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边疆的军人精魂与风景奇观
——卢一萍军旅小说探析
2019-01-27杨若蕙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兰州730070
⊙杨若蕙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兰州 730070]
作为军旅作家,卢一萍在完成西北近八千公里环边防线采访,经过八年储备,才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他说:“边疆地区拥有的最重要的文学资源就是,它很少被人表达过。而你要表达的时候,你就站在了表达的中心,你就成了一个地区的代言人。”正是要立志为边疆代言,卢一萍以军旅生涯为基础,表现了从建国初期的兵团垦荒到和平时期的戍边保国,从大漠戈壁到昆仑山脉,从酷热难耐到大雪封山,为读者展现了边疆军人的生命雄风和刚烈气质以及这片广袤土地上孕育出的人间奇迹,成为“新生代”军旅作家的代表。
一、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由转业军人和应征入伍的知识青年组成的,他们继承了人民军队的优秀传统,在半个多世纪的边疆开发建设中,凝聚形成了鲜明独特的兵团精神。兵团精神既是兵团文学的精髓与西部文学的核心,也是当代军旅文学的表现对象。卢一萍曾历时五载,三易其稿,足迹踏遍南北,寻访百名当事人,写下数十万字的《八千湘女上天山》,不仅再现了那段壮怀激烈的历史,更通过撑起半边天的女性形象,为兵团精神注入了新的意义。
冰心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对于兵团来说,没有女性,失去的不止是真善美,更关乎戍边屯垦大业。当近二十万官兵铸剑为犁,垦荒屯田,他们的婚姻家庭就不只是个人问题,而是决定着能否扎根边疆的战略任务。为此,在时代感召下,以知青为主体的支边女性,怀揣梦想,远赴边疆,不仅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还成为“荒原的第一代母亲”,为兵团孕育传人。她们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以单薄的身躯与女性的柔情,撑起了边疆的蓝天,并穿越时空,定格成永不衰老的美丽身影。
《索狼荒原》中,十七岁的柳岚怀着年轻人的英雄梦,来到“由茫茫戈壁和盐碱滩组成的荒原”时,这里“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味”。她与男兵一道垦荒种田,任风沙吹糙了肌肤,坎土曼磨起了血泡。她原本有着朦胧的爱情梦想,当组织要她嫁给绰号“王阎罗”的战斗英雄王得胜时,她曾陷入“彻底的荒凉”。最终,柳岚还是怀上了荒原上的第一个孩子。当生命即将诞生的那一刻,因为难产,全营最精壮的五十条汉子,两人一组,轮流抬担架,顶着风沙,以急行军速度,用四个半小时跑完七十多公里,赶到师部医院时,柳岚们已经超越了女性抑或母亲的意义,体现了生命的价值、尊严和伟大。
柳岚们的故事因为普遍而容易模式化。卢一萍努力超越自我,展现更加立体丰富的女性之美。《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中,陈木槿是女大学生,随身携带着视若珍宝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英译本纪念文集》来到荒漠。这套书成了她的精神慰藉,在艰难岁月里,陀氏成了她的精神恋人。在其精神的指引下,陈木槿不断思考着关于爱情、坚强、生命的意义,最终领悟道:“没有什么能摧毁我,没有什么能压扁我,没有什么能让我吃惊。我有看家狗的顽强生命力。”并以此信念影响了身边更多的人,使他们在“顽强生命力”的感染下,战胜自然、环境和自我,获得了生命的升华。时光流转,新疆愈加富饶美丽,而那些曾经风华正茂的兵团女青年大多已埋骨天山。卢一萍在历史的烟云中为她们树碑立传,使这些鲜活的生命体现出别样的魅力,为兵团文学乃至当代军旅文学增添了风采。
