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超脱的“大人先生”与超而无可脱的阮籍
——从《大人先生传》看阮籍的人生悲剧

2019-01-27龚莎莎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无锡机电分院江苏无锡210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阮籍嵇康魏晋

⊙龚莎莎[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无锡机电分院,江苏 无锡 210000]

正始文学是魏晋文学中承上启下的重要阶段,也是中国古代文学自觉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思想激荡,文学创作技法日臻成熟,新文学体裁与题材兴起。这一时期,文人辈出,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最具有个人魅力的是嵇康和阮籍。嵇康、阮籍将庄学思想引入文学创作,借文学作品抒发个人不平之气,用张狂狷介的行为表达对社会世道的失望。嵇康以散文见长,阮籍诗文俱佳。嵇康和阮籍面对黑暗世道都曾身体力行地进行激烈的抗争,嵇康最终为他的抗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徒留“广陵绝响”。而阮籍虽“为礼法之士何曾等深所雠疾”,但“口不论人过,而自然高迈”,“卒以寿终”(《晋书魏书二十一》)。世道黑暗,社会动荡,在目睹了司马集团残杀异己的种种暴行后,阮籍从充满济世报国之心的热血少年,变成“口不臧否人物”的缄默之人。阮籍只得通过种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来外化呈现内心的痛苦,借文字隐晦地倾诉他的失落与迷惘。《大人先生传》是阮籍篇幅最长、文学艺术才能发挥最充分的作品,“作为其晚年的作品,阮籍在这里所做的,极有可能是对其一生的回顾、总结”,在这篇辞采华美、充满丰富想象的文章中,阮籍塑造了“士君子”“隐士”“薪者”和“大人先生”四种人格意象。其中,阮籍塑造了“大人先生”这一理想人格形象,借“大人先生”之口对“士君子”和“隐士”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对“薪者”在肯定的同时又指出其不足。理解了“大人先生”,才能真正理解阮籍。

一、寄情庄学求超脱

魏晋文人深受庄子的影响,阮籍是魏晋文人中的翘楚,更是对庄子学说倍加推崇,是魏晋庄学发展中的重要人物,《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言:“(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师。”《晋书·阮籍传》云:“(阮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曹魏篡汉,晋废曹魏,原有的儒家正道在权力斗争面前不堪一击,公理正义被轻易践踏。在统治者毫无顾忌篡位夺权、残杀异己的恶劣行径下,阮籍少年时代所信仰的儒家正统思想已丧失了神圣性,不得不面临着信仰缺失的窘境。在黑暗现实的窒息和重压下,包括阮籍在内的士人们深刻地认识到统治者们早已不讲仁义礼仪,需要寻找新的心灵寄托,或者说情感超脱之所。

庄子全生保性的主张给士人在黑暗现实中寻找心灵的出路指出了方向。“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阮籍和嵇康理想人格的写照,也是那个时代士人的心灵追求。“阮籍和嵇康对庄学兴盛所起到的推动作用最为显著。”可以说晋士人钟情《庄子》,阮籍与嵇康的大力推动起到了重要作用。阮籍的《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被视为是宣扬庄学的代表作品。刘知几在《史通·鉴识》中说:“《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从豁情、怡情到钟情,魏晋士人的心灵深处业已系下了浓重的庄学情结,他们为庄学在魏晋的兴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有了庄学的滋养,魏晋时代成为行走黑暗与光明的特殊时代,暗与光一线之隔,庄学照亮了黑暗,黑暗又让痛苦的心灵对庄学之光有了更执着的追求和更深的体悟。庄子的思想给士人们提供了解决信仰幻灭后心灵痛苦的良方,也正是因为心中痛苦的火焰烤灼,庄学研究才能在魏晋时代在深度和广度上有了长足的发展,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自然无为是《庄子》思想的核心,“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庄子·外篇·天地》),在庄子的世界里,生命的本体与宇宙本源融为一体,永恒和无限是其存在方式。

从本质上说,庄子追求的是心游,在幻想的精神境界中让心灵、精神自由遨游,通过文学的笔法,将这种精神漫游以极其浪漫的形式表现出来,所谓“乘云气,御飞龙”,“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让无形的心灵自由游走在无限大的世界,宏大高深又神秘莫测,玄之又玄。庄子精心虚构了“六极之外”“无极之野”这样的幻境,在于表达一种精神自由的体验,无限自由却让人无法捉摸。这种精神体验的达成比幻想这样的无限世界更加玄妙。在《逍遥游》中,庄子提出以无己、无功、无名的绝对自由达到逍遥的境界,追求无条件的精神自由,这种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是物我合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庄学思想对阮籍创作《大人先生传》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精神境界的“大人先生”

大人先生的登场即带有浓厚的《庄子》色彩。所谓“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大人先生飘忽神秘、似乎无所不能,因此历代争议很多,有人认为这是假托的人物形象,实质是阮籍心目中神仙的形象,也有人认为大人先生实有其人,是阮籍对其用文学笔法进行了艺术加工。

