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些“粗放” 多一些“深耕”*
——关于当代中国外国文论引介路径的一点思索
2019-01-24周启超
□ 周启超
内容提要 梳理新中国成立70年来对外国文论的引介路径,检阅70年来外国文论主要流脉、重大学派、大家名说在新中国被译介、被征用的复杂历程,有助于总结70年来我们对外国文论译介与借鉴的经验。从话语实践的维度来回望,不仅要清理哪些学人、学派、学说被我们所引介,还要勘察其基本路径有哪些?“粗放式”追随是我们曾经历而如今要面对的困境,“深耕式”开采则是我们应提倡且也已然在践行的路径。
我们正在见证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 我们迎来了新中国70 周年华诞。回望70年来外国文论在中国的旅行印迹,梳理70年来我们对外国文论的引介路径,检阅70年来外国文论主要流脉、重大学派、大家名说在新中国被接受被征用的复杂历程,有助于总结70年来我们对外国文论译介与借鉴的经验教训,梳理新中国的外国文论学科建设的主要成就,勘察新中国的外国文论学科发育的薄弱环节,制订当代中国的外国文论学科的发展战略。这种回望与梳理,可以从多种维度切入。从话语实践的维度来看,不仅要清理哪些学人学派学说被我们所引介,还要勘察他们是通过哪些方式来被我们所引介?其基本路径有哪些?要清点成绩,也要看清问题。在对外国文论引介实践的回望与梳理中,“粗放式” 的追随堪称我们曾经历而如今要面对的困境,“深耕式” 开采则是我们应提倡且已然在践行的路径。在对外国文论的引介中,应少一些“粗放”,多一些“深耕”。
一
70年来外国文论在新中国的旅行可谓有声有色,留下了值得回望的印迹。然而,这些印迹是深浅不一的。
外国文论在新中国的旅行是文论思潮的旅行。如果以思潮的冲击力为坐标,留下深刻印迹的外国文论思潮至少有马克思主义文论、存在主义文论、结构主义文论、女性主义文论、后殖民主义文论。
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是文论家理论学说的旅行。如果以学人的影响力为坐标,留下深刻印迹的国外文论家至少要推美国的韦勒克①、詹姆逊②、苏联的季莫菲耶夫、巴赫金③、法国的萨特④、巴尔特⑤、德国的伊瑟尔、尧斯、英国的伊格尔顿⑥、意大利的埃科⑦、波兰的英加登⑧、荷兰的佛克玛⑨。
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是学派思想的旅行。如果以学派的辐射力为坐标,留下深刻印迹的外国文论学派至少有以“接受美学”而著称于世的“康斯坦茨学派”⑩、以解构主义为旗帜的“耶鲁学派”⑪、以追求文学研究的学科化与科学化为旨趣的俄苏形式论学派⑫、以聚焦作品本体专注文本分析的“内部研究”为定位的英美新批评。⑬
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集中地体现为文论话语的旅行。如果以话语的介入力为坐标,留下深刻印迹的外国文论核心话语至少有以雅各布森的相关言说为起点的“文学性”、以克里斯特瓦的相关言说为起点的“互文性”、以埃科、巴赫金、洛特曼、伊瑟尔、巴尔特、克里斯特瓦、热奈特、伊格尔顿等人的相关言说为基点的“文本”,由巴赫金、福柯、利科、哈贝马斯等人的相关言说为基点的“话语”。“文学性”“互文性”“文本”“话语”已经被当代中国文论界在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文学教学实践中十分普遍而广泛地使用。
从话语实践的维度来梳理,我们不仅要清理外国文论中哪些学人学派学说被我们所引介,还要勘察他们是通过哪些方式被我们所引介? 其基本路径有哪些?
