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释“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2019-01-27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550000

大众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文学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00)

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言:“关于文学的价值,作者本着文以致用的精神,强调了文章(本文所说的文章,主要是指诗赋、散文等文学作品)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当然,他的所谓“经国之大业”,是封建阶级统治人民的事业。)”。笔者认为这种将曹丕的文学观理解为用文章来治国的观点是不正确的,第一,理论的提出必须有现实基础的支撑,该观点缺乏创造背景的支持;第二,曹丕自身的创作倾向也并不是官样文章,功利化的,而是非常抒情化,个人化的;第三,建安时期的文人仍处于“俳优畜之”的地位,并未在政治上获得重视,以文而获得实权。重新厘清“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成为理解曹丕文学观的前提。

儒家思想的正统思想是依附于大一统政权上建立的,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外戚宦官交替专权,至董卓废帝,三国并立,君君臣臣的稳定关系被打破,儒家大一统的权威性自然也随之下降。余英时先生认为在长期的士大夫集团与外戚宦官集团斗争过程中,“士之群体自觉意识遂亦随之而日趋明确”。士人在军阀纷争,动荡年代一般来说就是要么避世隐居,要么依附一方势力。马融之类谄媚权贵的士人也间接证明了儒家的道德准则失去了普遍的约束力。

士人从皓首穷经中挣脱出来,他们勇于面对自己的感情与欲望,所以他们的言行、文章也充满了情性之自然。《魏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曹植的言行可以说毫无礼之束缚,洒脱自如,随心而动。《世说新语》还记载了曹丕去参加王粲的葬礼,因为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子的鸣叫,他就对左右说:“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来客都皆一作驴鸣以飨王粲,作为当时的太子,可以说率真至极。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操的遗令除了一部分交代军政,剩下的尽是交代婢妾与伎人的安置,不求陪葬金银珠宝,仅是初一十五奏歌舞祭奠,分香卖履,甚至细细叮嘱儿子“吾馀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陆机《弔魏武帝文》讥讽这是英雄气短,愤懑不已,“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但曹操临死前在家事琐事上如此详细叮嘱,才可见其缠绵不舍,暴露出其脆弱、常人的一面。他在临死前对人生是如此强烈地眷恋和不舍,心思细腻而又多愁善感,絮絮叨叨交代身后事,而非那个对酒当歌,老当益壮、横槊赋诗的一代雄杰。

东汉以来士大夫内心自觉之后,思想、生活态度到生活方式都发生了转变,自然也体现在其文学方面,钱穆先生言这样文人之文的特征是“在其无意于人事上,作特种之施用。即如上举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者,亦多应事成篇,尚非专一纯意于为文,亦尚非文人之文之至者。其至者,则仅以个人自我作中心,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抒写性灵,歌唱情感,不复以世用撄怀。”钱穆先生赞其这样的文学就是庄周所说的“无用之用”的纯文学,在特殊时代大放异彩。曹植被迫与兄弟分离,《赠白马王彪》就写得沉郁顿挫,淋漓悲壮。微凉的秋风,悲鸣的寒蝉,空旷的原野上的落日,一系列的景物在诗人眼中都不由带上萧瑟凄清之感,“归鸟”言有家不得归之苦,“孤兽”则道骨肉分离之心酸。写景抒情相得益彰,进入情景交融的妙境。这可以说明建安诗歌善于抒发个人的情感,而且他们也把诗歌创造看作是感情抒发的需要,他们所描写的景物也是将人的喜怒哀乐也融入的“真景物、真感情”,都全靠诗人浓厚的主观情感的抒发,可见“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由此可知,建安时代文学抒情的创作倾向是非常明显的,区别于重视功利的立意讽谏的汉大赋,更多的是继承了汉末抒情小赋去藻饰铺张而专门摹写情感的传统。文章显然是与“经国大业”分开的,哪怕像曹植这样文采斐然的不世之材,他自己也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与杨德祖书》)虽然有气话之嫌,但明显可以看出曹植是将文章和经国大业分开的。杨修没有赞同曹植轻视文章的观点,但还是也将经国大业与文章分开来,认为二者不会相妨害。曹丕在谈到“文章,经国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时候,在后面提到“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时,文学是和立德立功并立的可以永垂不朽的光辉事业,并非著书以治国,求用其立德扬名。在《与王朗书》中曹丕进一步区分清楚,立德扬名为上,不成才退而著篇籍。文章始终与经国大业是分开的,曹丕并没有没有强调文章的政教功能。