兵团的特殊性注定了这里不仅是纪律与梦想、现实与激情、奉献与生死、婚姻与爱情激烈碰撞之处,更是巨大的人性试验场。满载着青春梦想的兵团战士,在物质极度匮乏的边疆,演绎着沙漠变绿洲、沧海变桑田的人间奇迹,从而使“兵团人”注定蕴含着悲壮与崇高的生命底色。再加上屯垦戍边中岁月的流逝、人生遭际的变迁和自我救赎本能,更使“兵团人”的生活和命运丰富而厚重。《如歌军旅》中,为建立盐业基地,先遣部队深入沙漠腹地,在73℃高温且没有充足水源、盐水毒性会使人生病乃至中毒的恶劣环境下,战士们凭借超人的意志完成了任务。在共同的使命面前,每个人都是钢铁战士,都是生死之交,“一壶水从一班传到八班,还是满满的”;但在面对个人生活时,他们又都是有血有肉、丰富感性的个体。胡强强装病不出工,喝掉了一壶水,关键时刻,却主动排“哑炮”而牺牲;吴小宝曾是家里的“小皇帝”,为救挖盐民工失去了一条腿,倾尽全力完成牺牲战友的遗愿,为其出版诗集《如歌军旅》;还有突击班班长谷满仓对未婚妻来信的企盼;一心只为圆军校梦的王凯歌的艰难岁月等。这些年轻的面庞通过作家的叙述,一个个从大漠风沙中走来,渐渐清晰浮现,他们或哭泣或欢笑,或犹豫或无畏,或执着或多情,在大西北的垦荒边疆,不仅演绎了战士的人生,还有个体的成长以及人性的光辉,而这正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足以烛照当下。
二、平凡年代的边防军人
直到新时期,当代军事文学才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虽然军事文学绝不是新时期的独特创造,中外文学史上军事文学名著可以说是积千累万,人们早已耳熟能详,但它作为一种有意识的追求与提倡,试图成为人们进行文化创造时的一种自觉,却是前所未有的。它预示着我国当代军事文学在社会各界的热切期盼之下,能够别开生面地展示出它所独有的涣涣之风。”身为军旅作家,卢一萍明了自己的使命和优势,他在《鲁迅文学院结业典礼上的发言》中说:“我们得以更深刻地体味先生的精神——那就是作家与战士的同体,正是从他那里,我们获得了关注庞杂现实的方式,和复兴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学的信息。”因此,卢一萍立志要为那些“住在鹰的翅膀上”驻守雪域高原的军人写作,弘扬中华民族和当代军人的精神与品质、光荣与梦想。
韩瑞亭说:“新时期军事文学几年来的显著成就,主要体现在对和平时期军队生活的反映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性进展。”塑造高大英勇的英雄形象本是军事文学的首要任务,但新时期以来的军事文学突破了宏大叙事的单调,着力展现军人身上人性的丰富,特别是和平年代边防军人应有的精神品质。
卢一萍笔下的士兵没有上过战场,而是遍布在边疆哨卡,每天的任务就是站岗、巡逻、训练、放马、睡觉,单调的生活和高原缺氧是他们需要应对的敌人,只要坚持并且活着,就是胜利,就是英雄。《杨烈中尉之死》中,经过特种兵训练的军校毕业生杨烈,主动要求去别人不愿去的边防团,在受尽高山反应折磨,经过堪称与地狱相伴的“天路”之后,来到海拔五千米的天堂湾边防连,却在背包都没来得及打开之际,死在了厕所。对于杨烈是因公牺牲还是事故死亡的问题,上级领导争论不下,最终投票定性为事故。作为杨烈好友的“我”,通过持续调查,不断还原真相,最终认定:“那不是事故,而是牺牲,我一直这么认为。其实任何一个人只要进入了这座高原,也就进入了一个无声的战场。”杨烈是和平年代的英雄,他教会我们更深刻地去理解英雄、军人和死亡。卢一萍说,在世界屋脊的宏大背景中,人的轻若微尘的感觉分外强烈,也更能准确掂量出生命的重量 。只有在英雄也是“人”的前提下,才会真正明白“英雄”的含义;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感悟英雄的价值。
因其特殊的生活环境和组织管理,军人总给人严谨而又刻板、朴实但又单调、服从纪律也就缺乏个性的印象,甚至“傻”得可笑。《二傻》中,农村孩子张冒生性迟钝,人称“二傻”。被推荐当兵后依然实诚傻气,让人啼笑皆非。在新兵阅兵典礼上,因为喊口号喊出了“五”,他被所有连队拒收,只好去养猪。凭着傻劲,他把一百头猪喂得油光水滑。甚至拿出积蓄,为小猪买奶粉喂奶,累得睡在猪圈里。最终,不会游泳的二傻因为勇救落水小猪差点牺牲,因而立功受奖。但二傻惦记的,依然是先前因为犯傻受到头顶水碗立军姿的惩罚。惩罚共一千五百天,虽然班长已取消了,可二傻每天还在坚持。二傻凭着他的傻劲、憨厚、善良、执着,赢得了大家的喜爱。就是这个灵魂未被污染的浑金璞玉般的小人物,足以让当今所有“聪明人”相形见绌。当班长为他的真情感动落泪,直呼“我的傻兄弟”时,二傻的“傻”为他赢得了至高荣誉,也让我们对“成功”有了新的定义。
