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夜晚,你和谁在一起?
2019-01-24韩逸
韩逸
毕赣想象着若干年后,那些2018年12月31日走进电影院的年轻情侣们,或许后来他们不在一起了,或许已经生了小孩,或许他们试着回忆《地球最后的夜晚》是怎样一个故事,但也想不起来,或许他们起初就觉得非常枯燥、难以接受。
但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会想起,长镜头带来的那种持续不断、连绵不绝的感觉,某些梦和记忆的感觉好像停留在那部电影里面。他们可能会讨论,汤唯和黄觉最后是不是接吻了,是不是那个烟火还燃着,为什么还会燃着,“这一刻很珍贵。”
2018年最后一个误会
随便点开一家电影院的购票通道,都很容易发现,今天21:50的场次有些不同寻常。
《最后一晚》
“购买《地球最后的夜晚》影票的朋友们,请一定提前取票,并做好人挤人,像赶集似的心理准备!还不知道咋回事儿的朋友,请自行百度!”一位三线城市电影院工作人员的朋友圈截图上,连座位置两票难觅,只余一两个落单的空白座位,隔着一片已被预订的鲜红色遥遥相望。
这只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票房火爆的一个缩影。12月27日,这部纯艺术电影的预售票房销售破亿,创造了中国艺术电影的预售纪录。
这部电影的导演毕赣,上一部作品《路边野餐》,在国内外横扫了第37届法国南特三大洲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气球”奖、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和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电影人单元最佳新导演银豹奖等等一系列奖项,但在票房上的收获也只有647.6万而已。
对于新片惊人的票房,毕赣导演脸上并没有许多得意的神色。在和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教授对谈的现场,记者见到毕赣穿着黑色衬衣,手攥在椅子里,没有系上的前两颗纽扣是他全身上下最松弛的地方。活动正式开始前的空隙里,他的眼睛看向地面,如果偶尔抬高的目光不小心和几米外的观众对视,那么他的眼神一定是先躲开的那个。
他十分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却第一时间否认了主持人“最受瞩目”这四个字的评价,“我不是最受瞩目的,(我拍电影)就是最早想找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读大学。”
他把一切拍电影之外的事情叫做“上班”。接受采访是上班,参加活动是上班,去戛纳领奖也属于上班。为了票房,毕赣不得不“认真上班”。预售正式开始前,他对票房的唯一期待,就是不要赔钱,“不辜负所有拿钱出来的投资方”。
正式采访他的当天,毕赣早上八点半起床,一直接受采访到晚上11点。中间没有间断。那天的午饭吃得久了一点,这让当天下午原本不多的休息时间都取消了。
过去一段时间,他一直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了整个电影宣传期,配合,但不自在。但最终,电影的销售以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方式井喷了。
无数情侣因为抖音上的一段声音软糯的独白而来,“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买到《地球最后的夜晚》跨年点的电影票,然后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看,在电影最后结束时刻相拥接吻到第二年。”
这本是发行方的一次宣传策划。12月7日,在向全国各院线、影院确定发行票价时,他们顺便发布了跨年活动声明:“这是2018年的最后一部电影,影院可选本片做跨年活动,可选择在12月31日21:50开场,影片结束时恰好就是0点0分跨年那一刻。观众可以与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一个最有仪式感的夜晚,一吻跨年!”