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之被引介有多种路径。
外国文论家思想学说的被述评与被征引是一条路径。譬如,埃科之“开放的艺术作品”;巴赫金之“在对话中生成的文本”;洛特曼之“作为意义生成器的艺术文本”;克里斯特瓦之 “文本的生产性”;巴尔特之“作为一块‘幔布’的作品与作为‘能指之星系’的文本”;伊瑟尔之“具有‘召唤结构’的文学文本,具有‘艺术极’与‘审美极’的文学作品”;热奈特之“具有‘隐迹稿本’品质,以‘跨文本性’为其存在状态的文学文本”。⑭
外国文论家著作的被翻译与被应用是一条路径。譬如,苏联学者维诺格拉多夫的《新文学教程》、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⑮、美国学者韦勒克与沃伦的《文学理论》、英国学者伊格尔顿的《文学理论导论》,便是最为典型的例证。
外国文论家本人登陆新中国,来华与会演讲甚至专程讲学,直接在当代中国学术刊物上发表访谈甚至论文,外国学者直接在当代中国出版社出书甚至主编丛书,则是一条更有效地传播其学说、更迅速地产生影响的一条路径。
70年来,中国文学理论界见证了来自不同国度的外国文论家来华讲学。苏联的伊·毕达可夫、维·柯尔尊,法国的马舍雷、托多罗夫、克里斯特瓦、德里达,德国的哈贝马斯、英国的伊格尔顿、意大利的埃科等外国学者都曾登陆中国。埃科至少来华两次;克里斯特瓦则多次来华。在新中国建国第一个十年里,来华讲学并产生深远影响的主要是苏联学者。及至改革开放新时期,来华最多并产生极大影响的要数美国文论家。
1954年春,受中国教育部和北京大学邀请,苏联基辅大学语文系副教授伊·毕达可夫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艺理论进修班”讲授文艺学,历时一年半。伊·毕达可夫在北大的讲稿,被记录下来并译为中文,先在北大印刷厂印行,1958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以《文艺学引论》正式出版。这部教材所展现的包括 “文学本质论”“文学创作论”“文学发展论”三大板块的框架体例,成为后来的中国文艺学教材的基本结构模式。伊·毕达可夫所执教的那个研究班,培养了蒋孔阳、霍松林等新中国第一批高校文艺学学科带头人。另一位苏联专家,维·柯尔尊则于1956—1957年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讲授“文艺学概论”,他的讲稿后来也由该校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组译出,以《文艺学概论》为书名于1959年底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发行。⑯
无独有偶。30年之后,在改革开放第一个十年里,以这种路径来展开其理论旅行发生巨大理论效应甚至成为中外文论交流“事件”的,就是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北大之行。1985年9月至12月,美国杜克大学弗·詹姆逊教授在北京大学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讲学;1986年,弗·詹姆逊在北京大学的这部讲稿被汇编为《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译本而面世(唐小兵 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有学者认为,弗·詹姆逊的这部北大讲稿汇编引领了当代中国的“后现代研究热”。⑰
在改革开放第三个十年里,“耶鲁学派” 四干将之一希里斯·米勒十分频繁地来华讲学,也对当代中国文论界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希·米勒还参与主编《知识分子图书馆》丛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003);该丛书是葛兰西、本雅明等多部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论著作英文版的汉译。2000年,希·米勒来华与会,分别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作演讲;2001年,希·米勒来北京出席中美比较文学双边研讨会;2003年,希·米勒来浙江大学作题为“鬼魂效应: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互文性”的演讲,在苏州大学作题为“比较文学的‘语言’危机”的演讲;2004年,希·米勒来北京作题为“为什么我要选择文学”的演讲;2005年6月,希·米勒来武汉作题为“文学与理论中的共同体”的演讲,2005年8月,希·米勒来深圳作“论比较文学中理论的地位”的演讲。希·米勒的文章《论全球化对文学研究的影响》直接刊发于《当代外国文学》(1998年第1 期),《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吗?》则直接刊发于《文学评论》(2001年第1 期)。希·米勒直接参与了中国文论界对当今文学与文论的功能与定位的探讨。
进入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在世界文学理念反思与世界文学理论新探这一国际文论界前沿话题的对话与争鸣中,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戴维·达姆罗什教授多次来华与会,频频接受采访,其著作《何谓世界文学》《如何阅读世界》被迅速翻译成中文,其观点在当代中国学界受到热烈追捧。