子曰:“观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发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观其言而揆其行”,所以,如果要更为具体和全面地分析曹丕的文学观,必须还要考察曹丕的文章,看他实际的创作实践。

主流观点认为曹丕文学水平不如曹植,但刘彦和在《文心雕龙·才略》中却给了曹丕很高的评价,赞他才力充沛而文采清丽,乐府更是清丽激扬,甚至认为曹植都稍逊于他。“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有趣的是,王夫之《古诗评选》中也大为批驳曹植的诗风,他认为曹植见识卑下,诗情鄙秽,拖沓腐重,诗作有如“蠡桃苦李,繁然满枝”,痛批其语言华美,了无生气,“如雕金堆碧,作佛舍庄严耳”。在曹丕诗作《黎阳作二首》时,竟大赞“只用毛诗‘雨雪载途’一句,纵衡成文。伤悲之心,慰劳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响写之。此公子者,岂不允为诗圣?”诗圣二字何等高绝的评价,虽然一家之言,但足见曹丕以情见长。

曹丕的现存诗有四十一首,赋有二十九首,诗赋多写思妇离人,沉郁顿挫。刘彦和言“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杂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文心雕龙·乐府》)他认为曹丕等人的作品“志淫”、“辞哀”,不符合儒家所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反面来看,这不就证明了三曹诗志在抒发个人情感,突破了固有的乐府诗创作吗?

曹丕的《燕歌行》情深意婉,音节和谐,最能代表曹丕诗歌的风格。

胡应麟曰“七言古乐府外,歌行可法者,汉《四愁》,魏《燕歌》,晋《白纻》”。魏之七言乐府独此一篇,可谓“开千古妙境”。(《诗薮·七言》)

王夫之点评第一首曰:“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他点评第二首曰:“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盖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发思则虽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古诗评选》)

沈德潜曰:“和柔巽顺之意,读之油然相感。节奏之妙,不可思议。句句用韵,掩抑徘徊。‘短歌微吟不能长’恰似自言其诗。”(《古诗源》)

曹丕以北征者之妇思夫的口吻代为作诗,前三句以秋风、草木、秋霜、南雁等景象叙秋景,从触觉、视觉,动静入手,虽未言情,但给人空旷萧瑟之感。“念君”三句以思妇想象丈夫在外思念故乡的情景,“君何淹留寄他方”更显惶恐不安,感情摹写更加细腻曲折。“贱妾”五句,才从思妇的角度写望夫归来的百无聊赖的寂寞情感。最后就织女牛郎双星隔银河相望,为之代惜何辜。柔肠婉转,情词悱恻,含蓄无穷。

曹丕文章所表现出的悲哀凄婉,则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关系,他自小随父亲南征北战,人命如草芥的乱离世自然深深影响了曹丕的心灵,伤悲之情皆寄托于文中。凡吟咏人生之志的文章皆以生命意识为底蕴,依情而兴发己志。不论是思乡思亲也好,还是男女之爱、宴饮之乐也罢,这些人之情感,与世积乱离形成剧烈的冲突。在现实的痛苦面前,对人的命运进行反思自然有悲忧之感。

诗赋成为曹丕宣泄情感的渠道,《感离赋有序》感伤与亲人离别;《戒盈赋》写酒酣乐作时,醒悟居安思危。曹丕还有很多赋如《弹棋赋》《玛璃勒赋》、《车渠椀赋》等纯粹咏物,而无美刺之意。

这些作品都直接描述自己所见所思所感,反映时代的风貌,打破了“劝百讽一”的赋颂传统。比如曹丕的赋柳,抒发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伤,与枚乘的《柳赋》相比,更显得有真情实感,后者咏宫苑之柳旨在美王,曹丕咏官渡时所植之柳,却没颂扬其父武功建树,而兴发命运无常的感慨。由于缘情而发,曹丕的题材也大大拓宽,写自己爱好的棋,感伤“出妇”、“寡妇”,抒发羁旅离别之苦等等。