这个策划在社交软件上,引起了一次病毒式的传播。其中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那个超级超级想见的人啊?”在抖音上就有1.3亿次播放。从预售平台的数据上看,购票的人以情侣为主,购买的多是12月31日跨年夜的场次。
2018年的最后一个误会就此诞生。
这些想用爱情发电的情侣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有心欣赏纯粹的艺术表达,那么在漫长的2小时20分钟里,他们可以看到2D和3D两种表现形式,可以在影片的中途戴上3D眼镜,和主人公一起进入他的梦境,可以看到长达60分钟的长镜头,感受导演毕赣对于时间和空间、梦和记忆、电影和艺术的表达。
但如果想要看到一场汤唯和黄觉的浪漫之旅,感受连贯而跌宕起伏的情节,那么他们可能会感到非常失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并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受众。
就像一场梦
30岁的导演毕赣很少关心这些。他不看豆瓣评论,不看微博热议,更不看对观众狂热购票居功不小的抖音剪辑。费心去营造的意境被分析得支离破碎,毕赣觉得痛苦,“很多东西都尽在不言中,但現在一切都要言出来。”
对他来说,完成影片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艺术表达中最尽兴的部分。“都已经淋漓尽致了。”毕赣努力消解一切试图加诸于《地球》和他本人身上的期待和情绪,“他们怎么看,是他们的事情。”
制片人单佐龙陪同毕赣敲定了《地球》的演员和制作班底,去台北找到李鸿其和张艾嘉,去长白山探班黄觉,去香港邀约汤唯,一路顺风顺水。“从未尝过被拒的滋味。”
投资也纷纷就位。从前用5D2拍电影的毕赣,拥有了一天几十万的预算,坐在监视器前面,连对讲机都用不惯。
但他表达诉求的方式非常特别。美术指导刘强进组之后,毕赣拿来一幅画,是夏加尔的《散步》。虽然没有讲得很透,但是刘强感受到了那种意境,“就像一场梦,不要表现得太过清晰,但是一切又像童话一样。”
毕赣也给演员开书单,让黄觉看福克纳,汤唯看《夜的草》。讨论剧情之前,先就着人物小传一起研究性格和气氛。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星星是什么样的声音?在讨论呈现它的可能性的时候,毕赣和声音指导李丹枫聊high了。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的问题增加了细节的质感。是用全景声还是用其他格式的声音,怎么去捕捉氛围和现场的感受,他们反复去试。
陈永忠扮演的左宏元有一场唱歌的戏,为了收进最丰富的现场音,周遭布置了11支话筒。拍长镜头的时候,上天入地,每台设备后面都是一群人。怎么收人声,怎么收环境音,李丹枫都要一样一样去解决。
这个策划在社交软件上,引起了一次病毒式的传播,在抖音上就有1.3亿次播放。
“为的是让观众更有沉浸感。”李丹枫认同毕赣的想法,两个人决定在3D部分的拍摄用全景声。剧本随时根据场景和灵感调整变动,整个剧组都沉浸在这种随时发生、全员参与的讨论中。这是毕赣的方式。
以至于后来黄觉已经拍出了一种默契。因为更改剧本太过于频繁,有时候他会提前感到哪些地方导演可能会改。“我拍的时候就尽量把脸侧着,这样不太需要对口型。”后来电影拍完,很多地方都是黄觉的画外音。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缺氧的矿洞里灯光一摇晃就会熄灭;坚持自然光的室内用什么解决照明,如何在360度旋转拍摄的时候看不到一个身后的摄像师……问题太多了,只要解决掉,毕赣就很少回头去看它。
他坚持很多东西,也为此付出代价。开机第一天,因为布景没有完全搭建好,毕赣咬牙拍了一会儿就宣布停机。在搭建拍摄场景的接近一个月内,演员经纪人都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到底是拍人还是拍景?
脸上没写着崩溃,心里的火很诚实。毕赣犯了毛囊炎,满脸痘。脑袋后面挤破了,他就把头发剃光,流脓的地方贴一张卫生纸,在风里晃荡。
《地球最后的夜晚》有两次杀青。第一次是假杀青,钱用完了,演员也各有档期,黄觉和汤唯准备离开,整个剧组处于即将停摆的状态。
最后那条长镜头拍完是在一个溶洞里面,毕赣没喊过。所有人的脸上看不见一点儿高兴,周遭很阴冷,场面反常地安静。合作几个月,大家心里都明白,他没喊过,那就是没过,没有折中的可能。大家一起喝了顿大酒,毕赣喝得烂醉,回家倒头就睡。
单佐龙已经不敢出现在毕赣面前了。他找到万娟,请她劝劝毕赣。万娟是影片的监制,性子柔,毕赣从来不会跟她争。那天万娟打了个电话过去,想劝毕赣回看一眼,长镜头还是有可用的可能。她第一句话是,“导演,我觉得长镜头有个地方挺好。”
“好什么好啊,哪好了,你先跟我说哪好了?”毕赣瞬间炸了。虽然微信名就叫爆破员,但是毕赣很少这样炸。事后再想,他的情绪是纯粹的愤怒,对已经失控的预算,和想不出其他办法的自己。
2018年12月27日,上海,毕赣参加《地球最后的夜晚》路演