二
回望70年来外国文论在中国的旅行路径,不能不看到一个事实: 在原本是多声部的外国文论引介中,我们对一个声部的追随,对一个方位资源的偏执,现象甚为严重: 新中国前30年(1949—1979) 我们基本上是以苏联学界的取向为视界来引介: 这与那个年代我们主要通过俄语看世界这一定位相关联。简言之,大体是跟着苏联的眼光来移植外国文论理论资源与核心话语,新中国后40年(1979—2019)我们则基本上是以美英学界的取向为视界而“拿来”:这与这些年我们主要通过英语看世界这一定位相关联。简言之,我们大体上是跟定美英学界的眼光来引介外国文论资源。尤其是来自美国学界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出,相当强势,一直被中国学界优先关注;在一些中国学者心目中,来自英语世界尤其是来自美国学界的这一声部,被视为整个“西方”的声音;一如在一些中国学者心目中,外语被等同于英语;这种“一语独大”,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在今日中国独大的英语一如在当年中国独大的俄语一样,确实提供了看世界的便捷之途。一如新中国前三十年里,我们主要借助于苏联学者的著述来了解、译介不同国度的外国文论,这四十年来我们主要借助于美英学者的著述来了解、译介不同流脉的外国文论。譬如,我们对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引介,具体说来,“法兰克福学派”著作的汉译;譬如,我们对欧陆文论的引介,具体说来,“接受美学” 著作的汉译,巴尔特、埃科著作的汉译;譬如,我们对现代斯拉夫文论的引介,具体说来,英加登著作的汉译,基本上都是经由英译本转译的;然而,我们总是用英语看世界,时时处处以英语为媒介语,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看到的只是经过英美学界过滤了的世界。一如当年我们总是用俄语看世界,时时处处以俄语为媒介语,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经过苏联学界过滤的世界。
现代语言哲学告诉我们,语言并不单纯地是一个表达工具,语言还有建构主体的功能。这些年来,我们从英译本来译介法国人巴尔特的文论、德国人伊瑟尔的文论、意大利人埃科的文论、匈牙利人卢卡契文论、波兰人英加登文论、荷兰人佛克马文论,这种定于一尊的引介路径,只是一种“粗放式”的追随。
“粗放式”追随对于外国文论引介上的深耕细作——多方位开采有深度吸纳,已是一个短板。对于有深度地开采借鉴丰富多彩的外国文论的优秀成果,已是一个困境。对于多流脉、多声部的外国文论之有深度的借鉴,要求我们对媒介语的语言生态予以尊重,要求我们改变经由俄译本或英译本节选转译这一“粗放式”引介路径,要求我们努力追求经由文论家著作的源语种来原原本本地“深耕式”开采。
只有积极超越“粗放式”追随,努力坚持“深耕式”开采,我们才能有效地减少外国文论引介实践中的“简化”——将原本是多流脉的外国文论“简化”,有效地减少外国文论借鉴实践中的“放大”——将原本是多声部的外国文论中的某一个声部“放大”。⑱我们要有这份文化自觉,这份文化自信。见证了70年来欧风美雨的当代中国学界,见证了40年来改革开放的当代中国学人,在加大思想解放加大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理应拥有这份自觉与自信:真正地胸怀世界,胸怀这个多流脉多声部的文论世界。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我们就会不再满足于将外国文论在中国的旅行简化为“西方文论在中国”与“苏联文论在中国”,而是从话语实践的维度切入,直面世界文论发育的原生态,就要考虑到“西方文论”并不是铁板一块,“欧陆文论”与“英美文论”在旨趣与路向上乃是很有分野的,就要考虑到“苏联文论”在不同时段也有不同内涵,至少“解冻”之前与“解冻”之后的苏联文论不应当被等量齐观。基于实际发生的情形展开梳理,我们面对的世界文论其实是多声部多流脉的。它可以被切分为五大流脉:
其一,“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论”。这一流脉主要以考德威尔、卢卡契、葛兰西、本雅明、布莱希特、阿多诺、里夫希茨、马歇雷、詹姆逊、伊格尔顿等人的文学理论建构活动为标记,与“法兰克福学派”、“阿尔都塞学派”、“伯明翰学派”的理论探索相交集。
其二,“欧陆文论”。这一流脉主要以巴尔特、热奈特、托多罗夫、克里斯特瓦、福柯、拉康、德里达、尧斯、伊瑟尔、埃柯等人的文学理论活动为标记、与符号学文论的“巴黎学派”、现象学文论的“日内瓦学派”、接受美学文论的“康斯坦茨学派”的理论探索相交集;涵盖法国文论及瑞士文论、德国文论及奥地利文论、意大利文论及古希腊古罗马文论。
其三,“英美文论”。这一流脉主要以韦勒克、艾布拉姆斯、瑞恰兹、燕卜逊、T.S.艾略特、希里斯·米勒、保罗·德曼、哈罗德·布罗姆、弗莱、赛义德等人的文学理论活动为标记,与“新批评”、“耶鲁学派”、“芝加哥学派”的理论探索相交集;涵盖英国文论、美国文论及加拿大文论;
其四,“现代斯拉夫文论”。这一流脉主要以巴赫金、英加登、穆卡若夫斯基、洛特曼、什克洛夫斯基、雅各布森、普罗普、日尔蒙斯基、波斯彼洛夫、赫拉普钦柯等人的文学理论活动为标记,与“俄苏形式论学派”、“布拉格学派”、“塔尔图学派” 的理论探索相交集;涵盖俄苏文论、波兰文论、捷克文论、斯洛伐克文论、斯洛文尼亚文论以及其他斯拉夫民族的文论;
其五,涵盖日本文论、印度文论、阿拉伯文论的“东方文论”。⑲
