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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男孩的游戏

2019-01-24郑也夫

南方周末 2019-01-24
关键词:锅子玻璃球弹弓

郑也夫

那个时代,胡同游戏中有几个大项。一个是拍洋画和扇三角,一个是弹玻璃球,还一个是玩弹弓。

洋画印制的原本是一大张人物谱,比如封神榜人物、水浒传人物。卖者将大张剪成小长方块,即一个个人物,比如武松、鲁智深。这样做,既是因为一整张多数儿童买不起,也是因为这样可以吸引儿童去攒,也就是收集洋画,能从零卖到凑齐一整套也挺得意的。由此衍生出拍洋画。就是四张洋画放在地面上,画面朝上,两人轮流手掌拍地面但不能碰到洋画,力争将洋画掀过去让它画面朝下。将最后一张拍过去者为赢家,赢走对手的这两张洋画。一轮下来,每人重新拿出两张,一番番较量下去。

正是在我亲历这个游戏的过程中,扇三角渐渐取代了拍洋画。追究原因,应该是洋画的生意衰落。缘何衰落还真不容易说清楚。而那个时代吸烟者众多,香烟盒打开后刚好能折成一个三角。于是烟客们吸烟后的丢弃物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与买洋画的小支出相比,攒三角干脆是不花钱的。扇三角的游戏是两个人各拿出一张三角,两个三角的大边对在一起,形成一个方形,放在地上。两人轮流拍,谁先将两张都拍过去谁就是赢家。这轮你先拍,下轮就是我先拍。两个交战者都是手上拿着一叠三角,常常是战到一位输光方才罢休。这游戏确实不卫生,你想,一下下地手拍土地,还能干净吗。并且这游戏伏天不流行,可能因为两袖生风,穿上长袖的衣服,手拍下去效率高。冬天拍三角,手掌的粗糙可想而知,但玩者全不在乎。我们胡同的孩子里重军是此中高手。他拍三角的姿势是挺胸仰头,右手高举,猛然弯腰俯身,右手手掌力量适度地拍击地面,常能一掌下去将两张三角都拍过去。孟端胡同中的孩子早就没人是重军的对手了。名声远扬,于是别的胡同的高手常来孟端胡同约战重军。两位高手过招,激烈且好看。他们都能一掌下去两张三角齐刷刷掀过去。于是你赢这一把,我赢下一把。但一场持久战下来,最终对手的三角还是流到重军手中。

弹玻璃球是另一个游戏大项。弹球的普及性比起拍三角有过之无不及。本胡同中的高手是小铁。他姓任,比我大两岁。算看得起我,我俩是小忘年交。同龄的孩子中他脑子好,爱看武侠书,嘴里总和我念叨《三侠五义》《三侠剑》《小五义》。较早地为我普及了武侠书,但直到金庸流行,我也没痴迷过。我却痴迷小铁的弹球技艺,是他的忠实观众。弹球的竞技方式甚多。就我所见,最精妙的,也是高手们最爱玩的,是两人博弈的“锅子”。两人交手前先要说说规则。“锅里一人放两球?”“对。输赢不在锅里球,要击中对手?”“对。一球无火?”“对。”规则敲定,画上一条线,线前面七八米画出一个圆形的锅子,每人往锅子里面放两个玻璃球,这是赌注。这轮输了这玻璃球就归对手了。二人轮流执先。执先者站在线外努力将球弹到锅子附近。锅里“有火”,一般情况你的主球进了锅你就输给对手了。后手将球弹到距离锅子较远处。接下来在锅旁的执先者要逐一将锅里的球击出,且主球不留在锅内。每击中一球,则可以继续。若未击中,就轮到对手弹球了。当锅内三球被击出,只剩一球之时,便是“一球无火”了,即本球可以入锅而不被烧死。这时本球最好是轻击锅内仅存一球,二球均在锅内,距离甚近,且保持住击球权。这时他会不断轻击锅内球,以调整主球的位置,准备关键的一击。这一击既要击出锅内球,又要让本球长途飞行以接近对手的球。于是击打方常常让主球击打锅内球的上方,锅内球被打出锅子,与此同时本球从锅内球头上擦过,飞到对方球的附近。下一手击中对方球就赢了。下一手未击中对方,锅内球放回锅内,并且轮到对方弹球了。若此时两球相近,他会直接击打你。若距离远,他便立刻将球弹到锅子附近,重蹈对手刚才的步骤。要能连续击出锅内球,且最后时刻本球还要留在锅内,这就要求选手善于在击打中走位,可左,可右,还可以打“定子”,即击中后停在原地。当然最精妙的是,从锅内唯一球的头上飞过寻找对手。这时对手常常喊:“空手夹皮包”了,即你没击中锅内球,却接近对手了。这就轮到对手击球了,他只需打中你就赢了。铁子的技艺炉火纯青,一米之内百发百中,两三米内发出的高吊十中七八,击打锅内球走位极好,寻找对手的一击恰到好处。

