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说中的“男性女性化” 现象初探
——以《红楼梦》为例
2019-01-27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221000
(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 221000)
清代的小说延续了明代以民间生活为饵料的传统。但在清代前中期,其在民间发展的过程呈现出了一些新特征,包括市井生活表现更加大众化与市民化,物欲和肉欲表现更加露骨与直白,性别关系表现更加频繁与明显等等。这些特征一定程度上与封建礼教制度下的规范相左的同时,也勾连并反映出了社会属性上性别认知的刻板印象从内部渐趋松动。
原本,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不断发展的以儒为主的道德体系,以类似单元化的输出方式塑造着人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心理建构、性格特征和行为规范,产生了对社会性别的规范要求。但由于一些新的历史条件的萌发,传统封建道德规范下的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形成了在一定范围内的对冲,尽管无法做到真正打破旧的规范,但“更易”的现象已然出现,尤其在民间商业经济较为发达地区的某些市民身上有所展现。坊间的底层文人们以此为素材,将此化为了小说的“性别易位”。据查,“性别易位”在明末清初多见,又尤以清代作品集大成。本文将以《红楼梦》为例进行剖析,着重择取文人进行“男性女性化”书写这一重要断面展开论述,并揭示“男性女性化”创作的社会根源与成因。
一、“男性女性化”的界定
传统文化语境中,总是以“阳”和“阴”分别统括男性与女性的特征,加之农耕经济的社会要求和宗法相承的社会治理体系两相决定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规范,这便催生了社会属性对应不同自然属性要求的分立,即:一方面,要求男子阳刚、勇敢、重视功业和讲求大义,能够负担家庭主要经济责任,传承道德礼教,时刻心怀国家与社会。因此男子享有读书入仕的专利和资格,要争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对女子的要求至少需要带有柔弱多情、极易害羞、心思细腻,尽可能缩小“社会生活圈”,更多心力放在相夫教子这样的“治内”环节上。本文提出的“性别易位”,不等于医学上的“性别错位症”,更不等同于这些规定的社会属性的特质完全置换,而是指性别特征及属性期待有部分松动或有所“更易”,并且产生可以感知的外在倾向或表现(包含言行举止、喜好打扮、性格心理等)。这是传统封建道德规范下的社会性别(社会属性)与生理性别(自然属性)形成了在一定范围内的对冲的结果。在这一范畴下,以男性为主体,向女性流动的现象,我们界定为“男性女性化”。而文人对这一现象的写作,我们认定属于文人的“男性女性化”的创作倾向。
二、《红楼梦》中的“男性女性化”
《红楼梦》中,男主人公贾宝玉是“男性女性化”的典型,蕴含了曹雪芹“男性女性化”的创作倾向,具体分为三个方面来谈:
首先,贾宝玉有着女性化的言行举止。贾宝玉自幼便喜爱“脂粉钗环”,会制胭脂,爱吃女人嘴上的胭脂,甚至会给女子梳妆打扮。且他能在丫头们面前“作小服低”,又似妇人般唠叨,话语缠绵。不光如此,宝玉易害羞,爱哭,爱撒娇,多愁善感。前八十回,出现脸红害羞的有三回,出现为他人伤心哭泣共计十三回,出现撒娇的有三回。
其次,贾宝玉有着女性化的喜好打扮。本身他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第3回),活脱脱一副妙龄女子的相貌。加之其爱红,多化妆,深谙化妆之道。更不必说其在穿衣打扮上又是喜欢内着“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大红肚兜”和“银红纱衫子”(第36回)的,又是勒着女性专戴的“抹额”,外穿多为金、红,粉和五彩等各系列的外套的。文中多次提到其房间的装饰如同“小姐的绣房”一般,桌上堆满了本应女孩儿喜欢的“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他平时喜欢携带各式小镜子,常“搁在枕头边睡觉照”(第57回),随身有“大红汗巾”“荷包”等物品。
最后,贾宝玉有着女性化的性格心理。他心理状态中对待女性最核心的一条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为此,他混迹于姐妹及侍女之间,对身边的女性可谓是百依百顺,百般呵护。而对当时男性仕途经济的学问却认为是“混账话”。他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导向显然是倾向于女性与世无争、淡泊宁静的生存期待。这种平和甚至在男性身上被认为不思进取的认知观念不仅是作者的心理投射,也是“男性女性化”的典型塑造。他恨透了走“仕途经济”道路、不求“以功名为要务”不说,更“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第事”(第36回),“每日只知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鵉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第23回)。
本身封建传统道德对男性形象有着标签式的衡量,《红楼梦》中除了贾宝玉外,还存在相当部分男性,对那些衡量的标准有所乖逆。他们之中,或柔媚有加阳刚不足,或少廉寡耻品行不端,或平庸无能迂腐不堪。北静王水溶,是“形容秀美,性情谦和”却颇有同性恋倾向而显示出低眉下气的王族公子。贾姓子弟中,有道貌岸然、一味好色、不承担家族责任的贾赦,“只知一味高乐不了”的贾珍,“风月场中耍惯的”,却时时显出惧内的贾琏;“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贡”的贾敬,“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的贾政。专唱小旦的蒋玉函,其妩媚动人引得忠顺亲王与薛蟠皆被他吸引,他也曾与宝玉互换汗巾,两人相与甚厚。秦钟长相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带着些女儿姿态。《红楼梦》中男性的“丑化”“异化”其实是一种“男性女性化”的体现,与原有的封建道德文化秩序必然会生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三、“男性女性化”创作的社会根源与成因