我们要检阅70年来这五大流脉构成的多声部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路径。
三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我们就会走出外国文论引介中的一些认识误区。70年来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可谓丰富多彩。尤其是近40年来中国学人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多方位地寻取外国文论这块他山之石,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绩。我们对多流脉多声部的国外文论的开放开采规模空前。外国文论的诸多主义诸多思潮诸多流派都曾登陆中国。于是有人认为,在短短几十年里,我们已经把一个世纪的外国文论的十八般武艺都操练了一遍。于是有人认定,现如今国外文论对我们来说已然没有什么新鲜新奇之处了。于是有人提出,面向国外的引进“拿来”现在尽可休矣! 于是有人宣布:以“送去主义”取代“拿来主义”的时代到了! 其实,冷静地回望,清醒地反思,就会看到实际的情形远非如此。我们对外国文论重要学人学说的译介尚有不小的空间,对外国文论重要流派成果的借鉴还有不少的缺失,对外国文论重要思想范式的把握还有一些错位。即便是我们十分重视的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论,也还有一些重要著作有待译介。即使是这些年来被我们追踪式引介的伊格尔顿的著作,其《批评与意识形态》(1976)、《批评的功能》(1984)、《意识形态:导论》(1991)等著作,尚未被完整地译成中文并得到深入研究。法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马舍雷的力作《文学生产理论》(1966)至今尚无中译本;德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法兰克福学派著名成员,力主以“本真的”艺术文本抗击“异化的”文化工业的斗士,特奥多尔·阿多诺的四卷本《文学札记》(1958-1974),也一直没有中译本。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我们就会看到在对现代斯拉夫文论的译介上,我们可以大有作为。相对于俄苏形式论学派的汉译与研究,布拉格学派文论的汉译与研究是一个有待大力充实的空间。现如今我们可以面对三四种形式论学派文选中译本来选择或比较,可是没有一部中文版《布拉格文论选》,甚至没有一本中文版《穆卡若夫斯基文论选》,而在结构主义的重镇法国2018年还出版《穆卡若夫斯基文论读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对布拉格学派这位首领的学说有兴趣的学者可以看到的几篇论文的汉译,或是自俄文转译(《什克洛夫斯基〈散文论〉捷译本序言》,《艺术的意向性和非意向性》),或是自英文转译(《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甚至是节译),自捷克文直译的很少(《现代艺术中的辨证矛盾》和《对话与独白》)。之所以如此,一是懂捷克文又通文学理论与美学理论的专家太少,二是学界对布拉格学派文论的价值认识上颇有局限。对结构主义文论发展史的认识上的简单化,导致学界只关注法国的结构主义。一些文学理论教科书甚至将对布拉格学派的介绍归置于俄罗斯形式主义。
同样是由于专业翻译与研究力量的薄弱,波兰文论的汉译与研究受到很大制约。在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就已经由英美学者的著述(譬如韦勒克的《四大批评家》)了解到英加登现象学文论的一些重要学说,据英加登著作的英译本转译了英加登的一些文章(譬如,《艺术价值与美学价值》),甚至据英译本转译了英加登的著作《对文学作品的认识》;英加登的文学作品理论,“作品四层次说”、“具体化说”等受到当代中国文论界的普遍关注与探讨。可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没有一本据波兰文原著直接译为中文的英加登著作。这无疑制约着中国学者对英加登文论的深入研究。
相对于俄罗斯文论的汉译与研究,作为现代斯拉夫文论重要组成部分的布拉格学派文论、英加登现象学文论得到的开采偏少。其实,布拉格学派文论作为结构主义文论中另一个形态的学术价值,英加登现象学文论作为20世纪现象学文论范式的一个样板的学术生产能量,都是不可低估的。穆卡若夫斯基的符号学思想对于后来法国、意大利、苏联的符号学文论的发育,英加登的“具体化学说” 对于接受美学尤其是伊瑟尔的文本论与作品论的形成,发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我们就不难发现:译介上的偏重、研究上的偏爱造成了认知上的缺失,造成了当代中国学界对现代斯拉夫文论整体面貌的观察上,处于“见木不见林”的困境,对现代斯拉夫文论作为现代世界文论又一大板块整个形象的认知上,处于若明若暗的困境。