当时的胡同多为土路,土路适合定牌和弹球。柏油路和砖地弹性太大,球在上面跑得太远,谁也找不到谁,完不成。拍三角和弹玻璃球的游戏,我都是热忱的旁观者,却绝少参加。原因有二。其一,他们都是见输赢的,被大人称为赌博。我旁观二者应该是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系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学校和家长都强力告诫不许玩赌博性游戏。我不是好孩子,竟然未越雷池。其二,家里人总说这两项游戏不卫生,反对我参与。胡同里的游戏就在家长眼皮底下,故最终未涉足这二者。哥哥大我八岁,他没有与胡同孩子们厮混的经历,更未涉足或旁观这些游戏。我十岁前旁观这些游戏时,上高中的哥哥一路过就将我叫回家,曾谆谆教导过我:这两种游戏增强不了任何能力,拇指一弹,导弹能上天吗?说的我一乐。他大约也为其雄辩而得意。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越来越不服管。但因十岁前没有操练这两种游戏,技能太差,上不了台面,以后也就只旁观不参与了。

小铁中学考上了35中。他和我说,上了中学他依旧弹球,和同学赢作业纸,乃至他从来不买作业纸。中学生依然迷恋弹球,说明这项游戏的技术内涵和诱人魅力。我曾经撰文呼吁当年弹玻璃球的玩家们重操旧业,打打比赛。但那一代人儿时的游戏应该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那时代男孩们的另一大玩具是弹弓。因弹弓有危险性,学校都有规定不准携带弹弓入校。胡同成了他们玩弹弓的场所。那时城里孩子的弹弓,几乎都是铁丝弯出来的,按上猴皮筋。没有树杈做的,因为城里寻找不到合适的树杈,而铁丝那时候比较好找。没有孩子为做弹弓买铁丝的。那时建筑工地的脚手架都是用铁丝固定,废旧铁丝很容易找到。

大约12岁那年盛夏,晚饭后胡同里七八个男孩在我家门口一个木头电线杆(几年以后木头电杆都更换成水泥电杆了)下吹牛。路灯下的电杆上有三四条壁虎。大家发现后来了精神,一连几晚都轮番用弹弓射击壁虎。大家射术不精,几个晚上只击中过一两次。好在从没有击碎灯泡,不然就会有人干预了。

比弹弓低一级别的是用猴皮筋儿射出废纸折出的子弹。这游戏通吃了胡同和校园,因为危险性小,且容易藏匿,老师管得少。因为孩子们发明了纸折的“子弹”,就又演绎出铁丝做的弹弓枪,弹射这些子弹。重军做的弹弓枪极好。有一尺来长,像个小冲锋枪。只有费神到建筑工地寻觅到上好的、较长的铁丝,加上一副巧手,才能做成这样的弹弓枪。

离我家不远是西养马营工人俱乐部,其主要功能是电影院。某日下午我路过电影院,售票处前面是很宽阔的水泥地面。几十个比我大的男孩正云集那里,墙根底下放着几枚玻璃球,大约15米开外,多个孩子用弹弓发射玻璃球击打地上的玻璃球。不知这游戏是怎么出台的,可说是奢侈而暴力。射出一枚玻璃球就是毁掉一枚。而玻璃球打到水泥地面上很恐怖。围观的孩子一边看,一边护着脸,怕玻璃球碎片反弹到自己。

从七岁到十几岁在胡同里一起玩的孩子都是学生,没有社会青年。我们之间极少打架,也没有练过拳脚。二黑是住在孟端胡同东头的孩子,挺厉害的,和我们交往不多。我十岁的时候,听说二黑的哥哥祥子进了少管所。两三年后放出来。祥子比我们高一头,主要是老练得太多了,全然一个老炮。有一日不知为何,重军和祥子呛上火了,重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和祥子动起手脚。祥子或躲闪,或招架,不出击。但一眼就能看出是练家,动作利索,应付重军的攻击之余,顺手将周围的砖头瓦块都踢开,怕重军急眼了抄起砖头。又比划了几下,祥子问:还打吗?重军自觉无趣只好住手,听祥子和他说理。这阵势看得我五体投地。到底是受过深造的。和我常玩的孩子中,祥子这样的一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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