“只要你不过,咱们一起想办法。”万娟最后说。
“非长镜头不可吗?”现在再来问毕赣,他会觉得这是一个没用的问题。结构定下来,是它,那就去想着怎么穿过去,而不是绕着走。
爆破员写诗
毕赣的家在贵州凯里。
从山西传媒学院毕业以后,毕赣在广告公司打过工,做过婚庆录像,也在加油站上过班。《路边野餐》的剧本写好之后,他还一度考了个爆破员证,准备去做爆破员。
他的大学老师丁建国拦住了他,老师拿出所有的积蓄给他拍电影。他拿着那十几万块钱,从妈妈那里拿了两万,朋友那里凑了一些,太太出了一些,一共二十多万,开始拍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
他记得最初看电影的感受,周星驰版本的《苏乞儿》,很多箭插到轿子里的时候,小男孩吓得捂住眼睛。“我很恐惧,我知道它没法伤害我,但是我很害怕。”
人能够沉浸其中,毕赣觉得那是电影中的甜蜜时刻。
毕赣很小的时候,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电影院。爸爸妈妈吵架,一人走一边,他走在路中间的广告牌底下,不知道该去哪一边。后来他劝妈妈,“你一定要离婚。”
妈妈真的离开了家,去了很远的沿海城市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在那时毕赣发现了时间的神奇,妈妈离开的日子漫长得像是永不结束,而快乐是短暂的。但他对结果有了坚定的信念感:只要一天一天地等,妈妈总会回来的。
妈妈回来的时候会给爸爸带香烟,给他带苹果爽,那是一种海边的水果饮料,装在易拉罐里。从那时起,毕赣就觉得易拉罐是非常有美感的设计。
“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
妈妈不在的三百多天里,毕赣写诗。小姑爹陈永忠有时候看他闷在屋子里写写写,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写什么。后来发表在期刊上,他拿给小姑爹看,陈永忠没看懂,“写得好短。”
后来他把那些诗,他的童年、一个成年人如小孩子般的游荡拍进了《路边野餐》。
《路边野餐》上映之后,奖项和称赞一下子涌进来。而就在三年以前,还没人知道这个凯里小子是谁。戴锦华很喜欢其中野生的元气,却对一部艺术电影为什么能引发疯狂感到奇怪。“你们小心捧杀了毕赣。”她对那些称赞者说,担心这些突如其来的追捧会起到反作用。
12月14日,《地球最后的夜晚》媒体点映场,戴锦华提前很久就坐在了前排中间。长达140分钟的放映结束后,她在院子里抽了根烟,戴锦华说没法对观看作出评价,“好像制作确实更加精良,也请了更大牌的明星。”
几天后的访谈活动中,她的表达更为精确,“我会有一点怀念《野餐》的野生气。如果它是一个致敬的话,我希望它更具体,就是它成为你整个影片的一个有关系的东西。”
更多人看完《地球》的点映,都像院子里抽烟的戴锦华一样,一瞬间感到词穷。“这很毕赣。”
更多网络影评人没有如此客气的措辞。他们认为《地球》中的致敬过于频繁,感受不到作者的风格,“他自己的东西呢?”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更多人看完《地球》的点映,都像院子里抽烟的戴锦华一样,一瞬间感到词穷。“这很毕赣。”
有国内媒体把毕赣比作“贵州王家卫”,称他为灵气乡野派,也有加拿大影评人评价说,“它将中国电影界的两种竞争势力联系在一起:乐于接受好莱坞和特效的全球化电影,以及忠实于本土根源和历史并纪录片美学作为表现和反抗方式的电影。”
在毕赣面前念出这么长的句子,只有一个结果。他会皱起眉头,表情变得认真,“他说什么?我没听懂。”对自己的定位,毕贛觉得只是在保持更差异化、更个体、更鲜明、更崭新的面貌。
观众、影评人的期待都在层层加码。可毕赣不害怕任何人提出的要求,他有他自己的柜子。“我不怕别人要不要求我,别人要不要求我,和我做不做是两码事。我不希望别人那么快找到我,明明你躲藏得很好,那他在柜子里面呀?我说我不在。你在不在书架里面?我说我不在。在不在房间里面?不在。那你在哪呢?我不知道。偶尔出来玩一下,大概是这种样子嘛。”
他藏起来,等待与观众的共情一刻。
“你所有的那些形式、结构,你用的那些视频,你用的语言,最后传递出来的一定是最质朴情感的那一刻,就是张姐张艾嘉和觉哥说,我要抢你最珍贵的东西那一刻,就是他吃下苹果,就是把烟火递给他点燃,再回来的那些时刻。那些时刻如果大家不需要视听去建构它,大家不知道已经被建构了,他们后知后觉的时候,我觉得会很美好。”毕赣对记者说。
毕赣想象着若干年后,那些2018年12月31日走进电影院的年轻情侣们,或许后来他们不在一起了,或许已经生了小孩,或许他们试着回忆《地球最后的夜晚》是怎样一个故事,但也想不起来,或许他们起初就觉得非常枯燥、难以接受。
但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会想起,长镜头带来的那种持续不断、连绵不绝的感觉,某些梦和记忆的感觉好像停留在那部电影里面。他们可能会讨论,汤唯和黄觉最后是不是接吻了,是不是那个烟火还燃着,为什么还会燃着,“这一刻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