现代斯拉夫文论汉译与研究上这种整体观的缺失,制约着我们对于具体名家名说的深度开采。譬如,雅各布森提出“文学性”命题的那篇文章,一直没有得到翻译。学者们在讨论“文学性”问题时征引的只是那句话,先是转译自英译或转译自法译,后来才直译自俄文的那句话。与什克洛夫斯基文论的汉译相比,雅各布森文论的汉译规模甚小,且大多是转译或节译。这无疑制约着我们对已成为20世纪世界文论基本命题与轴心话语的“文学性” 之思想原点与理论语境的认识。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会有助于我们冷静地回望我们对外国文论学人学派学说的引进历程,有助于我们正视这些缺失。清醒地反思一下我们对外国文论学派成果的借鉴历程,还应该面对一些错位。譬如,在上世纪80年代里,我们对俄苏形式论、英美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这些推重文学“内部研究”的外国文论重要学派理论成果的引介,原本可以推进我们一向比较薄弱的对文学本位的考察对作品本体的研究,却阴差阳错地被切换到有关“主体性”的大讨论那个频道上去了。形成这种借鉴上错位的原因很值得探究。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可能与我们对外国文论的基本思想范式的把握有关。在重文学的意识形态内涵的“解译”、重文学的语言艺术形态的“解析”、重文学的文化意涵的“解说”这几种范式⑳里,当代中国文论界似乎更习惯于“解译”,更偏爱于“解译”,或更热衷于“替天行道”的解说,热衷于由文学作品里的一个镜头一个场面谈开去,热衷于越过文学文本谈文化,透过文学作品谈文化,热衷于“微言大义”:或倾力演绎第三世界作家曲折抵抗资本主义压迫的“寓言”,或倾心挖掘帝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帝国主义文化战略之间那些精妙的“合谋”。至于俄苏形式论对“文学性”的推重,对“陌生化”手法的探析,英美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功夫,法国结构主义对文本结构对叙事手法的剖析,并没有得到有规模的响应,并没有得到大面积的借鉴,这些“小文论”的成果很快就被淹没于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一波又一波的女性主义等文化批评、文化研究的浪潮之中了。
四
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这是我们对新中国外国文论引介路径进行回望与清理的一个基本认识。少一些“粗放”,多一些“深耕”,这也是我们在外国文论的引介实践中获得的一个基本体会。
新世纪以降,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中已经出现了值得回望的新气象。且以我们对现代斯拉夫文论在当代中国最近最新的引介实践为例。
在新中国第六个十年里,现代斯拉夫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节奏明显加快了。《现代斯拉夫文论导引》㉑一书的面世,“现代斯拉夫文论大家丛书”的设计,以现代斯拉夫文论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举行(2012、2016),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代斯拉夫文论经典汉译与大家名说研究》(2017—)的启动,在积极有效地引领现代斯拉夫文论汉译与研究进入新时代新征程。作为一个整体的现代斯拉夫文论的历史价值(与20世纪文论思潮学派的发育谱系,与20世纪文论基本范式的生成路径,与20世纪文论的生存形态)得到了初步梳理,现代斯拉夫文论三大学派与七大名家的主要建树,俄苏形式论学派、布拉格结构论学派、塔尔图符号论学派在现代文论的“科学化”与“学科化”进程中的独特探索,得到了初步勘察,雅各布森、穆卡若夫斯基、英加登在“文学性”这一现代文论核心命题上的入思路径得到了初步清理,巴赫金、洛特曼、英加登各具特色的文学文本/文学作品理论这样的现代文论轴心论题上的学说见解得到了初步探析。我们已经看到,现代斯拉夫文论名家名说的跨文化旅行,堪称“理论旅行”的一个标本。
近些年来,当代中国学界已经自觉地进入对现代斯拉夫文论整体形象的建构,进入了对现代斯拉夫文论名家名说的深度开采。据波兰文原著直译的英加登《论文学作品》(张振辉 译)终于问世,已有中国学者基于中文版《论文学作品》写出了一部专著;据捷克文原著翻译的《穆卡若夫斯基论文学》 已经完稿;基于博士学位论文而撰写的《结构·功能·符号——扬·穆卡若夫斯基文学与美学理论研究》已经面世;第一部以艾亨鲍姆的文论为主题的博士学位论文、第一部以蒂尼亚诺夫文论为主题的博士学位论文已通过答辩;在巴赫金文论研究上,不仅仅探讨“对话主义、”“复调说”、“狂欢化理论”,巴赫金的“外位性”思想也进入学者们的视域,成为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或基于英文文献、或基于俄文文献而以雅各布森语言学诗学为主题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在不断涌现。以“雅各布森‘语言学诗学’批评实践在美国与中国”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已经完成。据俄文、英文、法文、德文、捷克文等源语种直译的《雅各布森论文学》篇目已经选好;涵盖日尔蒙斯基的比较诗学成果,体现“彼得堡学派”尤其是“类型学比较范式”之代表性成就的《日尔蒙斯基论文学》,也已被纳入国家重大项目子课题。以“形式”“结构”“功能”这些现代斯拉夫文论核心范畴的生成演变及其世界性影响为主题的“现代斯拉夫文论通论”研究,不久也会竣工。今年,张振辉先生自波兰文原著直译的《英加登论文学》已经完稿,江飞、刘丹博士以雅各布斯诗学为主题的专著即将面世;“现代斯拉夫文论经典汉译与研究”专栏已经由《社会科学战线》、《社会科学辑刊》、《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学术刊物陆续推出。
