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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酒国》与卡夫卡《城堡》之比较

2019-01-27王军梅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5期
关键词:侦查员卡夫卡莫言

⊙王军梅 [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学术界对《酒国》与《城堡》的比较研究可谓凤毛麟角,黄佳能、陈振华的《真实与虚幻的迷宫——〈酒国〉与〈城堡〉之比较》是唯一一篇将《酒国》与《城堡》对比研究的完整著作,徐学斌的《互文、反讽视域中的莫言小说〈酒国〉》仅将《酒国》与《城堡》的比较作为互文分析的很小一部分,李珺平在《换一只眼睛看世界——〈酒国〉 印象三则》指出《酒国》与《城堡》在阅读感觉上存在相似性但并没有将两部作品进行对比。这就给我们留下很大空间将两部小说进行比较研究,因此,笔者力求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将《酒国》与《城堡》的比较研究推向新的高峰。

正如李珺平所指出的《酒国》与《城堡》在阅读感觉上确实存在相似性,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试图走进另一个“世界”,《酒国》中的高级侦查员丁钩儿到酒国调查食婴案却被困在酒国的食色性中,始终在外围徘徊,无法靠近案件本身。《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费尽心机也没能走进城堡。在整个叙事中两位作家都淡化了案件本身的真相,而细节描写却格外真实,这使得两部作品都呈现出既真实清晰又模糊无奈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般色彩。除了阅读体验的相似性之外,接下来我们将从艺术技巧方面细致分析比较两部作品。

一、隐喻的实与虚

钱锺书在《谈艺录》中写道:“吾国以物喻事,以男女喻君臣之谊,喻实而所喻亦实;但丁以事喻道,以男女喻天人之际,喻实而所喻亦虚。”《酒国》与《城堡》都采用了隐喻的手法,前者“喻实而所喻亦实”,讽世嘲时;后者喻“实而所喻亦虚”,荒诞神秘。

《酒国》“喻实而所喻亦实”,是指莫言笔下的酒国与现实世界有很大相似性,作家通过写酒国来达到揭露社会现实的目的。省级人民检察院特级侦查员丁钩儿受上级派遣去酒国调查食婴案,通过丁钩儿的视角向我们展现了酒国的面貌:道路坑洼,交通拥堵,汽车尾气熏天,社会秩序混乱;人文环境更是糟糕,女司机言语粗俗、举止轻浮,矿工在脏乱不堪的煤矿劳作……这些都好像是真切的实在,是当时中国某些方面的缩影,酒国的隐喻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是一个物欲横流、腐化堕落的社会,在这样一个食色的大染缸中,任何美好的东西进入都会被淹没,丁钩儿如此,在书中结尾处莫言进入酒国亦是如此,没有人能够抵挡酒国的诱惑,任何挣扎都是无用的。

《城堡》“喻实而所喻亦虚”,是指城堡的隐喻具有多义性,让人难以捉摸。土地侦查员K 在风雨交加的后半夜进入村庄,没有人愿意让他暂住,K 只好赖在旅馆里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第二天他决定离开村子去城堡,然而道路就像是一个迷宫,城堡可望而不可即。“城堡”寓意是什么,众说纷纭。从神学立场出发的研究者认为城堡是神和恩典的象征;存在主义者认为城堡象征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持社会学观点的研究者认为城堡象征等级森严、效率低下的官僚机构;实证主义者指出《城堡》中人物、事件同作者身处的时代社会、家庭、交往、工作、旅游、疾病、婚事、个性等有密切关系;心理学家认为城堡并不存在只是 K 自我意识的外在折射;也有人认为《城堡》是犹太人寻找家园的隐喻;还有人说城堡就是卡夫卡时代奥匈帝国的代表。“城堡”的隐喻是不确定的,没有人知道它的谜底,虚幻性荒诞性为它蒙上神秘的面纱。

无论是城堡还是酒国,作者都采用了隐喻的手法,简练而又引人深思,其区别在于《酒国》“喻实而所喻亦实”,《城堡》“喻实而所喻亦虚”。酒国的隐喻易于理解,所喻即是所指。而城堡的隐喻具有多义性,是一个复杂的迷宫。《酒国》书中开头,丁钩儿墓志铭写道:“在混乱和腐败的年代里,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由此可见,作者将酒国混乱的原因指向污浊的时代,作者也就借酒国隐喻了一个腐化堕落的社会。《酒国》出版于1993 年,在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经济发展出现活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些权钱交易,官场腐败,干部作风不廉洁,各种社会问题日益暴露,作家莫言以文人的敏锐视角用《酒国》来警示时代,发出深深的忧虑。书中所写与其所隐喻的事具有一致性,真实揭露了作者所处的社会,即“所喻亦实”。《城堡》“喻实而所喻亦虚”,《城堡》具有隐喻性是确定无疑的,而由于小说本身具有朦胧模糊性和未完成性特征,这种隐喻就具有了多样性的解读,卡夫卡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称:“我写的和我说的不同,我说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想的和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下去,则是无底的黑洞。”这样看城堡就成了一个失去谜底的谜语,多种猜测都是有道理的,但谁都不知道真正的谜底,这就使得城堡的隐喻具有了虚幻性、多义性,因而将城堡推向了神秘性,使卡夫卡真正成为卡夫卡。