钟惺曰:“文帝诗便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士气,不及老瞒远矣。然其风雅蕴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古诗归》)

沈德潜曰:“恒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习矣,要其便娟婉,能移人情。”(《古诗源》)

“婉娈细秀”、“文士气”、“娟婉”、“移人情”这些评价在笔者看来就是对曹丕其文学创作很好的注释。曹丕确实是将文学的价值看作是与立德立功一样伟大的事业,他自身也是这样做的,并未带有政治目的去强调文章的政治教化功能,他只是很纯粹地将诗赋作为抒发情怀的途径。

如果说以文章来成经国之大业,曹氏肯定会大量提拔文士,来助其大业,但考察《三国志》、《建安七子年谱》,可发现其实不然。

建安七子七人之中孔融不论,六人唯有王粲被封侯,虽是虚封,但授予侍中。侍中是“汉代为亲近之职,魏晋选用,稍增华重,而大意不异”,选拔要求学识要高,这样才方便当权者询问对策,可以说是个能和当权者亲密接触的职位。可是,《三国志》中王粲的政治活动并未凸显,主要政绩在“兴造制度”,一方面确实显出王粲的知识渊博、博闻强识的长处,但是与同样担任侍中的杜袭、和洽相比,一字未提其参议决策,显得王粲实际在曹魏集团的政治地位并未那么高。《三国志》还记载了“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三国志·魏书·和常杨杜赵裴传》)王粲受敬重赶不上和洽、杜袭,一定很少夜半“独见”,不然也不会焦躁至此,还受到和洽的讥讽,“卿昼侍可矣”,何似供赏玩的笼中鸟?反观杜袭与王粲同为侍中,杜袭后领丞相长史,随太祖讨张鲁,拜驸马都尉,留督汉中军事,最后官至留府长史,驻关中。和洽则后出为郎中令,曹丕践祚之后“为光禄勋,封安城亭侯”,明帝时还进封西陵乡侯,邑两百户。王粲同为侍中,并未以军功与二者在同一传中,而与剩下的建安五子并列,可见一斑。徐干等人的职位也不是要职,更显纯以文学显名的文士在实际的曹魏政治集团的地位。

那么,曹丕在践祚之后,重用了哪些人呢?首先提拔帮助他的老臣,然后依附效忠于他的臣子都论功行赏,王象拜散骑侍郎,迁常侍,封列侯;吴质为长史,拜中郎将,封列侯,督幽并等等。以吴质举例,虽然《三国志》记载他“以文才为文帝所善”,实际文名在当时是不及七子的,他擅长的是“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五侯矣。”乃左右逢源之人,曹丕亲近于他也不足为奇。书信往来中,曹丕向他回忆已逝的徐干、阮瑀等人,吴质劝道:“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答魏太子笺》)这里也可以反映出曹魏集团实权派对徐干等一干文人的实际态度。曹丕提拔的都是有政治敏锐力和有利于他管理国家的人,再比如上文提到被曹植礼遇的邯郸淳,被打发去专伺笔墨了,也并没因文而给予实权。

总而言之,从理论的创作背景、曹丕本人的创作实践、政治态度来看,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理解为用文章来治国的观点是不正确的。建安文学的总体创作倾向因时代动荡突破了二汉儒学僵化的禁锢,社会动乱、民生多艰也深刻地影响了文人的思想感情,同时个人的爱好、强烈的感情的审美情趣,在这个时代也得到了重视与解放,文学重个人化的独特体验,走向抒情化、个性化。不可否认曹丕的文学作品感情真挚动人,悲婉悱恻,有文人气、公子气,“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采菽堂古诗选》)也是这个独特时代精神的产物。曹丕以帝王身份为文章正名,将“成一家之言”的著篇籍也当作可永垂后世的渠道,其看重文学价值的眼光是值得肯定的,但不可曲解其意。

猜你喜欢

曹丕曹植文学
我们需要文学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七步诗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曹睿给曹丕上的一堂亲情课
我与文学三十年
文学
曹植辩鹿死谁手(下)
以“哭”占先机的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