《大人先生传》中言“尝居苏门之山”,说大人先生曾居于苏门山上,有学者考证其原型为隐士孙登,如冯友兰先生认为:“苏门山在今河南辉县,可见他不是无何有之乡的人,他就是孙登。”但“大人先生”这一形象,是阮籍对《庄子》“大道”“逍遥”思想的深化理解,可能并非真实实体。《晋书·魏书二十一》中载“籍少时尝游苏门山,苏门山有隐者,莫知名姓”,确定阮籍曾在苏门山拜访过一位隐士,却又写明“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苏门山只是阮籍赋予大人先生的一个住地,让这个人物形象拥有一个寄托的实地,恰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中人,是真是幻早已不重要。

“大人先生在阮籍的笔下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神仙,而且阮籍给这位神仙赋予了浓厚的玄思色彩”,他在文中这样描述大人先生:

大人先生披发飞鬓,衣方离之衣,绕绂阳之带。含奇芝,嚼甘华,吸浮雾,餐霄霞,兴朝云,飏春风。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颓策,流盼乎唐、虞之都。

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太始之和风。漂逍遥以远游,遵大路之无穷。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径行。超蒙鸿而远迹,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在《大人先生传》的最后,大人先生“从此去矣”,冲破天地的界限,到达无始无终、无限循环的自然“至真”状态,“以天地为卵耳”,大人先生最终到达之处,阮籍没有点明,但与道家对神仙的理解不同,这个境界早已超越所谓的九重天,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自然之境,大人先生到达的是宇宙之境,浴于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太初和风”之中。“这种境界在空间上与宇宙同体,在时间上无限延长。这是自由的极限,也是阮籍的最高精神境界。”

阮籍笔下的大人先生来自庄子,但又超越了庄子的境界。大人先生不仅超越了世俗、生命,同时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大人先生这里,个体与天地合为一体,一切差异与对立被摒弃,达到了绝对的自由与绝对的逍遥。“大人先生是在无自由的社会中对自由的召唤,是一种真正的精神自由。”“它是一种人格力、精神力,是美的化身,是使人由有限达于无限,由此岸达于彼岸的象征物。”可以说,这种理想化的精神状态,就是阮籍的精神追求,在黑暗的时代背景下,阮籍通过“大人先生”为自己的精神找到安放的支点。他希望自己的精神可以跳脱出那个黑暗压抑的时代,站在万重天外俯瞰这个时代,他更希望借助精神的超越可以完成肉身的超脱,忘却世俗的痛苦。

三、超而无可脱的尴尬

大人先生描绘的神仙场景让人向往,大人先生将逍遥的境界达到了极致,这种精神的超脱是阮籍的人生追求,然而当然这只能是理想化的状态,在现实生活中阮籍根本没有办法达到,现实中的阮籍只能是生活在矛盾和苦闷之中。《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经常“率意独驾,车迹所穷,则恸哭而返”。我们看到《晋书》《世说新语》中记载着他种种放荡不羁的行为以及与礼法相违而行的惊世之语,似乎阮籍真的已经跳脱出现实困境,获得了真正的超脱。事实上,阮籍的悲剧正在于他的一生都处在尴尬的境地,末路恸哭才是他生活的真实状态。

(一)痛苦的“入仕”

三国时曹魏第三位君主曹芳统治的正始年间,是魏晋易代、曹魏与司马家博弈的关键年代,正始十年(249)发生的高平陵事件,标志着军政大权尽入司马氏手中,当时名士何晏、邓飏、丁谧、桓范等人被诛灭三族,史书记载“天下名士减半”。此时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日趋激烈,无暇顾及文人名士的动态,阮籍、嵇康等人尚有一定的个人空间作逍遥之游。但到了魏元帝曹奂的景元三年(262),“竹林七贤”中最为遗世独立的嵇康被杀,则意味着魏晋文人追求的独立与自由在现实中的失败,在残酷的政治面前,文人的傲骨雅量被彻底碾压,嵇康之死证明了乱世之中,个体的人是如此的脆弱与无助。

阮籍出生于汉建安十五年(210),在正始三年(242)左右,阮籍32岁时曾被迫征召入仕,不久即告病归辞。正始八年(247)前后,阮籍曾第二次出仕,《晋书》记载此次阮籍的出仕,说他“因以疾辞,屏于田里”。《晋书》记载阮籍“本有济世之志”,他在《咏怀诗十五》中自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自比颜回、闵子骞,说明受过儒家正统思想系统教育的阮籍曾有积极入仕、匡扶天下的理想,而正始年间,他两次拒绝入仕,则说明他对当时的政治已经充满失望,已不再有卷入政治的意愿。

