔遗产。”爷爷把手中的筷子一扔:“老四才走,你就惦记他的钱!你心怎么这么毒,钱你一分也别想!”三叔脸色不悦,站起来说:“老爹你这话就不对了,那钱给谁啊,你也用不了那么多啊。再说,刘畅都快30岁了,他结婚、买房不要钱?咱哥几个以后都一堆事……”二叔劝了句:“这种事,咱哥几个以后再说。老四才走,现在说这个,不好。”
“以后是几天后?你老爹还能等多久,要分赶紧分,别打马虎眼儿,也别想自己独吞,亲兄弟明算账嘛不是!”三妈骂骂咧咧着……我撂下饭碗,跑了出去。屋里有一种很恶心的气味,我受不了。
我回到家,翻出当年四叔给我买的游戏王卡牌,想到那天下午,我们穿梭在悠长的公路,晚霞侧入车窗,我拿着“神”卡,跟他吹嘘,一张牌可以打翻一整个班……
编辑/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