(一)清人焚稿现象与“变态”压抑分析
清人焚稿行为之烈、规模之大、所涉之广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代。1在努尔哈赤集团争取中国的统治权以及维护巩固合法秩序的明清更迭时期,整个社会都处于人心惶惶状态。从顺治到乾隆,清朝的背后隐藏着对文人阶层相当程度的警觉。加之“江南三大案”形成了巨大压迫感,浮动在上位阶层的文人们进入“高度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变态”压抑情况,固然下层民众受影响程度低,但对男性的心理状态的打压十分强烈。“焚稿”从明清交替之际持续到康熙初年,实际是一种压抑和释放的选择。同时,官僚体制内部的互相冲突也是源头之一,这些典型加诸个人时,底层的汉人男子对走上仕途经济道路、博取功名的愿望强烈程度大不如前,甚至对承担家庭责任的要求也多有不情愿,转向闺阁成为他们的一项重要心里选择,而已经走上仕途的高层文人内心状态陷入扭曲。男性迫于社会的尘网束缚,写作文学作品的心理都带有两重性:言志抒怀,纾解心怀与造就压力,形成扭曲。曹雪芹从一开始就说《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以“梦”“幻”为主旨,塑造贾宝玉、秦钟、北静王等具有“男性女性化”色彩的人物。同时,他又不断以仕途经济,家庭责任,社会要求等曲折化处理人物命运,直至酿成悲剧。这样,矛盾复杂的小说人物反映作者双向矛盾的心理归属感,既使得《红楼梦》现实感模糊化,又不断让现实去掐灭梦幻感。作者寄以“男性女性化”的扭曲方式进行表达,并行不悖地达到了纾解心怀和重现压力的双重效果。与此同时,这也暗合了阴阳对冲的道理。
(二)“差序混层”与“众层化创作”
平民、普通学者和官僚是东汉以来文学史上的三个主要群体。2明清两代的情况是文人的“分层化”与“混层性”的状态同时存在。3清代文人的社会分层状况为:上有帝王将相、王宫贵胄、朝廷显要、封疆大吏等;中有馆阁翰林、府州僚属、地方百官、书院山长等;下有教谕塾师、山人布衣、名门闺秀、巫医百工等。
混层现象的三个表现是:1.他们在文化空间里,集合状态呈现出混合,即社会阶层地位在学问、才情、诗性面前“淡化”。2.潘光旦、费孝通提出的科举与社会流动分析中引申出来的清代文人个体的上下社会流动,即清代,文人士大夫内心向私原理倾斜现象超过了历朝历代,因此解组桂冠成风。3.士人与农商阶层自元末明初开始流动转换,底层社会从代入文学与文化成分到清代形成规模化吸纳,基层写作在社会下层终于站稳脚跟。
由此,底边社会形成了“小传统”(语自美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雷德菲尔德《原始世界及其类型》)下的特殊文学样态,即:市镇乡邑众多文人集中,造就了民间性、乡土性的底边文化层,并接受着广泛的底层现实。创作主体的差序混层位于现实世界的世俗空间,反映底层社会的一定程度的失序,进而反映世俗民情的小说成为了一个切口,民间“差序混层”的文人通过这样一个切口进行放大,形成了“男性女性化”现象的创作主体。从生存状态看,“生于繁华,终于沦落”的曹雪芹的家世转折剧烈,从鲜花着锦之盛迅速跌入凋零衰败之境,他原属阶层的庸俗和褊狭一扫而光,《红楼梦》中透露的幻灭感伤正是来源于他对人生悲哀和世道无情的深切体验。
(三)“基层写作”与“文在布衣”
文学创作重心与文学权力下移是一条中国古代文学的运行规律,唐代以来,文学权力下移与雅俗融合出现了几次高潮,明清文学中的“布衣权”表现得尤其明显,以清初为最。写作不再是“精英垄断”的格局,食官出谋、课徒授业、依贾从商、悬壶行医的人成为了基层写作的主体。并且这些布衣文人往往与主流文人、群体、思潮具有种种联系,乃至自身就产生重要影响。出现“男性女性化”的典型作品《疗妒缘》《姑妄言》《醒世姻缘传》,这些作品的作者静恬主人、曹去晶和西周生,他们均出身民间,至今仍难以考证出生平。即便是写《无声戏》的李渔和写《马介甫》的蒲松龄,他们的主业为戏曲班主与塾师,均出身商人家庭,未经科举入仕,实则仍属布衣文人,但社会交往极其广泛,是基层写作的名流。曹雪芹家道中落,饱受困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在底层挣扎的文人。
四、小结
学者畅广元曾感慨:文学创作所具有的特殊文化属性,就是通过作家的文化整合,创造出相对独立的文化意识和一种形而上的文学精神。清初,民间经济样态引发的文化躁动甚为剧烈,我们选择从这种现象本身着眼,选取文学巨著《红楼梦》作为典型,紧密结合性别文学、文化学和社会学,对“男性女性化”书写的界定、发展规律和相关文学运行的过程和机制进行探究。向世人传达:清代初期的小说并非只充斥着糟粕与腐朽,而是包含着民间文人在压抑变态状况下,形成的“易变”、扭曲和变异的社会文化意识。与此同时,这些文人也将对现世的沉重和内心的复杂交织到一起。这反映了底层社会的“小传统”和文学创作重心与文学权力下移,这与正处于新时代的写作风向不谋而合。今天,创作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就是要深深融入身处底层的人民的生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戒骄戒躁。从清代绵延而出这样的一种文学精神的根底,一定会在今后的社会文化的血脉中开花结果。
注释:
1.罗时进.《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34-235页.
2.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上).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61页.
3.罗时进.《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7页.
4.畅广元.《文学文化学》.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