但正始十年(249)的高平陵事件后,阮籍便正式入仕,从司马懿的从事中郎,到司马师的从事中郎,再到任关内侯、步兵校尉,直到景元四年(263)冬,阮籍去世,他一直在司马氏的政权中担任官职,从未间断,阮籍一生的痛苦也正因于此。如果说在曹魏专权时期,阮籍尚有拒绝入仕的空间,那么到了司马氏专权后,包括阮籍在内的世子文人,已经丧失了对统治者说不的权利。以“竹林七贤”为例:嵇康被杀。山涛早年隐身,后出仕,官运亨通,后来官居高位。王戎历仕晋武帝、晋惠帝两朝。向秀在嵇康被杀后被迫入仕。刘伶、阮咸虽在仕途上不得意,先后被罢官,但也不得不出仕为官。“竹林七贤”分崩离析的背后,是司马氏的专制与专权。

而阮籍在司马氏时代十四年的入仕经历,可用谨慎之至四个字来形容。他自求步兵校尉的虚职,用大醉六十天逃避与司马昭的联姻,口不臧否人物,得到司马昭的评价“阮嗣宗至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但即便谨慎避祸如此,在景元四年(263)十月,即嵇康被杀后的第二年,阮籍还是被迫写了劝进司马昭晋封晋公、加九锡的《劝进表》,同年冬天,就在写完《劝进表》后的一到两个月,阮籍就去世了。

(二)无奈的“普通人”

《大人先生传》中描绘了看破一切,超越一切的大人先生,他的逍遥与超脱连古往今来备受推崇的隐士也无可比拟。所以在文中,对于已经看破世情选择归隐的“薪士”所说的“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大人先生评价他“虽不及大,庶免小也”,大人先生的“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境界,已经超越了“薪士”的不慕荣利,独善其身。

阮籍在少年时代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系统教育,“他认为只有功名与事业才能摆脱人生的荣枯,只有忠义与气节,才能流芳名于千古,从根本上超越生命之短暂”。但儒家的价值体系在动荡的政治、黑暗的现实中被碰撞得粉碎。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无比尴尬,他转而在道家、庄学中汲取养分构建全新的价值体系,寻求生命的意义。中年时代,阮籍在精神层面中构建了自己的仙道世界,努力想要达到精神与心灵的超脱,但他从未真正脱离世俗。一方面,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明白神仙虚幻,逍遥浮世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可思可盼不可求,“采药无旋归,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咏怀诗·四十一》)。“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咏怀诗·五十五》)。另一方面,他虽然拒绝入仕,拒绝为司马家效力,却从未能逃脱入仕的命运,甚至可以说他从未远离当时政治的核心。佯狂装病,痛饮狂歌,阮籍求隐而不得,张狂的外表下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让虎视眈眈的政敌和多疑凶暴的统治者都莫奈其何。“其外在行为方式至慎与至狂的矛盾,反映出其内心的冲突与矛盾。一方面,想在乱世中保全自我,所以至慎;一方面,却又无法忍受世俗之士的虚伪与卑下,所以至狂。”如果说嵇康是高举反抗、不合作大旗的斗士,那么阮籍则是在黑暗世俗中保持独立人格的挣扎者,是那个时代的末路狂徒。嵇康之死展示了文人风骨,使后世高山仰止,而阮籍之狂中则带着普通人的无奈与无力,这种超而无可脱的尴尬,少了英雄气概,却让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人性挣扎。相比于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平实充满烟火气,阮籍的大人先生超脱得近乎虚幻,充满神性近乎宇宙之神,同样,相比于陶渊明归园田后的从容平淡,阮籍的放诞中凝结着飞鸟落罗网的绝望,虽奋力挣扎却终无法逃脱时代的桎梏。

在魏晋士人中,阮籍和嵇康同样伟大。在现实面前,阮籍无奈而挫败,内心充满各种挣扎纠结,一生都处于寻找、构建、再寻找、再构建的探索中,却始终没有真正寻找到生命的答案,但通过诗性的想象,阮籍始终在追寻着精神的救赎,从未放弃对自我的探寻,维持着心中的一方净土,阮籍的尴尬印证着大人先生的超脱,而大人先生的逍遥对比着的是阮籍的超而不可脱。

①李琦峰、何善蒙:《〈大人先生传〉:阮籍矛盾、苦闷一生的写照》,《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8期,第80页。

②③马晓乐:《阮籍、嵇康与魏晋庄学》,《理论学刊》2008年第12期。

④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82页。

⑤ 王少杰:《阮籍〈大人先生传〉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毕业论文,第49页。

⑥ 田峰 :《从阮籍看魏晋时期人的解放》,《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8年4月第29卷第2期,第16页。

⑦ 黄田子:《从〈大人先生传〉看阮籍的精神》,《求索》2002年第6期,第193页。

⑧ 叶志衡:《荷戟独彷徨——论阮籍作品中的儒道互补意识》,《社会科学辑刊》2001年第3期(总第134期),第138页。

⑨ 罗洪启、杨薇:《飞鸟意象与阮籍的多重人格》,《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12月第23卷第12期,第8页。

猜你喜欢

阮籍嵇康魏晋
汉末魏晋时期的医患关系考
嘉峪关魏晋墓壁画砖反映的丝路文化
浅谈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的突转
医学专业“Python程序设计”课程教学改革总结与思考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青睐”与“垂青”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阮籍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