卢一萍也善于将笔触深入军人内心,展现军人多情温暖的一面,使人坚信那远在天边的边防驻地里青春与人性的美好。《荒原情歌》中,饲养班长凌五斗独自赶着二十五匹军马寻找水草丰茂之地,以便熬过大雪封山后的漫长冬季。当他从喀喇昆仑荒原来到一望无边的金色草地时,遇到了藏族姑娘德吉梅朵。尽管语言不通,他们却成了彼此信任的伙伴。在深邃的碧蓝苍穹和白色祥云下,他们一起走遍了疆藏交界的辽阔地域,并且学会了对方的语言,如兄妹般彼此照顾、相依相伴。虽然两位年轻人最终还是回归到各自的生活圈,但这份军民鱼水之情,却散发着撼动人心的力量,表现了解放军战士丰富的内心世界。正因为如此,战士们的严守军纪、坚持原则和担当付出,才更令人敬佩。
三、奇异壮美的边疆风景
卢一萍说:“在新疆写作,我一直有一种幸运的感觉……新疆的复杂和辽阔足以构成一个无限丰富的文学世界。”“新疆是由风景、当地的人和各种细节所组成的。”卢一萍对新疆的热爱渗透在字里行间,用大篇幅文字描述只属于新疆的风景,既令人神往又让人敬畏。风景在卢一萍小说中不是背景和烘托,而是主角般的存在。在当代中国,由于生活节奏加快、城市文明渗透与审美感知萎缩,风景正在文学与生活中消失。就此而言,卢一萍钟情于风景描写,就显得难能可贵。
新疆大地美丽而多情,军旅生活却单调而枯燥,如何在这两者间找到契合点,卢一萍给出了答案:“我希望用适合那个高原的气质——诗性来构建它。”“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对得起帕米尔高原的美和残酷。”卢一萍小说中的风景永远是静谧壮美和狰狞嘶吼的交替,但由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使它们凝固成神秘、崇高、悲怆的大美境界。雪域高原圣洁的雪山,月夜下婴儿般宁静的草原,使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纯净、善良和友爱。《七年前的那场赛马》中,塔合曼边防连中尉卢克和塔吉克小伙马木提江同时爱上了少女萨娜。萨娜偏向于卢克,但在赛马中,马木提江以微弱优势获胜。卢克虽然离开了草原,但七年来始终在远方帮助着马木提江和萨娜夫妇,他们也一直企盼着卢克重回草原。彼此怀着对亲人的歉意与思念,他们把爱情和友情深深扎根于塔合曼草原,最后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大树。作家如此描写草原:“深绿色的草原变得一片迷蒙,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星星显现在天幕上一样,渐渐变得明亮。然后,从雪山后面的遥远东方升起的太阳,慢慢地将这些大地的气息吸纳,草原上铺上了金色的朝霞,天地瑰丽,有那么几秒钟,生灵万物屏息静气,整个世界庄严神圣。”正是在这样的草原怀抱里,才生成了如许美好的情愫。人与风景既相互映照,又相互生成,共同营造出一种当代小说少见的诗性氛围。“因为氛围——用风景营造出来的氛围。一种氛围,令人不可思议地进入一种精神的、情绪的或美学的状态,从而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忧伤,或一种冲动,或一种觉悟,并由此而作出一些举动。”