二、悖谬的喜与悲

悖谬,一个事物的两条逻辑线的相互矛盾与抵消,一种自相矛盾的逻辑公式,莫言通过悖谬来反映黑暗、罪恶横行的社会。卡夫卡采用悖谬手法揭示现代人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性生存处境。

在《酒国》中,丁钩儿作为侦查员进入酒国调查食婴案,受到煤矿矿长与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的高规格接待,在宴饮中丁钩儿发现“盘里端坐着一个金黄色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丁钩儿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用枪对着食婴者金刚钻等人,然而却被他们的一番花言巧语所打动:“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里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种佐料,用特殊的工艺精制而成。男孩的腿,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火腿肠,男孩的身躯,是在一只烤乳猪的基础上特别加工而成。”丁钩儿相信了他们的话自己也吃起了婴儿并被灌醉。至此丁钩儿由侦查员变为食婴同谋,莫言在喜剧化的叙事与轻松调侃中,带领读者走向了悲剧性结尾,不可谓不荒诞。在种种矛盾的苦苦挣扎中,丁钩儿心中苦不堪言,就像陷入一个怪圈,心中的天使与魔鬼在抗争:“我抗议!我抗——,几秒钟后,理想、正义、尊严、荣誉、爱情等等神圣的东西,伴随着饱受苦难的特级侦查员,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层。”在酒国的大背景下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其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从“特级侦查员”到“食婴同谋”再到荒诞而死,喜剧性英雄落幕,结局尽显悲凉,莫言恰恰通过这种悖谬手法达到发人深省的目的。

在《城堡》中,土地侦查员K 千方百计想要走进城堡,第一次他自己去寻找城堡,可是迷了路怎么也走不进,他与村长谈话得知“我们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K 并不灰心,并义正词严地说了要留下的理由。之后K 请信使巴纳巴斯带口信给城堡请求会见,又在雪地里苦苦等待克拉姆,这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K最终也未进入城堡,然而就在 K 临死之时,城堡发话,同意他住下。苦苦奔走探求就是得不到居住权,就是无法进入城堡,然而在临死不需要的时候却得到了。得到许可证自然是喜事,然而作者却将“喜”置于K 死亡的悲剧之上,让人感到无尽悲凉。卡夫卡有句名言“目标却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K 的孤独、绝望、失落、痛苦、无助都是卡夫卡以及西方人生存焦虑的折射,通过悖谬的手法表现到了极致。同样是悖谬,产生的原因却不尽相同。《酒国》中悖谬产生的原因主要是人性的弱点以及理性的堕落。酒是国家机器的润滑剂,没有它,机器就不能正常运转,进入酒国势必要喝酒,丁钩儿无法招架金刚钻等人的花样劝酒,每每烂醉如泥加之美色诱惑,使人难以自控,食婴案毫无进展还落得个跌入茅坑的荒诞结局。至此人性弱点暴露,理性、正义、逻辑都被销蚀瓦解,侦查员最终沦为外界支配的玩偶,内心无力的挣扎都是枉然,酒国这个大染缸将一切的美好都抹杀掉了。《城堡》中悖谬性出现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卡夫卡所处的文化环境。卡夫卡生长于布拉格,而布拉格是一座多种文化交织混杂的城市,“他那与生俱来的犹太文化无意识与他现实生活中所接受的西方文化理性”,这两种异质文化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冲突,前者要求人们谨慎约束自己的行为,而后者却要人们拼命向外扩张不断进取,文化环境的种种矛盾深深地影响着卡夫卡,并形成了他独特的悖谬式写作方法。二是卡夫卡的现实生存状态。卡夫卡与他的父亲关系不和,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担当重任,而卡夫卡却酷爱写作,在文学创作中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支持,反而强加给他法律的工作,使卡夫卡苦不堪言,另外卡夫卡渴望爱情却又三次订婚又三次解约,这种悖谬的生活状态直接影响了他的写作。正如胡志明所说:“内在的悖谬性的精神结构,决定了卡夫卡文学创作的悖谬品格;悖谬的精神世界又为他悖谬性写作提供了生动丰富的创作资源。”