《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2014年5月创刊,每年1 辑,已出5 辑)连续开辟“经典名篇”专栏㉒,积极践行“多方位吸纳,有深度开采”的理念,在对多声部外国文论引介实践中,竭力超越“粗放式”追随,努力坚持“深耕式”开采,组织我们的外国文论一线专家对当年由英文转译的巴尔特、克里斯特瓦、伊瑟尔、埃科、维柯等欧陆文论名家的名篇进行重译——刊发据源语种即据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的新译;对当年由英文转译的英加登、穆卡若夫斯基、雅各布森等现代斯拉夫文论名家的名篇也特约波兰文论、捷克文论、俄罗斯文论专家据源语种进行新译。
我们相信,在加大思想解放、加大改革开放、增强文化自信的新时代,我们面向外国文论的“拿来”不会终止,而只会更加扎实更有深度地展开。我们对多流脉多声部外国文论的引介与借鉴,将会不断深入不断拓展。多流脉多声部的外国文论在中国的旅行,会为当代中国文学理论建设乃至整个人文科学的健康发展继续提供他山之石。少一些“粗放”,多一些“深耕”,则是在新时代外国文论引介实践中我们应该倡导的一个理念。超越“粗放式”追随,走向“深耕式”开采,是在新时代外国文论引介实践中我们理应坚持的一条路径。
注释:
①支宇:《韦勒克文论在当代中国》,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249页。
②李世涛:《詹姆逊文化理论在中国的接受及其问题》,《学习与探索》2017年第6 期。
③参见拙文《巴赫金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旅行》,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2~360页。
④张弛:《萨特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接受史之反思》,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4~305页。
⑤张晓明:《罗兰·巴尔特文论的“中国之旅”》,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06~321页。
⑥马海良:《伊格尔顿文论的中国之旅》,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1~371页。
⑦于晓峰:《埃科研究在当代中国》,载《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第4 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版。
⑧张永清:《罗曼·英加登文论在当代中国的接受》,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0~273页。
⑨张晓红、吴晨倩:《佛克马文论在中国:一种经验式文学理论谱系的形成》,《人文杂志》2016年第8 期。
⑩马大康:《接受美学在当代中国》,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148页。
⑪胡继华:《解构论在当代中国》,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196页。
⑫耿海英:《俄苏“形式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命运》,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0~114页。
⑬张哲:《英美“新批评”在当代中国的命运》,载《外国文论在当代中国》,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0~89页。
⑭参见拙文《文学文本/作品理论——当代文论的一种“活化石”,载拙著《跨文化视界中的文学文本/作品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116页。
⑮朱立元、栗永清:《新中国60年文艺学演进轨迹》,《文学评论》2009年第6 期。
⑯⑰周启超、张进:《外国文论的研究历程》,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131页。
⑱参见拙文《超越“简化”,摈弃“放大”》,《人文杂志》2017年第4 期。
⑲参见拙文《改革开放40年外国文论在中国的旅行》,《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9 期。
⑳参见拙文《文学理论:“跨文化”抑或“跨文学”——关于文学理论的境况态势与发育路向的反思》,《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6年第1 期。
㉑参见拙著《现代斯拉夫文论导引》,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㉒埃利希·奥尔巴赫 《世界文学的语文学》(贺骥译自德文),罗曼·英加登《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张振辉译自波兰文),载《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第5 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