“新疆永远是诗意的,这是它天生的气质。而诗意本身具有永恒性。它在苦难中逆风飞扬,常常变得更为坚不可摧。”在大漠边疆,诗意的内涵更为丰富:瞬间变脸的阴晴,捉摸不定的风沙,冷热极致的温度以及坚强向上的力量。《如歌军旅》中,战士们深入“天上不飞鸟”的大漠腹地去挖盐,朝霞里的大漠,“像是被固定了的红色海洋,无比壮阔。那金色的沙浪抹着鲜艳的霞光一排排自天际涌来。使人听到了大海的涛声,澎澎湃湃,气势恢宏”。但美丽转瞬即逝,很快,阳光死神般令人恐惧:“兵们很快感觉自己掉入了灼灼燃烧着的大火炉里,又好像感觉自己掉进了滚烫的黏稠液体里,每个兵都感觉阳光就紧贴在背上,这热沉重无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凡是经过这场战斗的人,就成了真正的金刚之身,不会再被任何困难打倒。《快枪手黑胡子》里,女兵刚到沙漠就遭受沙尘暴袭击:“风如此坚硬,它刮过来时带着钢铁的鸣响,像铁棍一样敲打在她娇柔的身上。”“远处传来了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声音,像有一百万头雄狮在吼叫。天空猛地变得昏暗了。”沙尘过后,疲惫的军人们被埋在沙堆里睡着了,相拥而眠的姿态成了奇异的沙雕。这就是西北边疆的风景,可以美到极致,也可以毁掉一切,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强悍力量与不加任何修饰的自然原貌。战士的青春与美丽的朝霞,坚毅的面庞与黄褐的天空,坚韧的生命与荒凉的远方,融合成了西北边疆特有的诗意。在美丽与残酷的切换中,既充满神秘诱惑,又密布不可预测以及由此而诞生的硬朗、豪迈、苍劲的西部精神。
在塔合曼草原,卢一萍找到了灵感:“我问一位老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时,他淡淡地说,‘是追逐最高的雪山(慕士塔格)的光’。这句话一下打动了我,我在帕米尔高原生活的万千经历猛然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我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文字上的塔合曼草原。”此后,卢一萍以充满神性的慕士塔格峰为指引,在祖国西部辽阔的土地上行走求索,看尽无数风景,无限接近那“能让灵魂憩息的,精神的家园”。《孤哨》是日记体小说。十月二日,“我”孤身来到可以俯瞰群山、氧气只有内地一半的莽莽高原上的六号哨卡,随即迎来了大雪封山与哨卡被撤。直到来年六月二日的漫长日子里,“我”与暴雪亦敌亦友,经历了独孤、怀疑、病痛、幻觉、恐惧、疯狂,终于等到了开山之日队友的增援。作品读来令人屏息凝神、惊心动魄,其原因正来自作品真正的主角,即无坚不摧又无处不在的高原冰雪。在无边无际的雪海中,“我”面对的“永远是铅灰色的天空,永远是白雪裹覆的山脊,永远是狂啸的寒风,永远是肆虐的狂雪”。在如此辽阔强悍的大自然面前,人随时会被吞噬,生死只悬一线,只有对大自然的敬畏,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风景与人息息相关,只有人的眼中才有风景,而风景对人也就意义非凡:“可以提醒我们对世俗生活、对庸常生活保持警惕。”这就是卢一萍书写风景对深陷欲望枷锁的当代人的真正价值。
卢一萍的军旅小说不仅超越了军事文学传统规范,也超越了地理限制,提供给读者“一种可靠的美,一种深邃的伤感,一种坚实的‘经验’”。这份美、伤感和经验,足以启发其他作家,使文学如何“从世俗世界逐步向精神领域靠近”。
① 王 杰:《“文字的魅力就在于它具有自身的神秘性”——对话〈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卢一萍》,贵州民族报,2018年5月28号。
② 冰 心:《冰心文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06页。
③ 王 颖、吴振录:《新时期军事文学精选评论卷1979—1994》,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页。
④ 闻 黎:《军事文学的新浪潮》,昆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页。
⑤⑦⑧⑨⑪⑫⑬⑭⑮⑯ 卢 一萍:《不灭的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76页,第130页,第11页,第242页,第131页,第148页,第220页,第174页,第172页,第188页。
⑥ 卢 一萍:《中篇作品集〈天堂湾〉近期推出》,文学报,2016年7月21号。
⑩ 曹 文轩:《小说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