三、反讽的轻与重

反讽一词源自希腊文eironeia,指对某一事件的陈述和描述,包含着与人所感知的表面的意思正好相反的含义,事实与表象之间形成对照与龃龉。莫言与卡夫卡都是反讽大师,《酒国》与《城堡》中的反讽现象既有相似之处,但由于时代背景不同,作家人生体悟不同又各具风采,他们以反讽的戏谑之轻来对抗现实的沉重。在《酒国》中,会讲故事的人莫言带我们走进一个个虚虚实实的奇幻世界,故事中多种反讽手法的运用让我们感受到大师的语言魅力。言语反讽即辞格反讽,是立足于语言修辞技巧的反讽类型。身材侏儒的余一尺靠不正当手段开了一尺酒店,他扬言要睡遍酒国的美女,就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却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并颁发“五一劳动奖”,含而不露地讽刺了余一尺的荒淫无耻、沾沾自喜、自以为是。酒国市郊有个专门生产孩子的村庄,金元宝夫妇辛苦烧水给孩子洗澡却是为了能将孩子卖到更高的价格,“他们卖出孩子,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五一劳动奖”,“惊天动地的悲痛”处处彰显莫言的言语反讽魅力。情境反讽源自古希腊命运悲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用“peripeteia”(即情况的突然逆转)来指代这种讽刺。情境反讽的一种主要方式是通过对传统文本以及传统创作原则的戏拟式修正和颠覆,消解制度化、规范化和理性化原则,《酒国》是对传统侦探小说的戏仿,传统侦探小说在跌宕起伏的叙事中高扬英雄,读者可以预见到正义一方必将胜利,扑朔迷离的案件一定会真相大白,恶人一定会得到惩罚。然而莫言在《酒国》中消解了传统侦探小说的英雄神话,大侦探丁钩儿一进酒国就陷入了食色诱惑中,落得个跌入茅坑而死的悲惨结局。余一尺被丁钩儿杀死后却奇迹般复活,好人不得善终,恶人却重获新生,在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英雄陨落,鼠辈横行,恶势力泛滥,没有希望,更看不到光明。在猿酒节将要开幕的狂欢前夕,丁钩儿却跌入茅坑死亡,“狂欢与死亡同存,热闹与冷寂并存;英雄不复存在,群魔登台狂欢乱舞”,强烈的反讽效应给人以深深的思考,也暗含作者忧国伤时的意识。

在《城堡》中,言语反讽与情境反讽运用得灵活自如。城堡官员奉行的一条工作准则是“必须消除任何差错的可能性”,然而村长会见K 时将不需要土地测量员的原因解释为政府各部门之间不互配合,一个部门制定这件事,另一个部门制定那件事,基于此才误把土地测量员找来,这与他们的工作原则是相悖的。“必须消除任何差错的可能性”,充分暴露了政府各部门互相扯皮,行事效率低下,用社会学观点来看,就是城堡中官僚主义严重,官员们既无能又腐败。情境反讽在《城堡》中的是对传统女性拯救原型的解构。在西方传统文化中,女性往往与拯救联系在一起,《圣经》中的圣母玛利亚,《神曲》中的贝阿特里斯都是女性拯救的体现,《城堡》中主人公K 一直想借助女性的帮助来进入城堡,K 接近弗丽达是因为她是克拉姆的情妇,与城堡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弗丽达并没有帮助K 走进城堡,传统女性拯救的神秘力量被颠覆,情境反讽达到极致。

莫言笔下的讽刺是基于残酷的社会现实,莫言以其敏锐的文人眼光发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快速发展中存在的官商勾结,权钱交易,腐败盛行等不良现象,他以文人的使命感与担当,运用夸张变形的讽刺手法,在他自称“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是我美丽刁蛮的情人”的《酒国》中大胆揭露,暗含莫言的忧国伤时的意识。卡夫卡的反讽与他的生存处境有关,面对父亲的强大权威,他渴望母亲的温情,成年之后,他也希望有一段美满的婚姻,然而三次订婚三次解约给他带来了很多痛苦,亲身经历让卡夫卡意识到女性拯救的虚无。在两位反讽大师的作品里我们流露出嬉皮的笑声,然而在这轻松的戏谑中藏着深深的沉重与悲凉。

《酒国》《城堡》中的主人公都是孤独的探寻者,通过一场苦苦的旅程为我们揭开酒国与城堡的神秘面纱,以此来达到揭露社会现实和揭示人类生存处境的目的。“莫言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借鉴是广泛的,并非仅仅局限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海明威、卡夫卡、结构主义、新感觉主义、意识流小说、弗洛伊德等方面的因素,在莫言的创作中都能找到回响”,《酒国》对《城堡》存在模仿的痕迹,丁钩儿身上似乎有K 的影子,但中西文化背景不同,二者还是有区别的。莫言在《酒国》的创作中引入复调叙事显示了他大胆创新的一面,也是对艺术有着自觉追求的体现。在《酒国》与《城堡》的比较中,通过隐喻的实与虚、悖谬的喜与悲、反讽的轻与重,为莫言受卡夫卡的影响提供了更多的依据,当然我们也能够窥见到莫言的忧国伤时意识和卡夫卡对自我命运和自我艺术使命的清醒认知,以及两部作品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时代不同,国度不同,文学的作用却具有一致性,融会贯通、兼容并包,是促进文化多样性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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