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张城市地图

@杜春成

父亲退休的第二天，宣布了他的决定，明天外出旅行。

父亲顶替爷爷的班，当了建筑工人，成为一名钢筋工。父亲退休前，当着我们的面，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无论是城市最高的大楼、十六车道的立交桥，还是修建的别墅区、机场、轻轨，我扎的钢筋，质检工程师都说不用质检。”父亲说完，满脸的自豪感。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母亲又在去年病逝了。他退休后去旅行，子女们当然该支持。我和家人商量后，对父亲说：“去什么地方旅行？我们做子女的出旅行费，我来陪伴。”

我的话刚完，父亲便笑着说，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我们居住的城市，用不着我陪伴，也不用我们出费用。他要求孙子灵岭陪伴。灵岭是我的儿子，高考结束后，正在家里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很不理解，便建议他去国内有名的景区看看。

父亲很固执，坚持不去外地，还说这次旅行，要花一个月时间。

我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知道孝顺就是顺从老人的意愿。晚上，我对儿子反复交代：“爷爷年纪大了，赶车、住宿、吃饭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让爷爷旅行顺心顺意。”

父亲带着灵岭出发了。我不放心，两天后，我打电话问灵岭：“你们旅行，看了哪些景点？”

“一个景点也没有看。”灵岭说，“爷爷到了一个地方，就找上了年纪的人，问过去的一些事情，还安排我把当地的地名记下来。”

我本想埋怨父亲，但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怨气，对灵岭说：“一切听从爷爷的安排，让爷爷旅行高兴。”

一个月后，父亲和灵岭旅行回来。我和妻子做了父亲最喜欢的家常菜，为爷孙俩接风。

晚宴上，我笑着问父亲：“这次旅行有什么收获？”

父亲叫灵岭拿出了三尺见方的一幅图，对我们说：“这就是最大的收获——灵岭手绘的地图。”

我用眼睛扫了那幅图一眼，是一幅城市草图，图上有公路、桥梁、车站、小区等标识。那幅图，我太熟悉，就是我们居住地的城市地图。

为了画一幅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值得吗？还不如在书店买一幅图实在。我的不屑神色写在脸上。

灵岭看出了我的神色，他认真地说：“爸爸，这幅地图有特别的地方，你还没看出来。”

闻言，我便对着地图仔细看起来。我发现，图上的地名标识，既有现在的名称，在旁边还用红笔备注上了另一个名称——没有开发前的老地名。

之后，父亲让我找一家广告公司，按照草图制作成精美地图，印制四十份。

一周后，地图印制完成。有朋友听说这件事，要出高价买地图。父亲说：“这地图有特殊用途。”朋友再三要求买，父亲坚决不卖。

我对父亲说，这四十张地图，自家留一张就行了。卖几幅，补偿旅行费用。

“这地图，我要送人。”父亲很严肃地告诉我，今后再也不许提卖图的事了。

一周后，父亲带着我和灵岭来到北山。北山是城市的公墓所在地。我们把车停在山脚，步行上山。

父亲年纪大了，加上长期在建筑工地日晒雨淋，走路时，脚有点跛。他跛着脚上山，来到一处墓碑前，告诉我们说：“这是我的师傅，三十年前病故了。”父亲说完，带着我们在碑前叩了三个头，然后，他拿出地图，用打火机点燃，对着墓碑说：“师傅，我把城市地图带来了。您看看吧，我们的城市变大了，变美了。您回来时，就不会迷路了。”

“这是我们建筑公司首任队长，病故二十年了。”父亲带着我们走向另一座墓碑，叩头、烧地图。父亲在碑前哽咽起来：“队长，二十年来，您描绘的城市蓝图，我们把它建成了。今天，我给您带来了。”

三十九座墓碑，三十九个故事。主人公分别是父亲的同事、领导，父亲带着我们叩了三十九次头，烧了三十九张地图。

时间到了下午，剩下一张地图，怎么办？我望着父亲，用眼色询问。

“回家，把最后一张地图送建设博物馆。”父亲说完，迈着步子，向山下走去。

下山时，我发觉，父亲的脚不跛了。